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北京,天高云淡,夜里的月色很好,照耀得四处亮堂堂的,根本不需要路灯照明。袁小飞也不着急,一路晃晃荡荡,这样到了北新桥,巡逻的警察已经换了一批,不过还在附近聚在一起烤着火炉,剥瓜子抽烟。
袁小飞心里早有了计策,现在他要做的有三个关键环节,第一个是引开警察,第二个是顺利下井,第三个拓印完毕,回营造学社。说起来很简单,但每一个环节都有太多变数了,一点差池都不能有。
第一步,引开警察。
这一步在老荣行里叫晃点子,做贼的人看中一群人里一个人身上的宝贝,就得想办法先把这个人引开,形成孤立局面,或者干脆引起骚动,这样才好下手,这就叫晃点子。晃点子有几种方法,明点暗点,讲究的大多都是浑水摸鱼,趁乱下手。袁小飞环顾四周,他见路口缩着几个乞丐,突然有了想法。
这人晃晃悠悠,靠近这群乞丐,然后拿了些碎钱丢在乞丐的碗里,又低语了一番,就走开了。
片刻后,这几个乞丐突然奔向巡逻点,大喊起来,抓贼喽!抓贼喽!雍和宫进贼了!
这一声声吆喝划破宁静的夜晚,那效果就跟平地里炸了一声雷,民国的警察你说要喊抓歹徒、抓抢劫的没几个愿意去,但你说抓赌博、抓小偷那是一窝蜂冲上去,为啥?因为赌博有赌资、小偷有贼赃,那可是个油水活,这几个警察一听这叫声,立即困意全无,二话不说撒了瓜子就往雍和宫前门跑去,这几个乞丐倒是敬业,一路跑一路指引,气喘吁吁地大叫道,“哟,那人往这边跑了!就这边!跟上跟上啊!”
这一招调虎离山虽然简单,但是效果不错。眼见这警察跑远了,袁小飞得意洋洋一翻身就跃进了栅栏内,只是当他看到锁龙井时,脸上那股得意劲瞬间就消失了,这井口上的磨盘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挪开了大约三十公分的距离,露出一个仅容得下一个人进出的口子。
袁小飞的心紧了一下,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几分钟之前这井口上的磨盘是严严实实地盖着的,自己可是在一旁认真观察了的,不可能有这个缺口,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磨盘在他挪开目光的几分钟内被人挪动了。
这就太怪了!
究竟是谁挪动的?谁竟然有这样的能耐,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就挪开这么重的磨盘,又消失不见。袁小飞很诧异,因为他人根本就没走开,就算来的人下了井,那动静得多大,他不可能没注意到。他心里开始打起了鼓,一阵子咚咚咚,他忽然觉得这个锁龙井可能真有点邪门,至少今晚的行动不会特别顺利。
老荣行的人做事最讲究这些征兆,若是有一点点不妥,必然就鸣金收兵,改日再来,毕竟这东西就摆在那,今日不成,明日也行,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不过袁小飞这个人天生好奇心强,他又看了看这井,仿佛是这个井里有一种强大的魔力,吸引着他非要过去一探究竟。
他一步步靠近井口,打开手电筒往黑黝黝的井里照了下,灯光穿透黑暗直达十几米深的井下,依旧是一片黑暗,这井太深了。
石磨下面连着一根粗大的铁索,黑光油亮的好像抹了油一样,铁索垂直往下,轻轻摇晃,回音激荡听起来就像风浪之声,轰隆轰隆。
袁小飞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所谓海浪声是这么回事,不过是一些回音叠加罢了,看来北平人民也是少见多怪,喜欢以讹传讹,把这轰轰声当做了海浪,进而猜测这下面是不是有龙和大海。他原本紧绷的心情瞬间放松了一些,决心下去一探究竟。
他将手电筒叼在嘴巴里,双手握住铁索开始缓缓下滑。
下了井,第一感受就是阴冷,温度骤降,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阴冷和非常古怪的水臭气息,而且井下的空间非常狭窄,让人顿觉压抑和心慌。袁小飞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不是来拓印砖花,而是进墓穴摸金,仿佛这下面就埋藏着一具千年的棺材一样。
一路往下,他也逐渐适应这种诡异的环境,只是下了十多米,才看到第一圈砖花印记,那是一圈古怪的阴刻符箓,雕刻在青石之上,前面的文字已经看不太清,只有最后一个镇字,鬼画符一样的触目惊心。
古人喜欢故弄玄虚,尤其对不能理解的事物会极力联想揣测,最终形成了光怪陆离的民间鬼怪文化,袁小飞自然是知道这些的,所以他也懒得分辨这些文字内容到底是警戒还是提醒,他用双腿牢牢地撑在井壁上,而后掏出背后的纸和墨就开始了第一张拓印,井下水汽很重,井壁很潮湿,他先擦干了水汽,上好了墨,这才好不容易完成第一张拓印。
接着往下,看到了第二张,这第二张图明显更古怪,那是一幅画,模模糊糊,但依稀能看清是讲述这个井的故事,井下镇压的不是恶龙,而是一种怪物,巨大的嘴巴长满牙齿,黑色的身体像某种鱼,长满黑色和金色纹路的鳞片,整个就像画满符文的一条巨大泥鳅,一条铁链栓在怪物的身上。
所以这条铁索尽头绑着的就是这种蛇不蛇、鱼不鱼的怪物?这就是他们说的恶龙?
袁小飞暗忖,这他妈画得都是什么鬼东西?怪吓唬人的,不管了,赶紧拓印完了回去,这地方就算没有怪物,但也是够邪门的,不宜久留。
第三张图,第四张图,第五张图……
这些砖花或文字或图案,讲述的内容都是千奇百怪,让人越看越觉得诡异,好不容易拓完第十一张图,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张了,不过这一张却怎么也找不到,袁小飞觉得自己已经下坠超过三十米了,一般的井不可能这么深,而且这井似乎根本还没到底,像个无底洞一样,最关键是下面的海浪声越来越明显,轰隆轰隆。
他现在生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他想要一直滑到井底,看看这个井下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似乎这个井的尽头真的藏了一个神秘的未知世界。
会不会有大海,有孤岛,有消失的神殿……
继续下滑绳索,伴随着一阵水波声,一股冷风涌了上来,带来一阵阴冷的风和腐烂的气息。
袁小飞打了个寒颤,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分明感到手中的铁索开始左右摇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拉着它在摆动,而且力气还不小。袁小飞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浑身瞬间汗毛耸立,冷汗都逼出了一层。
他突然明白了那石磨是怎么被挪开的。
石磨不是从外面被挪开,而是被井下的东西挪开的!
所以,一定有什么东西藏在这井里,它带动着铁索将这石磨拉开了一定距离!什么怪物有这么大的力气可以隔这么远拉动大磨盘?袁小飞心慌到了极点,急忙将手电筒朝下照去,一片黑暗中,轰隆隆的海浪声不断地传来,而后他看到了一张惨白的人脸!
灰白色的毫无生命气息的脸,一双灰白色的眼珠子微微突出,嘴巴朝上夸张而扭曲地张开着,像脱臼了一样,露出满口黑色的牙齿和腐烂的口腔肌肉。袁小飞饶是胆子再大,也被吓得心脏一悸,手软脚软差点就摔下去。
这是一具僧侣的尸体,穿着黄色僧袍,端端正正地坐在黑色的木槽里,双手合十,只是脑袋向上昂起,嘴巴夸张地张开,好像向天怒吼一样。
僧侣似乎已经死了很久了,不过尸体的皮肤却还很新鲜,感觉苍白但很有弹性,只不过看它的嘴巴内的情况,明显又感觉这尸体内部已经完全腐烂,新鲜的只是它的皮罢了。
这古怪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井下,这太奇怪了,至少这个正方形的木槽可比井口大多了,根本不可能从井口塞进来。再多看几眼,袁小飞慢慢适应了这具尸体带来的惊悚,紧接着他又看见了尸体旁边似乎有一张图,那张图应该就是最后一张镇海印了。
袁小飞心有余悸,犹豫了片刻才决定下去拓图。
他倒不是真信鬼神之说,只是古井突然出现怪尸,这等情境,心里难免有些忌讳。
他叉开双腿,蹬住井壁,正好跨在尸体的上方,颤颤巍巍地拓着镇海印,自己的胯就悬在人尸体的大嘴巴上。袁小飞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受刑,他暗想,这尸体要怎么作妖都不要紧,就是别突然咬自己小兄弟啊,自己这辈子都还没怎么睡过几个女人,为了几张图,伤了命根子那真是损失太惨重了。
他取出了纸和墨,开始拓印,这是一张很古怪的图案,一个长着十一个头的人,一颗一颗头排列在人肩膀上,垒成一个塔形。袁小飞不知道这锁龙井到底是不是姚广孝建造的,但是建造这井的人一定是个心理很变态的人,因为这些图实在是太古怪了,正常的人是不会画出这样的图案。
眼见这最后一张图就要拓完了,突然他听到自己的胯下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在水井的密闭空间里,声音被迅速放大,就像一个人在自己胯下快速吞咽口水。
“我去……”
袁小飞吓得浑身一悸,急忙用手电筒往下一照,只见那僧侣一双眼珠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开始翻滚了起来,灰白色的眼球在黑色的眼眶内飞速滚动,发出又黏又腻的声音,喉头也在快速鼓动,似乎在猛烈地吞咽口水。
袁小飞白毛汗都逼出来了,心里直骂娘,这尸体是咋地,要诈尸了?!
这怎么行,啥时候诈也不能这时候啊,这一口下去,可不正咬了自己命根子?他急忙收了拓画,一个翻身就往上窜去,可是人越着急越出错,铁索和井壁都很滑,一个打滑差点又摔了下去,他拼尽全力撑住井壁,自己的脸直接抵在了尸体脸上。
臭!真他娘的恶臭!
那尸体的嘴巴里被灌满了黑色的不知名的粘液,粘液跟包裹了蚯蚓一样,蠕动抽搐,带来很震撼的视觉效果。
咕噜咕噜,井底的水突然剧烈沸腾起来,整个井下恶臭熏天,仿佛是掩埋了成百上千的尸骨往外翻涌,袁小飞恶心得想吐,心里更是慌得不行,他出道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奋力地往上攀爬。
这一路狼狈得要命,但幸运的是,自己还是把十二张图都拓印回来了,虽然因为湿度原因,不是特别清晰,但是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只是他再一摸怀里,突然大叫不好,李璇玉的钢笔手电筒不见了!
这下可麻烦大了!虽说李璇玉不会真的阉了自己,但是自己把人家最心爱的东西弄丢了,这怎么也说不过去了。他又翻遍了衣物和挎包,还是一无所获,他甚至原路回溯,又去锁龙井看了下,但是那井下空空如也,除了污浊的井水什么也没有,没有古怪的僧人尸体,也没有黑色的方木槽,仿佛刚才自己看到的都是幻觉。
一连几天,袁小飞都没再看到那井下的尸体,钢笔手电筒也不翼而飞。那么一瞬间,袁小飞突然无比希望自己能再次遇到那个骇人的尸体,说不定那手电筒就掉在了它身上。可是那具尸体跑哪里去了?这幽闭的井下,难不成有另外的出口?
为什么两次都碰到神秘古井,这些古井是干嘛用的?李哲文叫他去探查锁龙井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测试这么简单,难不成井下真的有未知的巨大秘密?袁小飞觉得这营造学社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可能不仅仅只是勘测文物。
几天后,袁小飞终于把画交给了李哲文,再一次引起了营造学社众人的震动,这锁龙井也曾是营造学社探查的重点,三组的人多次想要下井探查,但都被警察厅的人制止了,因为这井太邪门了,时任北平警察厅厅长的贺瑞泽专门下文要求封锁锁龙井,决不可在对外开启,任何人不能再开井入井。这也成了李哲文的一块心病,不曾想这个袁小飞居然真的完成了任务,这着实让他刮目相看。
他终于出了最后一道题,笔试。
考察袁小飞对建筑历史知识的掌握,李哲文给袁小飞七天的学习时间,七天之后将在营造学社的会议室进行笔试考试,若是能通过,李哲文就正式收他进三组。
这一考对袁小飞而言,是真正的难关了。你要他上天入地下海捉鳖他都不怕,偏偏最怕的就是学习考试,尤其是自己对这建筑历史所知也不多,七天的时间哪里够看几本书。
梁思齐却很高兴道,“这题简单,看来老李是已经有了收你的心意了。”
袁小飞听得胸口一闷,他心想以你的学识,这题自然是简单,但对他袁小飞来说就比登天还难了。梁思齐依旧保持很乐观的态度,他还给袁小飞找来了几十本有关建筑历史的书籍,说看完这几本,过关肯定没问题。
末了,他还强调一句,“当然,这里面有一半以上还是要争取背下来,其实有空多看看这些建筑书也很有意思。”
袁小飞胸口再度一闷,心想七天时间背这么多书,不如杀了我算了!
不过好在李璇玉今日没在场,这让袁小飞觉得稍稍好过一些,不然要是问起手电筒的事,那真是不知道怎么答复人家了,袁小飞暗自下定决心,过几天还是得去市里的洋货大楼看看,要是有差不多的这种钢笔手电筒,自己砸锅卖铁也得给人家买一个。只是“九一八”事件发生后,全北平学生爆发大游行,甚至开始疯狂抵制日货,整个北平市都买不到李璇玉这样的日本进口钢笔手电筒,不过他听说东安市场那边还有几家店子里还存有这种手电筒的余货,只是自己确实对这里不熟,暂时也没找到,加上考试在即,只能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