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是二姐夫六岁时候的事。
那时候,二姐夫没有江湖名号,只是一个小学都没上的乡村小幼童——白起。白起的家还是两间土草房,白起的弟弟白超只有三岁。大表哥刘伟十四岁,二表哥刘明十二岁。
放暑假的时候,刘伟、刘明两兄弟到二姨(二姐夫的老妈)家串门。四个小孩上山摘果子,下河捞鱼,玩得非常开心。玩了四五天后,刘伟、刘明兄弟想回家,又想跟白起继续玩。他俩儿就撺掇白起到大姨家串门,玩几天再回来。
白起的大姨、老姨都在一个村。到大姨家串门,不但能跟两个表哥一起玩,还能跟表妹张玲一起玩。白起自然就答应了。
爸妈见白起特别坚持,就没有阻拦,同意了。弟弟白超太小,不能一起去,还哭了鼻子。
白起家所在的前陡村到刘伟家所在的刘家营村有土路相通,中途还要路过姥爷、舅舅所在的村子——山城子。具体路线是,前陡村沿土路向东五里,穿过东山塘(这个地方大家不陌生)到达山城子村,山城子村进村后折向南,沿着土路再走五里就到刘家营村。整个路程都是土路,路边不是庄稼地就是山岭、山沟。
三个小孩上午八九点钟出发,边走边玩,十点钟就到了大姨家。吃过中午饭,继续玩。吃过晚饭之后,天就擦黑了。这时候,六岁的白起不玩了。他第一次离家出门,晚上没有爸妈在身边,非常不适应。然后,他就后悔了!他要回家!不在这待了!
白起又哭又闹,谁哄也不好使!最后,只能决定由刘伟连夜把白起送回家。为啥大人不送呢?因为,大人要劳动挣钱。那是八十年代初,广大农村还停留在人力、畜力进行农业生产的状态。大人白天或是下自家地里干活,或者给亲戚朋友帮工。家里的孩子都是大的带小的。大表哥十四岁,基本就等同于大人了。他自己请的“神”,自己就得负责送。
大表哥刘伟胆子挺小,不想一个人走黑道儿。可是,姐姐是女孩子,晚上不出门,弟弟放了赖,死活不配合。他只好拿了一把老式手电,带着白起出了家门。
出门的时候,天空晴朗,无月有星。刘伟心里不高兴,一路上也不说话,就是领着白起顺着土路闷头往前陡村走。白起呢,虽然年纪小,也觉得自己闹着回家不是什么好事,自知理亏,一言不发地跟着刘伟往家走。
农村土路,没有路灯。村和村之间隔着山岭山沟。一出村,眼前漆黑一片。天上的星光,不足以照亮坑洼的土路。老式手电筒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身前两三米的范围。而且,由于反衬作用,手电筒光晕之外,显得更加黑暗,突然间闯入光晕的树影草丛显得格外怪异。更有路边被惊起的鸟兽,发出古怪的声响。
大表哥刘伟是第一次走夜路,越走越害怕!不管怎么害怕,还得往下走。白起呢,他年纪小,心思单纯,反而不像刘伟那么害怕。
二人一前一后,以比白天快一倍的速度行进。很快就过了山城子,转过东山塘的山口,顺着土路来到了水塘的土坝上。走到土坝北侧的时候,刘伟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害怕了!
这个水塘里淹死过两个女人。女人的鬼魂在水里一直没有离开。夏天的时候,站在岸边望向水面,就会觉得有种力量把人往水里吸。冬天的时候,冰封整个水面。从水坝上走过,会听到女鬼拍打冰面发出的咚咚声。赶车的晚上经过这里,牲口会莫名其妙地受惊。诸如此类的传说,刘伟从小听到大。白天的时候从这里过,人多,光天化日,虽然心里发毛,也没那么害怕。晚上就不同了。单看土坝上几棵高大的杨树都觉得阴森无比,感觉随时都会从漆黑的树影中跳出点儿什么东西。
偏巧在这时,一阵凉风吹过,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天空中一道闪电,接着一个炸雷。居然下雨了!
雨不大,雷不小。闪电一道接一道地亮起来,雷声仿佛悬在头顶,一下一下地往下敲。
电光闪烁之间,树木、山林时隐时现、忽明忽灭。比起一片漆黑,越发恐怖。特别是闪电亮起后的水面,表面是一种深邃暗绿色,内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黑色。雷声过后,水波拍打在土坝上声音反而觉得鲜明而突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就像有人穿着拖鞋在浅水里趟过。手里的老式手电筒更是配合气氛,暗了两度。原本的白光,变成了昏黄的灯光。
“大哥,下雨了,快点儿走啊!”白起在刘伟身后冒了一句话,把刘伟吓得浑身一颤。
“要不,咱俩儿去姥姥家睡一晚,明天再回家吧?”李伟打起了退堂鼓。
“不行!我就要回家!”白起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转头顺着土坝往南走。
“这小子怎么这么犟呢!”刘伟无奈只有快步跟在白起后面。
这时候,刘伟打着手电,照着脚前,低头急走。他不敢看四周,特别是水面,害怕看一眼就会看到女鬼在水里冲他微笑,更害怕女鬼上岸把他拉到水里。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一声接着一声,雨点儿稀稀拉拉地打在脸上。好不容易就要走过土坝脱离水塘范围了,前边的白起却不见了。
“白起!白起!”刘伟打着手电四处照,呼喊声在山林里发着回响。但是,他没看到白起。难道,白起被女鬼拉进水里了?
刘伟正想着,土坝下面发出了白起的声音:“大哥,我在这!”
刘伟下意识地把手电照了过去。光晕之下,白起站在水边,脸上露着奇怪的笑容,他冲刘伟招着手,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水面下正伸出一条白森森的手臂,拉着白起下垂的手臂。女鬼!女鬼!女鬼拉人下水了!
“啊!鬼……”刘伟扔下手电,扭头就跑。
刘伟一口气跑了四里路,一直冲到二姨和二姨夫的炕边上才停下,用变了调的语气哭叫道:“女鬼!水塘了的女鬼!女鬼把白起拉进水里了!救命、救命……”
二姨和二姨夫当时都吓蒙了!等二姨夫反应过来,翻身下炕的时候,门一响,满头大汗的白起左手手电筒,右手拖着一条二尺多长的草鱼出现众人面前。
白起气呼呼地对刘伟说:“大哥,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捡条翻白的鱼,你不帮我拿,累死我了!”
“从此,我就再也不走黑道儿了!”大表哥说道。
“从此,我和我小弟年年都去东山塘那里搞鱼!就是再没搞到那么大的。”二姐夫说。
二姐捂着笑疼的肚子说:“我就想问,那条鱼怎么就翻白了呢?”
“下雨,气压低,缺氧了呗!”二姐夫回答。
“我到现在都认为,我看到的是人的胳膊,绝对不是翻白的鱼!”大表哥态度坚决。
二姐夫想了想说:“没准儿,你看到的真是女鬼的胳膊。只是,女鬼不是要拉我下水,而是扶着我不让我掉下去。”
“你想的美!她又不是你小三儿!”大表哥根本不信。
“那可说不定。”二姐夫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乐乐是跟着二姐夫和二姐回来的。烤串可把他乐坏了。
每次烤串,他都能跟着混不少肉。大表哥来了,更是把乐乐美坏了。大表哥喜欢乐乐,他撸的串子,有一半都被喂了乐乐。这一半还都是瘦肉。
二姐看见大表哥一直在喂乐乐,就对他说:“大哥,你自己多吃点儿,别都喂狗了。乐乐肠胃不行,吃多了人吃的东西,容易拉稀。”
“这狗子看着挺健康,吃两块肉,应该没事。”大表哥说。
“他哪都好,就是肠胃不好!小时候,从袜子到塑料袋,什么都往肚子里吃,给吃坏了!”二姐夫说。
大表哥收回了递肉给乐乐的手,说:“这还真没看出来!”
乐乐白了二姐夫一眼,扭着屁股去老爸那边找机会。
说完乐乐,二姐夫扭头看了看邻居的院子。邻居的院子已经几年没人住了。八十年代的砖瓦房,勾起了二姐夫的回忆。他对大表哥说:“大哥,你不敢走黑道儿的责任,可不在我一个人身上。你自己至少得担一半!为爱付出的代价,你难道忘了吗?”说完,二姐夫指了指邻居的院子。
大表哥看了邻居的院子好一阵,从兜里摸出了烟点上,重重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了出来。烟气缥缈之间,时间重回到了哪年的夏天。
刘伟18岁,刚上初三。不是因为他学习不好留了级,而是上学晚了三年。人家七岁上小学,他十岁才一年级。
刘伟18岁那年的夏天,来二姨家窜门,被二姨邻居家的女孩一眼看中。那年头儿,没有手机,没有微信,写信都要隔好几天才能邮到。刘伟在二姨家窜门那几天,他和邻家女孩就混熟了。假期结束的时候,他就已经和邻家女孩互相写纸条说情话了。这些纸条,都是经过白起的手,“秘密”传送的。
那时候,每周就休息一天。暑假结束后,刘伟和邻家女孩约定,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会从南山上的山路来看女孩。
刘伟从刘家营来前陡村二姨家,除了走经过东山塘的村间土路,还可以走山路。从刘家营西村口的山岭上去,顺着放牛赶羊走出来的山间小路,走到山脊上,再顺着山脊上的小径翻过山梁,就到了二姨家正对着的南山头上,从南山头上下来,顺着土路走百十米就到了二姨家。
这条山路不好走,但是距离近。走山路到二姨家的距离,只有走土路的一半。更为重要的是,走这条路线可以避开东山塘。这对于胆小的大表哥很重要。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到了约定的日子,刘伟吃过晚饭就跟爸妈说,想去二姨家看看表弟白起,玩到周日晚上再回来。刘伟都18岁了,爸妈也不多管,简单嘱咐了几句也就由他去了。
刘伟拿起那只熟悉的手电筒,跨上“军包”(军用书包),顶着大月亮上了山。夏末秋初,夜风微凉,虫鸣处处。月光很好,不用手电一样能看清山路。想想上回打手电走夜路把自己吓得半死,刘伟索性就把手电装进军包,解放双手一心赶路。
山路不是公路,别说是晚上,白天也没有几个人走。刘伟顺着荒草树林里的小路爬到半山腰,忍不住又害怕了。路上没人,不等于没动静。他在小路上走,左右的树林和草窠里不断有鸟兽被惊起。一会儿扑啦啦飞起一群沙鸡,一会儿前头蹿出一只兔子。比这些活物更恐怖的是树。没错是树,确切地说是月光下的树影。
山里自然生长的树木本来就千奇百怪、奇形怪状。在白天看了,不会觉得怎么样。但是,晚上的时候,被月光一照,加上四下无人带来的气氛加成,给独自行走在山里的人的感觉就是,孙悟空参加群妖会,瞅哪都是怪!
走到山脊上的时候,刘伟觉得整个山林对他充满了恶意。要不是怕惹来不干净的东西,他都想喊两嗓子发泄一下。不能喊,不能怕,不能退,邻家女孩还在等着。今天就是吊死鬼和白骨精一起挡道,也必须得去二姨家!刘伟咬牙给自己打气,顺着山路急走。
人走夜路,最好是不要想那些恐怖的东西。一旦想了,看什么都像是想象中的东西。万一点子背,害怕的东西还会真的出来。这话不知道是二姨父跟刘伟说的,还是老姨父给刘伟说的,反正是有人跟他说了。可是,越不想想什么,实际上就是已经在想什么了。何况,刘伟还特意想了吊死鬼和白鬼精?
顺着山脊走了五分钟,在前边的路上,吊死鬼和白骨精都出现了。
山脊小路的路边着一颗碗口粗的油松,油松的主干高近三米,斜斜地横跨在小路的上方。借着月光,眼见着一个单薄的人影挂在松树的枝干上。风吹过去,人影晃动不说,还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松树的下边,挨着路边是一个小土包,土包顶端冲着刘伟这面,露着一个光溜溜白森森的脑壳。
这不是吊死鬼和白骨精组团挡路吗?刘伟转头就想跑路。他不转头还好说,一转头,发现来路上,离他二三百米的小路上有一道身影正猫着腰往山上急走!看轮廓,没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