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今晚,我可是花了大力气准备了一首花柳河畔最流行的小调。在万众瞩目下,我一骑绝尘超常发挥。我敢拍着胸脯保证,我唱的既没有走音,也没有跑调,这几乎可以说是这些年来,我唱的最好的一次了。要怎么形容呢?应该就是那种,思思姐听了都要感动到痛哭流涕的说小寡妇没丢人的那种好。
但是,并没什么用。
为什么?只是因为对门倚红楼,凭借着新晋貌美如花的花魁赢的彻底。
我记得那姑娘叫小宜,才十六岁。
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理解姚大家说的人们对女人外貌的欣赏远远大于她的内在是什么意思——即使从这短短的小调里也听不出什么内在。
我大彻大悟。
一曲唱毕,安茜姐招揽来的新客便无声无息的跑了一半。
今夜注定不是个好日子,天地闷热,而我闷闷不乐。
天空滚滚黑云席卷,凭空打了一个闷雷,不晓得那个说了句:“要下雨了。”我见众人皆朝外看去,好似那闷雷比我演出更为精彩,我便捡得这个空隙赶紧灰溜溜的下得台去,我低着头对着安茜姐说:“还是姐姐来吧,我不行。”
安茜姐拍拍我肩膀,安慰道没关系,失败是成功她妈妈,你看,这不是还有一半的人吗?
我往台下看去,只稀稀拉拉几人而已,一想到自己竟然比不过那个十六岁只会顾影自怜空有美貌的花瓶,这便气上心头。
我瞥了一眼对门,无意间看到对门那个花瓶抬眼正盯着我,她还对着我笑——讥讽的笑。她咿咿呀呀的唱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听的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她脸上给她邦邦两拳,让她明白什么叫做旧衣服新穿也是新,生姜还是老的辣。
安茜姐自然也听到了那花瓶的唱词,她恨铁不成钢的把我往台上一推,说着:“不蒸馒头争口气,小寡妇你给姐上。”
我咬咬牙,生生挤出一张笑脸对着稀稀拉拉的客人伏了伏身,说道:“那接下来小女子要表演舞蹈了,还希望大家捧个场。”
可惜我的确是个舞蹈废物,诚如姚大家所说,我明明合该是集百家之长一身,却稀里糊涂成了个门门通样样瘟的笨蛋,饶是我跟着思思姐学了许多年,最后竟然还是会落得踩到裙子而摔了个狗吃屎。
我滚下了台,听着朝酒嘴硬的跟客人解释这是舞台表演效果。而客人则全然一副看破不说破,别把我当傻子的表情。
我忍着痛,一个翻身就着跪地的样子,硬拗了个造型,甩起裙摆接着跳剩下的动作。
可惜由于我停顿两次,忘记动作三次,跳错五次。这舞才进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客人也逃之夭夭了。
朝酒还在门口试图拉住逃跑的常客,可那位常客却叫朝酒放过他,他说他花钱是来买乐子的,不是买罪受的。朗月姑娘的歌舞他不是无福消受,是消受了就要短命三年!
我自暴自弃的说,走吧走吧都走吧,去对门看那只会咿咿呀呀的花瓶吧,我想静静。
那客人倒是欢喜,呵呵一笑:“谢过姑娘大恩。”接着便撒丫子跑了个无影无踪。
山雨欲来风满楼,前厅的穿堂风吹的窗帘呼啦作响。我贴着柱子看着外头一脸茫然,朝酒连连叹气,她见我实属是烂泥扶不上墙,一挥手一跺脚,闷闷不乐的跑回了后院,只丢我一个坐在门槛上发呆。
我坐在门前叹了一百零八次气,始终想不明白世道为何如此艰难,人生为何如此艰难?
忽然一只手伸到了我面前,这只手是保养极好的,细腻的皮肤,清晰的纹路,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我泪眼婆娑,感激涕零的抬眼看去,刚要道句谢谢姐姐,入眼的却是一个面若桃花的公子。他眉眼带笑的看着我,见我不动,便又往我跟前伸了伸手,示意我可以扶着他的手站起来。
他认真道:“你唱的很好,是他们不懂欣赏。”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难得一知己,知己难得才珍惜……不,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拍拍屁股站起来说,公子当真好眼光!和那些庸脂俗粉是不一样的,在下朗月,您怎么称呼?
他笑着说:“你可以叫我二公子。”
啧,按照我看那些话本的套路来讲,通常不报名字的神秘人物一般都有着不简单的身世,这人绝对也是。
于是我退后半步,半开玩笑的说道:“二公子该不会是什么皇家贵胄吧?”
他挑眉问我为什么会如此想。我说如若不然。那为什么连个名字都不能告诉?他听完哈哈大笑,说朗月你应当少去听些茶楼先生说书。
我今夜着实没心情和他贫嘴,想着辜负了姐姐妹妹的厚望,把路人缘都败光了。这日后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救得回来,我欲想欲头疼,便想赶人我想了想说:“小女子只会读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本子,礼数不全照顾不周,二公子还请慢走,我们这小店供不起你这大佛。”
他不被我的恶言恶语所侵蚀,还是眉眼带笑的站在原地。碍于他的皮相,我学不来姚大家泼妇赶人的样子,见他不动,我推他两把,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我懒得管这位二公子,只是回头看向楼里的狼藉一片。
我挽起袖子默默收拾起来,想着今日定然无客在登门了,不如就关门吧,打定主意,我速度快了起来。果然……比起风花雪月的歌舞,显而易见还是这等琐事更适合我,我动作很快,三两下就打扫了干净。
一回头,见那位公子还神在在的站在门前纹丝不动,我只能上前再次动手,将他推搡了出门去。我说:“这位公子,我们今天不接客了,您若还想来,明日请早,慢走。”
二公子艰难的在我的推搡中比了一个二,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另一只手递过来好大二锭银子,他说:“我初来梁都,本要去投宿,却无辜被你们拉了进来听曲,现在天晚了,我又认不得路,你送我去客栈……当然不会白白让你跑路,这个给你。”
我是个没出息的,两个眼珠子被银子吸引了全部目光,我拉开那半关的门霏一把抢了过来,并且伸直五个指头说:“再加十两。”
他财大气粗的说,成交。
我喜上眉梢,愉快的对后院喊了句:“朝酒,我出去送人一趟,很快就回。”
说完我抄起灯笼,这便领着二公子去了最近的驿站。
今夜刮大风,就快要下雨,一路上风一直不停地刮,烛火也一直摇摆不定,我走的很慢,他又长的比我高太多,渐渐地就成了他领着我往前走。
难以想象这位公子生了好好一张俊脸,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唐僧话痨,他对梁都的一切都很好奇。
一路上不停地问着我各种问题,从什么梁都那个齐王据说不举……说到皇帝惧内,我敷衍的答着,眼见着就看见了客栈招牌,他忽然一个急刹车,问我知道皇帝那倒霉冤大头的三个儿子吗?
我被他这突然的一个急刹车给撞到了脸,头上的簪子也一同被他的衣服勾了住,不幸的撞到了地上。
那支簪子是我及笄时,大家送我的星月相拥,我心头一紧,蹲下急忙去拾,又举起对着朦胧的月光仔细查看。
还好,应是没有损伤。检查完,我松了一口气,这才在直起了身。
忽的,毫无征兆的一滴水落在了我脸上,我眨了眨眼,原来这闷热的天终于落了雨。
二公子将我往客栈门屋檐前拉,他说下雨了,你等雨小了在走吧?
风越吹越大,他又开始叽里咕噜的说那些不晓得哪里听来的八卦:“有人说太后娘娘姓侯啊,不是带个竖的候,也不是猴子的猴……”
他还没说完一道闪电接了平地一个惊雷。我一哆嗦紧接着脸一白,脑海里想起了那句鲜花变如花,凤姐成我妈。
这可不得了,我脑中警铃大作,捂着脸随意找了个借口就要溜走:“不行,国有国法店有店规,夜不归宿我可是要挨板子的。”
说完也顾不上他呼喊我,我便顶着风雨往回跑。
我是一身狼狈的跑回到楼里的,我不清楚妆到底有没有花,只是一巴掌推开门,想着赶快找个镜子照照,一阵阵的穿堂风顷刻拥入大堂,刮灭了烛火。连青烟都散的无影无踪。
一个身影突然横冲直撞的窜了进来,她到处乱窜,高亢喊着茜茜!茜茜,茜茜?
我看着这个满屋子乱跑的疯女人,沉吟一会,试探着问道:“是侯爷夫人吗?”
闻声,她这才回头看了我,似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我说:“哎呀,小寡妇你在呢?你怎么搞成这副德行?真像个妖怪……哎,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先说正事,乔不思跑去了齐王府!”
天压的低沉,莫陌的声音在我耳边压的更低。还没能及时被大雨冲去的闷热气息在空气中蔓延。
忽的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我惊恐的说:“我的侯爷夫人,这可不是开玩笑。”
莫陌道:“开什么玩笑?谁跟你开玩笑了?你又不是茜茜……再说了,我跟你关系好到能开这种玩笑了吗?”
我的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她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一个换一个罢了。
我抹了一把脸,已然不管现在我到底是丑成了什么德行,只是抓住莫陌认真道:“你要是弄错了……”
不等我说完。莫陌指天对地发誓:“姑奶奶我要是弄错了,我就滚去隔壁大街跳开苞十八摸。”
何其歹毒的誓言。
听完她这话,我哭丧着脸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莫陌来回踱步两圈,然后站定,她说小寡妇你先不要急,她会想办法捞思思出来的,哪怕倾家荡产,当然她说她相信那个该死的齐王会卖她几分面子。
事情有些大发,我全然不敢隐瞒,当即便挨个拍门,叫醒了姐妹们。
姚大家才刚从屏翠山回来,她没找到酒喝,又被告知这样的事,瞬间发了大火,她白着一张脸摔了杯子,骂声响彻云霄:“她以为她是谁?她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她这个蠢货!”
朝酒赶忙拉住姚大家说,别发火了,先想想怎么办吧。
姚大家一把甩开了朝酒的手,她说:“让她逞能,自食其果吧,我可管不了她!”
安茜姐不言不语,迅速冷静下来,当机立断道:“现在入夜了,外头电闪雷鸣又下着瓢泼大雨,齐王府那边进也进不去,咱们再怎么着急也无济于事,都回去休息,明个一早起来再做打算。”
我满心担忧,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好不容易合眼迷了一会。还做起了梦,梦见姐姐妹妹们一个接一个的走进冠群芳,最后只剩我在门外死活迈不动腿,走不进来。
白朴姬嫌我太过愚笨,竟然带着金莲一个飞身便跳上了房顶,可我气急败坏的拆了窗户往里钻也钻不进去,后来我发现小天玑也进不去,于是我平衡了,觉得只要不是我一个人这样笨就行了。
稀稀拉拉的雨声响起,潮湿的气息层层叠叠溜了进来,我虚虚的睁开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大雨下了整一夜,直到天亮。
大衡二十四年 六月二十一(农历五月初四) 夏至 大风
昨个夜里梁都下一宿大雨,整个小院都变的乱糟糟的,小天玑也做了噩梦,天见亮的时候她抱着枕头,一头大汗的跑来见我,她爬上床掀开我的被子,一股脑的跟我说,她梦见了婉儿姐拉着思思姐站在冠群芳的门前,跟她挥手告别。
我鸡皮疙瘩竖了起来,这便赶紧呸呸呸好几声,叫她不要胡乱说话。
外头传来了姚大姐忙不迭的叫喊声,她嚷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得着!”
我拭去了小天玑头上的汗,叫她乖乖睡觉,不要想了。
然后就一轱辘爬起来,穿上衣服出去。姚大家着了一身青色短衣,对我道“安茜带着墨莲去了侯爷府和东宫。朝酒晚舞去屏翠山寻君仪道长递话给太后娘娘。金莲带着小天玑守店等消息。小寡妇你随我去齐王住处,走。”
我们去的时候正是午间时分,日头最烈的时候。
齐王那院前围的人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有人问道:“这女人不是冠群芳的头牌吗?怎么死这了?”
“你们还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齐王势大惹了陛下忌惮,故而陛下用美女之名,诱齐王来梁都,将其圈禁在此处。”
“我就说齐王他好端端一个封王,怎么会在这梁都住上这么久,原来是……”
有人急忙捂住他嘴,悄声制止道:“万万不敢乱说,不可乱说,非议皇家可要掉脑袋的!”
旁人却道:“怎么是乱说,这一处别院前后都有人把守,齐王自从来了梁都你有见他出过半步门吗?再说了……”
那人指着地上道:“这女人就是来刺杀齐王的不成,才落得这样下场。”
“什么!”
“哎呀,实话讲与你们听,我有亲戚在这当差,他说昨晚这女人主动来爬的床,可你想想,这里守卫如此森严,若不是上头允许,她怎么进的去?”
“还好齐王爷发现了,经过一番严刑拷打,这女人才熬不住供出了她是陛下的人,皇帝要她在床笫之间不知不觉杀了王爷,毁了王爷身后名,永绝后患。”
晴天霹雳。
我看着他们议论的女人被一草席胡乱包着,早绝了气。只是双目依旧圆睁着,不得瞑目。
我打了一个好大的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