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哐的一声打开了。
靳晓燕目光冷冷地看出来。
“燕儿……”
门外是她哥,和她嫂子。一听见门打开,她哥第一时间扭头往这边看一眼、站起身来,略有些哈着腰的打招呼。怯生生的。
他想要迈腿,但靳晓燕两手把着大门,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恁俩来干啥?”
她嫂子说:“燕儿,你好歹叫俺进去,咱上家里说话去行不?”
靳晓燕扭头瞥她一眼,但还是很快扭头,看向自己的亲哥。
她哥这时候也挤出一点笑容来,“就是,就是,有啥话咱上家里说去,堵着门口说话,叫人看见,还当跟恁嫂子俺是啥坏人。”
可能是因为刚才的心境起伏有些大,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就莫名有些心软,靳晓燕忽然就松开了大门,扭头往回走。
她哥她嫂子很快就跟进来,她哥落在后头,还反手又把门关上。
院子不大,一眼到头。
正堂屋上挂着棉门帘子,靳晓燕一掀门帘,进屋去了。
她哥和她嫂子在院子里随便瞥了几眼,就快步跟过去,掀开门帘子也要进去,靳晓燕却忽然说:“有啥事儿就站门口说吧,我家里没那么些凳子。”
不过好歹总算进了屋。
正堂屋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赫然摆着四个菜盘子,那个叫陆子坚的年轻人正在吃饭,听见动静,他甚至都没扭头看过来一眼——有鱼有肉,闻着喷香。
“燕儿,你看,跟恁嫂子俺俩大老远过来,到这会儿了还没吃饭哩……”
“没事儿就走吧,还想跑我这里吃饭?”
靳晓燕回去坐下了,也正抄起筷子来,只一句话就把她哥给堵回去了。
“不吃、不吃……”
她哥怯生生地打望了陆子坚一眼,“那个、那个……是咱爹娘叫俺俩来的,咱娘想你了,叫我来叫叫你,你啥时候有空了,也记得回家看看咱娘。”
靳晓燕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扭头看过来,“咱娘?你回去给咱爹说,就说我已经自己做主,把自己许给人家了,回头我就打发人给他送那三千块钱去!咱娘说过,闺女就是个馍馍篮子,回头我差人回去的时候,给她捎一篮子馍馍回去。”
陆子坚闻言,不由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闺女是爹娘的馍馍篮子这个话,是本地的俗语。过去人家都穷,没人家是整天吃白面的,棒子面、红薯面能吃饱,就算好日子。但别管多穷,只要日子还过得去,女儿在过年时候回娘家,总要蒸一锅白面馍馍给爹娘带回去。
白面馍馍,已经是穷人家能拿来报答爹娘养育之恩的极限了。
当然,即便穷如平成县,毕竟地处大平原,一旦分了地、承包到户,也很快就能白面馍馍吃饱了,最近些年,因为化肥应用越来越广泛,事实上小麦的亩产早就已经达到了七八百斤的水平了。
白面馍馍已经不是啥稀罕东西了。
只是陆子坚并不知道,靳晓燕现在说的话,是气话,还是真心话。
大概率是气话,拿来堵她哥她嫂子的嘴的。
之前闲聊的时候,她说过她过去那些年在农村的事情,言谈之中,她对她娘还是很依恋的,给陆子坚的感觉,在他们家里,她娘是最护着她的那一个了。
要不然,她哥和嫂子跑来,也不会拿她娘当招牌。
只是……靳晓燕这句话一出口,却显然是把她哥和嫂子后头的话都堵回去了。
眼角的余光瞥见,俩人面色相当尴尬。
她哥还冲自己这边扭头看过来,嘴巴张了张,看那意思,是想跟自己打个招呼的,但最终,他还是没敢张开嘴,又扭头看向自己妹妹,“燕儿,跟恁嫂子俺、俺俩……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
“呵。”
靳晓燕冷笑,馒头也嚼不下去了,“这是又回来找补了?咋?是有人出的钱更多了,还想试试看能不能把我卖出去?还是听说我发财了?又回过味来,觉得一把卖那几千块钱,还不如细水长流,过来让我给安排个活儿?”
陆子坚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靳晓燕这张嘴,是真毒。
果然,她哥和嫂子越发尴尬,吭哧半天,才由她嫂子再次张嘴,“妹妹,你看你这话说的,咱这一家人,闹点小别扭是不假,跟恁哥俺这不是过来找你赔不是来了?再咋闹别扭,咱也还是一家人不是?”
陆子坚实在是懒得听这种戏码了。
而且对于别人的家务事,他一向都是能不掺乎就尽量不掺乎的。
正好手里的馒头吃完了,他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吃完了,我睡会儿去!”
靳晓燕也同时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看都不看她哥她嫂子,问:“还烫烫脚不?开水我预备好了。”
陆子坚好出脚汗,别的时候还好,冬天,教室里也不暖和,一坐一个上午、一个下午的,他脚冷,脚汗反倒出得更多,整个脚都冰凉冰凉的,经常连袜子都能湿透,因此上个月开始,他开始自己烧水洗洗脚再睡午觉,靳晓燕回来之后,为陆子坚预备热水这个事儿,当然她就接过去了。
“好!烫烫脚。”
于是靳晓燕马上起身,为他拿脸盆,连着暖水瓶一起,都拿进东间原本她自己住的主卧里去,给他倒热水,然后又回到堂屋,拿舀子从水缸里舀凉水进去兑。
来回忙乎两趟,她伸手试试,“行了,稍微有点烫,应该正好,你试试。”
于是陆子坚把脚伸进去,烫的发出嘶哈一声,舒服的呻吟。
而靳晓燕则顺手把他脱下来的袜子捡起来,手一摸,“哎呦,你咋就那么能出脚汗,这都快湿透了。待会儿换双新的。”又检查鞋子,“鞋垫子也换了吧!”
“好!你吃饭去吧,不用管我了。”
“嗯,洗好了叫我。”
俩人流畅的对话,如同老夫老妻一般。
她哥她嫂子在堂屋门口,探探头能看见卧室里的情形。这时候尤其是她哥,就看见自己妹妹一身时髦洋气的打扮,还烫了头发,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简直比城里人还城里人,却蹲在那个年轻人的身前,饭吃到半截都丢下,为他烫个脚忙里忙外的,比自己娘伺候自己爹还勤快,却是一声都没敢吭。
上次挨了一脚,还差点儿被抓到派出所里去,他就已经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厉害了,最近这几个月,外头那么多传言,就更叫他知道了这个年轻人的不好惹。
当然,他也早就闹明白了自己妹妹是咋发家的。
知道自己上回挨的那一脚,实在是触了这个年轻人的霉头。
“俺妹夫好烫个脚哈,烫脚好,烫脚的人长寿!”
他哈着腰朝里间说。
里间的陆子坚发出意义不明的“嗯”的一声,似乎是应答了。
但靳晓燕已经出来了,拿个脸盆舀了水洗洗手,一边擦手一边说:“行啦,恁俩回去吧,回去跟咱娘说,我啥时候有空了,就回去看看她。”
“嗳,嗳……”
她哥和嫂子都赶紧答应着,但答应了之后,俩人却又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个,燕儿,你别生气了,我毕竟是恁亲哥,那个时候你也不说,俺也不知道,这才咱爹一说啥,我也就跟着……这会儿俺知道了,都知道了。”
靳晓燕已经又回到了餐桌旁,捡起温凉不热的半块馒头,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了,恁走吧!”
“那个……”她哥还想说话。
但靳晓燕却忽然扭头,直直地看过来,拿筷子往里屋指了指,“他中午要睡午觉,你是想叫他睡不成觉?”
她哥吓了一跳,嘴巴张了几张,“嗳,嗳,知道了,那俺就先走了,过两天再来。主要是,我头午上恁厂子找你了,那门口的人不叫进……”
靳晓燕忽然又停了筷子,“我不叫恁来,不许再来!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她哥和她嫂子愣怔一下,但最终还是都点了点头。
“嗳,嗳,好。那俺走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