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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衡二十二年 五月初六 立夏(1 / 1)


大衡二十二年 五月初六(农历三月廿四) 立夏 极热

立夏后,服饰大户思思姐又要开始清理衣柜了。

她叫我去帮她收拾房间,顺便把那些过时的旧衣物搬走,好给她的新欢腾位置。本着程胥媛姐姐教我的劳动要有回报,本着姚大家教我的吃什么也不能吃亏的精神。

我并没有第一时间一口同意。

我已经不是昨日的我,我已经不是那个刚来楼里的小寡妇,我已经学会讨价还价了。于是我仰起头,伸出一双手,大声说:“十两银子一次。拒绝还价。”

我坚定的认为,思思姐这个抠门鬼是绝不会同意。谁知道她想都没想便爽快的一口答应了,还立马扔给了我一锭银子。她突然的转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钱比天大,无可奈何的,我只能如言去思思姐那里搬衣服,可我还是小瞧了女人的衣橱。

当我打开衣柜时,汹涌澎湃的衣裙夹带着浓浓的脂粉味道,犹如滔滔江水将我埋了个彻底。待到我挣扎出来时,发现自己屁股被膈应的十分难受,我回手一掏,原来底下压着一个小盒子。

我问思思姐这是什么,她瞥了一眼,毫不在意的说她也不记得了,让我看看,要是什么不值钱的就一并扔了。

我学着姚大家的样子,偷偷暗骂她败家。然后打开一看……

这是?思思姐的卖身契?只要……一万金?

思思姐也看了一眼,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她让我把东西塞回了小匣子里,又神在在的坐在一旁让我动作麻利点,不要对不起这十两银子。

我默默不说话了,因为众所周知,一万金对别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但是思思姐她首饰盒里随便一样东西都值个千八百银子,她不会拿不出来的。

那她究竟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

我抓耳挠腮,想啊想啊想,无奈太蠢,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事实证明,心神不宁的干活,是一定会出岔子。果然下一刻我一不小心刺拉一下,便撕破了一件纱衣。

那边正在打盹的思思姐突然蹿起八丈高,一把捧着那件纱衣,嚎道:“我这上好的贡品波斯天蚕嵌金丝红纱衣!”

反正都不要了,这么一惊一乍的是要干嘛?

她双手一摊:“赔钱。”

???我不明所以,张大着嘴巴嘟嘟囔囔道:“你不是不要了吗?”

思思姐摊手说:“现在我不扔了,你撕坏了,赔钱。”

……欲哭无泪的我颤颤巍巍的问:“多,多少?”

“这衣服一百两,我穿过两次二百两,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打个折,五十两吧。”

还能这样算?

好家伙,我就说为什么你一个爱财如命的人,答应给我工钱这么爽快呢!合着您在这等着我呢!

我鼓着眼泪水,掏出荷包十分不情愿的递给她,但又舍不得交出去。

我问她如此讹我一个一贫如洗的小寡妇,她的良心不会痛吗?!思思姐此刻力大无比,那里还有半分柔弱的样子,她一脚踹飞我,狠狠道:“拿来吧你。”

她拉开荷包掂量着银子,毫不在意的说:“良心?那玩意早就被隔壁王大娘养的旺财吃的连渣渣都不剩了!”

……旺财?……姚大家?你俩还真是相爱相杀的模范典型代表呢。

怪只怪我低估了一个女人的衣柜,待我一双手整理完思思姐的那些衣服,只觉得又累又困,便回去倒头就睡。

我这一觉睡得本是十分舒服,直接睡到了将要天明。这个时刻点大多恩客都散了,楼里姐妹也都各自休息去了。

如果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小腿又开始抽筋,疼的我一头冷汗,我是绝对不会发现这个秘密的。

待到我咬着嘴巴,好不容易挺过去那个抽搐的疼劲,忽然楼上瓦片轻微响动。

我先是一愣,而后自然而然以为是南宫长史这位太子妃照例又来翻墙,便没在意。

谁知没一会又响了一声,我隐约觉得不对劲,便努力壮起胆子下床去瞧。

窗外惨白的月色,一地静谧,乌黑的树影投在墙上,越看越像是姚大家讲的那篇《聊斋志异》。

我打了个哆嗦,摸出铜钱,学着儿时见过的神婆,有模有样的向屋顶一抛出去念道“妖魔退散退散!”

妖魔没退散,急急如律令却打来了个女人。铜钱砸到了人,我瞪着铜铃一样大的眼睛看着二楼拐角那个突出来的露台。

我原地立正站住,完全不知所措,谁来告诉我这个穿着火红纱裙,半露细腰,跳着胡炫舞的女人为什么会和白朴姬长着一样的脸?完了完了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我咽了咽口水,双眼向上一翻,往前一边摸一边退:“哎呀,我怎么突然看不清东西了?怎么回事,突然眼睛就黑了。”

白朴姬一个旋身,稳稳的落在我面前。她盯着我,我扯了个比哭还丑的表情“我说我是梦游您信吗?”

白朴姬不说话,我瑟瑟发抖,两俩相对无言。

好一会,她开口说“祈神。”

这是在跟我解释?

“你敢说出去……”

我连连摆手,我还没活够,不想英年早逝,于是断然道“我有夜盲症。”

白朴姬咬了咬嘴“我就是在祈神,才不是喜欢漂亮衣服,更不是喜欢跳舞,思思那种女人我根本不羡慕。”

……我只说了五个字,您怎么大招全交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招制敌?武林中人都这样交流的?

我哭笑不得:“是是是,您是太后娘娘的臂膀,和我们普通女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白朴姬冷冷道:“你知道就好。”

我退了两步,不自然得嘿嘿一笑“那我走啦。”

白莲花站在原地不动,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冷冷的盯着我。

我一边往后挪,一边说“其实很好看啊哈哈哈。”

待到离她八丈开外,我鼓起勇气说“真的很好看!”

说完我干嚎着“别打我!”拔腿就跑。

大衡二十二年 五月二十一(农历四月初十) 小满 大晴

这一段日子期间,晴朗了整整十二日没有下雨,梁都那五年一度的玉雕节便在这般好的日子里拉开了帷幕。

大衡尚玉,在每五年举办一次的玉雕节里,若能获得魁首的玉雕师傅,就可被皇家录用,聘为七品玉师的。

金莲虽然从不曾讲过自己想去参加的话,但她好端端的开始茶饭不思、走路摔跤、吃饭发呆等种种迹象,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一众姐妹的怂恿下,金莲鼓起勇气去报名,却因为是女人,还是个花楼女子,被一阵群嘲后她泄了气,恹恹的回了来。

姚大家大骂一通说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都是些蠢出天的玩意,骂完了又对金莲说没关系,咱们换个身份,绕个路子,找个男人代替去就行。

姚大家提议,可以让南宫长史帮个忙。

安茜姐想了想,却说不合适,太子妃和咱们扯不清,传出去可不太好。

于是千挑万选,最后思思姐拍板说让董小王爷去,看谁敢不给面子。

大家一致认为,可以。

事情落地,金莲却依旧忧心忡忡,思思姐戳金莲的脑门说自己费心费力的策划,她是不是该有所表示呢?

姚大家骂她不是人,帮个忙还要收钱,思思姐却说,自己这是要牺牲色相的好吗!难道不该收点幸苦费吗?

金莲拨开两人,打着手语说:“思思姐幸苦了,应该的。姚大家,谢谢你。”

然后她提着裙子跑回房,把自己来冠群芳后攒的钱全都一口气给了思思姐。

金莲说,玉雕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停顿一下。

又比划道我不求扬名也不要什么奖励,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水平到那个地步了,哪怕冠别人的名,摘了名次,我也会很开心的。

所以思思姐,请你帮帮我。

思思姐说:“看在钱的份上,你可放一万个心。”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她便很守信的邀请了董小王爷前来,她将金莲三件雕品一一打开给他看。

分别是翡翠七折书,白玉连环印,以及子母玉观音。

其实这些雕品用料都不算好,甚至在董小王爷眼里可惜称呼为次品,但是贵在雕功十分出众,可谓鬼斧神工。

董小王爷略微扫过前两件,最后捧着那个玉观音,小心翼翼举起来对着光左右看看,然后摇摇头。思思姐以为是不够好,就说要不她让金莲再拿回去改改。

董德隆摇头,继续言语道:“不是不好,是可惜太好了。”

董德隆以自己有一个不方便露面的朋友,自己代为参加这个由头去报名参赛了,凭借着王爷世子的身份,他送上去的东西没有任何意外的杀到了决赛。

金莲的玉雕观音在决赛出了名,思思姐得知后,在楼里按摩着老腰对金莲说,要是真得了第一名,赚个奖励可不能忘了她。

然而百密一疏,玉观音却因底座刻了个一朵莲花,被有心人认了出来。

有人说这东西的技法很像冠群芳卖出去的那些玉雕,有人拿出从冠群芳买来的玉件一对比,他们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扒出了董小王爷帮金莲参赛这件事。

但他们没有指责董小王爷。

只是昨日还清一色的赞扬仅仅朝夕之间,便成了难登大雅之堂。

事情传到了董王府,迫于压力董小王爷派人去取回了三件玉雕。

他们取消了金莲的资格。

金莲一点也不生气,她说自己能冲到最后一关,已经说明了自己很厉害了,她很开心。

但是她开心,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开心。

大衡二十二年 六月初六(农历四月廿六) 芒种 阴天

玉雕比赛结束后,大概是芒种前五日,来了一群生面孔的男子,坐在堂厅里公然羞辱金莲。

他们高谈阔论,愤世嫉俗。大声责问金莲居心何在,一个花柳河畔的女子要跟他们争一个玉雕师的名头,他们说这太可耻,说这是世间女子之奇耻大辱。

姚大家黑了脸,琵琶一扔就要骂人,谁知道那群人见到她更起劲了。

他们说,哟,可算找到源头了,这里还有个参加了六年科举嫁不出去的老女人,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一路货色。

金莲见波及了姚大家,她有些着急。可因为不会说话,所以只能拼命打手势。她说自己没想要争,自己只是想与诸位切磋技艺,精湛技法。

忽然有人站出来说,金莲根本不是什么正经路数出来的流派,她是偷师学艺来的。

她以前就是王玉师家的家生奴,仆人偷师,被主人打死了亲爹赶出了府,这才卖身到了这里。

有人说这不是养的白眼狼吗?主人养她,她还敢偷师,偷师就算了现在还敢用偷来的手艺参赛,如此丢人现眼的事也做得出来。

金莲手渐渐缓慢了下来,估计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反正他们不会听,只是想发泄不满,不如听着,等骂够了,自然也就消停了。

姚大家可不这样想,她火气十足的跟他们对吵,你阴阳怪气我就无理取闹,你骂人不带脏字,我就引经据典的怼回去,开始时大家都觉得这是常态,不足为奇。可是时间长了便影响做生意了,程胥媛姐悄悄拉着朝酒让她去请董小王爷来救场。

董德隆姗姗来迟,他笑眯眯的问大家今个怎么这么好雅趣,全都聚集在这却不叫他?

众人见到他,立马齐齐住了嘴。姚大家一个人舌战群儒也是累的够呛,见他一来,便讽刺道:“怎么不说了,接着吵啊!”

眼见着火气又要上来了,程胥媛一把拽住姚大家,而董小王爷也做和事佬一般,双手一栏,往中间一站。

他打开折扇晃了起来,笑着问那群人:“不说其他,咱们单说这雕的东西好不好吧。”

众人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董小王爷笑着说,自己只是不想让好物明珠蒙尘,相信大家也不会有偏见吧?

董小王爷的话很多时候讲的并不好,但是贵在有奇特的效果,至少没人会驳斥他。

尽管他们憋着一张黑里透红,红里带紫的脸,明显不认同董德隆的说法。也不会说一句,您说的不对。

姚大家护着金莲往后退,愤世嫉俗的呸骂道“什么玩意,见风使舵。”

即使姚大家会说我势利,可我仍然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又不是每个人都能铁骨铮铮,傲骨不屈。毕竟不畏强权这种东西,也只能在文人墨客,茶楼话本里存在。

从此之后金莲便有了心病,她不敢再碰自己喜欢的玉雕,她喜欢每天没完没了的干活。姚大家实在看不下去了,劈手夺了她的扫帚:“老娘见不得这幅自怨自艾的模样,不是千金小姐的命就不要装柔弱,受了打击就自己爬起来。”

我小心翼翼的问:“爬起来,然后呢?”

姚大家啧了一声说:“还能干嘛,爬起来再接着摔啊。”

金莲对姚大家比划着,对不起。

姚大家不耐烦的说:“别别,你可没对不起我,你谁都没对不起,你要是非要想说对不起,你不如去对着墙多说几遍,说不定就清醒一点了。”

芒种的午后本就十分燥热,大家都躲在屋子里避着暑热,不肯出来。婉儿姐与我本是要去找程胥媛对对账本的,可是她看到金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顶着热辣的太阳发呆。

她于心不忍,撑着伞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对金莲说:“别难过。”

金莲蜷着腿,缓缓抬手对着她比划着。

金莲说:“我只是喜欢玉雕,我没有偷学,我看了一眼那些书,只是一学就会,我不比他们差,我只是喜欢玉雕,我的确撒了谎,我也想做一个受人尊敬的玉雕师。”

她抱了抱婉儿,眼睛红红的,抽抽鼻子比划问道:“婉儿姐,我真的错了吗?”

婉儿姐搂着她说,错了,其实我也有错。或者说天下像你我这样的女人都有错。

金莲睁大眼睛看着她。

婉儿勾起一个微笑,轻抚她的头发……在很多人眼里,女子优秀就是一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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