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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钢铁是第二个梦,梦里有大雪飘飘(1 / 1)


雷正兴想去鞍钢当工人的消息,在新建立的团山湖农场如同响了一枚炸弹,好多职工都震迷糊了。喜宝头一个就弄不懂,他在王佩琴面前挥手顿足,连连说傻了傻了,这么傻的人我真没见过,傻出奇了,还是同一个村的呢。你看他在这里是拖拉机手,一个月三十六块大洋,到冰天雪地的地方去一个月才二十四块大洋,足足少十二块,还吃不上大米要啃窝窝头,这不傻到家了?比离开县委大院子跑到农场当拖拉机手还傻。王佩琴虽然不同意这种说法,认为雷正兴一向有保尔·柯察金的情怀,但对于雷正兴非得离开国营农场要去冰雪世界,还是有点儿想不明白——哪儿不能百炼成钢,要炼钢非得去正儿八经的钢铁厂吗?

雷正兴那天傍晚独自坐在河堤上看落日,看了足足一个钟头。他盯着那团裹着几丝云彩的血红的东西出神,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血怎么会在几分钟内就沸腾得那么厉害,而且一连三天平静不下来。

也就是三天前,在团山湖农场的招待所门口,他看见了来自鞍钢的那两个招工干部。并不是那两个中年人激情飞扬的口才打动了雷正兴,而是那两个人介绍的国家关于“大办钢铁”的号召,是他们说的关于缺了钢铁我们中华民族就缺了脊椎的道理,震动了雷正兴。没有了钢铁,那么工人就缺了挖掘机,农民就缺了拖拉机,解放军就缺了坦克与大炮,这也就是当年拥有大批钢铁的小日本敢于进攻缺了脊椎骨的中国的原因——中国那时候就像是一堆肉瘫在太平洋西岸。中国缺钙,长期地缺,不要说中国没有硬硬的脊椎骨,连好端端的牙齿都缺,所以中国只能被有钢铁的日本人一口一口咬,人家张口就是钢牙。所以中国的钢铁元帅必须升帐,有了一身的骨头才能长一身结实的肉,中国的建设事业才能骨肉丰满。

就这样,雷正兴血管里的液体顿时燃烧,至于工资高低、北方的种种艰苦以及生活习惯与南方的巨大差异,这都不是他考虑的。他只考虑国家现在发出了强有力的号召,只考虑他是个小小螺丝钉,他应当尽快拧到国家最要紧的那个部位上去。

血红的太阳现在已经完全沉到地平线以下了,而雷正兴满身的血液还在燃烧着。他握着拳头想,去鞍山,去钢都,去为中国的钢铁元帅升帐效劳,我们中国一定要有很多很多钢铁才能挺拔于世界民族之林。所有天上飞的水里奔的路上开的都离不开钢铁,所有的机器、部件、齿轮、螺丝钉都是钢铁,作为一颗革命的螺丝钉应该很懂这个道理,所以当务之急是必须急国家之急,去当一名钢铁工人。这个决定必须下得狠!

他是在渐渐降临的黑暗中跑步回到寝室的。他想明白了,他觉得他的这个决心没错,完全没错,剩下的问题是怎么说服各级领导以及真诚关心着他的同事们,还有乡间的六叔公一家。

这一天,在黑暗中默默坐着的还有孟场长。他一个人呆坐在院子里的小竹椅上,吐着酒气。这一顿晚餐他在征得妻子的同意下,喝足了酒,把半个月的定额都喝完了。

妻子披衣出屋说,干吗呀,不读书了,不看报了,不睡了?愁能愁出啥名堂吗?

“他一门心思想走,我心里怎么放得下啊!”丈夫说。

“现在看明白了吧。”妻子点着丈夫的脑门说,“那小雷跟佩琴根本不是啥谈恋爱,就是年轻人的热情嘛!不然,小雷能扔下女朋友远走高飞?”

这事当然怨我!张飞还粗中有细呢,我这个人,偏是不明事理!不过,你说,雷正兴要走,我真能放他吗?我放先进人物走,我算啥子场长?这就像割我一块心头肉一样啊!

说到这里,孟场长搁下酒杯,简直有点眼泪汪汪。

他又说,那边啥子好?我还不晓得,新招工人每月才二十四元。小雷在这里三十六元,又开着拖拉机,场里也就数他神气,你说小雷他算过这笔账吗?

你跟我可以说钱的道理。钱这个字,我听得进,我妈听得进,你妈也听得进。你跟小雷就别说钱的道理,你跟他说钱,不是他傻是你傻!

孟场长觉得老婆的话是对的,低头良久,说,小雷如果要离开望城县,我还得听张书记的意见。张书记亲口对我关照过,小雷是棵好苗子,要好好培养!

妻子说,你这才说到点子上了!你去城里,你明天一早就去,你去找张书记!你说那么多废话,就这句话才像个做场长的话!

孟场长不能不认为老婆的话是对的,这是条行得通的路。搬出张书记这尊神来,事情就可能峰回路转了。

张书记久久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和街道,沉默不语。他明白老孟为什么要如此一大早从农场赶出来,直奔他的办公室。老孟的心煎着,他感受得到。

于是张书记转过身,对眼巴巴望着他的老孟说,雷正兴离开望城,说句实话,我比你孟场长还舍不得。孟场长就等着张书记这句话,这句话一说他就坦然了,一路上汗流浃背的劳累烟消云散。孟场长呵呵笑,说,啊呀张书记啊,有你这句话,我就有底气了!

“我还要再想一想。”张书记说,“来,老孟你喝水,看你汗的!我呢,会找小雷谈一次话,我要彻底弄清楚他的想法。”

“是,是。”孟场长说,“年轻人容易激动也是好事,激动但不能冲动。张书记,我们农场确实也需要他,农场才起步不久,职工思想不稳定,年轻人中树一个标兵不容易。雷正兴各方面都优秀,太优秀了,能干,能说,能写,能帮助人,苦啊累啊一点不怕,同志之间关系还特别好,我简直挑不出他一丁点儿毛病!都说身上没有毛病的人不像个人,可是对他我就挑不出毛病。毛主席说凡是人都有缺点,毛主席的话当然是对的,可是你看看雷正兴,他有啥缺点啊,我就找不出。你张书记可能晓得,我老孟不晓得,我老孟只晓得不能放他走。我们场党总支还考虑了,年底要在全场搞一个向雷正兴同志学习的活动,各作业队都要出墙报。典型引路嘛,是不是?张书记你可要帮我担待这个事啊!”

孟场长这都是心里话,张书记理解,而孟场长也同样体会到了县委书记的理解,为此心里踏实了,所以当他回到团山湖农场碰上路边候着的王佩琴时,他就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他摇摇头对王佩琴说,哟!还算是你弟弟呢!还啥卓娅与舒拉呢!那会儿你们的姐弟关系弄得我头痛,这会儿我宁可你们姐弟关系再密切一点儿,你们却又拉开差距了,这叫人怎么说呢?好在张书记态度是明确的。

孟场长的话刚到这里,就被姑娘打断说,张书记他怎么说?

张书记态度很明确啊!张书记说舍不得他离开望城县,说这是一棵难得的好苗子啊!

“这就对了!”王佩琴嘘出一口大气,靠在身后砖墙上,像累极了似的,“张书记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说实话,我真舍不得我这个弟弟!”

“放心,我准备正式通知雷正兴,农场领导不批准他调离团山湖农场!”孟场长斩钉截铁地说,“这下子你这个卓娅放心了吧?”

别说放心,王佩琴一下子泪花都迸了出来,她已经接连三个晚上没睡稳了。

当晚雷正兴就被孟场长叫到了场长办公室。孟场长劈头就说,小雷,晓得吧,我刚从张书记那儿来!我一早就去过县委了!

张书记身体好吗?

身体好!表态表得更好!

雷正兴一时没听明白。孟场长紧跟着说,他对你调鞍钢是怎么表态的,你晓得不?

雷正兴摇头。

他明确表示不舍得你调离望城县。孟场长的语气斩钉截铁。又说,现在呢,我也把我的态度正式通知你,我不同意你走!我是农场总党支书记,书记就代表农场的党嘛!党要你留在农场里当拖拉机手,这是明确的!所以小雷啊,你这会儿就要想一想,你怎么能不听党的话呢?我是为你好,也是为我们农场好!你不是要做革命螺丝钉吗,我们团山湖农场这部革命的大机器,就需要你这颗螺丝钉。很需要,非常需要,太需要了!我今天的意思,你小雷听明白了吗?

雷正兴试图解释:“孟场长,您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可是,我这样想,我这颗小小螺丝钉,希望拧在国家最急需的岗位上……”

“别解释了,小雷!团山湖农场就是国家最急需的岗位!”孟场长摆摆手说,“我这么说你还不明白吗?钢铁之帅要升帐,我水稻大王也要坐交椅,懂吗?还有,张书记要找你谈一谈,就这几天!我告诉你,你去谈话的时候要端正态度,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对了,要说你这位小同志有缺点啊,就是一条,有时候耍小孩子脾气,脑筋拧了就转不过弯儿来。东北有啥好去的,流两行鼻涕冻一对冰棍儿,我的妈妈,吓死人了。可别去了,懂吗?”

雷正兴当然很想见张书记,他心里清楚,张书记才是决定他能否去当钢铁工人的最后决策者。

没有过三天,他就应约而进了县城。一走入熟悉的县委大院,开水大爷一声尖叫,就扔了水桶拥抱了他。然后是毕主任,先是一愣,然后也拥抱了他。但接下来的事就是严肃的质问,严肃得眉毛都直竖了。

“怎么搞的嘛,小雷?”毕主任说,“当初离开机关去当农场职工,我没少劝你,后来你去了,当上了拖拉机手,报上还发了文章,倒叫我觉得你去农场也行,广阔天地炼红心,也是一种锻炼。如今你倒好,说要离开望城了?要离开张书记的关怀了?要招工招到北方去了?你是不是真的发烧了?”

说着,他用手按按雷正兴额头。

“额头上不烫,”雷正兴不好意思地说,“心里烫着!”

“快去见张书记,让他给你去去火!”毕主任说,“张书记为你的事都快愁死了!你呀你,你这个不懂事的小雷啊!”

说到这里,他猛地捶了一拳雷正兴的肩膀说,恨铁不成钢啊!你钢铁还没炼成啊!

雷正兴憋住笑说,我这不正要去钢铁厂炼吗?

毕主任凸出眼珠吼,你还这么说?你真气死我了!快去见张书记!!

好在毕主任凸眼珠吼人是常事,雷正兴见过多次了,不然还真得吓着。

吉普车开到山坡顶上,稳稳刹车。雷正兴从后车门跳下,敏捷地拉开前车门,让张书记下车。

张书记下车,走几步,用手遮着阳光,眺望望城新城区,然后说,小雷啊,你看看这边,看见新厂房了吧?两排,还有根大烟囱。

雷正兴往东看,说看见了。

“再看这边!”张书记指点,“看见新建的望城中学体育场了吗?那块平地,旁边那个尖顶的是游泳馆!”

雷正兴说看见了。

小雷啊,我之所以把你带到这里来,是想让你看看我们望城的新面貌。这几年,望城变化大啊,新修了三条马路,十二家工厂开工投产,兴建了两所中学、八所小学、六所幼儿园、一家图书馆、两家电影院,还建了街心花园,更不用说你所在的团山湖农场了,新农场第一年丰收在望啊!

张书记说到这里,眼角有些泪花。他停了停,又说这不是县委的功劳,这是全县人民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成绩啊,这是苦干加巧干、奋发图强的结果啊!小雷,你感觉不感觉得到望城人民的伟大、我们望城的可爱?

我太能感觉到了,张书记。我看着我们农场的稻穗那么黄澄澄一片,心里就高兴啊,有时眼泪都会流出来!

张书记点点头,直视雷正兴说,那,小雷,你现在告诉我,为什么想离开家乡?

张书记,我其实不想离开我们望城!

张书记一怔。却听雷正兴又说,真的,张书记,我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不离开家乡。

张书记说,啊,你说,你说。

第一个想法,是我不想离开团山湖农场,离开那片长满稻穗和蔬菜瓜果的土地!那是拖拉机一趟一趟耕出来的!我们白天黑夜洒了多少汗水啊,我们三次组织青年突击队啊!张书记,我怎么舍得离开那块土地?

张书记说,你说得很好。

我也不舍得离开您张书记啊!张书记您一直像父亲一样教育我、培养我,我调往农场了,您还嘱咐农场领导要在政治上关心我,这些我都听我们场领导说了,我心里真的感动!我确实不愿意离开张书记、离开县领导、离开毕主任,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亲人!

说到这里,雷正兴眼眶里的泪水打转。他顿了顿又说,张书记,我在望城的土地上脱离了苦海,我在望城的土地上加入了儿童团,又加入了少先队,又加入了共青团,我一直踩着望城的土地进步!

张书记说,这话很对。雷正兴又说,我不愿意离开望城,还有个原因,是因为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哥哥再伢子、我的弟弟小金满,他们都睡在望城,我每年清明的时候、过年的时候,都要去坟上看他们。我晓得,他们也在看着我,我每一次有进步,我晓得他们都高兴。还有,我的六叔公、六叔奶奶年纪大了,我的三叔、三婶这两年身体也弱了,他们收留了我这个孤儿,我要是出远门,我心里会非常难受,我没有很好地报答他们!

张书记说,对了对了,你说下去。

雷正兴又说,我在望城县有很多同事,有很好的兄弟姐妹,有我的健姐,有我的王姐。健姐和王姐像亲姐姐一样关心我、帮助我、鼓励我,说心里话,我也不忍心离开她们!

张书记点头,说,你讲得很好。雷正兴迎着山坡上呼呼的风,又说,这几天啊,大家都来跟我说北方冷,冻人,北方连流鼻涕都要结冰,露天里撒尿要随手带棍子,不然走不了;还说北方没大米吃,北方苦,北方的伙食也不行,南方人的肠胃到了北方就板结了。我也想过,一个南方人吧,真的不应该轻易到北方去,吃也好,穿也好,住也好,生活上会很不习惯。再说那边的工资比我现在低得多,起码我就不能够像现在这样给我的六叔公、六叔奶奶每个月寄钱去了。

张书记看着他,知道他下面的话该有内容了。

雷正兴果然说到了“但是”。他说,但是,张书记,我这几天的心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快呀?会觉得全身的血很热很热呢?我心里轰轰响,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祖国发了号召了,毛主席挥了手了,国家急需钢铁,鞍钢要大发展,需要全国的有志青年去支援鞍钢建设!张书记,真的,国家有急事,我心里就发急,我其他啥都不能考虑。我这颗螺丝钉就该拧在国家最急需的部件上!张书记,我是个孤儿,我的一切都是新中国给的、人民给的,只要国家有号召,哪怕再苦、再累,我也要冲上去……

“小雷!”张书记举起手说,“你不用讲了!”

雷正兴立即止言,说我晓得我太激动了,张书记你千万别怪我。

小雷,张书记说,我全明白了,你没说错,你不用再讲下去了。

张书记走到山坡最高处,仰头,久久望着蓝天里的朵朵白云。他说,小雷啊,你说的,我完全清楚了,也完全理解你的心了。你是属于望城的,更是属于国家的、属于时代的。你去吧,站到时代的最前列去吧,当时代的急先锋吧,你的志向是我们整个国家的建设事业。你去吧,高高飞翔吧,我如果在这种时刻还要阻拦你,那我张复赵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县委书记了!

雷正兴热泪盈眶,忽然就跳起来,扑到了张书记怀里。

张书记像慈父般抚摸着他黑黑的头发。雷正兴仰头说,张书记,孟场长不同意我的调动。

我会做他的工作的。

张书记,我到了东北以后,还想得到您的帮助啊!

我会的,我们互相帮助吧!小雷,我在你身上也学到不少东西呢!张书记从手腕下解下亮晶晶的手表说,你走了,我没有别的东西送你,这表,你戴上。

雷正兴吓一跳,说,手表?这么名贵的手表?张书记,我怎么能戴您的手表?我不能要!

张书记抓过雷正兴的手腕,不由分说就将手表给他戴上。雷正兴拼命蹦,但是张书记手劲更大,一下子就把英纳格手表扣在了他左手腕上。张书记说,小雷啊,这块表说名贵,也名贵,进口的,英纳格手表,当年也是部队的一个老首长送我的,他的意思,是要我抓紧时间学习,注意时时进步。我现在把它送给你,很明白,也是这个意思:抓紧时间学习,注意时时进步!小雷,真的,你收下,你收下我就高兴了。

雷正兴真的不好意思,说张书记呀,我真的不敢。

你呀,小雷,你不要看它名贵不名贵,我只要你时时记住我赠表的意思: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也不过几十年——少则四五十年,多则七八十年——生命是那么可贵,我们一点儿也不要浪费生命,要时时想着生命的意义!我们想做啥子?我们已经做了些啥子?我们还要做啥子?我们能够做到啥子地步?

我会时时想这个问题的,张书记!

所以,你要抓紧时间,抓紧生命的每一天,抓紧每一天里面的每一刻,抓紧学习,抓紧工作,抓紧思想进步,抓紧为人民服务,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争取为人民的利益奉献自己的一生!所以,我必须要你戴上这块表,请你时时记住我说的话。

谢谢你的礼物,张书记,我会永远记得你今天的话的!

我还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

你改个名吧,张书记说。

改名?雷正兴笑起来。

趁现在从祖国的南方调往祖国的北方,干脆改个名字,更响亮一点儿!当然,正兴这两字也不错,但是,可以更响亮,你说是不是?

说真的,张书记,我也好几次想过改名呢,我想要改个更有时代精神的。张书记你帮着想一个。

你要当时代的先锋,我看,就叫雷正锋吧!兴字,改成锋字!

雷正兴一听就觉得这名字响亮:“雷正锋,行啊,比雷正兴强多了,一听就有一股锋利之气。张书记真是个有文化的人。”

雷正兴念叨了几遍,忽然脑子里又划过一道闪电。他说,张书记,干脆,中间的正字也去掉,取个单名,就叫雷锋!怎么样?雷——锋,好不好?

雷——锋!嗬,两个字,更好,体现了一个革命青年的进取心!张书记拍手说,这两个字厉害,雷霆之雷,先锋之锋,太厉害了!

雷正兴挺胸说,那我今天起就正式改名了!

雷锋同志!张复赵猛喝一声。

到!

你要为新中国的钢铁事业贡献力量,首先就必须把自己炼成一块合格的钢铁!

是!

你要有锋芒!

是!

你还带着那颗螺丝钉吗?

雷锋取出那颗向机械厂厂长讨来的螺丝钉说,张书记,你晓得的,我一直都带在身边!

雷锋同志,带上这颗螺丝钉,去祖国的钢都鞍山吧,拧在祖国的钢铁事业上吧,我相信你这颗螺丝钉会在新岗位上闪出锋芒来的!

雷锋推开孟场长家的小院门时是小心翼翼的,他那双破旧球鞋的鞋底几乎没发出声音。他有点怕孟场长,孟场长舍不得他走也是好心啊,他心里忐忑得很。

小院那扇木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的时候,果然,他迎面就听到了一声雷鸣般大喝。

雷锋同志!

到!雷锋吓一跳,赶紧立正。

好你个雷正兴啊,你都改名雷锋了啊!你厉害啊,把县委书记都攻下来了啊!

孟场长,雷锋赶紧小心翼翼说,我不是不留恋这个美丽的农场,我真的是盼望到祖国急需的岗位上去!

大道理不用说了,你看看,谁在我屋里哭鼻子啊!

雷锋奇怪了,探头一看,只见两眼红红的王佩琴与孟场长的妻子一起从屋里走了出来。王佩琴拭泪说,谁说我哭了,我没哭!

雷锋说哎呀王姐呀,你在这儿呀,我到大草甸上都去过了,找不到你呢!

孟场长说,雷正兴啊,你知道你的王姐为啥哭啊?她说她也要请调去鞍山工作啊,你说这现实吗?你王姐是独生女儿,家里父母身体都不怎么好,尤其是她妈,中风,整七年了,躺在床上!你说她离开我们望城千里迢迢去东北合适吗?我一批评,她就哭!

我也没说我一定要去啊!我只是说我同你孟场长商量商量嘛!雷正兴,我们走,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雷锋说,孟场长,我可以走了吗?

孟场长表现出了最大的宽容和理解,说走吧走吧,你们姐弟俩该好好聊一聊啦!

王佩琴拉着她的雷弟的手,奔上了秋风呼呼的河边大堤,清凌凌的流水在一对快步行走的年轻人脚下流淌。王佩琴瞅着哗哗的河水说,雷弟,我拦不住你,从第一天起我就晓得我拦不住你了。县委书记给孟场长的电话说得对,你不是属于一个农场的,不是属于一个县的,你是属于国家的,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你是时代先锋!你不是雷正兴,你是雷锋!雷弟,你走吧,你王姐祝福你!

我会永远记得王姐对我的帮助!雷锋说这句话的时候,鼻腔里有些发酸。

王佩琴取出一册装帧非常精美的日记本,说,姐姐送你一册日记本,有一段临别赠言,我已经写上了,昨晚写的,一直写到鸡叫呢。

临别赠言的字迹略略有些草,但写得真挚:

“亲如同胞的弟弟——小雷:你勇敢,聪明,有智慧,有前途,有远见,思想明朗,看问题全面,天真活泼,可爱,有外在的美和内在的美,这一切结合起来,真算是我心爱的弟弟,忠心的朋友!弟弟,你值得人羡慕的还多着哩,你是青年中少有的,在建设社会主义中是会有很大的贡献的。弟弟,干劲和钻劲使你勇往直前,希望你在建设共产主义中把你的光和热发遍全世界,让人们都知道你的名字,使人们都热爱你和敬佩你!弟弟,希望你实现做姐姐的理想!在临别前要把我内心的千言万语说完是办不到的,我是不愿意与弟弟离分的,但祖国需要你和等着你!弟弟,你前进吧!你姐黄丽。”

雷锋双眉一跳,惊异了:“王姐,你怎么署了一个‘黄丽’?你用过的笔名?”

不是,我也是头一回用。

雷锋问,为啥要这样?

黄丽,不好听吗?金黄色的美丽,你看我们现在的团山湖农场,秋收了,到处一片金黄色的美丽!

啊,王姐是这个意思!

其实呀,也不是这意思。雷弟,我不用真名,是为了减少麻烦。你在东北,万一这日记本被啥子人看上一眼,有的人就可能好奇:王佩琴谁呀?团山湖农场的吧?甚至还到处打听,又要瞎传啥了,这会给你带来麻烦。所以我还是用一个“黄丽”,别人也不明白是哪个,就你雷弟心里明白就行!

王姐考虑得真仔细呀!王姐,你放心,我会把你的临别赠言永远记在心里的!你说要我把光和热传遍全世界,我可没有那么大力量,我只是一个普通工人,而且是一个新工人,革命大机器上一颗最小的螺丝钉,但是我会努力发光发热的,我不会辜负王姐的希望!王姐,今天,我也要给你写一句话!

王佩琴从花线钩织的小提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日记本,说,我早就准备了,就写在这上面,姐姐会天天看的。

雷锋一盘腿就坐在堤上,吹在脸上的风有河水的香味。雷锋转头,想了一下,心里有话了,于是就认真题写:“佩琴姐姐:你是党的忠实女儿,愿你的青春像鲜花一样,在祖国的土地上散发芬芳。‘伟大的理想产生于伟大的毅力’,请你记住这句话。祝你在平凡的工作中,锻炼成为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雷锋题赠。”

王佩琴接过,念了一遍,说,我会永远记住弟弟的勉励之言。雷弟,你姐还有一个要求。

王姐,你说!

去鞍钢报到,会路过北京吗?

从长沙坐火车,北上,要路过北京!招工的同志说了,我专门问的。啊呀,要见天安门了,我好激动啊!

王佩琴说我就是想说天安门的事啊,你要抽空去一趟天安门广场,在那里照一张相,给你王姐寄来!

一定!我不仅要给王姐寄!还要给健姐寄!还要给张书记寄!给秋生哥寄!

一听这话,王佩琴忽然有泪花涌上来。这个雷弟,他怎么会一下子提到那么多名字啊,光姐姐就提了两个,他怎么回事啊!可是看看小雷,他的眼神又是那么清澈,那么真诚。

王佩琴低下头去,用手背拭拭泪眼。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原因,听了一句普通的话就会心里发酸。有些感觉是无法用言语说明白的。

雷锋拉起王姐的手说,王姐你别伤心啊!我去为钢铁元帅升帐擂战鼓,王姐你要高兴啊!

突然远处有人高喊“庚伢子”,两人急忙回头,见是喜宝。

喜宝发疯一般奔来,冲上大堤,一迭声喊,庚伢子,你要离开望城了,我心里难受啊!你是一心一意想着祖国建设的人。东北那么冷,钱那么少,你还是要去,我想着这事儿,两晚上没睡着。我老想着我这个人为啥那么自私、那么坏,我虽然姓李了,可是我身上还有很多很多我那个坏爸爸的思想。

喜宝,你那回在洪水中救女职工,就很勇敢!

啥呀啥呀,那也是你庚伢子逼着我救的呀!庚伢子,我说过你坏话,也说过王会计坏话;我找过孟场长,我咬小耳朵,打小报告;那些坏话我本来不想说,都是没影的事,可是忍不住要说,我抑不住我的坏心,我心里全是老鼠、臭虫、蟑螂啊,叽叽咕咕叫啊。我喜宝该死,我真该死!

说着,喜宝就脱下鞋来要抽自己的脸,但被雷锋一把拦住。

“喜宝,你今天说的话很诚恳,我很感动。”雷锋双手扶定喜宝,清澈的眼珠看着对方激动得绯红的脸。他明白喜宝这一回不全是虚话了,为此雷锋就很有些感动:“我也想对你说一句临别赠言,喜宝你要听吗?”

要,要,你说!

喜宝,你思想上一直有个疙瘩你晓得不?我告诉你呀喜宝,我总觉得,你一直没有把自己当成主人!

喜宝一愣,主人?啥主人?

你一定要记住,你也是新社会的主人!喜宝,我是最了解你的,虽然你旧社会没吃过苦,但那是旧社会。广大人民吃了苦,那个旧社会是我们不能要的!现在我们都跨进新社会了,你也是新社会的一分子了,你一定也要把自己看作新社会的主人翁。不是外人,不是旁观者,更不是说风凉话的人,你就是主人!你一定要以主人翁的姿态来建设我们的新社会,这样你的疙瘩就会像盐巴一样化个干干净净。你会事事为新社会着想,老想着我能为今天的生活多做一些啥。你就这问题,没别的问题。喜宝你仔细想想,是不是?

喜宝突然大张双臂,紧紧抱住雷锋,呜呜大哭。这一回他哭得实在是伤心。

王佩琴在旁瞧着,开始不以为意,在喜宝唠叨的时候,扁了好几回嘴巴,后来听着听着鼻子也酸了,于是击一掌喜宝,说别哭鼻子,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啥,改了就好,改了王姐也喜欢你!

雷锋马上说,好了,喜宝,好了,别哭了,像个主人翁的样子,好不好?王姐会喜欢你的,大家也会喜欢你的。在农场好好工作吧,你会有远大前途的,会入团的!

喜宝一听,反而仰天而号,呜啊呜啊呜啊,看样子这一回他是真正伤心了。他号着说我妈说了,我连庚伢子半个小拇指都不如啊,我这辈子算白活了啊!

北上那一天,长沙火车站非常热闹,雷锋在搬上了自己的薄薄铺盖卷儿和红皮箱子之后,一直忙上忙下,帮着同日北上的望城县老乡搬运行李。有的人行李特别多,铺的盖的有好几卷儿,只怕北方冻人。

开车时间紧了,列车员大喊,上车了!去鞍山的专用车厢是这一节!快上车了!

喧嚷声更响了,行李都从人的头上走,乱成一片。

有个姑娘的喊声在雷锋身后尖尖地响起:“嗨,雷正兴!”

这声音很兴奋,雷锋回头一看,姑娘脸熟。

不认识我了?我是易华!望城二中女篮的易华!

啊,易队长!你也去鞍钢?雷锋记起来了,那是上个月的一场球赛,望城第二中学的女篮专程跑到团山湖来挑战,女篮队长王佩琴带着一帮女将迎敌不久就力不能支了,队员罚下场越来越多。后来王佩琴提议雷正兴补入,易华大叫不行,说那个姓雷的虽然长得像大姑娘,可毕竟是个大男人,他能补到女篮吗?后来王佩琴说我们实在没女篮队员了,要不就不赛了吧?易华无计可施,又听队员说这位小个儿不咋样,让他蹦跶一回吧。结果事情就坏在这儿了。姓雷的这小伙子个儿矮弹跳力强,小老虎似的,当个中锋一冲就冲进来了,三个姑娘也拦不住他,钩手投篮十个里能进七个。这一下望城二中就全线垮了。易华后来大嚷“不算数不算数,母鸡里混了个小公鸡”。但王佩琴据理反驳:“谁批准的?谁批准的?”

易华后来是哭着离开团山湖农场的。对这个小妹妹的眼泪,雷正兴老大不忍,一直把她和她的队员们送到长途汽车站,还送了她们一人一个烤红薯——食堂专门开炉烤的。

这次见到易华也北上,雷锋大为开心。易华提着铺盖卷儿说:“不去鞍钢还能登这节车厢?我们有缘哪,不光是争先恐后抢篮球,还争先恐后去东北!”

要不是你易队长同意我参加女队,我哪能跟你比赛篮球啊!现在还生我气吧?

易华说:“别烦人啦!你帮别人上车,也得帮我啊。来,接一把!”

“还有我!”另一个剪短发的姑娘也在后面叫。

“对!”易华说,“雷正兴,你也帮帮她,岳小琪,我老乡,也去鞍钢的!”

雷正兴热情地接过岳小琪递来的背包和旅行袋,吃力地挤入车厢,将姑娘们的行李放妥。“小易,”雷锋回头大声说,“我改名了!”

易华在靠窗位子坐稳了,说:“不叫雷正兴了?”

雷锋!

“锋?金字旁的?”易华爽朗地笑,“噢,我明白了,篮球中锋的锋!看来你到东北以后还要打篮球!岳姐,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们跟他们农场女篮打球,偏他一个男的,挤在女队里打,还打赢我们了!气得我啊,当场就哭了,回到县城还哭了第二场呢!”

岳小琪听不明白:“他男扮女装?”

没有啊,他就是男的啊!我开始不乐意,后来心一软,算了,男的就男的吧。他长得俊,额上还留刘海儿,猛一看还真像女的。她们女队没人替补了,得,就他吧。唉,这一心软,就闯祸了。他真的当中锋啊,冲起来不要命啊,投篮也准啊,我们这一下就翻白眼儿了!

列车员挤过走道说,请坐好了,请坐好了,列车就要开了!

易华忽然发现雷锋不见了。哎,小雷呢?怎么转眼没人了?她四处张望。

岳小琪手指窗外:“在!在外面哪!”

雷锋一会儿在车下,一会儿又挤上车,一会儿又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帮助上车的人递行李,一会儿又帮助一位到站的老人挤下火车。

“大家让一让,让一让!还有一位老大爷没下车!——老大爷,您别紧张,您往旁边挤!有我扶着您哪,您别慌。”

月台上再一次响铃,火车头在前方长声鸣笛,一股白白的蒸汽飘过月台。

易华与岳小琪焦急地探出车窗大喊,小雷!——雷锋!——车要开了!你快点呀!

列车缓慢移动了,雷锋却还在月台上照顾那位下车的老大爷,因为那位老大爷下车时跌翻了篮子,雷锋忙着帮他捡拾物品。

易华尖叫,雷锋!——火车开了!

雷锋这才发现火车已开始缓慢移动,于是立即返身跳上了车,列车员姑娘一把拽住了他。鞍钢带队的同志见到雷锋挤进车厢,脸色就严肃了。他说,雷锋同志!你还是这个小组的组长呢,怎么一出发就不守纪律?

易华忍不住帮腔说:“他是在帮老人,做好事。”

雷锋拦住她,示意她不要再说,因为自己确实犯了纪律,明摆着的。

带队的同志缓了口气说,小雷同志,你身为组长,首先要以身作则,遵守纪律!钢铁工人的纪律也应该像钢铁一样!

雷锋说,是我不好,犯纪律了!我一定改正!

易华听了这话很感动,对岳小琪说,他是望城县的先进,治理沩河的标兵,原来还当过县委书记的通信员,这位同志非常优秀。

岳小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突然,她瞪着对方,眼珠子滚圆,似乎悟到了什么。

雷锋走过来了,坐在她们对面,说,你们好,想喝水吗?

岳小琪搡搡同伴:“易华!”

怎么?

岳小琪站起身,示意对方:“你来,我有话说!”

两个小姐妹来到车厢连接处。窗外,深秋的田野在缓慢转动,像个巨大的磨盘。“易华,我看你有点儿不对啊!”岳小琪眯起细眼,瞅对方。

我怎么了?

一个姑娘家,出门头一天就对一个男人赞不绝口,信号危险啊,亮黄灯啊!

嘿,岳姐怎么这么说?易华大感诧异。

怎么不能这样说?你妈可是托过我的,要我护着你,照看你,尤其是不能在北边谈恋爱找对象。你才十七,谈啥恋爱啊?你妈妈是想你回湖南成家的,你不是不晓得。可是我今天看你眼神不对了,猫眼儿一样绿了,所以我才警告你!小易,我可有这个责任啊!

易华乐了,说,岳姐,我可是丹凤眼不是猫眼啊!你怎么能这么误解呢?我无非是觉得一个小伙子思想先进,思想先进的同志值得我们看齐啊!我无非是介绍给你认识这个人啊!

岳小琪说,反正你要警惕。易华说,那你日日夜夜管着我吧,看我晚上是不是猫眼!两个小姐妹絮叨了半天才挤回座位,发现雷锋又不见了。他是帮着列车员扫地去了。易华点着岳小琪鼻子说,你看看,人家这么先进,见贤思齐,岳姐你眼睛要发绿才对啊!

雷锋忙着打扫车厢卫生的时候,并不知道此时王佩琴与喜宝才赶到长沙火车站。原先他们是约好要来为雷锋送行的,结果搭乘的那辆三轮车卡在长沙北郊熄火了,硬是磨蹭了半天,结果误了点。奔上月台的王佩琴很失望,说没送上,特难受。

喜宝也同样表现出失望:“庚伢子走了,我心里空荡荡的。”

王佩琴忽然感觉也是这心情,喜宝描摹得很准确。喜宝蹲下来说,王姐啊王姐,他跟我讲的要成为社会主人翁的话,这两天一直在我耳里轰轰响,火车似的呢!王姐啊,我倒是真来了一个想法,想跟着庚伢子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

王佩琴吃了一惊,说你别吓我,就凭你这副筋骨,你还敢去那冰天雪地?冻你鼻涕三尺长!你是真的假的?

要不是我考虑到我妈一个人孤单单的,我也想找一块最厉害的磨刀石了。哪个说我不要进步?我要真正做一个新社会的主人翁!

在喜宝说这番话的时候,王佩琴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里琢磨着这个好逸恶劳的家伙怎么如此会表演。一直到喜宝的眼泪随之涌流不断之时,王佩琴才有些认真起来。她发现喜宝这一回可是动了一些真感情的。

喜宝看着月台下的两根亮闪闪的铁轨,一直泪水模糊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王佩琴几次拉他都没有拉动他,他坐在地上足足半个钟头。而几年之后,喜宝在母亲的支持下,突然做出了一个举动,这举动倒是叫王佩琴钦佩不已,连说伟大伟大。当然,这是后话了。

嘹亮的火车汽笛像把刀似的,把辽阔的田野剖成两半。南方的田野已是深秋,山山岭岭呈现一片金黄。

易华与岳小琪久久地趴在车窗上看景,比较着一路北上之时那些不断出现的庄稼地和村舍有啥样的异同。而雷锋却一直在车厢里忙碌,除了帮着打扫,还为隔壁车厢的一位孕妇和一位盲大爷端茶递水,一刻不停。易华似乎有点儿顾忌岳小琪的目光,所以不敢老注意雷锋的行踪,但是嘴里有时候忍不住嘟哝一句“上了发条似的”。岳小琪问你说哪个?易华说我说自己,我说哪个了?后来易华忍不住又嘟哝,说是“生一张女伢子的脸,硬是个汉”。这就叫岳小琪逮个正着:“你注意哦,你姐可要第二次黄牌警告喽!”

雷锋后来不打扫卫生了,摸出一把口琴,站起来,笑眯眯看着北上的同伴说,同志们坐车疲劳,我给大家吹一曲口琴解解乏吧!

车厢里劈劈啪啪响起零落的掌声。

雷锋吹的是《咱们工人有力量》,音调铿锵有力,有些年轻男女就跟唱起来。

易华唱得最响,才唱了两句,便被岳小琪拍了一下肩膀,说,那么起劲干吗?听你还是听他?

易华吐吐舌头,激动的神情顿时收敛不少。

一曲罢了,有人提议:“我们去东北,就吹个《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吧!能吹吧,小雷同志?”

雷锋说能吹。有人反对说,这支歌太悲伤!告别家乡的眼泪刚刚流完,就又要眼泪汪汪了,这歌可不能唱!

雷锋说我吹个“向前向前向前”好吗?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可昂扬了!

直到夜间,车厢渐渐归于安静,雷锋才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活动活动自己的腰,然后又凑着车顶上昏暗的灯光,掏出一本不厚不薄的书来看。

一直到雷锋看得入神了,对座的易华才忍不住发出声来。她打了个大呵欠,说,还看书,不睡觉了?

雷锋笑笑说,睡不着。

这时候岳小琪警觉了,似睡非睡地半闭着眼,一边留神听着对谈者的交流内容。她听见易华在问,啥书?

《不朽的战士》。对了,你不是铜官镇的人吗?

是呀,姑娘说。

这书中的一位烈士就是你们铜官人,你能猜到是谁吗?

郭亮!

“对了,”雷锋说,“郭亮的妻子叫李灿英。你知道郭亮被害前,给李灿英留了封啥样的遗书?”

这我就不晓得了。

雷锋合上书本,抬头,凝望车顶,一边微微摇晃身躯,一边轻声背诵:“灿英吾爱……”

易华插嘴说,这句我懂。吾爱,就是我的爱人。我们湖南人管爱人叫堂客。

是啊!——灿英吾爱,亮东奔西走,无家无国。我事毕矣。望善抚吾儿,以继余志!此嘱,郭亮!

易华说,这意思我也知道,就是:希望你好好养育我的伢子,以便继承我的事业!

雷锋叹说,很伟大啊!

是啊!

我有时候就想,革命先烈为了新中国,啥都牺牲了。而我们呢,老是说吃不了这个苦,吃不了那个苦,受点儿委屈就心里过不去,少得了点儿钱更是要吵要闹。比比先烈,不是相差太大了么?

车轮铿锵,易华在铿锵声里发笑,说,你像我们中学里那个光头政治课老师。

我说得不对?雷锋有些惊讶。

对极了!同样的话,政治课老师是读课本,摇头晃脑;而你呢,同样摇头晃脑,却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来的声音,这给人感觉就很好。

岳小琪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易华的腿:“喂,大妹子,该睡了吧?啥很好很好的,现在睡觉很好!”

雷锋忙说,对,对,我们别说话了,大家都累了,该休息了。

雷锋放下书本,把自己爱戴的那顶旧军帽拉下一半儿,遮着眼,在座位上一仰头,睡了。

易华也闭上了眼,听着铁轮单调的转动,咣当,咣当,咣当,尽管很想睡,但由于出远门的新鲜,这位十七岁的姑娘还是睡不着。她睁开眼,发现还有一本厚书搁在雷锋的左膝边,于是轻轻伸手去抽。抽来一瞧,发现是本,书名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易华翻开书,又发现里面夹有两页稿笺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一读,竟然是一篇散文。

她悄无声息地念:“如果你是一滴水,你是否滋润了一寸土地?如果你是一线阳光,你是否照亮了一分黑暗?……哟,写得太美了!”

雷锋睁眼,一推帽子,嘿,小同志哟,你怎么偷看人家写的东西?

这是一篇散文呀!散文还保密啊?你是作家呢!

雷锋不好意思,脸红了,伸出手说,还给我!

“不,”易华躲闪,说,“让我抄下来!抄一抄嘛,不行吗?写得太美了,可以上联欢会朗诵!”

岳小琪睁开眼,老大不乐意:“争啥呀?啥书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抢着看这书干吗呀,去鞍钢不是直接就看着炼钢了吗?真是的!

这一来,不仅易华扑哧笑出声来,连邻座一些人也都轻轻笑起来。

雷锋悄声解释:“岳姐,这本书不是讲炼钢的,讲炼人的!”

岳小琪说,睡吧睡吧,不管炼啥,晚上了,先得炼精神,不然第二天尽打呵欠!

于是雷锋说,小易,岳姐说得对,赶快闭眼睡觉!

岳小琪是在雷锋与易华都睡熟了之后才蒙蒙眬眬进入梦乡的,在梦乡里她碰上了易华的父母。易老伯易老妈还是那样严肃,再三嘱托岳小琪管好易华,说易华这姑娘从小善良,但也从小调皮,任性得很,这一回放弃报考大学的机会,非得报名当“钢铁姑娘”就是一例。做父母的其他没啥惦念的,就盼望过两年给她在铜官老家物色一个对象,让她回来相亲,和和满满成个家。要是女儿这些年还不急于回南方,起码生下的小外孙可以留在湖南了。

岳小琪当时是答应了看管易华的,谁知一上火车易华的眼神就有些不对劲,这让岳小琪有些紧张也有些吃惊。而第二天发生在武汉街头的一个情况,就更让她的心七上八下起来。

事情发生在清晨,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洗漱间里。那时候列车还没有停靠汉口车站,鞍钢招工人员也还没有宣布在两个半小时的停车时间里新工人可以上街走走,甚至可以参观慕名已久的武汉长江大桥。那时候正轮到雷锋进窄小的洗漱间刷牙,岳小琪刚刷完牙洗完脸,于是瞅着雷锋就笑了一声:“嗨,雷锋雷锋,不就说是时代先锋的意思吗?时代先锋的牙刷偏偏没锋芒,一半是脱毛的。哈哈哈!”

易华听见这话就不乐意,小声制止她说,岳姐,人家是艰苦朴素,这么笑人家,可没礼貌!

岳小琪不让,说,我这是说实话呀!小易,你也看看你的梳子,二十个齿掉了十个,你也没锋芒啊!

她一边笑着一边走了。雷锋也边刷牙边笑,这些话他都听见了。易华不好意思地对雷锋说,我这个小姐姐说话直爽,雷组长千万别介意!

雷锋漱漱口说,这有啥呀,岳姐能开玩笑,就说明她心境好。我们这一次去支援鞍钢,心境好很重要啊!你没见,昨天有半车厢的人哭鼻子呢!

雷锋这么大度,叫易华心里宽慰了不少,她甚至想着这小伙子身上看上去简直没有啥缺点,唯一的缺点就是这牙刷太破了,再艰苦朴素也不能以口腔卫生为代价啊!政治课老师讲过的“辩证法”他还没学踏实。易华心里想着,得给他买一把牙刷,送一把牙刷不算是拍“组长”马屁吧!

后来得知列车在汉口要停两个半钟头时,易华就像只燕子一样飞到岳小琪座位前喊,岳姐啊,看武汉长江大桥去!停车两个半小时,来得及!

我才不去呢!我还没睡醒,你看我眼皮肿得,就你俩吵的!什么“如果你是一线阳光”啊,人咋是阳光?疯的你们!

你不去就不去,我去了!

岳小琪忽然警觉,问,还有谁去?

雷锋走过来,坐到座位上,笑着说,我也去。

岳小琪说,那我也去!武汉长江大桥,都说很气派呢,我也想去桥上走走!

易华偷着乐,一直到三个人大踏步走在宽阔的桥面上时,她还不时抿住嘴笑。

江上风好大,呼呼的,长江里的波浪想必也大。可是从高高的桥栏上往下看,那波浪像是细细的涟漪,没波浪的样了。

雷锋举起双臂,感叹说,真是一桥飞架南北,好雄伟啊!

易华说,我们中国这么大,有多少大桥要建,需要多少钢铁呀!

对,雷锋高声说,钢铁是国家的粮食,我们的国家要强盛,就少不了钢铁。我们国家在今年的钢产量指标是1070万吨钢,我们一定要为1070万吨奋斗!小易,岳姐,我们为这个目标唱支歌吧?

易华举手:“赞成!唱啥子?”

雷锋说,《咱们工人有力量》,大家都会唱。

易华说,我会唱,岳姐会不会啊?

岳小琪说,我怎么不会?你这丫头,太小看你姐了!

于是三个人迎着浩荡的江风高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引得不少行人驻足观看。有人悟到了:“你们是北上的吧?支援鞍钢的吧?”

易华边唱边自豪地喊,是啊!

许多人说,要向你们致敬啊!

雷锋双手挥舞,大声说:“嗨,谢谢你们!”这一瞬间,三个歌唱者都有了一种崇高的感觉。岳小琪心里想,这雷锋真有一套,能调动人的情绪呢!

但是岳小琪随后就发现了问题,她的心突然拎高了几寸。因为在返回火车站的途中,在离车站大厅不远的街口百货供应摊上,易华突然掏出一角二分钱买了一支长柄牙刷,猪毛的,用手一拨,软硬适中。而且她在买牙刷前,故意对雷锋和岳小琪说,你们俩先回火车,我马上回来!

岳小琪当然留了个心眼儿,还没进车站大厅,她就又返身出来,在马路边瞅着易华付钱,忽然厉声问,给谁买的?

易华愣半天,说给自己买呀,孝敬自己呀!又说你是不是看雷锋的牙刷破了,以为我是给他买的?你不看着我的也破了吗?

易华把话说到头里,岳小琪也就无言可说了,只在心里嘀咕,但嘀咕到后来还是肩头挨了大笑着的易华一拳:“干吗像个包打听啊!”

岳小琪的疑惑是在一个小时之后得到证实的。那会儿火车已经铿锵铿锵晃动了,雷锋帮着鞍钢的那位招工干部给大家分盒饭,一路分到岳小琪和易华面前时顺便说,嗨,两位,我问过列车长了,火车真是在北京转车,有四个钟头的空!好幸福啊!

易华猜到了:“能去看天安门了?”

雷锋说,是啊!我要在天安门留影啊!太难得了!

易华从雷锋手里接过盒饭的同时,悄悄往他手心按上一样东西。雷锋一看,是一柄新牙刷,又听易华悄声说,该换了!

雷锋笑一笑,也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对方。易华一看,一柄塑料梳子,橘红色的,也听雷锋小声说,你也该换了!

易华说,雷组长啊,我想我已经很细心了,没想到你也这么细心!

雷锋笑,继续给大家分饭。岳小琪这时候就看到了易华脸上的那种十分复杂的表情,她一边吃盒饭一边问易华:“你们刚才咬啥耳朵啊?”

易华说,我们在说,到了北京以后,要去天安门拍照呢!岳姐要休息,就不一定要去了!

岳小琪瞪眼说,凭啥要我不去?武汉长江大桥都去了,凭啥天安门我不去?我只有跟你们去了才晓得你偷偷给他买牙刷,他偷偷给你买梳子!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以为你岳姐真的瞎了聋了?小易啊小易,你要我怎么跟你父母交代啊!

易华慌了,忙说岳姐你不能告诉我妈,那样的话我妈第二天就得坐上火车上鞍山。又说岳姐呀,其实你也是误解我了,也误解雷组长了,这无非是同志之间的一种帮助嘛,啥也说明不了。你还以为这牙刷,这梳子,就是花鼓戏里头的那种男女“信物”?你好傻啊!

易华这么一说,岳小琪又疑惑起来,脑袋里咣当咣当都是车轮的声音,撞不出一个逻辑来。但不管怎么说,那点疑惑在她而言确是难以消除了,她的警觉心不再着地了。她也不觉得雷锋有啥子不好,小年轻勤勤的,忙忙的,憨憨的。只是易华小啊,才十七啊,不该早早地往牛郎织女这条道上走啊。

列车在北京果真停四个小时,五十几个鞍钢新工人几乎都蜂拥下车,直奔天安门而去,急得鞍钢那位招工干部一声声大喊:“各小组长把人带好,不要走散了!”

天安门给雷锋的印象是比感觉中小一点儿,但是走过金水桥再抬头看,还是巍峨高大的。雷锋久久注视着微笑的毛主席像,心里说,毛主席啊,我到您住的地方来了,啥时候能亲眼看到您一次啊,像健姐一样握握您的手啊?要有那样的机会我一定当您面说:“我要代表我冤死的爸爸妈妈一万遍地谢谢您,您救了雷锋了啊,没有您派解放军打到我们望城县,我这个苦伢子哪有今天啊!”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就听易华在身后喊,雷组长,这里有拍照的。

雷锋赶紧跑过去,他觉得自己应该抓紧时间拍照。拍照很要紧,这样天安门就留住了。跑过去一看,果然是个摄影服务点,已经有人在排队了,一辆停放着的摩托车是大家喜爱的摄影道具。

“我愿意拍!”雷锋对易华说,排上了队,“就骑这摩托车!”

摄影师扭头说,一张一元钱,邮寄另算!

岳小琪大叫,太贵了,你这位同志!

易华也说,不能便宜点儿吗?

摄影师说,全这价!同志妹,来北京一趟不容易啊!你看看,我这个角度特别正!

雷锋说,我拍!我能骑上这摩托,就说明我有速度,这就是时代先锋的象征!

于是,十分钟以后,就轮到他骑摩托了,雷锋露出的笑容非常灿烂。他提议岳小琪和易华也骑摩托,但两位姑娘都说她们离时代先锋差得远呢,不骑了。

雷锋跨下摩托车,就说,摄影师同志,我寄六份,连我自己一份,一共七份!

摄影师高兴了,说,来,给七个信封,都写上收信人名字!

易华觉得好奇,问雷锋,你怎么有这么多亲人,你不是孤儿吗?

雷锋蹲在地上,一边填写,一边解释:“你看,六叔公和六叔奶奶是我的亲人!彭大叔,还有张书记,都像我的亲生父亲!还有秋生,是我的小哥哥,我还有健姐,还有王姐!”

健姐、王姐是谁?易华一听他有姐姐,就来劲了。

健姐就是方健大姐姐啊!

养猪模范?

是啊,她认我做弟弟呢,对我很关心!王姐,你也认识啊,就是王佩琴啊!

女篮队长?

是啊,就是她啊,她也对我很关心呢!她就像卓娅姐姐,我就像舒拉弟弟,我们可好啦!所以她一罚下场,就要我来替她啊!

你有这些哥哥姐姐可真好,我想有个哥哥行不行?

还没等雷锋回答,忽然就有声音传来说,不行!

易华吓一跳,抬头就见岳小琪叉着腰站在她面前。岳小琪说,晓得你下面要说啥,小易!

我要说啥了?

你要说,雷组长你做我哥哥行不行?

易华脸红了,红得不行,憋半天说,我就这么说,又怎么了?——雷锋,你做我哥哥行不行?我小你一岁,做你妹妹,你说,行不行?你可以帮帮我嘛!政治上、思想上、文化上,都帮帮我嘛!

岳小琪沉脸说,还没到鞍山,路上就认哥哥了!小易你啥意思嘛!

雷锋笑着说,哎呀小易比我小,就是妹妹嘛!岳姐你比我大一岁,就是我姐姐嘛!我是个孤儿,新中国就是个大家庭嘛!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嘛!你看这天安门,就是我们家的大门啊!

给雷锋这么一说,岳小琪就发愣了,一时脑子转不过弯儿来。大家庭、大门,有这么打比方的吗?

易华则跳起来,欢呼说,太好了!雷锋哥哥,现在我也要骑摩托车拍一张照片!我也要做时代先锋啊!

易华拍照之后也填了好几个信封,给家里,给学校的班主任和体育老师。只有岳小琪不拍,她说可不想给照相师赚钱,他赚钱太容易:“我只要心里有天安门就行了,拍啥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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