最初的时候,太祖朱元璋还在,他下达的法令还可以勉强执行下去。
但问题是,他的继任者建文帝朱允炆是个白痴,登基之后崇信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在这几位大才的辅政下,朱允炆选择了削藩,即干掉手握重兵的各地藩王,强化中央集权,为了让天下人都支持他的行动,朱允炆自然对满朝文武有所优待,但是在那三位大才的影响下,相关政策还是不可避免地偏向了文人一方。
所以,在满朝文人,尤其是都察院都偏帮了地方士人之后,关于赋税和徭役的福利不可避免地扩散开来,将士人原本应当承担的赋税和徭役全都囊括了进去。
后来宣宗朱瞻基英年早逝,英宗朱祁镇幼年登基,朝政全都落入到了三杨的手里,三杨都是文官,自然不会客气,于是,投献这种直接挖大明根基的事情便出现了。
大明地方以家族为主,整个家族有一个人考上了举人,便立刻会有家族族长组织人将家族中的土地全都低价卖到这个人名下,商议好每年的地租和土地使用年限,民间谓之投献。
这种投献对于举人和族人都有好处,族人可以将土地挂靠在举人名下,躲避朝廷赋税,只需要缴纳少量地租给举人就好,举人也可以增加许多土地,依靠族人的地租实现一夜之间暴富的梦想。
这里面举人和举人的族人都有好处,但却极大地损害了朝廷的利益,因为这些举人可以免除徭役和赋税,所以租赁他名下田地的族人自然也不用去服徭役和赋税,这部分赋税就相当于被这些举人贪掉了,而徭役则是被转移到了普通百姓身上,普通百姓要承担双倍甚至数倍的徭役,自然没有时间耕种,为了生活只能去找当地士绅富户借贷,然后还不上银子,只能用手里的田地来抵,自己沦为佃户。
朱祁钰之前也是熟读历史,对于投献这种事情当然是极为熟悉的,终其整个大明,即便是历史上的名相张居正也没有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直到满清入关,雍正手握钢刀,强行推行摊丁入亩,投献这种事儿方才彻底消失。
毕竟有唐以来的两税法,收的是人丁税,而摊丁入亩却是改成了地租,谁手里有地,朝廷就收谁的税,没地的人不需要缴税。
想到这里,朱祁钰对着沉默不语的王直安慰道:“王老爱卿,你也知道,天下人口越多,朝廷的赋税才能越多,大明才能更加强盛,但是今年大明并没有什么大的损失,人口却减少了整整八万户,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有些说不过去。”
“而且土地更是夸张,洪武二十六年天下田亩有八百四十多万顷,可你们内阁报上来的呢?不过四百一十多万顷,还不如洪武二十六年的一半,那些土地都哪去了?这个问题也需要对天下人解释一下吧。”
王直点点头道:“陛下说的是,不过田亩这里有些谬误,洪武二十六年的八百四十多万顷,其实是包含了军屯的数量,臣的这四百一十多万顷,并不包括军屯,只是可以缴纳赋税的民屯而已。”
他心中也是有些纠结,朱祁钰这个皇帝哪都好,脾气温和,尊重大臣,敢于放权,甚至还能想方设法给国库捞钱,但是就有一点不好,他时不时就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例如上次莫名其妙的突然想要杀建州女真首领董山,例如这次突然想对举人征税。
朱祁钰摆摆手,无所谓道:“那也无所谓,重点是赋税,朝廷没钱,你也知道有多难,朕立内阁执政,本就是为了不去管那些糟心事,但是天下这些文人恃宠而骄,视朝廷法度于无物,千方百计地从大明身上吸血,全然不管大明的社稷安危,朕为何还要照顾他们?太祖给他们这些福利,也是希望他们能够读书有成,协助朕治理这大好江山,不是让他们来给朕添堵的。”
王直皱眉道:“既然陛下说到这儿了,那老臣也说几句肺腑之言。”
“你说,朕又没拦着你。”朱祁钰点点头。
王直缓缓道:“陛下,您也知道,朝政繁琐复杂,全天下只有文人可以处置,武人和阉人都不行,武人太过鲁莽,阉人太过贪婪,都无法负担朝政,所以自古以来就是文人执政,武人保国。”
“孔圣人立儒,直接规定了文人的行为准则仁义礼智信五德,若是有人违背必遭天下人唾弃,所以绝大多数文人都是好的,瞒报土地田亩,侵占朝廷赋税不过是一小撮人所为,陛下不可以偏概全。”
“而且文人掌政,手中没有兵权,无法对大明的江山社稷造成威胁,这也是文人掌政的关键之处,五代十国时武将掌权,故而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进而江山易主。”
“所以,历朝历代中不是天子不想用其他人掌政,而是因为天子无人可用。”
“陛下若是剥夺了文人的这些福利,那就是和天下文人开战,到时候大明出了问题,陛下只能退让,这样会有损陛下威仪,令藩王生出不轨之心的。”
朱祁钰耐心等王直说完,反问道:“天下政务只有文人可以处置?”
“正是如此。”王直恭敬答道。
朱祁钰摇摇头,道:“未必吧,朕就知道还有其他人有能力执掌朝政。”
王直疑惑地看向朱祁钰问道:“不可能,臣已经说过了,武人粗鄙鲁莽,阉人太过贪婪,朝政繁复,除了文人没人能处理。”
朱祁钰笑笑道:“不,商贾就能处理。”
“商贾不行。”王直摇头道:“商贾贪小利而忘大义,怎能将朝政大事托付给他们?”
“不,商贾也可担此大事。”朱祁钰解释道:“朝政最关键的就是赋税劳役,这些其实都和银钱有关,商贾若是掌政,必会想方设法牟利,朕只要控制好他们的手,不让他们伸得太长就无碍。”
王直仍旧是摇头道:“非也,非也,虽说朝政最关键的是赋税劳役,但是还有教化民心,商贾贪婪,若是由他们教化民心,那这天下人得成什么样子了。”
朱祁钰反问道:“王老爱卿,朕来问你,文信侯可是商贾?但是他却舍弃身家救回秦异人,若是秦异人没有回到秦国,嬴政也无法继承国君之位,天下也不能一统,到时候继续混战下去,天下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至于你口中的教化民心,朕也有另外一番看法。”
王直知道现在的这番谈话实际上是皇帝在和他交流治国理念,他必须要听下去,于是恭敬道:“陛下请讲。”
朱祁钰摆手道:“王老爱卿不必如此,今日朕就是和你闲聊而已。”
然后正色道:“文人所为的教化民心,其根本在于孔子的论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腐儒解释为,百姓只需要遵照朝廷的意思去做便是,不需要知道朝廷为何要这么做,故而就有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句话。”
“但是。”朱祁钰话风一转,道:“朕以为,这未必是孔圣人的原意,而是后人曲解了而已。”
“陛下此言谬误,朱子云,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程子也说过,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陛下莫非以为程朱先贤是错的?”王直立刻反问道。
他也是正经进士出身,苦读诗书数十载,对于论语这类的经典自然是耳熟能详,随随便便就提出了质疑之处。
没想到朱祁钰却是摇摇头道:“朕并非是质疑程朱之学,朕只是想说,时移世易,为何如今的这些文人仍旧要以千年前的学问来治世?”
“孔子身处春秋乱世,周王室势微,大权旁落,所以孔子希望复周礼,重新强化周王室,以此来消弭天下战乱,让百姓得到安生,这也与儒家的仁爱和德治相呼应,其根本还是在于平息战乱,令天下太平。”
“但是王老爱卿不要忘记了,周时百姓是分国人和野人的,城内为国人,城外为野人,国人知礼尊礼,故而可由之,野人不知礼,故而不可使知之,因为野人一旦知了,那必然会对国人产生强烈威胁,这也与儒家的仁爱和德治相呼应,其根本还是在于平息战乱,保护国人百姓。”
“朱子则是不同,他身处南宋,那时候虽然赵宋皇室也是式微,但却是因为金人南下,赵宋上下需要团结一心抵抗金人,而但凡是人就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知道得越多,欲望就越多,故而那时候的天下百姓只需要知道要做什么,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没必要知道了,故而朱子所言,乃是贴合当时情况的。”
“程颢身处北宋,当时虽算不上是盛世,但也是天下太平,故而其言孔子立儒学,不是为了让天下人都能遵从礼教,而是希望即便天下人不知道礼教,但是也能遵从礼教来行事,故而才这么说的。”
“但是今天的情况和北宋那时又不一样,太祖夺回了燕云十六州,边关压力并没有赵宋那么大,朕也没必要像朱子那样凝聚天下人心一心对蒙元开战,朕需要的是天下文人能够有更多的英才为朕所用。”
“那陛下还为何要剥夺文人免税免役的福利?”王直抓住朱祁钰话里的漏洞问道。
朱祁钰微微一笑,解释道:“王老爱卿差矣,如今天下数百万文人,能够入朝为官的最多两万,能够考中举人的也不过是数十万而已,但这也意味着太祖给予文人的福利被这数十万举人和进士独享,剩下的那数百万人里定然有英才因为没能考中举人而不得不庸碌一生,为生计奔波。”
“而且这只是数百万人,大明如今人口已经过了五千万,这里面又有多少因为家贫而读不起书的呢?”
“朕拿回这数十万人的特权,朝廷当增赋税百万,即便朕拿出来一半为天下人建私塾,那么每年又会多出多少文人呢?这些人里面,又会出现多少如王老爱卿这般的朝廷栋梁呢?”
听了朱祁钰的话,王直正色道:“陛下谬赞了。”
“不过陛下不要忘记了,这数十万进士举人才是陛下的可用之人,也是大明能够掌握地方的根基,若是没有了他们,这天下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朱祁钰点头:“王老爱卿这话说的实在,收买数十万人的代价,的确比收买千万人要便宜得多,但是王老爱卿能否和朕说说,黄巾之乱为什么会发生?赵宋方腊之乱又为何会发生?太祖又为何要起兵抗元?这些事情里又有什么共通之处呢?”
王直立刻就有些懵了。
朱祁钰这是玩赖了啊,怎么能把太祖和张角方腊等人相提并论呢?若是没有太祖的话,这些问题倒是好解释,用一句君王无道失民心就可以解释,但是加上太祖的话就没办法解释了。
好在王直饱读诗书,很快便想出了一个答案,恭敬答道:“陛下,黄巾之乱乃是汉末巨鹿人张角掀起的一场叛乱,起因是当年天下大旱,田地颗粒无收但赋税不减,朝廷内斗严重,没有关注百姓民生,这才引发了汉末乱世,导致诸侯并起;方腊之乱也是如此,当时徽宗在世,奸相蔡京和奸宦童贯操控朝政,赵宋朝廷腐败不堪,方腊以讨伐谀臣朱勔为由起兵谋逆;太祖却是不同,当时天下人不堪蒙古人压榨久矣,太祖起兵本就是顺势而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故而被天下人奉为圣主,太祖顺民心,承民意,天命所归,故而立国大明,方有如今盛世。”
“至于其中的共通之处嘛!臣以为当是当时的朝廷昏庸,百姓无以为生吧。”
朱祁钰眯起眼睛,问道:“这么说,若是当时蒙元皇帝是忽必烈或者成吉思汗那种圣主,太祖他老人家就不应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呗?”
尼玛,王直在心中暗道后悔,皇帝到底还是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可叫自己怎么回答呢?
说应该,那面前的皇帝怎么办?他可是如今天下公认的圣天子,圣天子治下有人起兵谋逆,那岂不是说那些谋逆之人也是和太祖一样顺应民心?
说不应该,那太祖起兵怎么解释?需知儒家讲究的是忠君爱国,既然太祖朱元璋当时是蒙元的子民,那他就不应该起兵反抗,而是应该想办法上书朝廷,劝谏蒙元皇帝。
这是两头堵的问题啊!
王直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陛下,这还要看民心,汉末和赵宋徽宗那会儿,天子虽然无道,但是更多还是奸臣当道,天灾人祸加起来,这才会天下大乱,其实百姓反的不是天子,而是奸臣,蒙元残暴,本就是塞外之人,不尊礼法,故而当时的百姓既反蒙元皇帝,也反蒙元朝廷,太祖秉承民心民意,这才起兵驱逐鞑虏的。”
这种问题他都能回答出来,王直在心中给自己点了个赞。
不过朱祁钰却是大手一挥道:“非也。”
“其实王老爱卿你开始的时候就说对了,百姓起兵叛乱,无非就是朝政混乱,官员昏聩,百姓无以为生,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什么种族的缘故。”
“张角起兵因为天下大旱,朝廷不赈济灾民却仍旧征税,百姓无以为生。”
“方腊起兵因为徽宗喜好花石纲,底下的官员便不顾民生肆意压榨,百姓因此活不下去了。”
“太祖那会儿起兵也是一个道理,当年太祖家贫,仁祖过世后便沦为乞丐,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入皇觉寺为僧,甚至后来投奔郭子兴也不是为了驱逐鞑虏,而是为了从军讨一口饭吃。”
“所以,天下社稷若是想太平,百姓想要安居乐业,朝廷必须要想办法给百姓一口饭吃,有了饭吃,百姓才不会反。”
“陛下圣明。”王直出声夸赞了一句。
朱祁钰随意摆摆手,继续道:“那么问题来了,洪武时候享受免税免役的文人有多少?现在享受免税免役的文人有多少?几十年后享受免税免役的文人又会有多少?”
“到时候天下田土全都给他们弄到了手底下,朝廷的赋税和徭役又要去哪里征收?大明这么大,万一哪一天遇到了个水旱大灾,朝廷又要拿什么赈济灾民?拿什么安抚百姓?”
“到时候天下遍地狼烟,百姓民不聊生,我大明社稷倾倒,这个责任是由我朱家人来背,还是那些免税免役的文人来背?”
“若是由我朱家人来背,那朕就要尽量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天底下不能有人只享受权力而不承担责任。”
“若是由那些免税免役的文人来背,那朕就要提前准备一下,下一道旨意给天下百姓,若是他们活不下去了,尽可以起兵劫掠当地文人之家,只要不针对朝廷,不针对我朱家江山,百姓劫掠之后自行散去,朕的后世子孙绝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王直知道皇帝说的是气话,也没有在意,而是劝道:“陛下不必和他们计较,只要大明的天子始终仁德圣明,满朝文武也不会有人敢做得太过分的,若是有过分的,陛下直接处置他们便是。”
朱祁钰看着一脸真诚的王直,叹了口气道:“王老爱卿,其实朕不担心最近一百年大明会出什么大问题,大明够大,如今许多地方的人口还没有填满,而且按照如今的方式发展,即便再过百年也不会走到朕说的那一步。”
“但是如果问题不解决,我朱家的后世子孙早晚会有人走到那一步啊,等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大半百姓都要依靠这些人求活,掌握天下的自然就是这些人了,到时候若是后世子孙没有太祖的魄力行破而后立之事,那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问题呢?”
“所以这也是臣不明白的地方,陛下既然知道此事,那为何要削减都察院的权力呢?”王直出声问道。
朱祁钰摇摇头:“朕不是在削减都察院的权力,而是在尝试重新树立都察院的威信,王老爱卿不觉得,都察院之人在朝政上干预过多了吗?”
“虽说监察御史都是从各个衙门调过去的,但是这些人毕竟还是文人,六部的政令基本上都是针对地方弊病的,但正是有这些人的存在,有些政令还没有达到效果便被他们弹劾到废止,根本原因不还是在于这些政令侵害到了他们的利益吗?”
“昔日临川先生也看到了赵宋土地兼并的弊病,提出了青苗法这种良法,以常平仓、广惠仓的储粮为本向民间借贷,但是结果呢?富家大族勾结地方官员强行放贷,然后以各种理由拖着不放款,还没到时日,又以各种理由催收还贷,钱没拿到的民户自然无法解决问题,只能向富家大族借贷,反而加剧了土地兼并,民间深受其苦,这地方上的富家大族和地方官员可都是文人啊,而且对于这些事情,御史台的御史们却是选择避而不谈,其根本原因不也是因为他们本就出身于富家大族吗?”
“太祖立都察院,其根本目的是探查贪腐,监督官员,结果被某些人变成了内斗的工具,朕怎能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朕现在只让都察院查问贪腐,正是因为为官之人贪就是贪了,没贪就是没贪,银子地契摆在家里,谁都不能狡辩。”
“而且朕并不只打算调整都察院一个衙门的事情,今后每年朕都会对朝廷上的衙门进行一些微调,让各个衙门尽量能够专注于某一项朝政上,而不是如今这种区区五六个衙门统管天下。”
王直越听越是心惊,出声问道:“陛下,您要做什么?”
朱祁钰淡淡吐出两个字:“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