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衡二十三年 十一月初八(农历十月十五) 立冬 小雪前夜
十一月头几日,天气都不好,常是阴风阵阵,初八夜里这阴风又吹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我推开角窗一看,入眼皆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我翻着白眼一想,这才回神,原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小雪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我一拍手,想起婉儿姐屋里的碳火怕是要烧尽,一想到婉儿姐的身子骨受不得寒凉,我便赶紧冲去厨房,拾掇了一筐子碳火往婉儿姐屋子里拖,还没拖到门口,便看见墨莲正端着汤药守在屋子外边,墨莲见我满脸黢黑,拖着一筐碳,闹出的动静不小,便着急说道:“你轻点,婉儿姐现在睡不好,一天到头,也就这会能眯个把时辰,可别把她吵醒了。”
我连连应下,不再拖拽那筐碳火,只好揣着手悄悄站在了墨莲身侧,我俩两相无言,气氛尤为尴尬。
我一向是耐不住尴尬的,于是我便没话找话来问她道:“唔……你当真,是想出去游历?”
她瞥我一眼,没吱声。
我搓搓手,呼一口白气,又道:“外头豺狼虎豹骗子成群,你这娇滴滴的人,可应付不来。”
墨莲被我说的不开心了,也顾不上自己说的要安静,她道:“奴家可不像某些人胸无大志,奴家读书也不是拿来塞满肚子的,奴家不怕。”
她扬起头说了不怕二字后,微微顿了下,继而小声说:“奴家前半生困在巴掌大的院子里。一心扑在一个男人身上,后半生就想去见见书里写的天地。随心所欲的蹉跎……”
原本我讥讽她的表情都摆好了,话也都到了嘴边,现在只好又咽了回去,我抓了抓脑袋,想了想,安抚似的对她说:“那,有机会,我也跟你跑出去一趟,我也是读了书的……”
从我这个角度看,墨莲应该是向右上侧翻了个极大的白眼,她嘀咕道:“可惜全然没读明白。”
秉承着婉儿姐说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姐妹理应互帮互助的道理,我本是想和她掏心掏肺,拉进距离,继而胡天海地的无话不谈,结果现在我只能生生忍着一肚子气,对她保持微笑。
不待我多说它话,屋子里传来了响动,是婉儿姐在咳嗽。我与墨莲对视一眼,赶紧闭嘴,齐刷刷的叩了叩门,婉儿姐足足咳了好一会,这才弱弱的道了句:“进来。”
我不过五六日没见婉儿姐,今日一看。她整个人形容枯槁,没了往昔艳丽的春色,只剩下一双大眼露着苦涩的黄气。散发着凋零枯萎的气息。
命不久矣。
莫名的,我心头排山倒海的泛起酸涩的海浪。
墨莲熟练的坐下,扶她起身喂起了药,并伸手给她顺着气。
婉儿姐对我颔首,开口唤我:“是小寡妇啊,正好你帮……帮我办件事。”
深秋入冬,婉儿姐已经完全没法出门起身,全都是大家来她这里听她吩咐,代她去做。
我忍住鼻腔汹涌而出的酸涩,忙俯身靠在她嘴边,听着她说:“两件事……你,你要听好。”
我害怕自己马大哈的性格误事,便紧紧拽着手底的被子,一字不落的听着婉儿姐讲。
她虚虚的吐气说道:“上次发大水前齐王进宫,太后还来不及找机会见齐王……皇帝便以男子不适宜久居宫中为由,当即将齐王接去了外苑。”我睁大了眼睛,婉儿姐轻轻扒过我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后来闹灾,消停了一阵,咱们也避了过去……之后皇帝怕拨款被贪,北巡震灾,我们又挨过一阵。现在我怕,保不齐他回来会秋后算账。”
婉儿姐应是许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额角渗出薄汗来,我为了让她省着些力,只能屁股前倾,凑的更近,只恨不得趴到她嘴边去听。
“前日,三皇子晋了玉碟,正式册了新储君,若齐王任不肯同太后站在一侧,那我们便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小寡妇,你将我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程胥媛,七天后,你叫她等着,南宫长史会来带她进宫。太后会告诉她该怎么做的。”
我不停的点头,重复着婉儿姐对我说的话,生怕错漏一个字。
婉儿姐说完扭头,喘了一阵,又咳了起来。墨莲赶紧递过去手边的水喂她喝了一口,好一会,婉儿姐方又继续道“第二件事……第二件。”她说到这里时,嘴边忽然勾了一个微笑。
“你,去……去叫白朴姬杀了新储三皇子。皇帝子嗣薄,太子死了,二皇子失踪,只要三皇子一死……”
婉儿姐断断续续的喘了起来,她咬咬牙继续说道:“便没了后顾之忧,不过三皇子身边高手如云,怕是不好轻易近身的,这事不用太着急……只是太后答应了我,只要三皇子一死,便放白莲花自由。”
“记住了吗?”
我愣愣的看着婉儿姐,几分游移不定的问她:“可是,媛媛姐姐进宫……还回得来吗?”
婉儿姐低头一笑:“放心,谁都可能出不来,独她不会……小寡妇,你还记得当年皇帝灭程家九族这件事吗?”
“皇帝是很喜欢淑妃的,他当时正愁怎么样才能保住程胥媛,结果太后开口保了她,这才得了皇帝的无尽感激与信任。”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依稀记得当初的确是有这样一件事的,转念我又想皇帝真是个难做的职业,又喜欢人家,又要杀人家全家,还得提心吊胆自己被杀……
皇帝喜欢媛媛姐?唔,可能也喜欢不过权利吧。
从婉儿姐那出来后,我怕自己遗漏分毫,便立刻将这两件事告知二位姐姐。
媛媛姐听完后,直接闭门了七天,谁也不知道她在干嘛。
而白朴姬姐姐更直接,我一说完,她便跳上墙角,立刻没了人影。
大衡二十三年 十一月二十三(农历十月三十) 小雪 寒冷
立冬后,天亮渐晚,十二月初七晨间,鸡还没打鸣,南宫长史便来翻了墙,只是这次她不是来寻思思姐或者姚大家的,她是来带程胥媛进宫的。
南宫长史今日着了一身宽袖金丝暗纹的红色宫装,极其不衬她的气质,她别扭的揉了揉手腕,对程胥媛点头道:“走吧。”
程胥媛对我道:“小寡妇,替我跟婉儿姐说一声……我走了,过几天就回来。”
我忙不迭的点头,她又对安茜交代:“楼里的账本我都整理好了,这些天你帮着看一下,有事去找姚大家,别老是烦婉儿姐。”
安茜上前一步,着手替她紧了紧披风,一声声诶诶的应着,并道:“行了,别跟交代后事似的,只不过离开几日。”
程胥媛这才闭了嘴,随着南宫长史走了。
南宫长史在墙外准备了马车,用以二人同乘。
南宫亲自驾车,程胥媛便依靠在车里。南宫长史道,一路从这花柳河畔到宫门前,少说也得一炷香功夫,让她可以闭目养神,歇息一会。
可程胥媛心里有事,哪里会闲的住,嘴上应着,手却不由自主的挑了帘布往外看。
她平日里不喜出门,想着此刻正好多看看梁都,马车晃了一阵,转了个弯,忽的一阵香风袭来,带了点甜腻的味道。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灯火通明,光怪陆离。
这里,与寻常梁都街道相去甚远;富丽堂皇的过了头。
程胥媛稍稍皱了眉,南宫长史笑着回头看她一眼又目视前方,她好心解释道:“这是世代宦官的达官贵人聚集地——春风十里街,用香粉铺地,美酒洒扫的地方,比皇宫也不遑多让。
说完她又自嘲道:“像我这种五大三粗的武将门户,都没资格住这里。”
闻言,程胥媛眉头皱的更紧,她见不惯这种奢侈,即使她还是淑妃的时候,也不曾这般浪费,她又想到了前些日子发大水,城里饿殍遍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罢了,她并不能改变什么,不如眼不见心不烦,想到此处她手一松帘布,蜷缩了回去。
南宫长史见她缩了回去,便也不再多言语了。二人就这样一步三晃的驱车到了宫门前,守门将军自是认得南京长史的,她象征性的亮了亮牌子,马车便长驱直入了宫中。
入了宫,远离了市井喧嚣,程胥媛这才小心的探头再度往外看了看,琉璃碧瓦,熟悉的宫殿,这是自打她出宫被送去冠群芳后第二次回宫,这里不曾变过,连正殿边那棵突兀的玉兰树也依稀如昨日。而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宫里教养嬷嬷的训斥声猛的响起,程胥媛想……这里曾经有她的两朵小花,会笑着唤她“娘亲,抱抱我吧。”
“母妃,你做的糕点是最好吃的。”
……她想念那两抹肆意的颜色了。
任她顾自思绪万千,马车却早已停稳。
“想什么呢?到了。”南宫长史拍拍她肩膀,转头便将手边的一个包袱交给她,温声说道“换衣服,待会跟着这个宫女走,别出声。”
南宫长史催促她快些。
无奈,她只好点了点头,抓过了包袱。
宫女将她带到了御花园偏厅,接着管事的嬷嬷便进来吩咐了差事,让她端着茶水去伺候太后。
她端着茶水,头埋的低低的生怕被人认了出来,就这样一路跟着宫女的队伍行到了长春湖边。
宫里的长春湖十年如一日的美丽,即使在寒冬也挡不住的迤逦,湖边东侧的碧水亭里坐着两个人,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太后和齐王。
纵然一眼看去,太后仍是精神矍铄,但却也掩盖不住岁月的更迭,脸上平添了许多皱纹。在程胥媛对太后的认知里,她平日里宽厚,素来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特别是笑起来,与寻常人家里的老太太无二。
不过,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太后生气时那双眼睛只要一横,便能吓死一众牛鬼蛇神。
碧水亭早早堆了七八个火盆,搁置了熏香。厚厚的帘帐密不透风,似乎能就此隔绝冬日寒风。
太后正在碧水亭和齐王对弈,棋局过半,齐王冥思苦想迟迟不敢下手,太后便拨弄着棋子,不满开口道“棋子都得用起来,齐王死捏着做什么?”
齐王即便平日飞扬跋扈,到了太后这里也乖的跟鹌鹑似的,他拱手道“娘娘的子多,我怕被围起来吃死了。”
太后笑了笑:“子多?不多……既如此,哀家让你两招,咱们便是和局。你一直捏着犹豫不定,到了时间两败俱伤,你不也一样寻不到活路。”
齐王心头一紧,抬头望去,他不免揣测太后是否在想点明他什么,他斟酌一会,只好说道:“我在想想,在想想。”
太后摇头呲笑一声,随手摸来一盏热茶浅尝,也不再多言语,喝了两口将茶盏一放,便好整以暇的等着犹豫不决的齐王落子。
程胥媛离她们不远不近,就在那厚厚的帘子边上,既能听清对话,又让里头的人看不真切,她脚边还搁了一个火盆,即使久站也不会太冷。
这一局博弈的时间很长,长到她不由昏昏欲睡快要打起盹来。耳畔亭子里传来了太后浅淡的笑声,她乐道:“齐王刚来梁都时架子颇大,怎么下棋却排场铺的这般小?是不是故意让着哀家这个老太婆啊。”
齐王不置可否道:“那里,那里,是本王棋艺不精,太后娘娘莫要取笑本王才是。”太后听完齐王的恭维,笑了一声。这才挥手,让人来撤了棋盘,换上了上好的花茶。
“早年陛下刚登基,可是有意要废了这分封的律法。哀家竭力反对,这才拦了下来,不然今日齐王可没法在这陪哀家谈天说地咯。”
闻此话,齐王没有吱声。
太后也不再提。转头面朝长春湖虚起了眼,百无聊赖的同齐王一同赏着宫内冬景。忽的,她状似无意的对齐王颔首道“齐王,这长春湖的景色美吗?”
齐王从善如流:“自然。”
太后眯眼一笑:“嗯……别看这长春湖景色美,吃人可不吐骨头呢。喏,就前头那儿,淹死过淑妃两个女儿,三公主和六公主,淑妃,你还记得吧?”
齐王没搭腔。
帘子外的程胥媛手猛然攥紧了手心,捏成拳,她的心脏犹如被人狠狠刺了一刀。
太后又道:“淑妃也是个可怜人,留在那冠群芳里偷生。可现在皇帝想要摘掉冠群芳,你说哀家该怎么办呢?”
齐王拂袖随意道:“没了便没了吧……若是太后想留淑妃,本王也可以帮您分忧。”
太后却道:“不用,现在她很安全。”
程胥媛心头咯噔一下,什么意思……她很安全?那楼中姐妹们呢?
来不及让她多想,太后打了个哈欠,又道:“齐王殿下,想来哀家是年纪大了,一动脑子就乏的慌。”
太后发话,正合齐王心意,他如释重负的起身,作了揖告退。
齐王扬手抬起了厚厚的帘布,冷风不留情的灌进了碧水亭,让人忍不住一个激灵。
管事嬷嬷关切道:“天寒地冻,娘娘可要回宫休息了?”
太后却道“不急。”
说完,程胥媛便看到帘子里头的太后桌子上撑起了头,丝毫没有换地方休息的意思。
程胥媛眼皮跳了几跳,太后是在等人,不过会是谁呢?皇帝,贵妃?想了一圈,时间匆匆而过,碧水亭的炭火已然添了两遍,天色也暗沉了下来。
她摸了摸腿,站了一日,有些僵硬和酸麻。
忽然远处有稀碎的脚步声响起,管事嬷嬷往外望了一眼,回头对太后毕恭毕敬道:“娘娘,是小公主来了。”
公主?那个公主?程胥媛暗自疑惑,便顺着管事嬷嬷的头看了过去。
粉色的连帽绒衫下,藏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巴掌大的鹅蛋脸蛋红扑扑的,嘴边两个酒窝,一笑起来就好似让人看到了春日暖阳。
她脖子下挂了一把银色的龙纹长命锁,手里揣的小暖炉更是精致的钳上了翡翠珍珠,无用多说,只要稍打眼,便能知道她是富贵养大的。
小女娃年纪同冠群芳的小天玑一般大小,却不同小天玑那般爱疯爱闹,她走路行事皆端庄持重,小女娃缓缓踏雪走来,拾级而上,规矩周正的对着太后行了礼,她道:“见过皇祖母。”
长春湖面一阵急促的冷风飘飘然吹过,不由冻的人直打哆嗦,碧水亭的碳火的星子熄了些下去,程胥媛忘了呼吸。
记忆中她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鹅蛋脸,小酒窝,漂亮的像个娃娃。只不过那时候她们叫她六公主。她还有个小名,叫苏苏。
太后笑眯眯的让小公主坐在了自己身侧,她问道:“太傅今日教你的学问,可都弄明白了吗?”
小姑娘谦和有礼的起身,对着太后又一作揖,接着昂首挺胸的在这小小的碧水亭里,朗朗道来今日课业内容,字里行间神采飞扬,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气宇不凡。
程胥媛失了神,就这样看着那张脸,竟也听不清她嘴巴一张一合,到底是说了些什么,只是忽然鼻子有点酸,心头有些堵,万般滋味齐刷刷涌上心头,说不清也道不明。好似数九寒冬突然吹过了一阵春风,可春风又不足绿十里,就只是那么刮了过去,让人来不及反应,也留不下来。
直到小姑娘离开,她都没能回过神来。
太后转头盯着小公主离开的位置看了看,说道:“两个救活了一个,不敢大意了,连夜送出去养了一段时间,接回来后对外称的是……哀家母系旁支的遗族,讨封了个公主。之后就一直放在哀家身边养着,平日里都没出过哀家宫门。”
程胥媛恨极了她,又感激死了她。
她知道太后瞒而不报,就是为了自己能恨皇帝,成为她的爪牙。可至少她把苏苏留了下来,还养的这般好,给了她呵护和自己给不了的周全。
还是感激多一点吧,她想。
太后见她不言不语,随即又笑:“你知道哀家教她的都是些什么吗?”
程胥媛沉默着摇了摇头。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收了笑,认真的说道:“苏苏识千文只消三日,诵百章不过月余。她聪明稳重,胆大心细。当年太子学识尚不如她,如今三皇子也不及十之一二。”
隐隐的程胥媛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很是惶恐。她不敢相信,更不敢提。
离太后最近的那盆碳火,火星子不合时宜的噼啪跳响了起来,伴随着这阵子响声,太后指向东边郑重道:“她是未来哪个位置的人。”
长春湖的东边,是东宫。
即便早有猜测,程胥媛也依旧吃惊,太后毫不避讳的告诉她,要让苏苏朝登九五,成为东宫之主。甚至天下之主。
“皇帝以前不信哀家会有二心,是因为哀家没有子嗣,可有了苏苏……一切便不一样了。”
太后拉长了声线,由远及近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开始落地,生根,发芽。
“淑妃。哀家若是败了,护不住冠群芳,保不住你,更护不住她。”
“她是个天资聪颖的姑娘,有治国安邦的雄才大略,你舍得她就此埋没,随你一路命丧黄泉吗?”
太后轻飘飘的一席话,却字字句句正中她死穴。程胥媛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后叹气道:“罢了罢了,哀家知道你对皇帝到底是不甘心,这才冒险带你进得宫来,让你死了这条心的。”
“皇帝北巡就快回来了,这事到时自然有个了断,你且先住下吧。”
说罢,太后摸出令牌交给身侧的大宫女,她缓缓开口道“传哀家令,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