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起了风,暴雨骤至,院内树木枝条被吹得哗哗作响。这雨来得太急,众人毫无防备,只得在万府暂住一晚。
万锦年和楚袅坐在床上,相互依偎,花辞树和文无期坐在桌边喝茶。花辞树这会倒是没有拿出他那宝贝被褥,破天荒的和文无期和谐相处了起来。
楚袅只猜二人又想出了什么争夺斋长之位的法子,但偶尔这样不吵不闹,倒也生出些许静谧的美好来。
她想着想着,困意逐渐席卷了她,楚袅靠着万锦年的肩,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小袅,小袅……”有人轻轻拍着她的脸,叫她的名字。
楚袅迷迷糊糊地睁眼,她正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那女人身上十分温暖,带着被阳光晒过的皂角味。
那女人见她睁眼,笑了起来,眼角有些细密的纹路:“小袅醒了,太好了。”
楚袅看清了女人的脸,那慈爱的望着她的目光叫她几欲落泪。那是她梦里时常见的脸,此刻却显得如此真实。
“娘……”楚袅哽咽着伸手去摸她的脸。
女人依然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一身着破粗布衣的男孩见状慌忙跑开,他似乎是话都说不利索,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爹,姐姐醒了。”
那男孩看起来约莫十岁有余,布衣在他身上显得有些不怎么合身。
男人听见他的声音,从破庙里走出来,抱住他往楚袅这边走来。
楚袅面前的火堆烧得旺,发出“噼啪”的响声。她扭头看去,勉强看清里面有几块黑色的物件。
“可是饿了?”那男人抱着男孩蹲下来,顺手拿起脚边的枯树枝在火堆里扒拉着,不一会便戳出个黑团子出来。待他掰开后楚袅才发觉那是块红薯。
红薯烫得吓人,男人放下男孩,两只手交替着抓它。楚袅看着这场面有些滑稽,刚刚悲戚的情绪一扫而空,笑出了声。
男人见她笑了,也跟着笑起来,把凉了的红薯递到楚袅面前,示意她吃。
楚袅接过红薯,小口地吃着。
“爹娘都吃了么?”她问,“还有姐姐们和弟弟呢。”
“都吃过了,等你吃饱再歇息会,我们便继续赶路。”男人回答道。
楚袅问:“咱们要往哪里走?”
男人道:“咱们要往开封去,再多走几日便到了。这山里多山匪,不宜久留。”
楚袅颔首,快速吃完了红薯,跟着去帮忙收拾行李了。
其实一行人这一路走来,剩下的东西也不多了,只一辆驴车和一些干粮。
“姐姐们呢?”楚袅问。
男人答:“去前面林子里拾柴火了。不过这去的时辰确实有些久了,我去看看。”
说话间两个姑娘从林间跑了出来,脚步轻快,被风掠起的破粗布衣在阳光下衬得俩人像只蝶。
一行人坐上驴车,往山下走去了。
行至黄昏时山间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驴车摇摇晃晃,走得艰难。山间似乎传来几声巨响,楚袅在暴雨中远远瞥见碎石夹着烂泥从山顶滑落。
楚袅还不曾出声就被这烂泥卷进去了。
雨越来越大了。
楚袅睁不开眼,觉得口中都是泥。恐惧如潮水般袭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耳边似乎是从天尽头刮来的风,呜呜咽咽,像是有人在哭泣。楚袅最后神志不清,已然分不清脸上的湿润是泥还是泪了。
“楚袅,楚袅……”有人这样喊她。
楚袅痛苦地皱眉,嘴里哼哼唧唧,说不出一句整话。
是谁在说话……
万锦年叫醒了她。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她小声问。
楚袅呼出一口气,摇摇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茶杯出现在她面前,楚袅抬头,发现文无期正担忧地看着她。
楚袅接过茶杯喝完了水,向文无期道谢。
“现在什么时辰了?”楚袅问。
文无期说:“快卯时了。”
屋外还在下雨,但已经小了许多。
“继续睡吧。”文无期看着她说。
楚袅摇摇头,已经没有心情再睡了,把床让给了万锦年。再观花辞树,不知何时已趴在桌上睡着了,那木盒却还是宝贝似的躺在他背上。
文无期看着楚袅,小心地打开房门,打了个手势示意楚袅出门。
“怎么了文少?”
文无期沉默片刻,从袖袋里拿出了块小布袋递给她。
“这是什么?”楚袅弯下腰凑近布袋问。
她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文无期手腕处,他的身子不自觉有些绷紧。这温度,像极了花辞树养在房里的麻雀。
初见那麻雀时它正孤零零地躺在八斋庭院里,要不是文无期眼神好,它只怕是要死在花辞树的脚下了。
“这鸟,死了没?”花辞树蹲下身,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树枝戳着它。
文无期也跟着蹲下,伸手摸了摸。
“昨日夜里风大,窗都要被刮飞了,且风里还卷着雨,这鸟估计是被刮下来的。”花辞树拨开鸟边上的草,拿出帕子将它捡起,“庭内草地还是湿的,这鸟泡了一夜,怕是活不成了。”
“活与不活,皆是命数。”文无期道。
花辞树颔首,看着他走远,问:“你去哪?讲堂不是那个方向吧。”
文无期言简意赅:“五斋。”
五斋的岑凄戚是个药师,最喜钻研各种药物,一身医术能救人也能杀人。
二人到五斋时男子住处的院内并无人,他们也不好唐突地就进女生庭院。
“怎么办?”花辞树问。
文无期道:“楚袅呢?”
“行,那我去叫她,你在这等我。”说罢便把那鸟连着帕子一并塞给他,匆匆往外走了。
文无期捧着那小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在手心里微弱的起伏,他松了口气,还好还活着。
花辞树找到楚袅的时候她正在庭院内看书。
虽然学院暂时不会给他们单独授课,但几人还是会相约去讲堂旁听或自学,今日楚袅并未在讲堂等到他们,便在庭院内的小亭等着。看见花辞树焦急的神情她也跟着着急,忙问怎么了。
“哦!岑师姐啊,我方才还看见她了,看方向大约是去学院内的药堂了吧。”
三人又匆匆往药堂奔去。
岑凄戚道:“我只会医人啊,这鸟我可没有十成的把握。”
花辞树嫌她啰嗦,直言道就照医人那般医呗,文无期说了活与不活皆是命数,要是没救成,回来找文无期算账便是。
文无期翻了个白眼,在楚袅的劝解下才勉强忍住没与花辞树吵起来。
“幼稚。”
岑凄戚虽道未有十成把握,但到底还是把鸟救活了,又开了几服药,说了些事项。
楚袅喜不自胜,小心地从岑凄戚手里接过鸟,向她道谢:“多谢师姐!改天让花少请你吃饭。”
岑凄戚看她高兴,不自觉也笑了起来:“吃饭就不必了,帮我寻几本书吧。”
几人作别岑凄戚,往八斋膳房去了。
“你们说,这鸟叫什么名字好呢?”楚袅看着静静躺在篮子里的鸟问道。
花辞树笑:“这鸟还能有什么名字。”
楚袅道:“看它在雨里漂浮了一夜,不如就叫它小舟。”
花辞树笑起来,说楚袅把这鸟圈得死,明明是鸟,却要唤它舟,莫不是要一辈子困在水里?
楚袅“哼”了一声,别过头:“我这是盼它在风里自由,在水里也自由。”
文无期听着,淡然一笑,那笑轻轻的,风一样,散在二人的争执间。
“哇,是糖诶。”楚袅接过布袋打开,眼里满是欢喜,她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童罢了,她往嘴里塞了一颗,甜甜的,“文少你哪来的?”
“顺路买的。”文无期道。
“顺路?你这一天都和我们在一起,你从哪顺路呢?”
文无期微愣,避开了楚袅询问的眼神,并不想承认自己是前几天特意跑了几条街买的。
楚袅见他沉默,也不追问,只是拿了颗糖递给他,文无期接过吃了,又望向府中庭院。
庭院的左侧有棵树,紧挨着墙壁,若是想可以直接从树上爬出去。墙壁外围是静谧漆黑的夜,但有一丝光亮破空而出,把这夜割裂开,从更远的地方照了进来。
天将白了。
墙外氤氲,文无期观见更远的山隐在水雾里,他吸了口清冽的晨风,觉得胸口深处似乎有什么也是氤氲得叫人看不清。
“接下来先去找唐勇。”文无期咬着糖,说话间有些含糊。
楚袅觉得好玩,又给了文无期一颗糖,文无期不解地看着她,但还是吃下去了。
“我知道他住哪。”万锦年不知什么时辰醒的,拉开房门看着他们道。
一行人草草用过早膳便赶往唐勇家了。
几人到时唐勇家的门正开着,门闩已断裂,像是被人踹开的。院内也是破败不堪,住房内的地上还有几处干涸的血迹。
花辞树凑近观察几番:“看样子是昨天夜里留下的,我们来晚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对策。
“怎么办,要回去找掌院吗?”楚袅问。
文无期摇摇头,叹了口气:“太巧了。怎么我们要寻唐勇,他便失踪了。还有那林二,死得也蹊跷。”
屋内响起一声很轻的脆响,像是什么玉器落在地上。万锦年朝床的方位望去:“谁在那?”
众人迅速朝着床后走去。
床后有一妇人瘫坐在地上,发丝凌乱,浑身是血,身边有一断裂的玉簪。
此夫人穿着不凡,众人猜测她大抵便是唐勇的夫人了。
文无期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和脉搏,而后摇摇头,神情凝重:“刚死的。”
两天不到死了两个人,而且偏偏发生在他们寻八斋成员的时候,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万锦年缓缓道:“莫非掌院……”
“我怎么了?”一人负手从门外而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楚袅看见陆观年,惊喜道:“掌院,你怎么来啦?”
陆观年于楚袅,亦师亦父,是她迷茫不安时会下意识想起的人。陆观年那日救起的,不止是她的肉体。
陆观年看着几人有些戒备的目光,道:“我也是昨日才得知此事,唐勇与他女儿还下落不明。”
文无期问:“唐勇他夫人还在房中,为何不救她?”
陆观年愕然:“昨日搜查时并未发现。”
陆观年蹲坐在妇人面前,简单观察了一番,道:“瞧着像是我们走后才放在这的,她周围太干净了。”
房内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众人安葬了那妇人,先回秘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