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逸尘站在几张方桌拼起来的临时手术台前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一定是疯了。
浓烈刺鼻的酒精味在狭小的厢房里弥漫着,几个家丁和婢女正按着李逸尘的要求,窸窸窣窣的准备着各种物品。宸王妃扎起了头发,坐在手术台一端的小马扎上,抱着躺在台上的儿子,正对着他的耳边喃喃的说着什么。李逸尘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影影绰绰,一组大镜子反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病人裸露的腹部,在原本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眼。
就在不久前,李逸尘在众人的簇拥下赶到了内宅,见到了宸王的嫡长子赵审之,这是个留着胡须的青年人,被病痛折磨的憔悴面孔上还透着一点稚气。赵审之似乎是想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坚强些,在李逸尘按压腹部检查的时候,也只是闭眼紧皱着眉头,没有发出一点呻吟。
在询问过赵审之和这些天伺候他的婢女之后,诊断已经显而易见了。从两天前说不清楚位置的肚子疼,难受的部位逐步游移,到现在明确的右下腹持续疼痛,对于逐渐恢复了职业记忆的李逸尘来说,这是很典型的阑尾炎表现。再加上赵审之从今天开始出现的反复寒战高烧和呕吐,恐怕是已经开始化脓了,如果再不及时处理,出现休克甚至穿孔都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尽管一些专业的术语听不懂,但是宸王等人还是马上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一旁的王妃一下子瘫软了,被人及时扶住才没摔倒在地,眼泪从她妆容精致的面颊上流了下来,“先生,你救救他。”王妃带着哭腔,又快步走上前握住了李逸尘的手,“你一定有办法的,救救我家大郎。”
李逸尘忧心忡忡的沉默着,宸王也走过来,先是拍拍王妃的肩膀,把她扶到了一旁,再回头对李逸尘说:“这个病,先生可有办法?”
“如果是在我们医院,那肯定办法有的是。”李逸尘皱着眉头说道,“可是现在这里什么条件也没有啊。”
宸王看了看左右的几人,又看着李逸尘:“先生但说无妨,这病该怎么治?”
“现在您儿子的烧已经退了,但是随时还可能烧起来。”李逸尘指着床上的病人说,“这里完全没有输液的条件,更不要说急诊手术了!”
宸王听了这话,反而表现得像松了口气,这出乎了李逸尘的意料。
然后他才发现,这里还真有手术的条件。
“王府之前的药藏郎杨有道先生,也是一位冬眠人。只不过他比你早醒了好几十年。”张毅带着李逸尘一路小跑的行走在宸王府的连廊上,刚刚下起的小雨飘了进来,让廊道变得有些湿滑。李逸尘已经吩咐了婢女给赵审之多喝些盐蜂蜜水,尽量为之后的治疗创造条件。然后跟着张毅往药藏局赶去,去查看他们说的这位杨先生留下的东西。
“杨先生一直都在派人四处购买收集各种古迹遗物,为此跑遍了十几个州的矿场,很多买来的东西我们都看不明白。”张毅接着说道,“但是这十几年来信阳郡有人负伤重病,杨先生总是有办法。你说的这个手术,我就亲眼见到他给人做过很多次。”
正说着,他们来到了一处狭长的库房前,砖石垒成的墙面上长满了斑斑点点的青苔,房顶的瓦片已经有了缺失,显出一派残破之象。“先生数月前过世后,这里就一直都没人来过了。”张毅说着,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的大锁,“我们也不敢随便进来,怕碰坏了里面的东西。”
李逸尘走进了库房,马上就被里面的样子震惊了。相比于它陈旧的外表,库房的内部干净的出奇,显然是各处的窗户都密封得当,避免了灰尘的进入。一股混杂的药水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李逸尘看着眼前一排排整齐的厚橡木架,每一层架板上的格子都挂着防尘用的遮布,布上书写着相应物品的名称。
李逸尘不禁走到了最近的一个货架边,货架齐人高的第一格居然就写着“酒精”两个字。李逸尘赶紧掀开遮布,果然看到格子里放置着十几瓶透明的密封玻璃瓶。这个时代居然可以做出这样的玻璃瓶?李逸尘心想着,拿下了一瓶,轻轻拔出了磨砂玻璃材质的瓶塞,浓重的酒精味瞬间喷涌而出,呛的他咳嗽了几口,把瓶子塞好放了回去。一扭头,李逸尘竟然看到了写着“碘伏”的遮布,这两个字的出现让他的错乱感顿时达到了新的高度。这里到底是什么年代?李逸尘迫不及待的取出了格子里的东西,那是一个让他无比熟悉的暗棕色玻璃瓶,他轻轻晃动了一下,里面的液体尽管在粘稠度上仍然显得有点稀,但确实是可用的碘伏药水。
接下来的东西就都显得顺理成章了起来,当李逸尘在货架的角落看到了一套小型的蒸馏设备,和设备边上格子中一堆装着紫黑色晶体和白色粉末的棕色玻璃瓶时,他才终于明白了那些酒精和碘伏是怎么来的。金属的蒸馏釜和精致的玻璃冷凝器,都很难跟外面见到的亭台楼阁联系起来。但是李逸尘已经说服自己无视了所有的这些不合理之处,他满怀期待的继续看下去,终于在某一排货架上找到了自己更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套保养的崭新的手术器械。一摞大小不一的止血钳整齐的摆放着,镊子和剪刀堆在一旁,电镀过的不锈钢材质即使是在屋内昏暗的光线里也反射着光芒。一旁的几把手术刀显然是自制的,虽然做工略显简陋,但是长条形的刀身尽可能的做到了灵巧趁手。
李逸尘已经懒得再去想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无论这个杨有道是怎么收集到它们,又是怎么在这个小屋子里把各种原料制作成需要的东西的,站在这些架子前的李逸尘知道,他和赵审之都有救了。
酒精的刺鼻气味又涌入了李逸尘的鼻腔,把他的思绪拉回了手术台。一个家丁正和他小声汇报:“李先生,东西都准备齐了。”
李逸尘点了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回想了一遍术前谈话是否到位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不确定如果手术失败,自己会遭到什么处置。但是宸王和王妃都和他信誓旦旦的保证,不管最后怎么样,他们都不会怪罪于他。就连赵审之自己都用虚弱的声音许诺过,让李逸尘放手去做——这是很关键的,因为李逸尘看遍了药藏局的仓库,也没有找到任何麻醉药品,这样的东西也确实不可能在这里制作出来。最后李逸尘只能在征得赵审之同意以后,把病人的四肢都用布条捆扎固定了起来。
家丁将一块厚实的长筒状软皮革塞到了赵审之的嘴里,让他咬住,又把一袋冰块贴放在赵审之的右下腹。屋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没有人说话,宸王妃不敢抬头,把自己的儿子抱得更紧了。
李逸尘说了句手术开始,冰袋随即就被家丁拿开了。几块煮沸晾干后又用酒精浸泡风干过的布巾被整齐的铺到了赵审之右下腹的四周,只露出了一小块苍白的皮肤。李逸尘努力让自己进入状态,心里暗示着,让自己感觉正和昨天一样身处医院的手术室里,而这只是一台常规手术而已。
隔着反复消毒过的薄皮革手套,李逸尘再按压确定了一下手术位置。取过沾满碘伏的棉布,一次又一次的消毒着手术区域的皮肤,他只能期望这个碘伏的浓度确实可以达到要求。当锋利的手术刀拿在他的手上时,李逸尘已经完全调整好了心态,事到如今,想别的事情已经没有用了。
刀尖刚刚触碰到皮肤的一刹那,赵审之猛地颤抖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只是呼吸变得格外急促起来,王妃又开始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而赵审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李逸尘的手稳稳地操作着,手术刀逐层切开皮肤和皮下的组织,止血器在简易的酒精灯上加热,然后在出血点上发出脂肪被烧灼的滋滋声。稳住,目前为止都很顺利。李逸尘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小心翼翼的分离了腹外斜肌。镜子折射进来的阳光有些倾斜,腹腔深处的结构变得难以看清,李逸尘也顾不得这些,眯起眼睛,靠着常年积累的手感继续和时间赛跑着。
简易的拉钩卡在了相应的位置上,两个机灵的家丁按要求站的远远的,只把手伸过来握住了拉钩的末端,用很不舒服的姿势弯着腰向外轻拉着。经过熟练的探查,李逸尘很快就找到了化脓红肿的阑尾。还好,没破。李逸尘抿了抿嘴,拿过止血钳钳夹了阑尾的系膜。
缝合线的制作是杨有道早年就教给药藏局侍医们的,他们一直以来都懂得剥下羊肠的内面,彻底处理干净后切割成细条或线状,再泡在桉树油中,使其更加的柔软和耐用。只是这种肠线相对脆弱,李逸尘在结扎系膜的时候连着拉断了几根。有些时候,他都分不清究竟是赵审之痛的在发抖,还是他自己的手在微微抖动,冷汗一下从李逸尘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他赶紧抬起头,让汗珠从两边流下,以免它们滴在敞开的切口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逸尘终于把阑尾的系膜分段牢牢地结扎了起来,为了避免松脱,他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反复结扎多次,以至于他一度担心线不够用。到了最后一步,李逸尘拿过剪刀,找准位置,心一横就在阑尾根部剪了下去。
当阑尾组织完整的被取出来的时候,拉钩的家丁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疲劳,两边的拉钩都开始移动起来。“不要乱动!”李逸尘赶紧警告他们,再看了看已经没有动静的赵审之,也知道自己得加快速度了。
收尾的荷包包埋出奇的顺利,因为对肠线性能的担心,李逸尘照例进行了多次的重复缝合,直到肉眼看过去已经非常扎实了,又用棉布沾着碘伏仔细消毒了整个手术范围的肠管,凑近确认了一遍没有出血的地方了。然后才开始关闭切口。随着一层一层组织的缝合,李逸尘悬着的心也一点一点的放下。最后缝合皮肤的是一种韧性很好的桑皮线,还是出于对缝线崩开的担心,李逸尘干脆用大针给切口来了个减张缝合,刚才已经昏过去的赵审之一下被痛的惊醒了过来,开始大声呜咽挣扎,如果不是手脚被牢牢捆住,他可能已经翻身滚下了床。
手术结束了,紧张的情绪渐渐褪去,随之而来的,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了李逸尘的全身。等他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在无意识的用碘伏一遍一遍擦洗着缝好的切口。王妃听到动静,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李逸尘。李逸尘对她点了头,旋即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身躯,让他直接躺倒在了地上。恍惚间,他只看到很多模糊的人影推开厢房的门涌了进来,他们似乎不敢靠近,只在周围嘈杂的说着些什么。直到张毅熟悉的脸在李逸尘的视野中清晰起来,一双有力的手臂把他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可是他不想说话,经历了这一天的种种事情,无论是身体还是大脑,李逸尘都已经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