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种话，几乎就是在明示他二人之间从前有过交集。
原本还被她关注纠结的离魂之症一下子成为了最不重要的事情。
颜玄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道：“有些话，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仪珩看了她一眼：“都有。”
都有。
不想说很好理解，但是不能说……仪珩已经这般修为，又有谁能阻拦他，不让他说出来？
颜玄忍不住离他更近了些，她本意是为了逼问，离得近能更好地观察到对方的表情。
但仪珩的脸却忽然泛上了一层红色。
颜玄：“？”
“你离得太近了。”仪珩吐字轻缓，眼睛不敢看她。
颜玄不喜熏香，身上只有皂荚的香味混着昆仑山上冰雪的气息。
明明是清冽的味道，被送进仪珩鼻腔里时却如火星坠入草原。
他纤长的睫羽扑簌，原本苍白的面上泛起了浅淡的红，整个人一下子如枯花逢春，唤起了灼目的生机。
从这个视角，他那些银白的半截发丝都被掩在了身下，只有乌黑又光滑顺亮的发露了出来。
颜玄的心忽然快速地跳动了两下。
不仅是因为他现在的确足够美丽。
也许在很多年之前，仪珩还不是散仙时，尚且鲜衣怒马青春年少的他就是眼前这样。
她会见过这样的他吗？
颜玄微微回撤了身子，新鲜空气涌进来，仪珩面上的红又淡了下去。
“既然你说你了解我——”
颜玄拉长了声音：“不如你来讲我的事情，如何？”
“嗯？”仪珩没反应过来。
“你刚刚不是让我讲我过去的经历。”颜玄慢慢道：“可我觉得，你似乎早就知道这些。”
“既然如此，不如你讲，不正确的地方我来纠正，如何？”
她眼眸弯起，黑瞳里点起一抹亮光。
仪珩看上去认真考虑了很久。
终于，他应允道：“好。”
他目光放空，似乎在回忆什么，半晌后才开口：“我记得……这次你应该是沧州人。”
这次？
颜玄在心里皱眉，记下了这个词，表面却不动声色，专注地聆听仪珩说话。
“沧州有个附属小州，名字我不记得了，你是那里一个修真世家的嫡小姐。”
“西泉州。”
颜玄及时补充。
“哦对，是西泉州。”
仪珩配合地点头。
“你天资出众，父母恩爱，是颜家的掌上明珠，备受颜……”
“停。”
没等仪珩说完，颜玄就打断了他：“你这句话里，除了前五个字，剩下没有一句不离谱的。”
“啊？”仪珩反倒很茫然地看向她：“哪里不对么？”
“哪里都不对啊！”
颜玄把真实情况讲了出来：“我天资出众，但出生没多久就被诊出来患有离魂之症，母亲受不了打击郁郁而终，很快后娘便上了门。”
“因为是个傻子，自然也没办法修炼，等后娘生了有灵根的妹妹之后这个家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说到这，颜玄两手一摊，耸了一下肩膀：“不过我对这些事情其实都已经没什么记忆了。”
“毕竟那时魂魄不全，记忆也是模糊的。等到神智恢复后我便直接离开颜家去了剑天门。”
仪珩看起来对此十分震惊。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他喃喃道，眼眸里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颜玄倒是有所猜测：“你认识的我，或者是你记忆里那个我，有离魂之症吗？”
“自然没有。”仪珩干脆利落地答道。
颜玄：“那便讲的通了。”
若是没有这离魂之症，那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生母没被气死之后自然也不会有颜玉的事。
所以，此刻，仪珩和颜玄的记忆出现了第一个分叉点。
仪珩不肯泄露更多的信息，颜玄便只能靠自己猜测。
作为一个被现代互联网信息流高强度冲击过的人，颜玄的想象力还是蛮丰富的。
以前看过的那些此刻一个一个从脑子里往外蹦。
重生？转世轮回？平行世界？
短短几分钟颜玄就自己编出来了一大堆理由。
“在你的记忆里，我拜入了剑天门吗？”
仪珩摇头。
“在颜家自行修炼到元婴期后，你便离开颜家走上了在九州游历的旅程。”
“然后走到昆仑雪山时遇见你？”
“不。”仪珩却表示了否定：“那个时候……我还能自由出入雪山。”
颜玄：“所以……”
“但是那次见到你时，已经太晚了。”
仪珩的眼睫垂了下来。
他脸上神情一下褪去，银白的发丝衬得他面容冰塑一般冷，颜玄看着，忽然打了个寒颤。
有种很恐怖的感觉。
直觉拉响了警报，仪珩却在下一秒恢复了正常。
他重新软下神情回望颜玄：“幸好这一次遇见你时还不算太晚。”
颜玄有所猜测：“你说的，是不是我的上一世？”
听来听去，颜玄感觉仪珩其实是重生的这个猜测最为靠谱。
“上一世？”仪珩微微蹙眉：“严谨来说，这并不算是一次轮回……”
他话音一停：“算了，你这样理解也可以。”
姑且算是认可了颜玄的猜测。
颜玄看着他，忽然一拍手：“那我明白了！”
仪珩：“？”
仪珩：“你明白什么了？”
颜玄：“明白了我们上辈子的关系！”
她眼眸闪烁着兴奋的光，搅动得仪珩原本如同死水一般的内心又波动了起来。
仪珩的喉结动了动：“你觉得，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颜玄：“我、上辈子……”
仪珩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颜玄试探地吐出字句：“是你的——”
仪珩的期待简直要满溢出来。
颜玄：“是……你的徒弟？”
仪珩：“……”
颜玄看见仪珩的眼睛骤然失去了光彩。
“怎么了？”她瞪大眼睛：“我说的不对吗！”
她觉得推导出这个结论的理由很充分啊！
首先，仪珩虽然限制了她的自由，但却并没有恶意，至少说明他们两个不会是敌对阵营。
其次，仪珩很是热衷于教导她，并且表现出来也是很有经验的样子，也能说明他之前肯定收过徒。
最后，就在前几天，仪珩还亲口发出了收徒邀请。
这几条综合下来，他俩上辈子就是师徒了岂不是很合理？
颜玄讲完自己的推理思路，然后双手揣袖，无比乖巧认真地看着对方。
像在问“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仪珩沉默了很久，直到被颜玄看得受不了了，才开口：“……逻辑满分。”
颜玄还买来得及露出笑容，就听他紧接着道：“结果全错。”
“啊？”颜玄震惊：“我们俩不是师徒？”
那还对她这么好？
她一时嘴快过脑子：“那你总不会是我祖宗吧。”
闻言，仪珩一下子站起身：“我走了，你安心休息。”
说罢，他转眼便消失在了原地，甚至急得用上了术法。
像是再不走，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嘴了。
颜玄沉默了。
自己的推理能力真的有那么差么？
不是师徒，又没有血缘关系，那还有什么？
颜玄不是没想过道侣的可能。
虽然她母胎单身，但上一世可不一定。
打消她这个猜测的是仪珩的反应。
她才刚靠近一点，仪珩就脸色发红呼吸短促，一副八百年没和女人亲密过的模样。
如果他俩之前真的是道侣，他反应总不会这么干涩生硬吧？
猜测接连被否决，颜玄也懒得再想下去了，体力被大幅度消耗干净后她不想自己的脑子也被消耗没。
多亏了仪珩的高强度训练，这个晚上颜玄睡得久违的香。
修士五感敏锐，细微的声响与动静都会把她从梦中叫醒。
但这次她成功一觉到天亮。
虽然修士可以不睡觉，并且大部分都选择不睡不吃，但或许是因为半道进入修真界的原因，颜玄很难放弃这些普通人的习惯。
不吃饭又不休息，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颜玄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在床上翻滚了两下享受赖床的快乐。
还没等舒适的余韵从身体里完全散开，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就把她吓了一跳。
开门后，仪珩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辰时了。该修炼了。”仪珩面容平静。
颜玄“啪”地一下甩上门，把对方关在了外面。
当然，在这种事情接连发生了五六次后，颜玄也渐渐适应了这种修炼强度，不用仪珩每天过来催她出门。
严师出高徒，在这种强度的压迫下，颜玄进步神速。
不仅先前混杂的灵力被梳理清晰，根基扎实，修为境界也隐隐有所提升。
又一次运转完一个灵力大周天后，颜玄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走到窗边，倚在窗棂上，看着窗外的雪景。
外面还在下雪。
她似乎就没看到过昆仑雪山雪停的样子。
“你出窍中期了。”
仪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含着喜悦与夸赞，颜玄的心绪倒是很平静。
她回头问道：“我在这里待了多久？”
仪珩却不答：“再长的时间，对于修士而言都不过弹指一挥间。”
“你不必挂念。”
她只要安心地待在这里，直至飞升就好。
“但是我很无聊啊。”颜玄随口抱怨：“在剑天门时我偶尔还能下山，在这里压根就出不去屋。”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几句，忽然发现仪珩那边一直没有发出声音。
不会是伤到他心了吧？
颜玄转眸看过去，刚好和他对上眼。
仪珩忽然道：“你喜欢看书吗？”
“啊？”颜玄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洞府里有一处屋子负责装我的藏书。”他道：“外面下了层禁制，你之前应该没看见过。”
“都有什么书？”颜玄下意识问。
“修真典籍，奇门遁甲，逸事杂谈，俗事话本……”仪珩偏头认真想了想：“以前还能出去时，看到什么有意思的都会带回来。”
“记不清具体有什么了，你先看了再说吧，总之不过是一些私人收藏。”
等到被带到仪珩的书屋后，颜玄才惊讶地发现这私人收藏的量究竟有多么恐怖。
颜玄感觉自己脖子都要仰酸了，也看不到书籍的顶层，她忍不住问仪珩：“不是说只是出门时随手买的么？”
“是啊。”仪珩点点头：“但我在雪山上住了几千年了。”
颜玄：“……”
好吧，就算一次只带回来一本，那也有几万本了。
之后，颜玄练完剑后便会时常来这里看书。
也许是因为存在的年限足够久，仪珩的收藏大多数都是木简与纸质书，基本上没有玉简，毕竟玉简是修真界后来才发明的便捷产物。
最开始几天，颜玄还装装样子，只翻那些修真典籍，等发现仪珩真的不在乎她看什么后，她就把魔爪伸向了各种杂谈和话本。
仪珩教她时实在太过严苛，经常让她幻视教导主任，以至于看杂书都下意识地要背着他。
仪珩的话本属实比杭瑛买的那些要好看的多。
不过这也并不能说明杭瑛的品味差，可能是现在笔者的水平差。
总是一代不如一代。
她最近在看的是一本爱情。
女主是仙界的仙人，因为一些原因被贬下凡，在人间遇见了男主，自此产生了一系列爱恨纠葛。
剧情有些狗血和套路，但胜在作者文笔不错，细节描写又很真实，颜玄看得还蛮津津有味。
但里面有一处内容，她很不能理解。
即使和男主产生了爱情，甚至生了孩子，女主还是一心想回到仙界。
即使她在人间已经有了家，但一旦有机会，她宁愿抛夫弃子也要回去。
颜玄没去过仙界，所以不理解，仙界真的有这么好吗？
“她想念的未必是仙界。”仪珩不知何时突然出现，走到她身后，目光落在她面前摊开的书页上：
“她怀念的，或许只是在仙界那时的生活。”
仪珩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复杂，像是想到了什么人，触景生情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颜玄转头抬眸看向他：“我还有个问题。”
仪珩：“你说。”
颜玄问道：“被贬下凡间的仙人，还能回到仙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