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的第一缕晨光在远方出现时,起义军对翠岭口的攻击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
李逸尘和元程等人一同站在隆起的小坡上,看着隘口前闹哄哄的起义队伍。这只三百多人的临时军队由十几个村的青壮年拼凑而成,尽管他们中大部分都是次人,但是常年的矿场劳作,使这些先天不足的人也变得十分精壮。村民们都穿着各式各样的自制盔甲,每个村子都用竹竿和画着图案的麻布做成了自己的旗帜,让他们远看起来也旌旗招展,颇有气势。
在昨天晚上的动员之后,元程一面让人分发早已准备好的武器,一面召集了几个村的领头人,开了一次战前会议,李逸尘和雁归也被邀请参加了。
“根据先前打探的消息,芸州的兵大多被调到北边去了,刺史能马上叫得动的兵不多。”一个中年人开门见山的说,“最多就两三百人,还分散在城里各处。”
“元大哥跑出来的事,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另一个人接话,“等他们反应过来,做好了防备,我们就被动了。”
“对啊,拖得时间久了,云边镇的兵都会过来,那我们就死定了。”
“兵贵神速。”元程的眼睛看着劈啪作响的火盆,用坚定地语气说道,“你们马上回自己村去,把老弱妇孺都安顿到山上,青壮年都拿好武器到左稻村集结,我们立刻出发去打芸州城,一旦得手,城里的武库就落到我们手里了。”
众人商议停当,便各自散去了。这些村子的动员速度超出了李逸尘的想象,还没等他和雁归多讨论一会接下来的打算,几百人的队伍便已经在村口整装待发。
每个村子的人都自然结成了一队,各有领头指挥的人。当大家跟着元程一起上路的时候,李逸尘看到途中的每个人都洋溢着兴奋的神情,他们扛着各自的武器,有说有笑的走着,仿佛是在参加一次轻松愉快的郊游。
出征的前半段路程确实轻松愉快,李逸尘第一次发现,银白色的月光能够把山野草地照耀的如此清晰。为了避免暴露行踪,起义队伍都没有火把,人们排着长队,在幽静的山谷间快步行进,不时有人在湿滑的地面上摔倒,引起了周围的一阵笑声。
没过多久,他们便来到了一个叫做翠岭的山地,在高耸隆起的峰峦间,只有一条山间的小路可以让他们快速通过,当地人把这个狭小的通道叫做翠岭口。在稍微高一些的地形上,远处芸州城的灯火已经依稀可见。
这次奇袭到现在为止都很顺利,队伍的前端已经临近了隘口,李逸尘可以听见人们在相互催促着,都想在黎明前到达芸州城下。
扑,扑,两声闷响忽然传进了李逸尘的耳中。
打头的两个村民一声不吭的栽倒在了草地上。他们身后的人停下脚步,愣愣的看着他们。
又是一声闷响,另一个村民也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有敌人!准备打仗啦!”
中箭的村民被同伴手忙脚乱的拖到了后面,其他人赶紧举起了厚实的钢板盾牌,架在一起,构成了一面临时的掩体。一波又一波的攒射接踵而至,箭矢撞击在钢板上,仿佛密集的雨点,发出令人心惊的哐当声。
芸州刺史刘显一定是猜出了元程等人的意图,当他被属下的紧急报告叫醒,便第一时间命令司兵参军集合了芸州城里所有的卫戍部队。然而,刘显并没有意识到这次事态的严重性,只是让参军带着仓促集结起来的一百多名官军,直接前往左稻村抓捕元程。
很快,斥候便把起义部队的规模探明了,刘显在震惊之余,急令部队扼守住芸州城南唯一的天险翠岭口,并派出了多路信使向塘州方面告急。
刘显和元程都知道,只要官军能够坚持到云边镇援军到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芸州官军在隘口两侧的半坡上各部署了几十名弓弩手,对身处另一端、试图冲过狭长山路的起义军形成了交叉火力。向来好勇斗狠的村民自发组织起了进攻,他们把砍刀和短矛别在身上,举起盾牌便冲进了山间小路。可是,缺乏训练的起义军无法在冲锋中保持队形,还没走一小段,便丢下了几具尸体,仓皇退了回来。
同样的攻击尝试又失败了几次,远处的芸州城已经开始升起了缕缕炊烟,翠岭口依然是起义军无法逾越的阻碍。没有了夜幕的遮掩,官军的射击变得越发精准。从城里运输补给的民夫排成了长队,源源不断的用板车把箭矢送到官军的阵地。关于云边大军即将到来的流言在人群中迅速扩散,李逸尘清楚的看到,疲惫和恐惧已经取代了先前的兴奋,开始越来越多的出现在村民们的脸上。
元程开始焦虑了,他看了看已经露出半个头的太阳,汗珠在他的额头上凝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左稻村的弟兄们,跟我打前锋。其他人在后面跟上!”元程大喊了一声,抄起一块盾牌,便大步向隘口走去,“我们一鼓作气,冲过去!”
一些村民站在原地犹豫,但是更多的人响应了元程的号召,挤成一团跟在他的身后,一股脑冲进了山岭间。无数高举的钢板反射着阳光,犹如波浪翻滚的水面。李逸尘和雁归紧贴在一起,结成了一个二人阵型,分别防住一个方向,夹在队伍的中间向前走着。
起义军行进的很慢,官军几乎没有间隙的射击,不断叩响着他们的盾墙,每一次近在咫尺的金属碰撞声都让李逸尘心头一紧。不时有人被从缝隙中穿入的箭射中,惨叫着倒在地上翻滚,打乱了身边人的步伐,在周围制造出了更大的破绽。
“对面太猛了,没法走啦!”有人在大声喊着。
“没法走也得走!”有人回应他,“这时候退回去,死得更快!”
当队伍勉强走到山路的一半时,已经有接近四分之一的人中箭掉队了。散落在峡谷间哀嚎扭曲的伤员,仿佛是队伍的尾巴,顺着他们行进的路线排成了一条直线。飞蝗般的箭矢插在了盾牌上,让原本就笨重的钢板变得越来越沉。还没有被射中的村民们也纷纷耗尽了体力,直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李逸尘和身边的人们一样,精疲力竭的蹲坐了下来,让钢板斜倚在自己的身上,继续遮挡着持续不断的箭雨。“元大哥,现在怎么办啊!”牛二的声音从他前方传来,但是元程没有回答,也只是瘫坐在盾牌后,大口喘着气。
箭的力度越发大了起来,这只能说明官军开始主动靠近他们了。停在原地的村民们束手无策的等待着,仍有人不时被射中。箭头划破空气的啸鸣声,伤员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充斥着李逸尘的耳中,他隐约还能听到逐渐逼近的官军在呼喊着口令。结束了,李逸尘在心里想着,这场闹剧,结束的就像它的开始一样突然。
那种奇异的感觉又笼罩了李逸尘,他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试图让它不要消散。
感觉渐渐清晰了起来,李逸尘让自己的思绪带着触觉,向周边延伸开去。他接触到了山坡的岩壁,接触到了身边的人们,还接触到了官军们身上的箭袋。
李逸尘握紧了手,他想做点什么。
射击停止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只剩下零星的呻吟声还在持续。李逸尘睁开眼睛,等了一会,终于壮着胆子把头探出了盾牌,看到了周围所有人惊讶的神情。
但是人们并没有在看他,而是都张大了嘴,盯着翠岭东坡的山顶上,太阳刚刚升起的地方。就连已经离他们只有十几步远的官军也都纷纷停下了脚步,用手遮挡刺眼的光芒,眯着眼睛看着那个方向。
“怎么回事这是?”雁归在李逸尘的身旁喃喃自语着。
几个骑着马的人影出现在了那里,接着又从坡的反斜面涌出了更多的人影,直到他们遮蔽了整个太阳。朝阳给这些跃马横刀的剪影镀上了一个金色的描边,构成了一幅壮丽的图景。
为首的一个人影转着身,高高举起了他手中的长戟,坡顶上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所有的骑手都同时开始了冲锋,鼓点般的马蹄声隆隆作响,扬起的尘土犹如一场猛烈的沙尘暴,向山坡下席卷而来。
顷刻间,骑手们便冲到了毫无防备的东坡官军面前,队形分散的官军被立刻冲垮,毫无抵抗的被践踏砍杀着。李逸尘终于看清,这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壮汉,他们有的穿着粗麻单衣,有的干脆打着赤膊,长枪和砍刀跟随着他们一起来回冲锋,无情的收割着四散奔逃的官军。
“援军来啦!跟我冲啊!”元程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扔掉盾牌,抽出腰刀跳了起来,大吼着冲向了另一侧半坡的官军。原本陷入绝境的村民们也接连跳出了掩体,如恶狼般扑向了惊慌失措的敌人。
官军们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向这些没有防护的村民射击,大多数人扭头就跑,剩下吓呆在原地的,都被起义军扑倒在地,拳脚相加。骑手们解决了东坡的官军,也开始分散追击溃兵,他们在城郊的草原上欢笑着驰骋,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游猎。
李逸尘脱力的坐在了地上,看着混乱不堪的战场。一些村民已经开始救助伤员,把还能喘气的人都扶上民夫丢弃的板车。还有些人在四处捡拾战利品,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交谈着。两匹马咯哒咯哒的走到了李逸尘的面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炸响:
“李先生,怎么样,我们突将旅厉害吧?”
李逸尘抬起头,马胜天和马承勋正满脸笑意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