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尘坐在离启功门不远处的小茶馆里,一边假装和雁归闲谈着,一边仔细观察城门口的情况。
这座济川城南边最大的城门此刻正敞开着,繁茂的商旅像流水般排队进出着。除了京城的卫戍部队以外,已经全面接管了宫廷防务的右天璇军,也派出了一支人数众多的部队,在这里盘查着过往的行人。不时有天璇军士兵因为索贿不成而大打出手,引发出一阵小骚动。
张毅的预料没有错,今天是新皇帝登基大典举行的日子,绝大部分的军队都被调动到了皇宫的周围警戒,城门口的戒备比昨日要松懈了不少。这是最后的窗口期了,李逸尘对自己说着,看了一眼城门边竖立着的一座巨型水钟。
唐州的计时没有采用唐朝的方式,而是沿用了一直以来的24小时制。水钟的浮标跟着水位的变化跳跃着,带动着钟面的指针缓缓移动。
“是时候了。”雁归说道,对李逸尘点了点头。
就在前天的晚上,他们两个跟着张毅,一起抬着身受重伤的宸王,把他从躲藏了一天的水沟里转移到了衡平坊。没有人注意他们,坊里的人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那个胖女人第二天也面无表情的给他们发放了食物。
“我和陈相公联络上了。”张毅凑近了李逸尘和雁归,压低声音说道,他的眼睛不停的观察周围,“明天新皇帝就要登基,我们……”
“这么快?新皇帝是谁啊?”雁归情不自禁的接话,被张毅瞪了一眼,赶紧闭了嘴。
“等那个赵忠拥立了皇帝,肯定就会腾出手来清理他的敌人。”张毅接着说,“到时候,别说我们迟早会被抓住,只怕宸国都难以保全。”
“那怎么办?”李逸尘赶紧问道,这几天的经历已经让他完全进入了角色。
“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出去,把大王带出去。”张毅皱了皱眉头,“只要大王回了信阳郡,就能马上集结军队自保,至少可以静观其变了。”
“可是,现在到处都是天璇军的人。”
“对,出不去,加上大王现在行动不便,如果想出去——”张毅又看了看四周,“就必须放手一搏。”
于是,张毅向二人详细介绍了他的计划。
陈清瑞与宸王暗中联络的事情并没有暴露,他依然主管着户部各司的资源调度。当得知宸王还未死的消息时,又惊又喜的陈清瑞当即同意了张毅的请求,连夜找来了同样支持宸王的京兆尹陈德等人共同商议对策。
然而,众人都不敢公开出面参与这件事。于是他们通过各自的渠道,迅速准备好了数十只填装着硝石、硫磺与木炭的陶罐。并联系了济川城中的多个帮派与行会首领,向他们许诺,只要起事的时候闹出足够大的动静,任他们四处劫掠打砸,事后府衙均不予追究。
而接应宸王的车马,已经被安排在济川城南郊的一处客舍。一旦宸王成功出城,车队就会拿着户部的牌照文牒,以紧急征调御用物资的名义,星夜兼程赶往信州,确保没有人敢阻拦盘查。
现在,几只最大的陶罐就摆放在茶馆外的墙角边,正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而其他的陶罐则分散在周边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坊巷中,只等信号一起,它们就会被同时引爆,埋伏各处的帮派成员也会开始制造混乱,引导尽可能多的民众向城外逃亡,冲垮天璇军在城门口的布防。
李逸尘和雁归出茶馆,已经上午七点多了,天色阴沉,在大风中已经夹杂了一些濛濛细雨。两人来到陶罐边,检查了一下引线的情况,继续等待着城外赶早市的客商队伍进城。
一个衡平教的宣教使正站在附近的一面屋墙下,在新帝登基的布告旁招揽着信众,大声诵读着李逸尘听不明白的词句。他的周围很快便围起了大量的群众,这倒是很有利于即将开始的行动。
“天降二圣,衡平人世;伏惟圣朝,奉天而治;泽布万方,睿哲远志;德被苍生,启运时至。”
雁归很不屑的做了个啐的动作:“什么狗屁不通的,都是拍马屁。”
但是围在那儿的人却越来越多,都跟着念了起来。城门处的天璇军军官皱着眉头,似乎是嫌这些人声音太大,影响了他们的盘查,便叫了四五个士兵过去。士兵大声呵斥,拉拽着外围的信徒,但是里面的人依然在大声跟着宣教使念诵着,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
这是天赐良机,李逸尘和雁归相视一眼,立刻各自掏出了火柴,麻利的点燃了几根引线的末端,然后强作镇定的向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李逸尘就着自己的心跳,数着时间。五,四,三……更多守门的天璇军加入了驱散信众的行列;排着队等着进城的商队也开始烦躁不安起来,大声叫嚷着要加快速度;热闹的场面又吸引了城门口附近街道商铺的闲散士民围过来一探究竟。一时间,不但是周边的街巷,就连城门前方的空地也变得拥挤不堪,人声鼎沸。挤成一团的人群就像是不断堆积的干柴,就等着引燃烈火的那一瞬间。
伴随着一道闪电,倾盆大雨呼啸而至。
就在陶罐爆炸的前几秒,密集的雨幕忽然便从城西席卷而来,瞬间便将熙熙攘攘的街巷浇了个透。爆炸的巨响和雷电的轰鸣声同时传遍了四周,所有人都被震骇在了原地,转头看着爆炸处升腾而起的滚滚黑烟。
一个女人先尖叫了起来,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人群开始毫无秩序的四散奔逃,各种商品散落了满地,被反复践踏着。雨越下越大,以至于爆炸的烟雾都被快速冲散了,被炸伤的行人和马匹横七竖八的躺在泥泞的土路上,破碎的木板和砖块在四周随处可见。
然而,计划之中的其它爆炸,都没有发生。
也许是大雨淋湿了所有的陶罐,也许是事情已经败露了。虽然城门口的人群都在四处奔走,但是大多数人都在往城中的方向跑去,没有一个人敢于去冲击戒备森严的城门。城外原本急着入城的队伍也作鸟兽散,纷纷躲避着这不知缘由的乱象。
就在李逸尘手足无措时,他看到张毅正背着用布带固定在他身上的宸王,站在一个临街商铺的屋檐下看着自己。李逸尘抹了一把遮挡住视线的雨水,发现张毅向来沉着的脸上正挂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
那是惊慌和恐惧的神情。
“计划失败啦!”雁归在雨中大喊道,然后把李逸尘向张毅的方向猛推了一把,“你去跟张卫率一起护着大王,我去跟他们拼了,你们趁乱冲出去!”
雁归说着就要往城门的方向冲去,李逸尘赶紧快步上前抱住他,两个人在暴雨中旋转了半周,差点栽倒在雨水中。李逸尘喊了回去:“你疯了!你去了就是送死!”
“那还能怎么办!”雁归推开了李逸尘,“等雨一停,我们都得死!”
人群已经大半跑散了,在雨中扭打争执的两个人显得格外醒目。城门口的天璇军注意到了异样的动静,李逸尘看到三个士兵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一个士兵还用手指向他们,嘴里说着什么。懊恼和不甘的情绪一下子涌上了李逸尘的心头,他感觉一股热血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
“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
“我们两个一起上,张毅,你带着大王直接冲出去!”
没等张毅回答,李逸尘和雁归就一起吼叫着冲向了城门的方向。三个冒雨出来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住了,本能的向边上躲闪开去,让两个人直接冲到了城门下的洞道中。李逸尘用眼角的余光瞥到,雁归已经靠着惯性扑倒了一个士兵。
李逸尘便也找准了另一个目标,猛地侧身撞了上去。手臂和冰冷的盔甲撞击在了一起,剧痛瞬间便传遍了李逸尘的全身。那个士兵只是向后倒退了几步,两手慌乱抓住了一片木栅栏,稳住了身子。紧接着另一名士兵便一拳砸在了李逸尘的脸上,把他直接击倒在地,然后举起了长戟,毫不犹豫的刺向了李逸尘的胸前。
猛烈的气浪突然袭来,仿佛一阵具有实体的狂风,扫过了整个洞道。李逸尘在被刺中前的最后一瞬间,看到持戟的士兵以诡异的速度飞了出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自己也飞了起来,在他的身边,所有的人和物体都高速飞了起来,然后又重重的摔出了很远。
李逸尘呻吟着试图直起身,但是疼痛让他又栽倒在地。暴雨不停地模糊着他的视线,李逸尘艰难的侧过身,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距离城门几十米远的地方。他上一秒所在的那个门洞里,已经空无一物。
雄壮而有节律的号角声响彻了四周,甚至盖过了哗哗的暴雨。一支军队排着整齐的队列,昂首缓缓走进了城内。前列的骑兵在倒地不起的李逸尘看来,格外的高大雄伟。他们的盔甲外面,都罩着一层透明的塑料雨衣,一直延伸下来,覆盖住了马匹的大部分,更给这一幕场景增添了一丝诡异。
在他们的身后,数不清的重甲步兵鱼贯而入,他们也穿着包裹全身的雨衣,一些士兵还背着黑色塑料包裹的弓弩。搞不清楚情况的天璇军们纷纷挣扎着站了起来,不等他们发问,迎接他们的便是无情的刀枪挥砍。没过一会,守门的天璇军便全军覆没,他们的血液和满地横流的雨水汇聚在一起,像江河水系一样四处扩散。
当为首的骑兵走过李逸尘身边时,他竟然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刘崇涛和王德威的面孔。
两个饱经风霜的武夫没有理会李逸尘,甚至也没有在意身后发生的零星战斗。他们目光坚定的看着城西高地上的皇宫,并排稳步行进着,震慑人心的气场在他们的周围凝聚,两人仿佛正要参与一场庄严的朝圣。
李逸尘的目光从步兵们如人墙般的队伍缝隙中穿过,看到雁归正在对面的地上,他已经支撑着坐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和自己一样疑惑不解。张毅背着宸王,就在步兵队列的边上,一步一步走出了城门,没有人阻止他们。在他们的身后,步兵们高举的黑色军旗在风雨中剧烈飘动着,即使在昏暗的阴云下,李逸尘也能清楚地看到旗上绣着的四个红色大字:
奉诏靖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