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来到唐州已经很久了,李逸尘仍然不能熟练地驾驭马匹。在一次差点被甩下马背的失败尝试后,李逸尘决定还是坐在雁归的身后,同乘一匹马出城。
吊桥被重重的放了下来,扬起一阵尘土。马胜天带着十几个人冲出尘幕,朝着云边军的阵列全速驰骋着。在广阔的城郊草地上,这些形单影只的骑手,犹如几滴脆弱的水珠,正落向由上万大军构成的汪洋大海。
就在刚才,前来讨伐的军队在距离芸州城一箭远的地方停下了步伐,阵型稍有松懈。那台奢华的轿子被轻轻放了下来,它的主人掀开帷幔,弯腰走到了阵前。
出人意料的是,云边镇留后陈瑞云并没有身着戎装。这个肤白挺拔的中年男人蓄着短须,穿着及踝的枣红色圆领袍衫,袍子的领口解开翻折,露出了里衬的精美花纹。他的腰间系着一条乌黑的皮带,一柄短剑斜挂在带上,正好垂到了皂靴的上缘。
陈瑞云伸展了一下两臂,环顾着四周的景色,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芸州城墙上。显然,他是在等待后续的攻城器械就位。在这个当口,他依照惯例派出了劝降的使者,但显然并没有什么劝降的诚意。
“城里的叛贼听着,你们聚众作乱,罪无可赦。即刻自缚出城,尚可宽大处理。否则,官兵破城之时,定将你们尽数屠戮!”
使者似乎很害怕被城上的冷箭射中,刚说完这些赤裸裸的威胁言语,便赶紧调转马头,向自己的军阵撤去。马胜天赶紧跳了起来,在起义村民们惊异的目光中,一边向使者挥舞着双手,一边大喊道:“喂,别走啊,我们要投降,我们要谈判!”
李逸尘就这样被马胜天带上,跟着众人来到了云边军的阵地前。人们陆续下马步行,看到轿子前已经扎起了一面遮阳的天幕,阴影中摆放了小巧的茶几,陈瑞云正端坐在一张木制折凳上,一手按着膝盖,一手端着茶杯。两个侍从拿着大蒲扇,在身后给陈瑞云扇着风。
亲兵们走上前,对李逸尘等人进行了搜身,确保无误后,便带着他们到了天幕前。刘显和其他几个面容严肃的军官站在陈瑞云的两旁,盯着嬉皮笑脸走上前来的马胜天。
“刘州牧。”陈瑞云打量了一下马胜天,似乎对他的装扮饶有兴趣,“这就是把你赶出芸州的贼军?”
“回节帅,是这些鼠辈煽动无知乡民,趁夜偷袭。”刘显语气慌乱的弯腰回答道,“下官仓促之下应对不及,故而被他们钻了空子。”
“笑死人了,丧城失地的孙子,还在这找借口。”马胜天的声音格外响亮,“就是让你准备十天半个月,我也一样把你赶回老家去。”
“你……”刘显刚要反驳,便被陈瑞云抬手制止了,只好愤愤的后退了一步。陈瑞云喝了一口茶,慢慢的把茶杯放回了桌上,这才抬起头问道:
“说吧,想要什么。”
马胜天换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压低了音量说道:“当时是想要陈节帅高抬贵手啦。”
“哦?”陈瑞云抬了抬眉毛,“我还以为,你们要死战到底呢。”
“陈节帅兵强马壮,看您麾下这强盛的军势,动动脚趾头就能把芸州城踏平了,我们拿什么死战到底啊?”
陈瑞云被这段话逗得莞尔一笑,他看了看身旁的下属,这些人便也应付着干笑了几声。过了一会,陈瑞云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你们犯的是谋反大罪。我若放了你们,这么大的恩情,你们准备拿什么报答我?”
这个问题显然正中马胜天的下怀,他立刻站直了身子,有模有样的行了个叉手礼,然后抑扬顿挫的说:“小人愿为刺史,为节帅镇守芸州,从今往后,唯节帅马首是瞻!”
一时间,云边军中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荒唐,荒谬!”刘显指着马胜天说道。陈瑞云也笑的前仰后合,然后摇着头平复了下来,回答道:
“你这是要报答我,还是要我报答你啊?”
又是一阵讥讽的笑声响起,但是马胜天却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继续说道:“这小小的请求,节帅不会不答应吧?”
语气中的威胁意味让陈瑞云收起了笑容,他眯起眼睛,盯着马胜天,一字一顿的反问道:“如果我就是不答应呢?”
马胜天没有回答,他静静的站立了几秒,然后突然撞向了身旁的云边镇亲兵。士兵一个踉跄摔在了草地上,他手上的长戟立刻便被马胜天夺了过来,尖锐的戟刃在空气中划过了一个圆弧,停在了陈瑞云的喉结前。
空气仿佛停滞了,马胜天双手持着戟,一只脚踏在茶几上,目光坚毅的盯着眼前的云边留后。周围的云边将领和亲兵纷纷围了上来,几十只长戟和腰刀指向了马胜天的周围。身着重甲的突将旅士卒立刻将李逸尘等人护在中间,他们微屈着腰,毫无惧色的扫视包围自己的敌人。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陈瑞云似乎并不惊恐,他的语气一如刚才的平稳,“就算你杀了我,也救不了芸州城里的那些反贼。”
“小人不敢,只是想让节帅好好考虑一下小人的请求。”马胜天说道。
“就算我现在答应你。”陈瑞云指了指周围的亲兵,“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等你放下武器,就立刻让他们杀了你?”
马胜天哈哈笑了几声,然后一把收回了戟,哐当一声丢到了地上。他后退几步,对陈瑞云举起了双手,歪着头说道:“如果节帅杀了我,只怕对节帅不利啊。”
“哦?说来听听。”陈瑞云摸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抬了一下,亲兵们便犹犹豫豫的也收起了武器,一脸警惕的看着这些芸州城的来使。
“小人在破城之后,从州府的武库中寻得了几批可用的炸药。”
“所以,你准备用它们来守城?”
“那不是杯水车薪吗?”马胜天又装模作样的行了个礼,“小人把它们放在了更有用的地方。”
李逸尘在刹那间便猜出了答案,陈瑞云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第一次露出了不易察觉的不安神色。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的问:“那放在哪里?”
“小人早已查清,芸州城中能够熔炼永镜铁的高炉作坊共有18处,都是当初由冬眠人主持修建。近年来,永镜行的掌柜们多次花费巨资,试图建新的高炉,但都以失败告终。”
陈瑞云抿着嘴,没有说话。得意的神色已经在马胜天的脸上毫不掩饰的显露出来。
“小人先前已经吩咐兄弟们,将炸药布置到位。一旦小人死在这里,他们就会立刻将18处高炉尽数炸毁。到那时,只怕节帅的钱袋子,就不保了。”
说完这些,马胜天便干脆挺直了腰,将两手背在了身后,笑眯眯的看着陈瑞云。陈瑞云也久久凝视着他,嘴上的胡子微微颤动了起来。李逸尘知道,这个表面云淡风轻的大人物,已经被戳中了软肋,他在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终于,陈瑞云用两手撑着大腿,缓缓站了起来。然后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向前一挥,搭在了马胜天的左肩上,轻轻说道:“杀了你,确实是我的损失。”
马胜天没有躲闪,任由锋利的剑刃离自己的脖子越来越近。
忽然,陈瑞云一个回身,将短剑整个插进了刘显的肚子里,然后又猛地抽出。
刘显的两只眼睛瞪的仿佛要脱落出来,他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低下头看着肚子上血流如注的创口,嘴巴一张一张的,仿佛还想说些什么。
还没等刘显扑倒在地,陈瑞云便把血染的短剑随手丢给了身边的侍从,一边接过绢布擦着手,一边高声宣布:
“芸州刺史刘显,不尽职守,统御无方,致使辖境百姓聚众造反,今已论罪将其诛杀。其余各级官僚,当以此为戒,勿再蹈前车之辙。”
“遵命!”所有的将吏们都连忙行礼回应,呼声震耳欲聋。
“从今日起,拜马胜天为芸州刺史。”陈瑞云说完,走上前拍了拍马胜天的头,对他说:“好好干,不要让我失望。”
“多谢节帅,不过……”马胜天的眼睛向四周转了转,说道:“这领取刺史的印绶,不用等朝廷的批准吗?”
“朝廷?”陈瑞云冷笑了一声,“你说的是哪个朝廷?是济川的那个瘸子,还是山东的那个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