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衡二十一年 二月十八(农历正月廿六) 雨水 寒凉
这个月开会时间提前了,安茜姐和思思姐意料之中的没有参加。媛媛姐却是非常积极的出席了。
她拿出一张单子,罗列着各项开支,然后提出了各种点子来增收。
比如,请个繁楼里的厨子掌勺,把菜品卖相提高,这样价格也可以水涨船高,当然她说完以后,立刻转头安抚我道,这不是因为我不够好,只是还不够好。
接着她又说,还可以搞什么会员制度,有些曲子舞蹈只能是包周,包月才能点。她还说金莲的雕件不能单独卖出去,只能是会员才有资格参与竞买。
我这才发现这位前淑妃在做生意这件事上,是真的很有头脑的。
媛媛姐对婉儿姐说:“原本我只是支持变法革新而已,并不想站太后的队,但是从今天开始,我是太后的人了。”
因为她两个女儿的仇,她是一定要报的。
我问媛媛姐,她是不是知道是谁干的了,她说还能有谁,虎毒不食子,他却竟然因为我家刺杀一事就要斩草除根。
我又吓了一跳,不是争宠吗?听她的意思,怎么是皇帝杀了自己的女儿?那那那站队太后……太后要杀皇帝?
我一直以为自己吃上了皇粮干上了公差,怎么突然变成了吃牢饭?
我张了张嘴,本来想告诉她说,没有真凭实据就乱扣帽子是不对的,但是婉儿姐拉住了我,她悄悄告诉我没关系,无论如何让她有个恨的人,她才能活下去。
媛媛姐讲完了自己的想法,便又轮到了传阅我小作文的时刻。
不过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我的季度报告写作风格,每个人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干巴巴笑了两声,就各自去忙了。只有婉儿姐还认真从头到尾看了个遍。我本来想着放弃,不写了。
但是婉儿姐说,小寡妇你还是要继续写,做事可不能半途而废。
我还想推辞一二。
她便笑制止了我,她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道理姚卜应该教过你才对。
是的,姚大家教过我,婉儿姐给我加了钱,所以我只能继续写了。
哦,钱真该死的玩意。
大衡二十一年 三月二十(农历二月廿六) 春分 大风
在媛媛姐没日没夜的努力下,冠群芳的收入直线上升,用日进斗金来形容绝不为过。
可她并不满意于此,而是又发明了五千两随机抽姑娘作陪系列、以及点曲子买五赠二活动。
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楼里的姐姐根本忙不过来,于是她又想到了借姑娘的办法,她和别家不景气的青楼谈好价格,五五分账。
在这之后,媛媛姐又把赚到的一部分钱拿去买了各种行当的店铺,请人代为经营,她打着算盘,信心满满的说只需要一年,她就能完成太后的目标,算盘被她打的噼啪作响,姐妹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想着她可真是个商业鬼才。
我问婉儿姐,咱们要不然不做青楼生意,改做其他吧,这毕竟不是个正经行当。婉儿姐说我笨,清楼每日迎来送往的,就是最好的情报收集处,换了其他地方可没这么方便。
我支支吾吾的又问婉儿姐道:“为什么太后要杀皇帝啊?”
婉儿姐摸摸我的头,温柔的说:“太后没有要皇帝死,她只是想自己当皇帝。”
我着实不明白,太后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了,她为什么还要当皇帝,去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婉儿姐笑了笑不答,反问我说:“为什么女人不能做皇帝呢?”
我一本正经的说:“古往今来向来如此。况且他们都这样说的。”
婉儿姐问我,他们是谁。
我想了想,所有人啊,大家都这样说。但是具体是谁我想不起来了。
婉儿姐头一次非常认真的告诉我,不要信那些鬼话,那些话都是用来骗你的。
我虽然并不全然赞同,但面对婉儿姐也只能点点头,表示一下自己是明白的。
婉儿姐说完又不自主的开始揉腿,我看她揉腿就想到了那六十八刀,于是眨巴眨巴眼睛莫名其妙的问她,伤口还疼吗?
婉儿姐倒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愣住一会,这才说道:“很疼,现在疼,以后也会疼,但是不后悔它疼。”
我记得朝酒告诉我,婉儿姐本想登楼自裁,以死谢天下,太后怜悯其有大义徇国之志,才会救下她后安置在冠群芳里。
朝酒说,这位太后她想要称帝,是为了变法革新,她要男女平起平坐;要证明女人也能做到男人做到的事情。而刚好婉儿姐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就成了太后的左膀右臂。
可是这件事在我眼里真是十分十分大逆不道的。女人怎么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呢?女人不就该依靠男人生存吗,咱们古往今来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的,为什么他们要改变呢?我觉得婉儿姐可能脑袋也受伤了。才会有这样荒诞无稽的想法。
果不其然没多久,婉儿姐旧疾复发了,只不过不是头,是腿。
大衡二十一年 四月初五(农历三月十二) 清明后 细雨
清明后不久,大约是四月十三晚间,梁都城内毛毛细雨一直落个不停。花柳河畔一片烟雨朦胧,颇有几分烟雨江南的味道。
安茜姐刚唱完曲,还没退场,楼里一个姓王的公子便在一众哄叫声中,狂掷千金。他放言千金一博美人笑只要能见上婉儿姐一面,哪怕是死了也甘愿。
当他扔到九千九百九十九金时,婉儿姐架不住了,只能起身下楼,可还没出房门,突然就平地一摔。
王公子见不到婉儿姐,在一帮子狐朋狗友面前抹不开面子,自然是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于是当众又吵又闹,晚舞只好去请安茜帮忙,最后是安茜姐把那个王公子连哄带骗的弄她房里去听了一宿曲,这才算了结的。
这面压住了王公子,那面姚大家顶着细雨去请了于小敏,让她来给婉儿姐瞧腿伤。
于小敏已经久不出诊。这次被请来,她还开玩笑说自己很久没见到阳光了,于小敏岁不出诊但医术一如既往,只消片刻,便诊断说婉儿姐身体状态非常不好,当年隆冬大雪挨的那六十八刀元气大伤,这些年还不好好养病,非要东奔西走,导致身体犹如六十岁的老妪。
她还说,婉儿姐如果想多活几年,就老老实实卧榻养病。不要操劳过度。最后她打开药箱时叹气道:“这腿已快不能走了,我给扎个针,用些艾灸暖一暖,先吊着吧。”
婉儿姐要瘫了这件事,让我们几个年纪小的狠狠难受了好几天,直到有一日,思思姐依着门槛打着扇子安慰我们:“不过是瘫了,还得过几年才死呢,没事没事啊。”
于是,我们哭的更大声了。
大衡二十一年 四月二十(农历三月廿七) 谷雨 暴雨
谷雨时节那阵,梁都下了好几场暴雨,今日转小些许后,白朴姬便匆匆忙忙戴着斗笠顶着雨蓑,出城去办事了。
可一直到华灯初上也一直没见她回来。
今日晚上十分热闹,媛媛姐推出的新活动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人手告急,也没谁顾的上白朴姬。
忽然,楼里闯进来了一群官爷,为首那个按着刀说有人举报我们偷了东西。
我们怎么可能偷东西呢?秉承着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观点,我们大大方方让查了,谁知道竟真让他们查出来一个不属于我们的金印。
这个东西是在婉儿姐那里查到的,所有人都慌了神。
婉儿姐被官差带走了,楼里恩客散了个干净。连着好几天大家都坐立不安,程胥媛去送了银子打点,姚大家和不思姐也找着自己的恩客打听婉儿姐的情况。
白朴姬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她一摘斗笠冷冷的说,有人用假的太后召令将她骗出了城。而这个召令只有楼里的人才知道。
第三天傍晚,姚大家黑着脸将大家聚在一起,她说,她知道是谁干的了,自己承认总好过她揭露。我拉她坐下,说她多心了,怎么可能是自己人呢?
谁知道安茜站了起来,她不疾不徐的说“是我。”
除了几个姐姐之外,我和朝酒晚舞还有金莲都懵了。
安茜一副大义凛然模样,义正言辞的说:“我绝不会让你们伤害表哥的。”
姚大家二话不说,冲上去就给了她一耳光,那速度又快又狠又毒。我这才知道她上次打我真是一点劲都没使的。
安茜被打的站不住脚,身子斜斜歪向一旁,脸都肿了,只是还嘴硬道:“你们助纣为虐,是不会有好结局的。”
朝酒木着脸骂她傻,都被满门抄斩送到这来了,还要替别人数钱,真是无可救药。
媛媛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拉住暴躁的姚大家让我们别管她了,早晚有一天她会后悔的。
就连一向和她一条心的思思姐,也骂她是个傻婆娘。
安茜姐就这样被孤立了。
还好官差没有为难婉儿姐,因为那个印章,其实就是那天为婉儿姐一掷千金王公子的。
思思姐知道后,亲自登门求了王公子去作证,又使了好些银子,婉儿姐就被放了出来。
婉儿姐被放出来的第一天,什么也没说,拿着一封信就去找了安茜姐,不知道婉儿姐跟她说了什么,屋子里先是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然后就是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的声音。
我和姚大家十二万分紧张的跑去撞开了门,却看到安茜姐趴在婉儿姐怀里哭的稀里哗啦,她说我从小就喜欢他,整整十五年。他怎么可以利用我去骗我爹,让我爹和江家一起造反啊!我被骗的好苦。
安茜姐是真的伤透了心,她哭的快死一遭过去。
我和姚大家又气又心疼,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不由呸骂道,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又忽然想起那人是皇帝,我犹犹豫豫又补了句:“当然有例外,只是我们未见到。”
姚大家鄙夷的说,畏惧强权,真没出息。
大衡二十一年 五月初五(农历四月十三) 立夏 热
又是一年立夏,我将清热解毒的莲子羹连续做了五日,终于思思姐受不住了,她气呼呼的塞给我一锭银子:“咱们虽然不富裕,但是吃上头也是绝不能短的,你赶紧给我去卖些新食材,再吃这莲子粥,我就要变成莲子了。”
我平白捡了便宜,乐的没边,自然是立刻去办财神爷的嘱咐,谁知我前脚刚出门,就被叫了住。
朝酒说,开会了有事等会办。
本季度楼里清账结算时,程胥媛梳理整理了许久的财务,特意说了一句,因为安茜的捣乱,耽误了几天开门,所以营业额没达到目标。
安茜姐沉吟了片刻,蹭蹭跑上楼抱了个大箱子下来,呼啦一倒。满桌子的金银财宝刺痛了众人的眼睛。她小心翼翼的将东西往桌子里头使劲一推,问程胥媛说:“这些够吗?不够我日后再补上。”
姚大家吃惊的拿起那些东西,瞠目结舌的指着安茜道:“好家伙安茜,真人不露像,你比我能耐!”
安茜悔过的十分真心实意,她立定站好,不安的说道:“以前是我不好,辜负了大家一片心意,是我蠢我笨……以后我们就是一条裤子的姐妹了!”
大家满意了。
我却摇头,我寻思着一条裤子也穿不下这么多人啊?
于是我偷偷从桌子上拿了一个镯子放进兜里,说咱们还是一条裙子比较好。
大衡二十一年 五月二十一(农历四月廿九) 小满 晴朗
今日我正式满了十五岁,也就是寻常人家说的及笄了。
婉儿姐特意放了我一天假,让我出去玩。她说城南口那边有一家糖铺,老板姓刘,在着梁都城做了二十年的糖,他家店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吃食,我一定会喜欢。但是不可贪玩,要在太阳落山前回来,我自然是满口答应,一路欢欢喜喜的跑了出去,这是我第一次逛梁都。看什么都新鲜。
花柳河畔离城南不过半个时辰的距离,我跑的飞快,很顺利的就找到了婉儿姐说的哪家糖铺,
老板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长的和蔼可亲。他一见就问我:“哟,小姑娘买点什么?”
那里面陈列的菓子各式各样,个顶个的精致,然而价格也很惊人。
我看中了一个桃花样式的菓子,摸了摸荷包。直摆手:“不买不买。”
说完又脸红,多看了两眼,便依依不舍的走了。
刚出门,我还惦念着那桃花菓子,冤家路窄,那么大一个梁都,我偏偏撞上了那个害我挨巴掌的公子。是的,就是喜欢思思姐,月月来五次的那个冤大头,董德隆。
他也在逛集市,而且出乎意料的还记得我;我本想装不认识,直接绕过他就好。可是他却叫住了我,非让我跟他一起,还说有什么喜欢的,他可以买给我。
我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我不想和你逛。”
他笑眯眯的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你喜欢思思姐,所以不要和我纠缠不清。”
他说喜欢她和喜欢你并不冲突,小朗月你真是傻的很可爱。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我不认可他这种言论,但是迫于不敢得罪楼里的大金主,没办法,只能噘着嘴不情不愿跟他胡乱晃了一整日,临到太阳下山前才回了楼里。
我心里委屈极了,好好的一天假期就这样毁了个干净。
思思姐看见他和我一起回来时,果然一愣,她道:“怎么是董小王爷送朗月回来了?”
董小王爷拾阶而上,深情款款的摸摸她的头:“想你了,就顺路过来看看。”
思思姐一笑,直拉着我就往身后藏。
董小王爷见她护着我,也不多问,便知情识趣的说:“本王还有事,便先走了。”
待到董德隆走远了,思思姐这才一把抓住我,郑重其事的说:“小寡妇,你可不能喜欢他啊!”
我一头雾水,只觉得思思姐问的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啊?”
思思姐掰着指头数说他长的好,家室好,又有钱,又会说情话。十个姑娘九个喜欢他,也只有自己这一个能清醒着薅他的金银珠宝。
我逛了一天,饿的要死。根本听不进去她说的那些废话,只顾着进了后堂。抓起吃的就往嘴里塞,她却生怕我听不见她说的话,一个劲的嘱咐我不能喜欢他,我只好又信誓旦旦的说了一遍“我不会,天上下刀子我都不会。”
思思姐眼神很复杂,用一种看傻子,又欣慰的表情,盯着我猛瞧。末了,她补充说:“我这是为你好。”
我好奇的说:“你难道不是因为,一直想攒钱赎身,找个豪门大户嫁了过好日子,所以才不准我靠近他的吗?”
思思姐一脸无语,抓起吃的塞我一嘴。恶狠狠道:“闭嘴吃你的吧。”
华灯初上,今日夜里格外闷热,外头要下雨不下雨的样子,蚊虫飞舞十分恼人。于是贴心如我,我凿了许多碎冰用铜盆端去楼里的各个角落,好让客人能凉快一些。
转头回眸间,看见思思姐跳了一曲霓裳,她纤细的腰肢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多情。我有些出神,你说都是人,为什么她的腰软得跟没骨头似的呢?
旁边有恩客催促上菜,我不敢多停留,赶紧回了厨房端菜,灶台上搁置着我给自己下的长寿面,但是因为时间太长,也就放坨了。
到了四更天总算没怎么忙了,得了个空,我就趴在灶台边迷着了。
过了一会,我隐约听到有人叫我。
“小寡妇,醒醒。”我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叫我,感觉脸上凉凉的,就醒了过来。
是朝酒,她拍拍我的脸说小寡妇别睡了,快出来,一会姐姐们该着急了。
说完也不顾我还未清醒,一把就拉着我跑了出去。
院里安静清幽,祝寿曲轻轻的从姚大家和白朴姬的嘴里哼了出来,婉儿姐坐在石凳上,捧着盒子笑眯眯的招呼我赶紧过去。
晚舞和金莲立在她身后,也捧着东西,满脸笑意。
媛媛姐指着前厅说,思思为了能让大伙给你过生,一个人在前厅跳舞撑场子。你可别耽误时间。
我整个人傻住,就这么站着,不知所措。
安茜姐打开金莲手中的盒子,拿出里头的一支簪。她说小寡妇,这簪叫星月相拥,是姐姐们送你的及笄礼物。旁人家的姑娘及笄有的东西,你也要有。
安茜姐柔柔的说。这簪子是铁公鸡思思出的钱,朝酒晚舞绘的花样,婉儿姐挑的料,金莲的手艺,姚大家取的名字,我和媛媛姐送去屏翠山开了光。
我感动的不得了,捧着簪子扑到姚大家怀里,撅着屁股放声大哭起来,姚大家手足无措问我咋又哭了,是最近字帖写的太少了闲得吗?
瞬间我就闭了嘴。
我抽抽搭搭的表示,只是觉得以前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男人,女人,家人都没有。
他们说青楼是坏地方,里头都是坏女人,可是为什么青楼一点也不坏,里头的女人个顶个的真心。
为什么他们总是骗我呢?
朝酒问我他们是谁。我说不知道,记不得了,但是他们都这样说。
大衡二十一年小满,我及笄满十五岁这一天,是我出生到现在,过得最开心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