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北平,已是下午,天气依旧有些阴沉。
李璇玉说他们办公的地方叫营造学社,就在大名鼎鼎的紫禁城旁边,从火车站一路走过去,并不算远,不过袁小飞都是第一次到北京城,梁思齐也很多年没回来了,所以李璇玉特地叫了一辆黄包车,绕着北平到处转,这一路绕到德胜门后,而后沿着宏伟的中轴线南下,两侧宏伟的古建筑尽收眼底,一路上是钟鼓楼、狐狸塔、地安门和景山公园,景山公园下是高耸的神武门,这就是紫禁城的后门了,而后绕着西筒子河外沿的小道游走,便看到了天AN门。
这天AN门对面便是中华门,这门在明代时叫大明门,到了清代被人翻了牌匾又刻成大清门,如今大清也灭亡了,这牌匾就被撤了下来,换成了木制的中华门牌匾。中华门和天AN门中间东西侧原本各有110间连檐通脊的低矮廊房相夹形成的长长的千步廊,这两排千步廊衬得天AN门更加雄伟高耸,只不过动荡的年代,这些千步廊年久失修也是破烂不堪了。
一路上,李璇玉自告奋勇地充当起了导游,这少女似乎随时随地都是精力旺盛的模样,长途火车下来也丝毫不见疲倦,她滔滔不绝地给两人介绍北平一带的景点建筑,偶尔梁思齐也会补充两句,都是些建筑的结构和典故之类的,比如北平“内九外七皇城四”的格局,角楼“九梁十八柱七十二脊”的独特构架,以及当年铺设官道时采用的七横八竖的铺设法等,这些大多数是袁小飞未曾听过的。
这一路下来,袁小飞对北平也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的感受就是庄严、宏伟、美不胜收。当然也有一些美中不足之处,因为扩建街道而被推倒的老街胡同古建筑,要修建铁路、马路而被扒出几个豁口的古城墙,甚至人为摧毁的箭楼、千步廊,就像一处处疤痕一样落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叫人见了都心生遗憾。
梁思齐更是痛心疾首,“这种自毁民族文化和建筑的行为,会是历史的灾难,可悲呀!”
“没办法,现在大家都倡导西学,带有封建色彩的东西都被人踩在脚下,就那几处城楼,都是去年学生游行示威才保留下来的。”李璇玉叹气道。
“所以这便是成立营造学社的意义所在,当日老李一与我说起此事,我便同意了,我跟他说,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回北平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些古迹,我也要出自己一份绵薄之力的。”
“李叔也是这个意思,古建筑这块可能更多就要靠你和王叔了,李叔现在也是分身乏术。”
“你们的事,我也是知道一些,具体我在信里也不便多问。”
黄包车徐徐驶进了天AN门,往左走不到三四百米,就看到几处厢房,再往里走,就见几处相连的院落,正是李璇玉所说的营造学社了。
进了最左侧的一垂花门,是个灰瓦红柱的四合院,方方正正,两侧是朱红走廊,天井里种着石榴、枣树、银杏和槐树,左侧还有一个青石鱼缸,一套石桌石凳,布置得古朴雅致。
一进院子李璇玉便大嚷道,“李叔,我们回来了!梁先生到了!”
李璇玉的嗓门透亮,这一喊,整个屋里便是一阵躁动,很快就有一群人出来热情相迎。
袁小飞开始习惯性地把簧,所谓把簧就是老荣观察点子的基本情况,最前面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身材矮胖,半白头发,带着老花镜,大家都叫他李教授,就是李璇玉的叔叔了,李教授一看到梁思齐就很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还边责怪李璇玉,“阿玉,你不说明天才到的嘛,怎么这么快就到了,玉庆都准备好了车子明早去车站接你们的,你看弄得我们都还没准备好欢迎仪式。”
他的身旁站着一名矮小黑瘦,神态颇为拘谨的中年人,他讪讪地笑了下,“这都怪我,没及时跟小李联系好,这不给耽搁了。”
李璇玉用力地拍了拍林玉庆,咧嘴大笑道,“林副组长,这事赖我,换车次的时候太匆忙没来得及发电报,不过也没事,我们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
“阿玉。”一名身材瘦高,带着金丝眼镜的学生似乎是李璇玉的师兄,皱着眉头很有些担心,“听到从沈阳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我们还是担心极了,没想到局势会变化的这么快,连张少帅都……唉。”
“别提他了,简直卖GUO贼!”李璇玉推了他一下,只是这一下差点把对方推了个趔趄,她又笑了,“我们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别这样子,怪没劲的。”
带眼镜的学生站稳了身子,抿着嘴巴笑了一下。
这一群人都围着梁思齐和李璇玉嘘寒问暖,但没人认得袁小飞,就他一个人站在一旁多少有些尴尬。不过袁小飞倒也无所谓,他做惯了贼,本就不想过多引人注目,就习惯性地斜眼看看周遭的环境,青砖墁地,灰瓦朱柱,是北平很传统的四合院。再抬头一望,房檐之外景色别有洞天,鲜黄银杏树后是一座极为恢弘的建筑,朱墙金瓦庑殿顶,如大雁展翅一般的翅楼直冲云霄,每一处元素、每一个细节都在展现了皇城的威仪。
“那就是紫禁城?”袁小飞自言自语,心里更是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这里面得藏了多少宝贝,紫禁城的宝贝那可是全中国最值钱的玩意,随便一件都价值连城,如果能进去转上一圈……
“很雄伟吧?紫禁城的气象是高天大地,远山近水,一片金瓯浮动于沧海之上的大格局大气象,全世界都只此一处。不过,现在封建社会已经过去了,早已经没有皇宫,只有故宫博物院了。”一旁的梁思齐打断了他思绪,介绍道,“你看,那就是故宫的正门,午门。”
这故宫博物院原是明清两代王朝的皇宫紫禁城,始建于明朝永乐四年(1406年),占地面积72万平方米,有大小宫殿70多座,是当今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皇宫建筑群之一。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将溥仪逐出了紫禁城,为了防止清朝遗老再次回宫,1925年10月10日,冯玉祥干脆就成立了故宫博物院,正式对外开放,彻底打破了皇家禁城的特权。从此,紫禁城不在,只存故宫了。
“小飞,你过来下,我给你介绍几位老朋友。”
梁思齐拉着他开始走向人群,一一给他介绍营造学社的朋友,那个白发苍苍的李教授叫李哲文,是个建筑历史专业的教授,与梁思齐算是同行,很是德高望重,不过他似乎是个老烟鬼,身体不太好,刚一靠近就闻到很重的烟味,话说多了便要咳嗽。
那个面色拘谨的副组长叫林玉庆,主要负责建筑资料采集、整理和记录,这人很内向,也很生分,说话的时候老是低着头,显然是个默默做事不声张的人。
而那个戴眼镜的学生叫何耀文,梁思齐说他是李哲文的得意门生,对建筑历史十分精通,算是年轻一代里的翘楚,袁小飞对他的第一感觉也是如此,很有读书人特有的严谨和傲气。
袁小飞在心里分别给他们取了个代号,叫李老头、老实人、眼镜仔,这三个人和大胸妹李璇玉都是一个工作小组的,叫营造三组。
这个营造三组很特殊,他隶属于原北洋政府交通系大员朱启钤投资创办的营造学社,是专门负责文物古建筑及历史研究的,按照李哲文的话来说,研究建筑便是研究中国的大部分文化。建筑之外,凡彩绘、雕塑、染织、髹漆、铸冶、抟埴,一切考工之事,都是学社的研究对象。推而广之,有形的艺术之外,信仰、传说、仪文、乐歌等一切无形的思想背景,也是学社的研究范围,这样一算下来,自然中国的大半文化都要收罗在其中。
目前这个营造学社共有文献、法式、勘测三个小组,共二十余人,平时里基本都是由各组长带队在各省市勘察测绘修复一些即将消失的古建筑,留在北平的人并不算多。
李哲文这个小组就是最神秘的营造三组,实地勘察组。
“哲文兄,你不是一直跟我抱怨工作组人员不够吗,这次我帮你找来了一个,小飞是我们认识的新朋友,这次多亏了他,我和阿玉才能安全回来。”梁思齐把袁小飞拉了过来,很郑重地介绍起来。
梁思齐的言下之意,是希望李哲文能收袁小飞到营造学社工作,梁思齐之前就说要给袁小飞安排个工作,可没想到竟然是介绍给他进营造学社,这多少有些出乎人意料。
梁思齐的话一说完,与之前的热情气氛不同,这一下子,大家没有说话了,只是面面相觑,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李哲文是营造三组的组长,招人一事向来是他确定的,不过这人做事严谨又苛刻,能入他法眼的实在是少之又少,这也是为什么营造三组一直人员不够的原因所在,现在他还在考虑。
林玉庆是个老实人,他见李哲文似乎没有开口的念头,又担心冷落了梁思齐,就搓着手说,“耀文,你脑子灵活,不如你先替李组长问问基本情况吧,我们也了解了解。”
何耀文嗯了一声,便上前主动问道,“那不知这位兄弟是在东北哪所大学求学,所学什么专业?”
何耀文问得很客气,但袁小飞的面色却有些尴尬,自己一个误入贼道的人,哪上过什么大学,便是国中他都没上过,他摇摇头说,“没怎么上过学,不过看书识字倒是没有问题。”
“哦,那令尊令堂是做什么?”何耀文的口气里已经微微透着失望,毕竟能来营造学社的都是以学术安身立命的人。
“我父亲是前奉天行宫巡逻队的,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袁小飞如实回答。
“前巡逻队的?”何耀文第一时间听出了这其中的弦音,急忙又问道,“那现在呢?可有什么身份?”
袁小飞瞬间哑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何耀文的这个问题,说自己父亲一生刚正不阿,最后因为被冤枉盗取宫里的宝物锒铛入狱了吗?这话说出来谁能相信……况且身份二字在他听来,尤为敏感,因为他父亲的事,大家都说他是贼的儿子,他长大以后也一定是个贼,这叫老鼠儿子天生会打洞,是个十足的贼种。
他那些年最恨别人这样说他,谁要说他是贼,不论对方是谁,他必然冲上去性命相博,可是时日久了,他也慢慢淡化了,到最后入了老荣也更麻木了,只是这两个字在此情此景之下问出,袁小飞心里还是觉得很有些刺痛。
何耀文有着书生的执着,袁小飞越是犹豫,他就越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于是他开始连珠炮弹般地追问,“是令尊身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那你自己在奉天城是做什么的,有什么特长,对建筑、历史有多少了解?”
“另外,你有什么不良嗜好没有?”
“袁兄弟,请你配合我们一下,我们营造学社情况特殊,有必要对你做一个全面的了解。”
……
语气很客气,神态却很傲高,而且每个问题都像刀在扎心。
袁小飞垂下了头,没有再回答。他一向很会骗人,但唯独骗不了自己,但在他心里,他已经开始放弃了这个机会,并非他觉得自己做不了,而是何耀文的傲气让他突然觉得自己低人一头。
他当然不想做贼,天底下的人有谁天生愿意干这个老鼠般的勾当,至少年少的袁小飞的不想的。但黎光耀说得更对,做贼的一旦上了贼船,一辈子都会是贼,无论他袁小飞拜不拜相,认不认他做师父,只要有了第一次,这辈子就永远洗不掉这层贼皮,永远害怕别人揭开你的身份,那是印入骨髓的贼印。
那一夜,寒风肆虐,是他永远不想回忆的夜晚。
袁小飞的神情剧烈变化,忍不住目露寒光,何耀文看得心慌,李璇玉一把推开了何耀文,气冲冲说,“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怎么我带回来的人还不信不过?”
“不……不是林副组长要我盘问的吗?”
“盘问?人家是杀人还是放火?你干脆直接送警察局得了!”
何耀文显然怕死了这个泼辣的学妹,他和李璇玉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有一次他被几个混混欺负了,李璇玉二话不说抄起木棍就把那几个混混打得骨折吐血,到最后连何耀文都看不下去了,怕打出人命了,想去拉架结果反倒被李璇玉一棍子误伤,打断了小臂骨,吊了一个多月的吊带。
这样的例子很多,对何耀文而言,李璇玉就是自己不能太靠近的一个女神,离远了,馋,离近了,危险!
“阿玉,你也知道我们营造学社现在需要的是建筑、历史、地质、文物修复方面的学者,能进入营造学社的都是在这些方面有一定研究和造诣的人,这位袁小飞兄弟,来历不明,家世不清,又无什么特长,只怕……”何耀文已经躲在了林玉庆身后去了。
“只怕什么?”李璇玉咄咄逼人地问道。
“只怕他不太合适!”何耀文第一个作出了结论。
其他人虽然没表态,但除了梁思齐和李璇玉外,从大多数人的表情来看,也是基本赞同何耀文的结论的。
梁思齐很尴尬,一来他是好心,二来自从见了玉佩后,他对袁小飞的情感也有了变化,所以他真心希望袁小飞可以留在这里,不曾想,一番好心变成了一场尴尬。
“老李,要不你再看看?他真的很适合你们营造三组。”他看着李哲文,态度很诚恳。
李哲文面色淡淡的,还是没有说话。
这人表面上是做文物古建筑研究的,但是其实当年朱启钤投资创办营造学社是有另一个深层次的目的,所以对于收学生,李哲文一向是十分谨慎和严谨的。
他想了许久,终于是开口了。
“小飞,营造学社确实与其他组织有些不太一样,若是往常,思齐介绍的朋友我必然是要收的,只不过眼下确实形势特殊,我不得不慎重行事。这样,我出三道题,若是你能全部过关,我便让你进我们小组,若是有一关不能过,那就抱歉了。”
梁思齐听出了转机,比袁小飞还激动道,“入门考核这也是应该,小飞,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袁小飞野惯了,对进不进这个营造学社原本是没有多大兴趣,他还不信这偌大的北京城还就养不活自己了,不过他一看到梁思齐替自己努力争取的样子,他突然很受触动,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会想起自己的父亲,虽然梁思齐比自己父亲应该小了也有十几岁,可是那种求人的情境,多少有些当年他爹把自己嘱托给黎光耀的影子在里面。
那是什么,那就是对自己的期望!
袁小飞心里突然有股气,心想不就考几道题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一扫之前的纠结,大大方方道,“没问题,不知道李先生要考哪三道题?”
李哲文点了点头,顺手指了指身后的故宫说道,“我营造学社以勘测修复古建筑为己任,那这题自然是要与建筑有关了,不过你并非建筑专业出身,所以我也不多加为难,第一题很简单,请你在七天之内算清这故宫博物院里有多少个间房。”
目前的故宫博物院只包含了大部分的紫禁城,传闻紫禁城里有近万间房,只是确切的数字是多少官方从来没有定数,让袁小飞去算清这故宫里的房间说简单,但却也不简单。说简单是因为,这里涉及的建筑学知识并不算多,只要搞清楚“间”这个概念就可以了,在中国建筑里,间并非寻常意义上的一个房间,而是四根立柱合围成一间,想要算清故宫有多少间房,就要先算清故宫有多少根柱子,合围成多少空间。比如太和殿,面阔11间,进深5间,这样算下来合围出的房间就是55间,所以要完成这个任务只是需要一些耐心和细心。
而说不简单主要有两点,一是故宫里很多建筑并不规整,计算房间数颇有些费劲,二是现在故宫博物院现在已经归北平政府管理,有专门的机构人员管理,进进出出并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一些隐秘的场所和大殿因为维修或其他原因,经常不对外开放,外人想要一窥其容貌暂且不易,更何况是进去数一数柱子和房间呢?
袁小飞这人做事向来乐观,他也不知道故宫到底有多大,就觉得这算什么题,别说一星期了,凭他的眼力和脚力,快的话一两天,慢的话最多三天,别说是房间了,就是梁柱、瓦当、茅坑都能给你数得清清楚楚,想他老荣行的人最擅长什么,那就是胆大心细眼力好啊,这题对他来说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老李,一星期的时间,你这题可就有点难为他了。”不曾想,梁思齐却轻轻摇了摇头。
“思齐,这是考验耐心和细心的题目,若无这两样能力,又如何能在营造学社待下去?你不说他很适合待在我们三组吗?那就让我看看这两种能力。”李哲文面无表情道。
梁思齐想了想,确实也无言以对。
“梁先生,这没什么难的,我这几天就去给你数清楚了来,你不用替我担心。”袁小飞依旧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年轻人有信心是好事,这几天你便暂住我们这里,一日三餐都有,会议室旁边还有一间偏房,一会我叫人收拾收拾,你就先委屈几天,七日之后你告诉我答案就可以了。大家也在门口站了许久,时间不早了,我看不如先进屋吃饭吧,没有准备,家常便饭倒也可口。”李哲文说完就招呼众人进餐厅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