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回头路
单师傅系着围裙往锅里下着面条,王敕和刘纵守着锅沿,手里擎着瓷盆。瓷盆里粘着卤子,不知道他们刚才已经吃了几盆。
单师傅分别从王敕和刘纵手里接过瓷盆,给他们盛了满满一盆,又从炉边的案板上分别给他们拌上佐料,用酱油炸的小葱和肉丝,被醋泡开的蒜泥,芝麻酱,最后撒上黄瓜丝。
三人谁都不说话,自顾自拌着面条,然后呼噜呼噜地往嘴里连扒带吸溜。
单师傅吃到一半,继续下面,下完面,端起碗来继续吃。
三个人像比赛一样,时不时用余光扫扫旁人盆子里的面条,然后大口大口的吞咽,咬到肉丝才停下来嚼上一嚼。
就这样,三个人又吃完了一锅面。
外面雨过天晴,单师傅打开窗户,阳光铺了半间屋子。
王敕和刘纵看着单师傅沏茶,因为刚吃完面条,脑子里供血不足,王敕和刘纵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
单师傅沏茶用的茶具很随便,紫砂茶壶是残的,盖碗的盖子是锔过的,锔的乱七八糟,三个茶杯不是一套,大小不一。盛茶具的托盘是从木桩上切割下来的一块断面。
王敕注意到这块连油都没上的茶盘。
“雷击木。”单师傅说道。
单师傅给三人分好茶。
刘纵边喝边探头去看这块木头。“有什么说道吗?”
“镇宅辟邪。”
“怎么证明这块木头是被雷劈过的。”刘纵问。
王敕指着断面中间圈圈点点的黑斑说。“这都是被雷劈的,火烧的话,烧的是表皮,只有雷击才能贯穿树心,造成这种不规则的碳化。很容易辨别。”
单师傅点头,“懂得不少。”
王敕笑,“有点卖弄了是不是。我去年办的案子就碰到了这个雷击木,说还得是枣木。”
“管用吗”刘纵认真地看着托盘。
“什么管用吗?”王敕打了个嗝,喝了口茶。
“单师傅不是说镇宅辟邪么。”
单师傅靠在椅背上,“我倒是不懂这些,不过这块雷击木,可是当着我面被劈开的。”
王敕和刘纵放下茶杯,惊讶地看着单师傅。
“那年跟我老伴去给我师父上坟,摆完供,第一个头要磕还没磕下去,就感觉脑门前面打了一道闪,咔嚓一声就劈上了坟头后面的枣树。那是晴天啊,连丝云彩都没有。”
单师傅给王敕和刘纵倒茶。
单师傅接着说,“我这个人虽然不迷信,但我也不犟。我心想,这是不是师父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呀。不过咱们师徒一场,你说话就说话,托梦就行了,弄这么一颗雷下来就算没劈死我,也吓死我了。”
王敕和刘纵跟着笑。
“回去的路上,我跟我老伴就犯嘀咕,越想这心里越不是味。”
单师傅叹了口气。
“我师父临走的时候,叮嘱我一定要找到我师哥,把事跟他说清楚了,不是师父偏心眼。师父说他一半是万宝林的师父,一半是辛沐的爹,师徒再亲,也亲不过父女是不是。当爹的得给闺女圆了愿,要不他怎么当这个爹。他不能怪师父把辛沐许给了单师傅,再说这是你情我愿的事。”
王敕点头,刘纵也点头。王敕点头是在听单师傅说的话,刘纵点头是困了。
“我和老伴一直打听我师哥的消息,因为这事,这半辈子过的都不算安生。”
“那后来有万宝林的消息么。”王敕问,刘纵眯缝着眼睛已经快睡着了。
“我听说他后来从精神病院跑了。跟他一起被关进精神病院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有些人死里面了,有些人放出来又当官了。我跟我老伴这辈子就出这么一次国,找到了当时跟他住一个病房的‘病友’,就是少了一只耳朵的那个作家。”
“就是耳朵被您师哥扯下来的那个作家?”
“对,他俩不打不相识,最后相处的还挺好。他说他最后一面见到万宝林的时候,应该是咱们刚改革开放那段时间,万宝林贩了一批白糖到符拉迪库布里克……”
“符拉迪奥斯托克。”
“后来那边赖账不给钱,说用原油换,结果原油也是没影的事,万宝林就找到了那个作家,让他托人看看能不能帮他解决一下这件事。”
“结果呢?”
“糖厂这边是国营单位,当时咱们也派了人过去交涉,带着律师函去当地的政府大楼找他们的领导,但那边的人就是死不认账,说糖价定高了,来回扯皮。有一天早上,糖厂这边的人去找万宝林,发现人已经没了。”
“死了?”
“跑了。”
“哦。”
刘纵已经睡着了。只剩下王敕跟单师傅说着话。
“最后就打听到这。再就没有万宝林的消息了。”
王敕看着桌上的茶盘,若有所思。
“单师傅,你是听我说了死者身上刀口的情况才同意跟我去看的尸体。你是不是见过这种手法,剥皮的手法。”
“听说过。”单师傅没有想,直截了当。
单师傅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一处刀口么。你想过吗?”
王敕点头,然后又摇头。
他当然想过,但他想的不知道会不会是单师傅接下来要说的。
“这一刀,一定要下在紧贴着骨头的地方,因为失血少,说白了不会弄得乱七八糟。长短要恰到好处,要避开脖颈和腰部多余的脂肪,不然很容易把脂肪粘连下来。”
王敕全神贯注地看着单师傅。
“后背这一刀划开以后,相当于打开了全身皮肤的枢纽,然后顺着刀口……”
单师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这张皮不是用刀,是用手撕下来的 。”
刘纵听到这里突然醒了过来,瞪着眼睛看着单师傅。
“掀开刀口,像翻书一样,把皮一分为二地扯开。”
刘纵听单师傅说到这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困顿全无。
“以后背为中心,这里也是所有部位最开合的地方,顺着将皮肤撕下来。”
“用手撕?”刘纵惊诧地问。
“我听说是这样的。”
王敕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又像是无法相信,他看着单师傅半天说不出来话。
“我说过,剥一张鼠皮还要半天的工夫,何况是一个人。用刀根本不可能在你说的那个时间范围里剥掉一张人的皮。当然了,我说的撕也没什么根据,你只能当他是一种可能而已。”
王敕的心思好像突然飘得很远,目瞪口呆地点着头回应着单师傅。
“我听我师父说过。这种做法比用刀的工序还要多。好处是,对于不好分离的皮肤来说,取的时候会比用刀更加完整。”
“你师父会吗。”
“不会。”
“那他是从哪里听说的。”
“从那本老书里。”
“书在万宝林手上。被他吃了。”
“他在精神病院里把那本书写出来了。有人看到过。”
“你看到过那本书吗?”
“没有,师父给我们讲过那本书的来历,那时我们还没出徒,师父也不让看。”
单师傅喝了口水,润利润喉咙。
“其实关键的地方,不在刀和撕,而是之前的工序。除非你们抓到凶手,把人皮找出来,我只有看到这张皮以后,才能知道怎么个手法。我刚才说的都是猜想,不能确定。”
“你觉得死者被剥皮的手段和万宝林有关,所以你才跟我去看了尸体。”
“因为这种方法不多见。”
“跟我说说那本书的事吧。”
单宝林摇头,“再说吧。”
王敕不知道单师傅说的“再说吧”是以后再说,还是说不说的再说吧。
王敕沉默半晌,像是有了什么主意,他站起身,拍了拍刘纵的肩膀。
“走了。”
“去哪?”刘纵还在琢磨撕皮的事,没头没脑地说。
“回队里。”
刘纵起身,脚底下一软差点没站起来。
单师傅送王敕和刘纵出门,路过厅堂的时候,王敕看到了被红布盖着的辛沐的遗像。香炉里的香冒着烟。
单师傅似乎看透了王敕的想法,走到遗像前揭开了上面的红布,竟然用的是辛沐年轻时的照片,她是短发,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就是林青霞的照片。
刘纵开着车行驶在市区的路上,正赶上上班早高峰,路上车水马龙。
“单师傅看到死者,是不是觉得能顺着这件事找到万宝林的线索。所以才跟咱们说了这么多”
红灯。
车停在路口。
刘纵等着王敕说话。
“给我放一首温蒂公主的侍卫。”
“王哥,上回你说的时候咱们不熟,是《温莎公主的侍卫》。”
“现在也不熟啊。”
刘纵笑着用手机放出了音乐。
前奏过后,王敕跟着节奏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绿灯亮了,刘纵松开刹车,也跟着王敕唱了起来。
俩人都会歌词儿,唱的还都挺好,“……像蓝天般的你,全存在我心底……”
“刘纵,我怎么听你一唱,感觉这歌这么土啊。”
“王哥。”
王敕和刘纵大笑起来,刘纵不知道王敕从单师傅那里受到了什么启发,他竟然这么高兴。
王敕和刘纵从档案室抱出来两盒子档案走进了案情分析室。
王敕把桌上的东西清理干净,按照时间顺序将档案分门别类的摆在桌上。
“去年的这个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
“嗯。”
刘纵知道,王敕跟他“嗯”,就是说这个问题没必要往下讨论了。
但刘纵忍不住,怎么从单师傅那里回来,王敕就心情大好了。刘纵太想知道万宝林,那本书,和王敕现在所翻的案卷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王哥,这个案子和现在你正在翻的案子之间有关系吗?和单师傅说的那些有关系吗?是不是扯的有点远啊,我有点不明白啊。”
“刘纵,杀人犯杀人之前,也未必知道他要杀人,被杀的人也一样。死是结果,我们的工作是要找出前因。”
刘纵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正在案卷前忙活的王敕。
“我能干点什么呢。”
王敕抄起来一张记录案件的报告,仔细开始起来。
刘纵的余光里出现了人影,他扭头看,只见张炎和李四百站在玻璃门外,朝刘纵招手,示意他出来。
刘纵出了门。
张炎把刘纵拉倒一边,李四百围了过来。
“怎么样?”
“嗯。”
刘纵知道张炎问的是王敕发现了什么线索,案子有什么进展,但刘纵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跟刘纵跑出去一天一夜,不能像个跟班儿似的说自己光忙着跟班儿了。
刘纵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要不也太没有存在感了。
“我们发现了一些线索,但现在还不能确定跟案子有直接的关系,现在王哥正在整理。”
“整理什么?”李四百迫不及待地问。
“去年的那起杀人案。”
张炎和李四百不约而同的掐起了腰,无可奈何地扭了头。俩人都有些无奈的意思。
“我去跟他说说。”
张炎拦住李四百。
“让他先忙活起来。”
“是的,也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李四百顺着张炎的意思说着。
“他坚持有他坚持的目的。”
“有您这样的领导,干什么都踏实。”
张炎没理会李四百,跟刘纵说,“你跟我来,把你俩在单师傅那里听到的跟我说一下。”
“是。”
张炎和李四百看了眼玻璃门里正审读档案记录的王敕,带着刘纵进了张炎的办公室。
刘纵坐在椅子上,又开始犯困,不断地打着哈欠。
不等张炎和李四百开口,刘纵就幽幽地说道,“单师傅说,死者身上的皮肤不是用刀取走的,是用手撕下去的。”
案情分析室里,王敕看着案卷上一页页的内容,仿若入定一般进入了这起尘埃落定的案件里。
与去年破案时不同,此时,案件的起承转合已经清清楚楚形成了文字,他变成了客观的第三视角,不但看见了自己,还看见了凶犯实施犯罪时的心理和嘴脸。
王敕的脑子里过着去年那起杀人案的画面,不是片段式的,是完整的一个影像。
干洗店车间,一排用来清洗酒店床单和工作服的大型洗衣机整齐排列在水泥地面上,硕大的空间一尘不染,像是那种货架很高的仓储超市。
杀人犯宋化成蹲在一台滚筒洗衣机前,脸对着洗衣机的圆玻璃门,里面塞满了宾馆送来的白布白床单。突然,一张狰狞的脸从布里拱出来贴到门上,猛拍着玻璃,宋化成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宋化成看着玻璃门里的人嘶吼哀嚎,里面的声音闷声闷气,听不出他在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