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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诗歌与作家,这是梦(1 / 1)


这一天午后,县人民公园前的小广场上十分热闹,咚锵咚锵,锣鼓交响,秧歌队踢得灰沙都漫到了膝盖,连空气都是花花绿绿的。看热闹的市民围着三辆挂有大红横幅的卡车,脸上都是兴奋的表情,卡车上挤满了要去新农场报到的意气风发的男女青年。

雷正兴依次拥抱了毕主任、开水大爷和县委机关的几个年轻同事,转身就攀卡车。“谁拉我一把?”他个头矮,一时够不到车厢板,便朝车上喊。

车上一位姑娘笑盈盈朝他伸出手来。

“王佩琴?”雷正兴顿时愣了。

姑娘将他拉上车,说,兴你去,就不兴我去?雷正兴说,真不敢相信啊,王佩琴!

王佩琴说,支援农场建设,不恋城市生活,还不是你们县委对共青团员的号召?我可是县供销系统头一个报名的,你信不信?只不过没有告诉你罢了!说到这儿,她又挥手,朝一个远远站着的送行者喊,爸爸,就是这个小雷!你的手电筒就是送给他的!

王佩琴的父亲满面笑容,点点头,又招招手,表示看见了。雷正兴心里感动,也朝这个慈祥的老者招招手。他的这一举动叫王佩琴看了很是受用。

姑娘说,看见没有,我爸爸都笑成花了呢。

汽车开了之后,王佩琴就掏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给雷正兴。她在呼呼的风声中冲他耳朵喊,去农场的名字中看见有你的名字,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县委书记的通信员去当农场工人,这可能吗?小雷,你就是这样在炼钢铁吗?

雷正兴说,你说对了,对一颗螺丝钉来说,拧啥岗位都是可能的!

卡车上一个梳着二分头的小伙子从前面硬是挤着,一直挤到了雷正兴身边。他说,听声音就知道是你。然后一个劲儿亲热地叫他“庚伢子”。雷正兴一看此人,竟然是喜宝。

雷正兴抓住他胳膊说,嘿,你怎么也去农场?喜宝说,我都这么大了,可不能待在家里白吃饭啊!我一定要在农场好好改造思想,晒一层黑皮,炼一颗红心。庚伢子你可要帮助我呀!雷正兴说,太好了!我们一起锻炼!

喜宝报名去农场,雷正兴真是没有想到。

他后来才了解到,喜宝自从跟随母亲搬到县城住后,一直没有工作,在家吃闲饭。其实这饭吃得不闲,母亲李巧珍日夜为街道的刺绣合作社加工活计,才得以维持母子俩的一日三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喜宝去团山湖农场也是李巧珍对街道主任好说歹说才得以成行的,新农场对新职工的要求还是蛮高的呢,包括政治面貌、家庭出身。

喜宝下农场不易,所以喜宝每一句话都说得乖巧,这也是他妈妈再三要求他的。

喜宝虽然一再表示要到农场“好好改造思想”,嘴甜,心里可一直打结,不乐意。为什么人家不说改造偏我要把改造每天挂在嘴边?再说,他一到农场就被分配到了大田作业班,一副肠肚子更是绞成了麻花。

喜宝提着铺盖一走进男职工大宿舍,口里便嘟嘟哝哝说,二十几个人挤一个房间,猪一样,晚上呼噜不把人吵死?

雷正兴耳朵尖,听见了喜宝的嘟哝,便提着自己的铺盖卷和一只红木箱走近他说,喜宝,我睡你上铺吧,我不打呼噜!喜宝正犹豫着,忽然一个络腮胡汉子就从窗子外面探进头喝问,雷正兴是哪一位?

喜宝吓一跳。

雷正兴急忙说是我啊。那人说,噢,你就是小雷啊!你不睡这里,这是大田作业班宿舍,你是拖拉机手,你睡场部小宿舍去!出门左拐,笔直走。噢,不认识我吧,我是这个农场的场长,我姓孟。

孟场长!雷正兴急忙恭恭敬敬喊一声。

孟场长说,听见了没有?雷正兴说,听见了!孟场长又对全宿舍喊,注意了!大家半个钟头之后就去大饭堂,欢迎新职工的联欢会马上开始了!

雷正兴快手快脚收拾完行李,刚要离开,喜宝一把拽住他说,看在同村老乡的面子上,庚伢子,你帮我说一句话!

雷正兴问跟谁说。喜宝说当然是场长啊,那个络腮胡子。雷正兴说,我能说什么话呢?喜宝凑他耳朵说:“你就说,我朋友喜宝,他也能学开拖拉机啊!明白吗?”雷正兴说,不明白。喜宝说,怎么不明白?庚伢子,就这句话,就求你说这句话。你看我,白白净净,一副心灵手巧的样子,你说我就不能学开拖拉机?

雷正兴小声说,这怕不行吧?领导上研究谁能当拖拉机手那可是研究半天的,那是非常慎重的!

喜宝说,我晓得我政治条件不够。我爸在牢里,可是,我妈已经跟我爸离婚了呀,早从乡下搬到城里住了呀!我跟我妈妈的姓了,我现在不叫谭喜宝,我叫李喜宝。你看,我脱胎换骨了吧?我也觉得我爸爸是坏心肠啊,我很小的时候就把他养的狗全宰了,这件事你晓得啊!

这个要求叫雷正兴挺犹豫,可是喜宝说,李喜宝求你啦,庚伢子!我就是不开拖拉机,跟你当农具手都行!拖拉机的后面要坐一个农具手的!行不行?求你了!

雷正兴想拒绝,看喜宝可怜巴巴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雷正兴说,让我想想。喜宝说,你还想么子啊,我都替你想好了呀,就这么说吧,没事的!我箱子里有香肠,可好吃呢,我晚上给你送两根过来。

有戏了!喜宝心里想,看雷正兴脸上眼睛、鼻子走来走去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已经软了。别看他现在跟自己一样都是农场新职工,他可是县委大院下来的人,伺候过七品大官,只要他开口,那个络腮胡保不定就买他面子。喜宝想到这里,又下决心,香肠不送两根了,送三根,自己再少吃一根。

刚竣工不久的农场职工饭堂这一刻显得喜气洋洋,一百五十多名新职工齐聚这里,互相说话的声音轰然一片。彩色的三角纸旗一条又一条地横过他们的头顶,造就了一种热辣辣的联欢气氛。

孟场长虽说半张脸都被络腮胡占了,但看上去还是干干净净,利利落落,是个豪爽汉子,而且发言总是双手一齐挥动,把空气劈得哗哗响。他在欢迎会上喝彩,把团山湖农场的明天描绘得花团锦簇,山河壮阔,这多少鼓舞了新职工的士气,让大家心里一下子放下了很多东西。因为孟场长心里清楚,这一百五十多名新职工的内心各有盘算,并不全是一腔热血自觉自愿来农场炼红心的。最后,孟场长拍拍手大声说,再报告同志们一个好消息,全县青少年同志捐款购买的拖拉机,明天就要到我们农场了!这一位,就是长沙市派来教拖拉机驾驶的陈师傅!小雷啊,雷正兴同志啊,你是拖拉机手,你到前面来,来向师傅报个到,你来行个礼吧!

雷正兴赶紧跑到前排,走到陈师傅面前,规规矩矩鞠个大躬,说,拜见陈师傅!陈师傅好!雷正兴一定好好向师傅学习,争取早日掌握驾驶技术!

陈师傅端详着雷正兴,不出声,全场却已经掌声雷动了,王佩琴甚至从姑娘堆里蹦了起来,尖声喊了一声“好”。

雷正兴同志说得好!孟场长说,那么现在就请雷正兴同志唱支歌吧,献给你的陈师傅,也献给大家。

这个提议对雷正兴来说一点儿也不难,他马上就兴致勃勃地走到圈子中央去。前排的喜宝嘟哝了一句“又做浮头鱼了”。不过他也根本就没听见,同时他也没有再注意到一直浮现在陈师傅脸上的那种似笑非笑的奇异表情。

雷正兴唱的是花鼓戏“刘海砍樵”,刚起了第一句,王佩琴就笑盈盈站起来,挥舞一条红纱巾,主动到场子中央为歌唱者伴舞。

全场为歌声和舞者喝彩,只有喜宝耸耸鼻子说,也真奇了,浮头鱼一开嗓子,就有虾兵虾将凑热闹!

喜宝没有看见那个长沙来的陈师傅正把孟场长悄悄叫出饭堂,他要是见了这场景,也许会联想到有更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

孟场长也没料到,陈师傅把他约出饭堂,是给他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难题。

陈师傅说,就是这唱歌像女人样的孩子来学拖拉机?我的场长啊!

孟场长说是啊。陈师傅说,就不能换一位个头大点儿的?开拖拉机可是个技术活儿啊!

“换人可难办。”孟场长说,“陈师傅,给你派的可是一位优秀共青团员啊!他曾经是县委张书记的通信员,晓得不?县委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他派到农场来的,小青年政治上很强哦。”

听了这背景,陈师傅就打出个喷嚏,不吱声了。夜风里有一阵阵花粉的香气,刺鼻得很。陈师傅又打个喷嚏。

最后,陈师傅阴着脸说,政治上强不算数,技术上强才是理。

孟场长说,哪里话呀,现在可讲究政治精神了,政治上强技术上就一定强。陈师傅说你瞎掰个啥?看他这么个小个儿,缚只鸡都不成,还能摆平铁牛?

刚说完这句话,他的袖管忽然就被一只手扯住了。扭头一看,原来说曹操,曹操到,扯住他的,正是这个小个儿。只见雷正兴一脸的笑,又热热乎乎说,陈师傅啊,我刚才唱的花鼓调是献给您的啊,您走到外头来啦?

陈师傅皱眉说我可是长着耳朵哪,你嗓音这么尖细,小姑娘似的,我跑再远也听得到!

陈师傅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感觉到口气太生硬,但他也不想再解释什么,只向孟场长点个头,返身就向宿舍区走。

雷正兴想追上去,却被孟场长一把拉住。雷正兴的圆脸在月光下,显得白皙,额前的刘海被夜风吹得一抖一抖的。

孟场长叹口气,说,看你模样,你还真像个小姑娘呢。

雷正兴一听这话,哗地就拉开一个虎步,屈屈手臂,说,我像小姑娘?孟场长,我跟您扳扳手劲!

孟场长说小雷啊,别跟我拧劲儿了,这陈师傅技术上很过硬,你可要多尊重他啊!

场长您放心,我会照您的话去做的!雷正兴说。他听出了场长话里的意思。

好,去跳舞吧!交谊舞开始了,你们年轻人多乐乐!

雷正兴犹豫了一下,说,孟场长,有个建议我不知该不该提。孟场长说,提,提!

今天报到的新职工中,有一个叫李喜宝的……

“晓得,晓得。”孟场长说,“一个月之前还叫谭喜宝,现在叫李喜宝。”

雷正兴说,李喜宝想学开拖拉机,或者,想当个农具手。

孟场长皱眉说,你以为这是个好建议吗?

雷正兴一愣。场长说,小雷啊,你怎么一到农场就为一个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人说话呢?当然,我不对李喜宝抱成见,重在个人表现嘛。但是,现在分工没啥不对的!场部认为他编入大田作业班十分合适,我们大家都要在劳动中改造思想嘛!

雷正兴说,场长同志你批评得对,我真是不应该一到新单位就提这提那的,这不好。孟场长却很大度,说欢迎你以后再提好建议。

饭堂里已经开始了年轻人时兴的交谊舞,扬声器里播放出华尔兹。唱片音质不太好,音色沙沙的。回到会场的雷正兴坐在门边,一时没有兴趣参加跳舞,只默默看着七八对新老职工在眼前晃来晃去转圈。他心里在自责,学开拖拉机那么大的事,他怎么可以因为磨不开同乡和同学的面子,一到农场就哇啦哇啦提建议,这也是自由主义表现呢!他正这么想着,旁边凳子一响,喜宝笑嘻嘻地挨着坐下了。

跟场长说过了?喜宝目光闪闪地问。雷正兴说,其实,喜宝啊,任何岗位都是光荣的,从事大田作业也没有啥不好。

别给我念《人民日报》社论,喜宝耸耸鼻子说,晓得你不想为我说话!

雷正兴解释半天,说他提过了,场长说现在的分工是合适的。可喜宝就是不信,抬起屁股走了。

见喜宝离开了雷正兴,王佩琴就一路小跑过来,大大方方地走到雷正兴面前说,伟大的拖拉机手,王佩琴姐姐邀请你跳个舞!

雷正兴说我不太会跳交谊舞,可能要踩脚。王佩琴说这有啥关系,我带你!

跳的是慢三,曲子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那么美好的意境,雷正兴却总是沉浸不进去,生怕踩脚,越怕还越是踩了一脚。王佩琴笑着说没事,说你踩脚了那是我没有带好的缘故。后来旋转到舞池中央的时候,王佩琴笑眯眯问他,这是我们第几回跳舞了?雷正兴一怔说,头一回呀!王佩琴说,好像是第二回了吧?我也是这样紧紧抓着你的手。

雷正兴莫名其妙,问,啥时候?王佩琴说,沩水大坝前面啊,我就这样挽着你啊!那时候我俩的脚可没有这么轻松,顶得发抖啊!

雷正兴眼睛瞪大了,说,那天晚上?管涌?

是啊,第一个跳下来跟你一起顶沙包的,你以为谁啊?我啊!你昏过去了,还是我喊人抬你去医院的呢!

雷正兴大惊说,怪不得声音那么熟!

哈哈,记起来了吧!王佩琴乐了。

那是怎么回事啊,表扬名单上没有你啊?

王佩琴笑着在他耳边说,还不是向你学习,做一颗螺丝钉还值得嚷嚷?

雷正兴步子又乱了,差点儿又踩到对方脚背上。王佩琴这么谦和低调,他真是没想到,一股钦佩之情从他心底涌上来。

甘当无名英雄,我应该好好向你学习,王佩琴!他这样说。

我该向你学!小雷啊,你虽然年纪比我小,但思想上比我成熟啊!

“我成熟个啥啊,我身上缺点太多太多啦。”雷正兴说,“我刚才就犯了一个错啊。”

王佩琴问是啥?雷正兴脸红,说,不说了不说了。王佩琴说,不说我也晓得,是那个叫李喜宝的人想要你帮帮他,他想当拖拉机手!

雷正兴惊讶,停了舞步说,你怎么晓得?

李喜宝自己告诉我的!他说,凭啥雷正兴就该开拖拉机啊?凭啥王佩琴就该是会计啊?凭啥我李喜宝就该下大田啊?后来他又说了,雷正兴跟我是一个村子的,他去帮我跟场长说话了,我也会开拖拉机的。所以你刚才说你犯了错,我就猜到你被场长刮鼻子了。

王佩琴好聪明。

一曲终了,舞伴儿们互相告别,雷正兴顺势向舞伴儿鞠个大躬:“王佩琴同志,往后还得经常提醒我帮助我啊!农场是个革命大熔炉,我得像保尔一样好好锻炼自己。”

迎新联欢会散场的时候,王佩琴又在门外截住雷正兴,小声问他,那位陈师傅,对你怎么样啊?你唱歌才唱一半儿,他就出门了。

雷正兴又一次感觉到了王佩琴的眼力。他说王佩琴你就看着吧,陈师傅他会很满意我的。个头小一点儿算啥呀,机器上的螺丝钉不都是小个儿的吗?

雷正兴学开东方红牌拖拉机起早贪黑,尤其是拆卸部件做保养的时候,更是问这问那,非得把每个部件的作用问明白为止。陈师傅倒从来不怪他多嘴,反而心生满意,他对孟场长说他自己当初学农业机械的时候也是喜鹊一样多嘴的。

练单独驾驶的时候,雷正兴也表现出了自己的胆大心细。他从来没有让红色的“东方红”停止吼叫,一路碾过一个又一个的土坎。

身躯高大的陈师傅跑在拖拉机后面喊叫和指点,雷正兴则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尽力使拖拉机保持平衡和匀速。

拖拉机一阵又一阵的吼叫声总是吸引着大田作业班的职工,那些锄头和齿耙总是停下来,男女职工们踮起脚,看着远处土坡上奔跑中的红色大力士。

喜宝扶着锄头,盯着雷正兴,不屑地撇撇嘴,又对远远路过的那位手夹账册的王佩琴喊,王会计,关心关心我们嘛,食堂里有啥好吃的,捎点来嘛!王会计,你来,我有话对你说呢,你别看不起大田劳动者啊!

王佩琴转个弯儿,走近他,说啥事?喜宝凑近王佩琴,左右望望,小声说,王会计,我告诉你,你少睬我那个老乡雷正兴。你别老是喊小雷小雷的,还烤玉米烤芋艿给他吃,他是个最虚伪的人你晓得吗?

王佩琴不爱听这种话,瞪他一眼。

“你不信?”喜宝更加小声地说,“他雷正兴说任何岗位都是光荣的,他怎么不来握锄把子?这不是虚伪吗?”

你喜宝怎么乱说话?这拖拉机你捐款了没有?你一分钱没捐!他捐多少?他捐二十元,全县最多!我要是县委书记,我也让他开拖拉机!喜宝我告诉你,妒忌不是好品德。你呀,你别妒忌,你好好干活儿吧。你看别人脸上都是汗,就你一滴汗都不流。

“嘿嘿,我这是皮肤病。”喜宝搔搔头皮说,“不过我一吃饭就会流汗!”

雷正兴一直聚精会神,他学习驾驶的时候从来不受别人指指点点的干扰。现在他忽然刹住了拖拉机,敏捷地跳下来,跑到拖拉机前方。

陈师傅从后头追上来大喊,怎么啦?往前开呀!

雷正兴从沟坎下方刨出一块大石头:“我怕它硌了拖拉机!”

陈师傅一愣,说,好小子,说你胆小,你还真胆小!好,你这么细心,我喜欢。虽然这石头拖拉机根本不怕!

雷正兴又往一边跑,跑向斜坡下的一股小小的溪水。“又干啥?”陈师傅一声喊。雷正兴举手示意说洗手!不能脏了方向盘!

陈师傅不吱声,心里想,这小子,是块儿好料!

原本要学一个半月的驾驶,只二十几天陈师傅就说行了,可以结束了,说连理论和一般的故障排除检修,这小个儿全能拿下了。这一来孟场长喜不自胜。这春耕大忙开始了,“东方红”正好派上用场啊!所以孟场长拍陈师傅一掌说,老陈,中午我摆庆功酒!

这庆功酒摆得可不怎么阔气,就摆在中午的职工饭堂,靠窗的一角。

职工们都在津津有味地吃饭,一人一菜,他们偷脸瞧着孟场长在靠窗的地方请客。

孟场长扭头叫,炊事员!来呀,这里给我加两个菜!

加的菜也是寻常的菜,萝卜肉片,炒南瓜,而且油水也不多。但是场长已经是兴致勃勃了,连说吃吃吃。然后他正式致辞,对他今日宴请的客人陈师傅和雷正兴说:“农场没有酒,我们今天以酱油汤代酒,祝贺雷正兴同志顺利通过拖拉机考试,成为我们望城县第一位光荣的拖拉机手!下面,我……”

雷正兴马上站起来说,这一回不用孟场长提醒了,我来敬这杯谢师酒!于是他就走到陈师傅身旁,鞠一躬说,拖拉机手雷正兴感谢师傅的栽培,我敬师傅一杯!然后他把一大碗酱油汤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陈师傅心疼,说,不咸死你啊,这么大碗的酱油汤你都喝下去!

饭堂里爆发出笑声,职工们远远地站着看稀罕。只有喜宝埋头吃饭,竹筷子戳得碗底叭叭响。

雷正兴又说,今天我能通过考试,成为我们县里的第一位拖拉机手,真的感到非常光荣!我感谢县委领导,感谢农场领导,感谢我的师傅,也感谢大家!——同志们,我感谢你们啊!——现在正是春耕大忙时节,我一定努力开好拖拉机,不怕苦,不怕累,跟大家一起,为夺取秋天的农业大丰收而奋斗!

喜宝放下碗说,浮头鱼,豪言壮语,报纸社论!

王佩琴走过他身边,拍他一掌,说,虽然是豪言壮语,也是他心里话嘛。喜宝,你根本不理解人家的境界!

喜宝酸溜溜说,好吧,王会计你理解,你最理解,人家唱歌,你就跳舞!

王佩琴说没错,我就理解他!

王佩琴非常清楚地知道,类似报纸社论的豪言壮语其实就是雷正兴真实思想的体现,他的内心就是这样的轰轰烈烈,终日翻滚着炼就保尔·柯察金的那些火红的炉水。雷正兴一唱歌,王佩琴就伴舞,这也没啥不好,见贤思齐,向先进学习嘛!

只是春耕大忙以来,雷正兴没日没夜地拖着黑色的泥浪在旷野里来回驰骋,这种拼命劲头叫王佩琴担心,她好几回从食堂打来饭菜,再在寝室里用煤油炉子煮一煮,同时切进几片家里带来的腊肉,有时候还打下一个鸡蛋,候着雷正兴天黑以后返工来吃。汗流浃背的雷正兴每次都说香,香,太香了。他这么说的时候王佩琴就心里疼,说你这个小雷啊,这么黑,这么瘦,这么饿,你王姐心里悬着呢!你们那个张书记要是见了他的通信员现在这个瘦猴样,心里也得揪!

雷正兴边嚼边说我幸福着呢,又说我心里也揪呢,你看你爸爸给你送来一块腊肉,一大半儿都给我吃了。

那一天太阳特别毒,县供销社的小货车送一批货来农场。王佩琴奔出食堂会计室,挑了一顶结实的白色细篾凉帽,她觉得雷正兴那张可爱的圆脸可不能再黑下去了。

雷正兴看见王佩琴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自己跑来,便立马停了拖拉机,纵身跳下来。他高高兴兴接过王佩琴右手端上的那瓶自制酸梅汤,酸得挤眉弄眼仍说好喝好喝,但王佩琴左手上的大篾帽他却是不接。

王佩琴不满意了,说,这么大太阳,你这顶军帽不嫌小?这顶细篾大帽多好!

雷正兴除下旧军帽,戴上草帽,但马上又除下,递还给姑娘,说,我只能戴两秒钟,意思意思。姑娘感到了委屈,问到底怎么了?雷正兴说,草帽大了吃风。王佩琴说,有布带子扣着颈子呀!雷正兴说,这容易分散注意力!谢谢你关心,我还是戴我这顶旧军帽好!王佩琴说,那我给你换个帽檐长一点儿的。

王佩琴啊,你可别看不上这顶旧军帽!雷正兴说,这是村里解放的时候,一位解放军指导员亲自摘下来送给我的!我戴着这军帽开拖拉机,你猜我怎么想?每天就像开坦克车啊!我就想着这是在打仗,不能有丁点儿马虎!我一定要完成每天的战斗任务!

你想象力那么强,有当作家的素质了。

哎呀,我就是想当个作家!对了,昨天我给你看的稿子怎么样啊?

王佩琴从衣袋里抽出几页纸,说,很有文采,可以抄在场部的黑板报上!不过我改了两个字。

“对,”雷正兴高兴地说,“你帮我改上。我给你看,就是想请你帮我改呀!”

雷正兴把头凑过去的时候,远处大田里的喜宝便猛拍了一下腿,这使得他周围的职工们都停了锄头,纷纷转头看他。喜宝说看我干啥呀,我脸上写字啦?看他们呀!

于是人们顺着喜宝的手,看见了远处东方红拖拉机旁边的一对青年男女,并且听喜宝极有把握地说,当面念情书呢!

王佩琴确实是在念,念得很有感情:“一个新的农场在绿洲上建起来了,还有‘铁牛’在荒地上奔跑着!你看,小雷,这里,奔跑可以改成奔驰,这样更显出‘铁牛’的气势!”

雷正兴说,奔驰,改得好!

“还有,”姑娘说,“建议把题目《满师》也改一下。《满师》两个字太文绉绉,猛地一看标题,也不晓得满的什么师!”

雷正兴问怎么改?姑娘说,直截了当,就改为《我学会开拖拉机了》,人家一看,一目了然!另外,这个标题含有一种兴奋的情绪,能够感染人,起码我读了就受感染!

太好了,王姐,你以后也可以当作家!

王佩琴说,还有一个建议,这个建议特别重要!就是说,这篇稿子不光要抄在场部的黑板报上,还要向报社投稿!

“投稿?”雷正兴没想到,说,“行吗?”

写得这么有文学性,当然行啊,最起码也要投《望城报》呀!你不是要当作家吗?当作家就要勇于投稿!再说,你当过县委通信员,报社里一定有认识的人,那就更方便啦!

雷正兴说对呀对呀,要是报纸上登了,张书记也能看到。他说过我学会开拖拉机之后就要向他报信,我就用报纸向他报信!他一定说,哎呀这个小雷,拖拉机会开了不算,文章也写得这么好啦!

王佩琴马上说别骄傲别骄傲,保尔·柯察金可从来不骄傲呢。雷正兴说是呀,骄傲自满可是我的一个老毛病,我入团以前毕主任批评我好几回呢。王佩琴你以后一见我露出骄傲的苗头就迎头痛打我。

两人说得这么热烈的时候,喜宝远远地又开始发表评论,说哎呀哎呀,他们情书也真长啊!

喜宝的这种阴阳怪气,激起一片笑声。但是也有几个小伙子皱眉了,说喜宝你这是真的假的,别损小雷了行不行?小雷爬上爬下帮我们大宿舍擦玻璃窗,忘了?小雷连夜把拉稀的梁大个子背到场部卫生院,忘了?小雷帮谢大年和小郭写家信,忘了?小雷还帮你喜宝给孟场长求过情呢,你可别暗地里下人家的损招。喜宝说他做的好事我都记得啊,我没说他不好嘛。可是王会计每天晚上给他热饭热菜可也不假啊,这份情书不光我猜出来了,大家也都亲眼见了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大三金银山,这老话可是金科玉律,会兑现的啊!

听了这话大家于是又笑,笑声像阳光一样热辣辣的。作业组长不满意了,瞪着喜宝说,别耍贫嘴,该干活儿了,喜宝同志!

喜宝懒洋洋地扶住锄头,说每天萝卜汤,肉片都没有,肉片不在碗里只在菜单上,还收五分钱一碗,没油水怎么有力气干活儿?

有人说,喜宝,你可吃得比我们都好,你妈上星期还给你寄香肠呢!看你嘴油油的,我们可只闻着香啊!

喜宝说别馋别馋,那也是一人一福啊!喜宝晚上做了个梦,梦见雷正兴挨孟场长批评了,说是他有男女作风问题,而一个全农场瞩目的拖拉机手是不应该出现这种道德问题的。然后,孟场长扭头亲切地问喜宝:“你平时对农业机械有兴趣吗?”

喜宝早上刷牙的时候心里想,哪位高人曾经说过梦想是理想实现的先兆这句话?这句话绝对有道理。

张书记果然是从《望城报》上看到雷正兴的文章才知道雷正兴已经掌握了拖拉机驾驶技术的。那张报纸是毕主任带给他的,毕主任进他办公室是冲进来的。

“张书记,”毕主任激动地说,“小雷有文章见报了!您看了吗?”

张书记说,刚才一直找人谈话,还没来得及翻报纸呢。毕主任赶紧把报纸摊在张书记面前,您看题目《我学会开拖拉机了》,作者雷正兴!——您看:三月十日,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日子。这天我第一次学会了开拖拉机,心情是何等激动啊!

张书记说,嚯,这么快就学会了!

毕主任继续念,当我第一次爬上拖拉机驾驶台学习的时候,我真高兴得要跳起来……这几天,我总是睡不着觉,只想早日学会,早日为祖国出一点力量……今天,我终于学会开拖拉机了,拖拉机也听我使唤了!我回头望望,看到那可爱的肥沃土地,很快地被犁翻了,我仿佛看见了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

文笔写得很抒情啊,小作家的模样出来了!

可见,去农场对他确实有很大锻炼。我当时还拍桌子反对呢!

这篇文章,你可以在机关青年的学习会上读一下,可以号召青年同志们向雷正兴同志学习,树立建设“新望城”的雄心壮志!

毕主任刚准备离去,就听门外有人气昂昂地喊“报告”,接着就看见一身新军装的向秋生进来了。军装上没有佩领章帽徽,一看就是新兵模样。

“啊,小向当兵了!”张书记笑着问,“实现志向了?”

向秋生精神抖擞地说:“我是来辞行的,新兵明天就出发上部队了!张书记、毕主任,你们放心,我在部队一定好好干!”

张书记说,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前进!

向秋生说,那当然,我可是有经验教训的了!

毕主任点报纸:“你看,你的小老乡学会开拖拉机了!”

哈哈,他开拖拉机,我可是开军车!我打听过了,我那支部队是开军车的!将来有可能的话,我还要开坦克!嘎嘎嘎,炮塔移动!开火,射击!——多带劲!当然,雷正兴同志先学会开拖拉机也行,将来他入伍了,再学开坦克就有技术基础了!

毕主任纳闷儿,问小雷也要入伍吗?这是怎么回事?向秋生说,这是我俩的约定,他到征兵年龄了,就来我们部队,那时候我好歹也是个首长了,我会把他招进来的!

向秋生这句大而无当的话可把毕主任逗乐了,他说小向啊小向,你啊你——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后来的事情发展证明向秋生的话是有先见之明的,在雷正兴也就是后来的雷锋的当兵过程中,向秋生凑巧真的起到了某种“接兵”的作用。只是他前半句话没有说对,他那时候还不是首长,只是个班长。当然,话说回来,班长在新兵眼里也算是“首长”了。

雷正兴接到了一封来自长沙的信,他一看信封就明白了,连喊“是健姐的信”。信是星期天上午收到的,还是喜宝带来的。喜宝高高举着信一路小跑到河边,他知道雷正兴一准在河边砰砰砰地捶衣服,他每个星期天都会主动帮着在场部卫生队住院的几个病号洗衣服。雷正兴说病号同志缺气力。

喜宝连喊庚伢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满是肥皂泡泡的石阶上,把信递给雷正兴,刚递过又收回,一伸一缩,逗人玩儿一样。雷正兴看着他一脸神秘的样子就笑着说你这算啥啊,给我就给我嘛。喜宝说:“嘿嘿,你这个庚伢子,我一看就晓得是女人的笔迹!原来你在长沙有一个大学生对象!”

雷正兴抢信,说你别瞎说。喜宝指着信封上的印刷体红字说,湖南农学院,还敢瞒我!于是雷正兴眼睛发亮,连声喊“是健姐是健姐”。

喜宝说姐啊姐的好亲热啊,于是蹲下来看雷正兴拆信,并且斜眼扫着信笺。他读到了这样的几行字:看到雷弟学会开拖拉机的文章,健姐心里真是高兴!望雷弟一定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你的拖拉机。

雷正兴说私信你别看好不好?喜宝站起来就一边喊一边跑:“啊,健姐,好亲热啊!雷正兴冲他背影喊,她是我姐姐!”

喜宝嘎嘎笑:“你庚伢子我还不晓得?孤儿一个,哪来姐姐啊!”

雷正兴喊,她就是我姐姐,你别瞎嚷嚷!

叫喜宝不瞎嚷嚷是不可能的。喜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王佩琴的宿舍,那个位于食堂西头的会计小房间对他吸引力很大,那个小房间常飘油荤味儿。

今天又有荤味儿,刚挨近窗口就闻到了,喜宝抽了抽鼻子,说饿得我发疯啦,好香啊!

王佩琴在一只小小的煤油炉子上炒蒜苗腊肉,她的小柜子上酱油、辣子、米醋、花椒俱全,肉香飘满了房间。窗外猛地探进喜宝笑嘻嘻的脑袋,好香啊,王会计今天可以让我来吃饭吗?王佩琴说你别馋嘴。喜宝说,你要留着给谁吃我不晓得?前天你爸爸刚给你捎来一条腊肉,我马上就明白你要孝敬谁了!王佩琴瞪眼说,给小雷吃又怎么啦?他比你辛苦!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大田,食堂把中饭送到田头,晚上天黑了才回来。他一天做十四五个钟头,你做几个钟头?你还老泡病号!卫生队一住三天,我晓得你是馋病号面。一身臭衣服还叫小雷抱到河边洗!

喜宝笑,说,你以为你关心他,他就跟你好了?他还有一个小姐姐呢!他跟那小姐姐才好呢,牛郎织女呢!我要是跟你露这事儿,你王会计可别心里发毛!

王佩琴盖上锅盖,警觉起来:“你有么子话快点儿说!”

“嘿嘿,想听了吧?”喜宝趴在窗台上做个鬼脸,“给块腊肉尝尝!”

王佩琴掀开锅盖,用竹筷夹出一块正在煮的腊肉就往对方嘴里填,直把喜宝烫得龇牙咧嘴,但仍然说好吃好吃。王佩琴瞪眼说你快说!喜宝边嚼边说,告诉你吧,那小姐姐是省上读大学的,湖南农学院的信封。那信写得可亲热呢,雷弟呀,你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着你的拖拉机啊!

这最后一句话喜宝是捏着自己的鼻子作女人腔的。然后说,王佩琴,怎么样,够刺激的吧?

王佩琴二话不说,砰地就关了窗子,差点没撞扁趴窗者的鼻子。喜宝搓摸着鼻子就跑,边跑边暗笑,有好戏看了。

喜宝这句话没说准,王佩琴听了这消息并没有七窍生烟。喜宝嚼舌头能听么?八成是瞎掰。不过虽说如此,她心里也打了一阵子的鼓。她从来没听小雷讲起过他有个姐姐。真姐姐当然是没有的,但为啥要认姐姐呢?也许是叫叫的,但正因为是叫叫的,这里面的文章就有点儿复杂了。

晚饭时分,她照例把雷正兴拖来打牙祭吃腊肉,雷正兴说王佩琴我今天还是食堂吃吧,星期天食堂伙食不错,有油豆腐吃呢。王佩琴说明天你吃食堂吧,今天非得到我这儿吃腊肉。

看雷正兴有滋有味嚼着腊肉的时候,王佩琴实在忍不住了。她先是问雷正兴家里还有亲人没有,于是雷正兴介绍了六叔公、六叔奶奶还有他的三叔、三婶,说他上星期还搭场部的便车去了一趟简家塘,还给六叔奶奶零花钱,喜得六叔奶奶又哭又笑的。

王佩琴于是轻描淡写地问,你没有什么姐姐吧?雷正兴动着双腮说我怎么没有姐姐啊?我有一个姐姐呢!我还有哥哥呢,秋生哥,我们也是一个村的。他是在我之前的县委通信员,现在当解放军去了,还给我来信呢,信封上不贴八分邮票的,敲个三角形图章就算贴过邮票了,这叫军邮。他现在可神气了,站在大汽车前面拍照片呢。那是军车,苏式的,他可带劲了,他要建功立业当英雄呢。他说以后还让我也参军入伍呢。

王佩琴说我没有问你哥哥,我是问你姐姐,你那个姐姐是不是很关心你?那句话——你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你的拖拉机——是你姐姐说的吧?

雷正兴一下子神情发愣,嘴巴也停止了咀嚼。王佩琴说你愣什么呀,我难道说错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冷了起来,于是低头盛了一碗白米饭,自己吃起来,也不抬眼看雷正兴。

雷正兴悟过来了,说是呀,我就是有个姐姐呀,她可好了,我一直认她是我的榜样。王佩琴问啥名字?雷正兴说,我说出她的名字来,你也许知道,她是我们省著名的养猪模范。

“方健!”王佩琴脱口而出。方健当然晓得,大名鼎鼎,望城年轻人谁不晓得方健!在王佩琴恍然大悟的时候,悄悄站在王佩琴窗外的喜宝也明白了什么,他原本是想来听听热闹的,看来热闹不起来了。

雷正兴说,王佩琴,你不晓得,我高小毕业自愿不上中学留乡村,就是因为学习了健姐!

王佩琴点点碗中的腊肉:“你再吃一块!你最好都吃了,别管我!”

雷正兴满嘴嚼,边嚼边说,我叫她健姐,她叫我雷弟。张书记也说了,说你们姐弟应当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我也认识方健!我还跟她说过话呢!我想请她给我们供销社的团员讲一堂课,她也答应了。哎呀,后来没讲成。那一天她是来买一本笔记本的,还说要买得好一点儿,我就推荐了一本金黄的缎子面的——对了,她很可能是送人的,兴许就是送你的吧?

是送我的呀!我现在还没记完呢!原来是从你手里买的呀!

嘿,王佩琴笑着说,我本来还以为你哪儿找了一个对象呢!

我年纪还小,谈啥对象啊!谈对象,那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雷正兴说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不假思索,说话语气也很真诚。这么一说之后,王佩琴就长时间不说话了,小房间里唯剩一片咀嚼之声。

雷正兴似乎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停了筷子说王姐我没说错吧?王佩琴说你没说错,你说得对着哪,就该这么想。又说你别停筷子呀,你多吃点儿。

雷正兴扒拉了饭,打个饱嗝,说,谢谢啊,今天这一餐,可是吃得香吃得饱啊!

王佩琴递过一块毛巾,让他擦嘴,并且郑重其事地说,小雷啊,我很羡慕你有这么好个姐姐!现在你的健姐远在长沙,吃啊穿啊的也照顾不了你,在团山湖,就让我来做你的姐姐吧!

雷正兴说,你本来就是王姐,你比我大!

这农场里叫我王姐的可有好几个呢,喜宝也好几次叫我王姐,这不算!我现在要正儿八经地认你当弟弟。好吗?我比起省级先进人物那是远远不及的,但是我跟方健年龄一样,也大你三岁,我也认你弟弟吧。行不行?我想我能当好你姐姐!

雷正兴笑着说,怎么不行啊,好啊,我又有一个姐姐了!

你昨天借我看的那本《卓娅与舒拉的故事》,我连夜看了,很感动啊。我就当卓娅,你就当舒拉,好不好?

雷正兴说好。又说,我很高兴有你这个姐姐,但是姐姐不能光是从生活上照顾弟弟,还要在思想上、文化上帮助弟弟,要经常指出弟弟的不足,这才是个好姐姐。你抗洪的时候那么英勇,却不留名,这就很值得我学习!

你也要帮助我呀,其实许多地方你都比我强,我也想从弟弟身上得到激励,我也要进步。从今天起我不叫你小雷了叫你雷弟。雷弟呀,我们姐弟永远互相鼓励好不好?

王佩琴说这番话是很诚恳的。她当夜直到鸡鸣头一遍也没睡着,她的心思一直挂在弟弟身上。她想,有了他这个弟弟,真好,似乎连日子都充实了、明亮了。而到了早上起身的时候,她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她想报名当拖拉机的农具手。农具手完全不必要是男的,女的也可以当,她王佩琴身体棒着呢。若是她当上了女农具手,那么她就可以天天跟着雷弟出工了,姐弟俩一块儿干活,多带劲啊。哪怕是披星星戴月亮地回来,再在十二管煤油炉上做饭炒菜那心里也是舒坦的。这么想着王佩琴当天就写了一份请求调动工作的报告,她想自己是多年的团员,岗位上又从坐办公室到主动要求去大田,场领导兴许会很乐意批准。

于是她主动向食堂提出今天由她给拖拉机手送中餐,之后便匆匆赶去春耕大田,把自己起草的报告先给雷正兴过目。

雷正兴打开饭盒吃饭,奇怪地说,王姐干吗报名啊?大田重要,财务工作也很重要啊!王佩琴说,食堂会计也该轮轮岗,看到你们在第一线没日没夜地干,王姐心里也痒啊!我要是当上了农具手,就天天跟着你干活儿了,我们姐弟俩一起伺候拖拉机,你说光荣不光荣?!

雷正兴想一想,抬脸,大声朗读:“卓娅与舒拉,共把铁牛驾!一起迎旭日,一起送晚霞!”

王佩琴说,两个“一起”不行!一起迎旭日,并肩送晚霞!

雷正兴拍腿说,王姐当作家真是比我有条件!

王佩琴刚要说话,忽然就发怔,她听见身后十几米远的蔬菜园子里有可疑的响动。“谁在里面?”她冲了几步,大喝一声。

有人跑动,可能有三四个人,个个都慌乱地往玉米地里钻。王佩琴大叫,最后一个你给我站住,我认出你是谁了!

跑在最后的那一个晃动的背影,果然就站住了。王佩琴怒喝,你是喜宝!

喜宝转过身,说,嘿嘿,就是我。

王佩琴喝道,出来!你把扔下的麻袋给我带上!我全看见了!

喜宝无奈,提着一只装了一半番茄的麻袋,跨过蔬菜园的矮篱笆。

雷正兴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喜宝啊,前几日刚因为干活儿偷懒被点名批评过,今天又犯这事了,还口口声声说要好好改造呢。王佩琴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喜宝的鼻子说,原来是你当的三只手!喜宝啊喜宝,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我还给你这个不争气的货吃过腊肉呢!

喜宝低头说,王会计,你一共只给我吃过两回,你给雷正兴吃过几回啊?王会计,在自家农场嘛,近水楼台先得月,摘几个番茄、黄瓜解解馋,我琢磨着也不算犯什么王法吧!

你自己吃?你骗谁啊!王佩琴怒指着他鼻尖说,前几天孟场长在大会上说,发现有人偷场里的农产品私自卖给集镇上的不法小贩,换钱用。今天才明白,原来就是你啊!

喜宝嘟哝说,王姐啊,也不是我一个。王佩琴说,别王姐王姐了,我没你这个弟弟!就是你挑的头儿!我还不知道你,就你心眼儿多!李喜宝同志,作为农场的团总支委员,我今天警告你,你这种损公肥私的行为是很丑恶的!你自从到农场以来一直偷鸡摸狗,再不改邪归正,我要建议开你的思想批判会!

喜宝一听思想批判会小腿肚子就哆嗦,忙说,对对对,王会计批评得对,我改,我改!虽然我出身不好,但人生道路可以选择呀,所以我要学会走正道。我下放农场本来就是为的改造思想炼红心啊!庚伢子,我们同乡同村的,你评上了农场青年积极分子,你要多帮助我呀!

雷正兴听了喜宝这话,觉得喜宝还是有改邪归正的诚意,心里有些不忍,就伸手拍拍喜宝的肩对王佩琴说,王姐,喜宝虽然说今天的行为不好,但是他主动报名当农场职工,投入农业生产,还是很好的,而且也做了不少好事,比如前天帮小赵写家信,上个月王会计忙不过来,他还主动帮你打算盘核对表格。王姐你忘了?

喜宝忽然呜呜地哭出声来,经雷正兴这么一说,他就觉得自己心地还是很善良的。

十八岁了,大男子汉了,哭啥呀!雷正兴搡搡喜宝说,喜宝,你妈妈在县上住了?

喜宝点头。雷正兴说,回头你给我一个地址,我上县里买机油时,抽空去看看她。

王佩琴还是余怒未消,说,喜宝,看在你今天哭鼻子的分上,我也不把你这种行为报告场部保卫科了,但是你自己要改邪归正!

雷正兴忽然说,王姐,你看完那本《把一切献给党》,借给喜宝看!还有那本《卓娅与舒拉的故事》,也借给喜宝看!喜宝,你一定要多看书!我会到县图书馆去借书,那里有好书,我有书就借你看!

“对,对。”喜宝鸡啄米似的点头,说,“知识就是力量,贪吃不是好事。”

雷正兴趁星期天去县上买机油,果然赶了个早,按着喜宝抄给他的地址,沿着一条石板路嘎噔嘎噔作响的小巷,走到了一个低矮的屋檐下,看看蓝底白号门牌,心想这就是喜宝的家了。

刚敲两下,门就开了,探头的是喜宝。

“庚伢子呀,”喜宝说,“你说来就来呀,你也是进城过星期天?”

“买机油,顺便来看看你妈。”雷正兴说,“你妈在家吗?”

谭七少奶奶闻声而出,一见客人,有点手足无措,说,啊呀是庚伢子,不不不,是雷同志。雷同志,快请进!

客堂很小,是泥地,光线也不好。雷正兴坐下就说,七少奶奶,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七少奶奶明白了,马上说,喜宝,去街上,买包葵花子来!

喜宝扁扁嘴,搔搔头皮,出了门,出门时心里想:告黑状者都是背地里行事的,全是这路货!

谭七少奶奶关上门,之后,忙着泡茶。雷正兴说,不泡茶了,我一会儿就走!

雷同志,别叫我七少奶奶了,这名头叫人没脸。雷同志你就叫我李巧珍吧,我已经跟那个坐牢的坏蛋离婚了!

雷正兴很理解对方的心境,他低头想了想该怎么说话,然后慢慢地说,李巧珍同志,我想说说你家喜宝呢。喜宝呢,虽然还没入团,但他是团支部的帮助对象。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呢,并不可怕,这是过去,这是历史,现在我们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一员,我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护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啊,要添砖加瓦,不能去抠一点儿挖一点儿。如果大家都抠一点儿挖一点儿,再大的家业也会蚀完。

李巧珍在膝盖上不住地搓手,连说就是就是,又说雷同志你真懂革命道理,又说喝茶呀,你喝茶呀!

雷正兴想不喝茶不好,于是就喝了一口茶,然后又说,李巧珍同志,你也是苦人家出身,所以我们也有一个希望,希望你配合我们团支部教育喜宝。喜宝也是做了很多好事的,他算术好,上回还主动帮助会计算账,一直算到半夜里。他的进步我们都是看见的!

李巧珍突然站起来说,是不是他又小偷小摸了?我真气死了,我真要打死他!

不,还是要靠教育。思想教育那是最灵的!你做母亲的要配合,要鼓励喜宝早日入团,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先进分子。

李巧珍垂头,哭了,说,我前夫是坏心眼儿,逼死了你妈妈,我那时候心里也是很难过的。斗争大会的时候,我晓得,雷同志还念在我没做坏事的分上,不让我和喜宝陪斗。这些啊,我都记着。雷同志,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打一顿喜宝,不叫他再做见不得人的事!

雷正兴说千万别打,打可不好,干吗打呀,打是最笨的,一定要教育。李巧珍同志,你教育就是了。那我走了,再见!

雷正兴刚走不久,喜宝就推开了家门,笑着说,嘿嘿,我算着他也该走了!

“跪下!”李巧珍大喝一声,“打自己嘴巴!看你还敢不敢拿公家的东西!”

说到这里,李巧珍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说自己苦啊,跟了一个男人是坏种,生了一个男人又是半个坏种。

喜宝跪下,等母亲号啕完了,然后伸手一边打自己,一边对母亲解释:“妈,农场苦,你是晓得的,苦得要死,打饭都限制的,大锅炒菜一点儿油水没有,我又那么会吃,妈妈你不晓得我饿起来肠肚打结子啊!每天挥四齿锄挥得手臂都肿,回到宿舍又没有油水,我不动点儿脑筋怎么办呢?他庚伢子是先进,饿几顿无所谓,从小讨饭饿惯的。我可饿不起呀,我迟一个钟头吃饭就眼冒金花……”

听到这里,母亲擦干泪,板着脸说,你起来。

喜宝赶紧站起来,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于是,下一阶段,他就乖乖地听母亲说了这样的话:“喜宝,我告诉你,你贪吃你回城里来吃,妈用做刺绣的钱供你吃,妈哪怕不吃饭也供你吃饱。你在农场一定要跟庚伢子学,妈眼巴巴地盼着你入团呢。政策上说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伢子只要划清界限,也能入团的。喜宝你无论如何要给妈争口气,妈就你一个儿子,妈在这世界上还有啥盼头,妈全指望你了!”

“我懂了,妈。”喜宝马上说,“其实,也不是我故意贪公家便宜,我无非想活得好一点儿。一个人在外头又没妈妈在身边,如果照顾不好自己,饿了,冻了,就是自己吃苦,谁来关心你?”

李巧珍听得不入耳,瞪眼喝一声:“又胡说了?”

妈,我不说了,我心里头亮堂就是了。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不对,可是人哪能不为己啊?每个人都把自己伺候好了,全人类也就好了。

母亲怒道:“敢再说?”

儿子从地上爬起来,嬉皮笑脸地说,妈,我就跟你说呀,人家面前我哪敢说啊?团支部面前我更不敢说了!妈,这辈子,我不给你拿个共青团员回来我不姓李!

母亲说这就对了。

喜宝寻思了一个晚上,觉得自己的确也应该有所行动,起码要靠拢领导,不然那个思想批判会的降临是早晚的事。第二天他天不亮就起身,搭郊区班车回了农场,并且在大田的中央找到了正在驾驶铁牛的雷正兴。他用非常诚恳的口气说,庚伢子啊,我妈要我向你学习啊!我妈说你品德好,一点儿不考虑自己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给,这两根香肠是我妈要带给你的。

香肠还是你留着吃!喜宝啊,你看了《把一切献给党》没有?

看了啊!

你再看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好不好?我叫王姐把那本书给你,那本书可带劲了!

喜宝果然从王佩琴那儿取来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是看了五六页就看不下去,觉得那些句子读来挺拗口的,不像中国人说话的腔,洋名字念着也不好听。但是他也不想马上还书,怕王佩琴批评他不爱读进步书籍。

他中午时分去场部,沿着整整齐齐的冬青树绕到场长办公室窗外,伸手笃笃笃敲窗,声音很轻。

一见孟场长推窗,喜宝马上取出两根香肠,轻声说:“场长同志,您这几天瘦了不少,我妈说带两根香肠给场长补补。”

孟场长一听就没好气,说香肠带回去自己吃!你呀,以后深更半夜的少往蔬菜园跑!

对,对,场长同志提醒得对,我应该好好克服损公肥私的个人主义思想!

场长你别急着关窗啊,今天找您,我还要汇报一句重要的话呢。

孟场长阴着脸看他。场长的络腮胡三天没刮了,浓浓密密一片。喜宝说,场长在大会上号召我们向雷正兴同志学习,那是对的,雷正兴拼命干活儿,确实先进。可是,他越先进,场领导就越是要注意保护这个先进!

孟场长说,我怎么不保护先进?

喜宝压低嗓音说,场长听说雷正兴与一个妇女同志关系不正常了吗?

谁?孟场长瞪眼。

“大食堂王会计王佩琴啊!”喜宝说,“不是我在议论,大家都在这么议论啊!”

王佩琴?她比雷正兴要大好几岁,你喜宝乱嚼什么舌头?

喜宝说,啊呀孟场长,不正常就不正常在这里啊!他们年岁一样,谈对象也就谈了,问题是他们这样不正常啊。女大男小,一天到晚在一块儿,这就不正常啊。雷正兴是先进人物,我们都为他担心呢!

这话说得在理。孟场长心里扑通一跳,要是先进人物出了政治问题,这可是大事,而且在县委书记面前也交代不过去,这是政治影响问题啊。孟场长说,我怎么一点儿没听到群众反映?

喜宝声音更小了,说,您孟场长平时说话严肃,大家不敢跟您套近乎。只有我迫切要求进步,所以才想靠拢领导,事事向领导汇报!不好,有人来了,我得走了!

走来的人正是王佩琴。喜宝在她走近场长办公室窗户之前及时开溜,没让她看见。

王佩琴看见了站在敞开的窗户前的孟场长,远远就笑着挥手:“孟伯伯,我找你呢!”

王佩琴的父亲与场长原先是一个单位的,有私交,所以王佩琴见场长从来不显拘谨。但是王佩琴没有注意到场长今天的脸色不自然,当她说了来意并且把自己请求调动工种的报告放在场长办公桌上的时候,场长的脸色就更加不自然了。场长说,佩琴啊,我怎么见着你越来越陌生了?我可是在你五岁的时候就抱过你的啊!我跟你爸爸也算是故交啊!

我陌生在哪里啊?王佩琴很觉得吃惊。

孟场长心情烦恼,走来走去,说陌生了,陌生了!王佩琴说,我可是见着孟伯伯不陌生啊,要是陌生,我就不会到您这儿来提这个要求了。我知道好多人都在报名当农具手!

好多人是好多人,你是你!你好端端当着职工食堂的会计,坐坐木椅,打打算盘,怎么就想着要去大田晒太阳?

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嘛!孟伯伯你大会上怎么号召的?你口口声声都是向生产第一线的同志学习呢!第一线是艰苦,但是光荣呢!革命青年,晒点儿太阳算什么,我还怕皮肤太苍白不好看呢!

不对,孟场长神色凝重地断言,你不是这个问题!

孟伯伯,一个革命青年愿意到生产第一线去,这可不是坏事情啊!

孟场长沉吟半天,说调动报告就放这儿吧。王佩琴高兴地说,孟伯伯,你同意啦?孟场长没好气地说,还没研究怎么就叫同意?

孟场长回到家脸上还是没好气。妻子听了原委,赶紧建议他凑着上县城的机会去见一见老王,还说老王的闺女要是在农场染了一身邪味儿,你老孟怎么跟老朋友交代?

孟场长三天后去县里出席科级干部会议,逮个中午时分的空,闯了一趟老王家。他进门就说,老王啊,我上县开会,到你这儿坐十分钟!

主人显得很高兴,是不是我女儿有情况啦?坐!坐!

么子情况?你晓得了?你说是么子情况?

譬如说,评上先进啦!譬如说,递入党申请书啦!

“净想好事!”客人咕嘟咕嘟喝了半杯凉开水,说,“老王啊,有人反映,佩琴跟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小伙子关系密切,怕有乱子出现啊!我是跟你实话实说啊!”

主人一听,心底便透亮了一半儿,说啥乱子啊,乱子啥啊,那是小雷啊,县委小通信员,他们是书友啊!

“书友?”孟场长疑惑,说,“啥书友?老王你净想新名词!”

“就是互相借书看啊。”主人哈哈笑着说,“就是你借我,我借你嘛。我女儿还借那小伙子一支手电筒呢!那小伙子挺爱学习的,有思想境界,我女儿向他借了一本书以后,口口声声跟我说,我不要虚度年华,我要炼成钢铁。一个女孩子炼啥钢铁啊?老孟你说呢?哈哈哈!不过我也依了她,让她炼吧,看她炼成块啥钢吧。所以我就把她交给你这个大场长啦!”

窗外响过一声闷雷,震得窗户纸簌簌响。孟场长心里发闷,老王态度的随意性实在让他觉得有点不可理解。于是,他耐心地说,现在的问题是佩琴她呀,好端端的食堂会计不做,要求去做小雷那辆拖拉机的农具手!你看看她打的请调报告吧!

依我看,这块女钢铁是想直接晒太阳了!老王读了一遍请调报告,摇摇头说,是不是佩琴想表现得进步一点儿,争取入党?

孟场长顿足说,老王啊,你怎么还这么想?!我是怕佩琴犯错误!

又一声响雷。风把窗户敲得乒乓作响。主人关上窗,呵呵笑着说,佩琴这孩子还会犯错误?老孟啊,我家这好孩子,评个劳动模范都不冤她!

孟场长在一声惊雷中长叹:“真有你这么个做父亲的啊!”孟场长说完这一句话后,瓢泼大雨就哗哗地下来了,天色阴黑得就如孟场长此时的心情。孟场长盯着窗外屋檐上哗哗不停的小瀑布,心里担忧的不仅是王佩琴之父的脑中无弦,更担心着农场的低洼地。“不好,堤边低洼地排水不畅,可能抗不住这么大的雨。”他想着应该赶快跟县委办公室请假,回农场去处理可能发生的涝情。

涝情果然是在第一时间发生的。这一场持续达两个小时的连气象台都没有预测到的特大暴雨,使团山湖农场的两处低洼地水势迅速上涨,水势上涨的结果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临时孤岛。

大草滩上的雷正兴在暴雨扫来之时,已经将拖拉机紧急停下,并且手忙脚乱地脱下工作服,覆盖于拖拉机的发动机部位;他又脱下自己的衬衣,再盖了一个机械部位。几乎同时,呼啸着的狂风夹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慌乱的哭声,像是一群女人在尖叫。

他顶着风走上坡顶,往东边望去,只见在草滩低处的溪水边洗衣服的一群女职工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吓慌了,那股冲破一小段河堤的洪水几乎已经包围了姑娘们站立的地方。雷正兴脚一跺,箭一般冲了过去。草滩很滑,雷正兴摔了一跤,爬起来就成了泥猴。他干脆蹿了两步跳到斜坡上,顺着草势一屁股坐下,哧溜溜地就坐着“草滑梯”溜了下去。

“哎!大家别慌!”雷正兴一下子就出现在哭着搂抱在一起的十几个姑娘面前,他看见如兽的洪水正在她们脚下哗哗作响。

姑娘们都相互搂着不敢动,一齐叫,小雷,小雷!

雷正兴举手喊,大家不要慌!现在大家往高处走!跟我来!

淋得浑身湿透的姑娘们镇静下来,跟着雷正兴一步一步地跨过草滩上的积水,艰难地往高处走。一个姑娘“哎哟”一声滑倒了,雷正兴回奔几步,伸出手,使劲拉起她。另一个姑娘的球鞋陷在烂泥里了,姑娘弯腰拼命摸,雨水打得她眼睛都睁不开。雷正兴一把扯起她吼一声,赤脚!快走!

几个从大田回来的小伙子抱着脑袋,在草滩上急急冲过。

“站住,”雷正兴喊,“快下来救人!”

有几个在大雨中犹豫地站住了,一会儿就跳下了土坎。“扶她们过水洼!”雷正兴俨然像个指挥员。

有一个小伙子没有下来,踉踉跄跄逃往场部方向,在跑过离雷正兴不远的地方,便被雷正兴扑上去,一把逮住。那人在雨中挣扎:“放开我!”雷正兴压低声音怒吼:“喜宝!你还是个男子汉不是?!”

喜宝不挣扎了。雷正兴放开他,指挥:“你背那边两个,带她们过水洼子!”

在五六个男职工的引路和帮扶下,十几个姑娘终于在滂沱大雨和脚下洪水的困扰中,走出了险境。

疲惫的雷正兴脚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土坎上,累得再也直不起身子,任大雨夹头夹脸地浇淋。他抹抹脸,想起那年沿着洞庭湖讨饭的时候,由于一时寻不见桥洞,也是让大雨淋了几个钟头,仿佛后背上的毒疮就是那一天开出花来的。想到这里,他吓一跳,不敢怠慢,赶紧起身。

女职工们的集体感谢让雷正兴很不好意思,他有点儿听不得好话,一听好话刘海下的双颊就会腾腾地红起来。喜鹊样叽叽喳喳的姑娘们是在雷正兴正大口喝着王佩琴端来的热姜汤之后拥进屋来的。当时西边的天空已经挂上了半道彩虹,风停了,鸟儿回到了湿漉漉的空气里,雷正兴也及时做完了拖拉机的保养,并且换上了干净的衬衣。

雷正兴,谢谢你救了我。进门的胖姑娘说,我送你一张窗花!这是我自己剪的!我带了胶水,我给你贴上!

另一个姑娘说,我送你一支钢笔,虽然不是新的,可是出水很好!我晓得你以后是作家!

更多的姑娘雀儿般叫:“雷正兴,我送你一块香皂,上海产的!雷正兴,我早发现你的漱口杯缺口了,我跟你换一只!雷正兴,我没有东西送给你,我送你一支歌!”

一位小个儿姑娘马上手舞足蹈唱起来:“马儿啊,你慢些走啊慢些走,我要把这壮丽的景色看个够……”

雷正兴被姑娘们挤在屋角,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你们这是干啥呀!我不就是引个路嘛,算啥呀!

就这“引个路”,被匆匆赶回农场的孟场长在全场职工大会上特别地表扬了,他号召全场职工好好向农场标兵雷正兴同志学习。这份表扬名单还涉及了六位男职工,甚至其中还包括喜宝,这叫喜宝听得眼泪汪汪。他盯着孟场长这张并不难看的大嘴——他以前怎么觉得这张被络腮胡浓浓密密包围的大嘴这么难看——心中升腾起一股近乎神圣的感觉。

会议结束后,孟场长马上派人叫来王佩琴谈话。这时候场长的脸色与刚才在大会上慷慨激昂的神情完全两样了。

“佩琴啊,跟你说件事。”他点点椅子,请对方坐,“你请求当拖拉机农具手的报告,场里几个领导都研究了。我们认为呢,不合适,因为你目前的食堂会计岗位相当重要。民以食为天嘛,大食堂一定要搞好,这里面学问很多啊!我们希望你安心于这个岗位,为全场职工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王佩琴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这样的结果,她也有预料,但是没想到孟场长的语气这么决绝。孟场长继续解释说,拖拉机农具手的岗位呢,当然,也重要,我们准备派一个男职工去,男职工比较合适。

恐怕不是这样的男女说法,是另外的男女说法吧?王佩琴这样说,她的脸色跟场长一样冷。

场长吃了一惊,问是啥意思?王佩琴说,有人嚼舌头乱说话是不是?

农场小社会嘛,有人嚼舌头免不了。背后嚼我老孟的舌头几十条呢,能当真么?由他去就是了!佩琴啊,既然你把话说到这里了,我孟伯伯也要忠告你一句,谁叫我是你爸爸的老朋友呢!

当然应该说说你的忠告,谁叫你是孟伯伯呢!

孟场长坐下来,喝口茶,捧住膝盖,语重心长地说,佩琴啊,我从来不反对男女青年之间的交往,但是交往呢,要有个分寸。比如说你跟小雷之间吧,是不是过分了一点儿?

王佩琴跳起来:“你怎么能这样说?”

“坐下,坐下!”孟场长示意,然后说,你比雷正兴呢,大三岁,如果正儿八经谈对象,那我也同意,“女大三,金银山”,老辈人有这个说法,到时候办酒席,要我主持我都乐意!可是呢,你们既然不是谈对象,那就是正常的同志交往,那就不要黏得太近,黏得太近容易出问题。这对双方都是一种耽误。对你有好处吗?没有。对小雷有好处吗?没有。而且呢,在职工中也会造成不良印象。

王佩琴说,好,好,孟伯伯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但我也要告诉孟伯伯,我跟小雷之间正大光明,我们两个在学习上、上、生活上互相帮助,我们是姐姐跟弟弟的关系你知道吗?

孟场长一听,朝着天花板呵呵笑起来:“啥姐姐弟弟?别说笑话了!谁都晓得雷正兴是孤儿,在旧社会苦大仇深,他有啥姐姐!”

“你怎么这样说话?!”王佩琴委屈得要哭出来,说,“新社会兴认姐姐认弟弟了。小雷正因为没有姐姐,从小就没有妈妈,所以我当他姐姐,生活上照应他一把,不该么?人家嚼舌头,你孟伯伯也这么嚼舌头?你太不该了,你算啥孟伯伯呀!”

王佩琴捂着泪眼跑了出去,谈话不欢而散。孟场长的妻子当夜评论说佩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刚说出这一句就被丈夫顶了回去,说:“先进人物要是倒在这里就太亏了,晓得不晓得?小雷这棵苗子你忍心连根拔了?男女关系,这把刀子最厉害晓得不?谁沾上谁霉一辈子!”

王佩琴自从经历了这番谈话后一夜无眠。可是雷正兴啥都不知道,那天傍晚路过食堂会计室听得里头算盘珠子劈劈啪啪响,便兴冲冲推门进去。

“给,王姐!”雷正兴把一本崭新的精美的笔记本放在会计桌上说,“今天去省农科所买零件,专门到长沙百货公司给你买的!怎么样?这是凤凰,这是云彩,这是彩虹。你摸摸,丝绸,滑得很,比你去年卖给健姐的那一本还要漂亮吧?”

我好像用不着这个呀!

王姐,你眼睛怎么了?红眼睛了?

昨天算账,熬夜了。

你怎么用不着啊,记日记呀!把一天中最有意义的事情记下来,把真实的思想感情记下来!王姐,记日记吧,能够记录自己的成长历程,对自己是个鞭策!你看,我昨天也熬夜了,我记了一大篇呢!王姐,我念给你听!

王佩琴阴郁的心情开始慢慢消散,她盯着雷正兴由于激情澎湃而涨红的圆脸,她看见她的弟弟走到房间中央也就是舞台中央。雷正兴仰起脸来,十分庄严,仿佛看见了迎面打着的闪亮的舞台灯,以及灯光后面的无限辽阔的草原或者是无限辽阔的大海,甚至是无限辽阔的天空。

“如果你是一滴水,你是否滋润了一寸土地?如果你是一线阳光,你是否照亮了一分黑暗?”

王佩琴激动了,也一步跳到房间中央,抢过雷正兴的笔记本,继续念道:“如果你是一颗粮食,你是否哺育了有用的生命?如果你是一颗最小的螺丝钉,你是否永远守在你生活的岗位上?”

雷正兴庄严地接过王佩琴手中的笔记本,仿佛是两个配合得十分默契的演员:“如果你要告诉我们什么思想,你是否会日夜宣扬那最美丽的理想?你既然活着,你又是否为了未来的人类生活付出你的劳动,使世界一天天变得更美丽?”

王佩琴再度接过笔记本,双颊发出红光:“我想问你,为未来带来了什么?我想问你,为未来带来了什么?”

门突然开了,进门人应声说,带来了香肠!给,两根!我妈又托人捎来了!

然后,进门人又说,读日记?谁的日记?啊哈,我瞄一眼就明白了,雷正兴同志的日记本!我的乖乖,你的雷弟还真是的,竟然把自己的日记本都拿给王姐看!

王佩琴说,我们姐弟互相交换日记本看,那是正常的,我们就是要这样互相鼓励,共同进步!你把香肠拿回去吧,我不吃!雷正兴也说喜宝你大惊小怪啥呀,我以后也念给你听好不好?喜宝说不要不要,说看人日记本跟私拆他人信件一样,那是犯法的。

在雷正兴带着笔记本走了之后,喜宝却携着两根香肠不肯离开。他说,王姐你别再斜看我了,孟场长在这么大的会议上都公开表扬我了,我还能是个落后分子吗?我毕竟在风里雨里救过女同志们呢!你得考虑我火线入团呢!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喜宝又就私人日记本的朗诵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说话的语气有推心置腹的意思,他是这样说的:其实,王姐,人哪,不应当是全透明的,如果像个玻璃人一样,哪像人呢!说句老实话,人有一点儿秘密,那是正常的,有一点儿私心,那也是正常的,世界上哪有一心为公的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也看了,保尔·柯察金那种人是书上写写的,我就不信他过日子的时候就不想多吃点儿,吃好点儿!雷正兴也真是,把思想弄得这么好有啥用呢?还不是饿着累着自己?一旦身子垮了啥都垮了。王会计你要小心呢,幸亏你没去当农具手,不然,跟着他加班加点,没三天就累垮了——咔吧一声,身子骨断了,全完!——香肠你还是吃吧,我妈说是广州货,闹不好是香港货,好吃着哪。王姐啊王姐,只有我才是关心你哪!

王佩琴说,我很可怜你,喜宝啊,你在雷正兴面前,竟然是这么渺小!他心眼儿里想的,全是人民,人民,人民;你呢,心眼儿里想的,全是自己,自己,自己。是啊是啊,你们是一个村的,你们就这点儿差别,可是,就这点儿差别,十万八千里啊!喜宝,这样下去,你哪一天能入团啊!快带走你的香肠!

喜宝不拿香肠,逃出门去,但王佩琴眼明手快,迅速将那香肠扔了出去。喜宝身手敏捷,一下子就接着了香肠。

“嘿!我还不舍得给人呢!”喜宝自言自语说,“不过,入团,好像又摸不着门框了。”

他转个弯儿,就看见了骑着自行车的孟场长在办公室前跨下了车。

“嘿,孟场长!”喜宝做出大惊小怪的神色跑过去,“我正好有句话要报告您呢!”

孟场长皱眉说又报告啥呀!孟场长内心里对职工咬小耳朵嘁嘁喳喳总是有点儿反感,但又很想听到些什么,有些舆论和有些情况他在正常渠道里是听不到的。喜宝首先表示了自己对场长的感激之情,说他长这么大了还是头一回听到那么大的领导在那么大的会议上表扬自己,又表示今后再碰到狂风暴雨或者山崩地裂他都会照样勇敢地救女同志们。一直说到孟场长皱眉说,呸呸呸,乌鸦嘴!

然后喜宝就单刀直入,报告了一对嫌疑男女的暧昧关系:“孟场长呀,他们已经发展到互相看日记了!”

互相看日记?孟场长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喜宝说,就是你写的日记我看,我写的日记你看!不假,我亲眼见的!真让人难以相信啊!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两个先进人物完了就完了,无非是两个职工,可是我们团山湖农场的政治声誉可损失不起啊!

孟场长最害怕的就是这个问题,喜宝点中要害了。场长扇着草帽在办公室里踱来又踱去。踱到第四圈的时候,他站定了,浓眉下犀利的目光直盯喜宝:“李喜宝同志,今天你这样汇报,说明你这个同志,还是有基本政治觉悟的,这是你靠拢组织的表现。不过,这些事情,你可不要再在职工们面前扩散!”喜宝说那当然那当然,我要是想着扩散的话就不到场长同志面前来报告了。

告辞场长后,喜宝步子非常轻快,他的两根香肠放在场长桌子上,场长似乎也没叫他拿回。他逃跑似的跑出场长办公室。

大太阳底下,拖拉机沿着机耕路突突突前进。忽然,停住了。雷正兴看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面:

孟场长笑容满面地站在路边,高举一只饭盒,示意是他送饭来了。

雷正兴急忙跳下拖拉机说,孟场长,怎么是你给我送饭了?

这拖拉机是我们农场的宝贝疙瘩,我给拖拉机手服务一次还不行么?

雷正兴心存感激,找着草滩上的沟渠洗了手,孟场长又及时解下自己脖子上的毛巾,递给对方。雷正兴擦了手,说,场长同志吃过没有?

我饱了,你吃吧!我叫伙房专门给你打了荷包蛋!

谢谢场长!雷正兴马上很香地吃饭,说我不客气啦!

小雷啊,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告诉我。

场长同志尽管问!

孟场长直截了当说你是不是爱上王佩琴了?雷正兴脱口而出回答:“我爱全国人民,还能不爱王佩琴?”

孟场长一愣,脑子似乎一时拐不过弯儿来。半晌,他才点着雷正兴的鼻子笑着说,好小子,别给我来诡辩!雷正兴说,孟场长,我跟王佩琴同志在一起相互学习、相互帮助,我们就像一对姐弟,这并不是找对象呀,这是革命友谊!

场长不高兴了,说,友谊?友谊会交换日记看?你看我的,我看你的?小雷啊,组织上是诚心在培养你啊,你要端正认识,政治上要诚实啊!

雷正兴认真地说,场长同志,因为日记本上记着自己思想进步的过程,还有读书的心得,我跟王佩琴同志约好了,一定要在思想上互相帮助,所以我们要交换日记看!她也开始记日记了!

你开拖拉机学会了绕圈子,怎么跟我说话也绕圈子了?

雷正兴说,我绕圈子?孟场长,我没绕啊!

孟场长认定雷正兴不诚实,他当晚放开肚子喝了半斤土烧——是老伴儿知道他心情不畅,所以才从床底下拖出了酒坛子。

“他说没绕圈子,我看他就是在绕圈子!”场长住的是一个芦苇墙的小院子,夫妻俩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对坐吃饭。孟场长说话语气愤愤然:“这个事啊,我无论如何想不通!这么好的一对青年男女,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在谈恋爱?如果是谈恋爱,那也就没事!如果不是谈恋爱呢,那就容易出事,就很烦心。你说烦不烦呢?这是不是关系到我们团山湖农场的名声?”

妻子吃饭,不说话。

这种事情,一定要管,而且要早管!我也是没办法,谁叫我是场长呢,那么我就来管吧。婚姻大事,领导出面比较好,容易把事情促成。我同你当年不也是组织出面撮合的?

你干脆去当媒人吧!鼓励农场职工就地成家,一辈子建设农场,这也是你场长应该做的,是不是?

孟场长最后说,那我就做一回月老吧,这样对佩琴她爸爸也是个交代!这个媒人我当定了。

女人大三岁,怕啥?我不也比你大一岁?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嫌弃我呀!

孟场长放下碗筷就去场部篮球场找了女篮队长王佩琴。那会儿她正带着一帮女子篮球队员在晚霞的余晖里练球,兴致勃勃。孟场长把满头大汗的王佩琴叫出球场,笑嘻嘻说:“佩琴啊,你孟伯伯这会儿总算开通了,干脆由我出面,把你跟小雷的事公开了,正大光明谈恋爱嘛。你就是要去当拖拉机农具手,我也可以重新考虑嘛,夫妻俩一起开拖拉机,也是一段佳话嘛!一会儿你们练完了,你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合计合计!”

王佩琴急捂耳朵说,拜托你了好不好?你这个孟伯伯你啰唆啥呀?我跟雷正兴根本就没有这种关系,八竿子打不着嘛!我可不去你那儿啰唆这种事情,你太没意思了!

一番话说得孟场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眼看着气呼呼的王佩琴重新跑回了球场,心里想,这两个年轻人摆这种迷魂阵到底算啥事呢?回到办公室还没打上两个电话,他又从窗口看见了晃晃荡荡的喜宝。“李喜宝!”孟场长喊他时没好气。

喜宝急忙走过来。“我告诉你,李喜宝同志!”孟场长沉下脸说,“往后,少在场领导面前乱嚼舌头!人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瞎掺和!”

喜宝左右看看,凑过嘴巴,做神秘状说,孟场长啊,别说八竿子打不着,只怕半竿子就打着了!

啥意思?

就是现在,他们两个,约到大田上的那个草垛里去了!就是现在,骗您我是狗!

“大田上的草垛?”孟场长抽口凉气,说,“不会吧?刚才还见王佩琴练球呢。”

他们是刚走,就是去草垛了,我亲眼见的。喜宝说,场长您看,天都快黑了,他们自己房间不待,要跑到草垛里去,这是不是明摆着要出问题?

孟场长同意这种判断,他当即就离了办公楼,往大田上赶。喜宝赶紧跟上,他觉得这是个靠拢领导的极佳机会。

雷正兴确实与王佩琴在一块儿,是王佩琴约他的,因为王佩琴听了场长的话后心里很不舒畅,她认为肯定有人进谗言,然后就使孟场长团团转。他们交谈的地方并不在什么草垛,而是暮色中的河堤。

河堤上雷正兴激昂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到孟场长耳朵里。雷正兴是这样说的:“王姐,我们不要怕人说我们什么,你就像健姐一样,也是我的好姐姐,亲如同胞的姐姐。我是你的弟弟,有你这个姐姐关心我、督促我,我一定能更好地思想进步,你说是不是?我们还要来个竞赛,看谁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像保尔·柯察金一样,成为坚强的布尔什维克!”

然后是王佩琴的声音。她说好,她愿意参加竞赛。然后又是雷正兴的声音。雷正兴说,王姐,我们要像过去一样,精神百倍地工作!现在我们团山湖农场一派丰收景象,我那天打电话都向张书记汇报了,我说我们农场职工的心情也像金色的稻穗一样,全是金灿灿的!王姐,我昨天还写了一首诗,我念给你听!题目叫《南来的燕子》。王佩琴说我来念,我来念!

南来的燕子啊! 新来的候鸟, 从北方飞到了南方, 轻盈地掠过团山湖的上空, 闪着惊异的眼光。 我分明听清了呢喃的燕语, 像在问: “为什么荒芜的团山湖, 今年改变了模样?” 南来的燕子啊! 让我告诉你吧: 团山湖这块未垦的处女地, 是由于党的巨大的力量, 才围垦成一个新的农场。 是他们——农场的工人们, 用勤劳的双手, 给团山湖换上了新装! 南来的燕子啊! 你可不要惊呆。 不是晴天里响起了春雷, 而是拖拉机在隆隆地开! 不是沟渠里的水能倒流, 而是抽水机在把积水排! 南来的燕子啊! 你不用再寻旧时代的屋梁, 你可知道你所飞过的地方, 新建了多少这样的农场?

王佩琴念完,闭起眼,似乎还沉浸在诗的意境里。雷正兴看着她闭眼睛,很有些惴惴不安,问好不好?

“不是一般的好,是太好了!”王佩琴说,“雷弟啊,你真的可以当作家了!下一次农场开联欢会,我再替你朗诵这首诗!”

你公开替我朗诵?王姐,你不怕别人说闲话了?

人家要说啥让人家说!雷弟,让我们大踏步地前进吧,像英雄的卓娅与舒拉一样活着吧,把一切落后与愚昧都抛在后头吧!我生气的就是我们的那个场长,他就喜欢听信流言蜚语!

雷正兴后来是这么说的,也不怪孟场长,孟场长也是为了我们好,为了农场的名誉!农场的工作那么多,他也不可能每件事情都弄得明明白白。

暮色中的这一番对话,虽是隐隐约约,却也清清晰晰。孟场长心中的乌云早就被吹得干干净净,后来他就径自走到等在大田一侧的喜宝面前,十分不满地说,喜宝你以后再嚼舌根,我关你三天禁闭!

喜宝说,我是靠拢组织啊!孟场长说,靠拢个屁,以后这种事别来汇报!要汇报就汇报你这个月有没有偷鸡摸狗!喜宝一路追着场长一路说,场长同志,我都整整三个月没摘场里一只番茄没掰场里一根玉米棒子了!场长,我早不姓谭了,我叫李喜宝了!李是我妈妈的姓,我妈妈也是孤儿,我外公外婆都做过地主家的长工,他们也是深受剥削的啊!

后来王佩琴终于知道了,农场里的这股阴风全是李喜宝吹的,气得要去找喜宝算账,最终还是被雷正兴拦住了。雷正兴说他是有些糊涂,但以后他会慢慢觉悟的,不要去骂他。

王佩琴点着雷正兴的鼻子说,雷弟啊雷弟,就是你心软!

可是还没过一星期,王佩琴再看着雷正兴的时候,却说不出“心软”这句话了,她反而觉得雷正兴的心可真是硬啊,硬得她王佩琴不知说啥才好了。那一天雷正兴急匆匆跑来是这样告诉她的,告诉她的时候一脸喜色:“王姐,我舍不得离开你但是也要离开你了,我要报名去鞍钢了!我要为祖国的工业化贡献青春!”

这就像一个晴天霹雳在王佩琴面前炸响了,而且带来这么个霹雳般消息的雷正兴,脸面上还是这么激动这么美滋滋的。

连在场的孟场长都大喝一声:“你说啥?”

雷正兴这才发现孟场长也在会计室。孟场长是来向王佩琴道歉的,道歉主题是说自己曲解了王佩琴和雷正兴的姐弟关系。可是话才刚开了个头,却突然遇到了雷正兴突如其来的这份兴致勃勃。

雷正兴马上转向孟场长报告说:“场长,我准备打申请报告去鞍钢,鞍山钢铁厂!东北!因为祖国建设迫切需要钢铁。鞍钢来望城县招工的一个同志,已经到农场了,我刚才碰上了!听鞍钢的同志一讲话,我浑身热啊!热血沸腾!”

孟场长说,听我说小雷,这次给我们农场的名额不多,他们主要是招无业的社会青年!你怎么能走呢?你是我们农场的优秀拖拉机手啊!雷正兴说,我年轻,能吃苦!现在祖国缺钢,“钢铁元帅要升帐”,今年钢产量要达到1070万吨,这是国家号召啊!国家有声音,我心口就热啊!我就想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王佩琴跳起来,双手按在雷正兴肩头说,雷弟呀雷弟,你千万不要太激动!

雷正兴说,王姐,我现在浑身像火一样燃烧,我要去鞍钢!王姐,我不能不响应国家的号召!

王佩琴一下子就跑出房去。她也不想着跑到哪儿去,但双脚就是不听使唤。她一直跑,跑到了大田里,跑到了草滩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像一头雄狮。她一直跑了一个钟头才疲乏地坐下来。

坐下来,她就大口喘气。她想琢磨问题,但心间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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