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三天的雨,本就多雾的运城,白日里出行两个车位的距离都完全看不见对方的车屁股。
雨停了,但空气里的潮意沾染在人的身上,黏糊糊,没一会儿衣服就半湿不干了。
墓碑林立的墓园里,江沐颜一袭黑色长裙,撑着伞沉默地立在一块碑前。
老人慈爱的目光,隔着两个时空温柔地落在她的身上。
今天是老人的头七。
她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给老人办了个像样的葬礼,亲手捧着骨灰把人送进了土里。
老人一辈子孤苦无依,有她送灵别人还松了口气。
只是人死了,却有自称不知是哪门子亲戚的一对夫妻带着户口和族谱,前来认亲。
对着老人的灵堂哭的颠三倒四。
雷声大,雨点小。
江沐颜在他们伏下的脸上,未见得一滴眼泪,只有听说老人有三百万赔偿款,千里迢迢认亲的虚伪。
江沐颜木着脸,把那群人赶出门外。
其中一个穿着花大褂,脚踩布鞋的女人脸红脖子粗地嚷嚷:
“你谁啊你,我们才是跟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真真儿的一家人。你个小丫头片子敢在这给我们甩脸色!”
女人左右张喧:“天下没有外人来我们自家人院里拿腔作势的说法!”
她唾沫星子直甩,眼神贪婪道:“我看你,是想赖着霸占遗产吧?”
周围人众说纷纭,手指在她们二人身上指指点点。
江沐颜闭了闭眼,侧目看着老人被黑布装裱边框的黑白遗照,眼底有细碎的水雾漫起。
一瞬,便又消失了。
她走下台阶,走到女人面前。
身材比女人高出半颗头,女人摆出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模样啐了她一口。
“没话说了吧?今天就算是丁甜站在这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别说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江沐颜伸手擦掉胸前的唾沫,在女人说话之际拿出一纸捐赠证书。
“看清楚。”
“三百万,奶奶生前就已经决定把这笔钱全部捐赠给孤儿院,我一分都不会要。”
她细白的脖颈微微弯曲,具有攻击性的美貌凑近,女人眼神有些微微躲闪。
“先不说,我根本就不差这点儿钱,就说你们这群上门的吧。”
“落难时不见你们,听说有肉吃,一群苍蝇就闻着味儿上赶着来了。”
那对男女听说没钱了,脸色瞬时变得青绿。
女人一把抢过捐赠证书,抖着嘴唇道:“捐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这可是三百万啊!”
江沐颜目露嘲讽。
“奶奶尸骨未寒,我这个外人在守灵办酒,你们做亲属的,却只盯着人命换来的赔偿。”
何其讽刺。
“你们一没赡养老人,二来多年都没走动,三来这笔钱已经走完所有捐赠手续,你们来晚了。”
“想争?”
“天下,没有这么个理!”
她抡起院子里手工扎的扫把,劈头盖脸就打,把两人逼到门外。
指着脚下的地面:
“想进门,跪这给老人磕三个响头,进来以后安安分分的。”
“否则,我的拳脚不长眼,你们谁断个胳膊断个腿儿的概不负责!”
她戴好头上的白布,把扫把狠狠扔到那些人脚底,关上大门扭头进了屋。
男的想进去,一把被花衬衫女人拉住了。
“你没听说进门要打算你的腿吗?”
那男人也是个暴脾气,“法治社会,我还怕了她是咋的?”
说完又要进去,被女人一把扯了回来。
男人重重甩手,有些气急:
“你这瓜婆娘到底要干甚 ,拉拉扯扯的,我要进去你干嘛不让我走。”
女人也来气,“你还进去干嘛呀,三百万都没了。你说说这几天你说有得分,我跟着你站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赶过来。”
“钱没分到,还受了一肚子气!我不管,你看着办,你必须补偿我。”
女人始终对那三百万不甘心,“钱不在这,她说送给福利院了。”
她暗恨道:“这老不死的,给福利院都不想着点我们。”
“你说我们亲属去把它要回来,有没有这个可能?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呀!”
“要回来?”
男人愣了愣。
他搓了搓洗到发白的衣角。
有点心动。
他没读过书,只能靠体力赚钱。
这笔钱要是能到手,够他们一家子吃香喝辣一辈子了。
他打定主意,“对!凭什么白白送给他们,我去要!”
一男一女打定主意,上门去讨要。
结果被执勤的警卫扔了出去,还以寻衅滋事为由逮进局子关了一晚上。
第二天写了检讨书,才灰溜溜地被放出来。
江沐颜早猜到这两人可能会找过去闹事,事先早就联系了高局长请他帮忙。
两人骂骂咧咧上了回乡下的火车,回去后编造抹黑了许久。
不过,这又与她有何关系呢,江沐颜站在墓碑前,静静地凝望老人碑上的照片。
旁边是一个同样崭新的墓碑。
江沐颜朝上面放了一束花。
站起身后,墓碑上逝者照片缓缓出现。
——丁甜
她做了个丁甜的衣冠冢,在奶奶旁边。
照片里,女孩笑得如夏日百合般纯洁灿烂。
跟奶奶在一起,她应该会幸福吧。
她弯下腰用袖子擦掉照片上女孩脸上的水汽。
“姐姐,我要回去了。”
她抿唇,心头像运城的早晨一样总也掩不去那层忧郁的薄雾。
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如鲠在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她看着女孩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脸,一股难言的情绪冲撞得胸口闷闷吃痛。
她没有眼泪。
接下来要面对的会比现在难上数十倍。
江沐颜,不能再哭了。
脱下脖子上,小时候两人在孤儿院做手工,姐姐送给她的玻璃项链。
上面的珠子早就褪色,发黄。
线也换了一根又一根。
但这是她从小到大,保留至今唯一完整的东西了。
放在地上,她最后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墓园里,死去的女孩黑白照片上笑容不变。
风已经带上了叱烈的寒意,江沐颜裹了裹前襟,御住磨人的寒意,在枯了枝丫的桃树摇曳中离开了墓园。
在登机之前,她看着机票上的“江城”二字,拨通了邵有为的电话。
“喂?”
“师傅,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