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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行行且止(1 / 1)


宋太祖赵匡胤发兵攻打湖南割据政权,欲行一箭双雕之计,声称要借道荆南。荆南大将李景威疑心有诈,劝高继冲严密防备。著名文人孙光宪仕高氏三世,在荆南地位很高,斥退李景威,声称宋帝秉承天命,王师不是轻易能抵挡。高继中遂同意借道,且对宋师以礼相迎。宋军突入其城,占据要冲。高继冲无奈,只得奉表称臣。宋军兵不血刃,即占领荆南三州十七县。

行行且止,把乾坤收入,蓬窗深里。 星散白鸥三四点,数笔横塘秋意。 岸觜冲波,篱根受叶,野径通村市。 疏风迎面,湿衣原是空翠。 堪叹敲雪门荒,争棋墅冷,苦竹鸣山鬼。 纵使如今犹有晋,无复清游如此。 落日沙黄,远天云淡,弄影芦花外。 几时归去,剪取一半烟水。

——南宋 张炎《湘月》

州府兵士报称在城北外下牢津发现了两名男子尸首,两人均是夷陵县令李利手下,且不是刚刚失踪的差役娄洞。众人均大感意外,不由得面面相觑。

苏颂更是惊愕交加,忙问道:“那两人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道:“小人不知道名字。不过他二人总穿着便衣,跟在李县令身后,小人见过很多次。”

孙固狐疑道:“该不会就是县狱狱长所称的洪叶、邓和吧?”

苏颂“呀”了一声,道:“还真可能是他二人。”

徐通判本待命兵士将尸首运来州府,苏颂听说尸首移动困难,已等不及,忙道:“我亲自去现场看。”又特意请徐通判派人去叫一名县署差役。

徐通判已看出虽是江陵府武官郁华出面,但诸人均以苏颂为首,得知苏颂不但是翰林学士苏绅之子,还是新科进士,遂格外尊重,称以“苏丈”[1]。

苏颂见这位徐通判谈吐不凡,亦回称以“徐丈”,徐通判愈发喜上眉梢。他见苏颂只召夷陵县署差役,便主动询问道:“要不要直接知会李县令本人?”

苏颂道:“不必。不过李县令那边,也有一件事要请徐通判去办。“

他嘱咐徐通判派人将夷陵县令李利请来州府,却不必见面,只令其等候。再派人暗中监视县令幕友钱庆,看他要怎么做。

徐通判闻言,不由得满面困惑。

江陵府武官郁华早已等不及,道:“徐通判先派人照做,事后再解释不迟。”又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苏公子这么做是为什么。”

徐通判忙应道:“是,本官这就去办。”

苏颂一行便急忙朝下牢津赶去。途中向引路兵士询问,方知两具尸首掉落在悬崖下的一处平台上,需得旁人攀援下去结绳,方才能将尸首拉上去。

引路兵士又告道:“那一带林深草密,从上面是看不到尸首的,除非走到悬崖边上。有船夫出下牢津时,从下面看到半山平台垂着一只手。当时小人正带人在这一带搜索,听到船夫叫喊,便赶至悬崖,发现了血迹和草被压倒的痕迹。”

苏颂道:“这么说,是有人先杀了他俩,再抛尸悬崖下。”

引路兵士道:“是。小人还发现了血迹起始之处,一会儿到了地方,便引几位官人去看。”

到了案发地点,苏颂着急弄清死者身份,便引县署差役先去看尸首。那差役从上自下微一探身,便道:“是洪叶和邓和。”

孙固“哈”了一声,道:“还真让我猜对了。”

江陵府武官郁华皱眉问道:“怎么可能是他二人?”

孙固道:“夷陵县令李利不愿意交出刘惟远,却被赵明、邵兴二人以知州名义强行夺去。那李利心中不平,必派心腹跟出去查看究竟。这心腹,便是下面这二人了。”

郁华道:“既然李县令派了人跟踪,当已发现赵明、邵兴是假冒知州之名,当立即上报州府才对。即便李县令为查知州考虑,不愿阻隔他离任行程,也该立即派人追回重犯呀。”

孙固笑道:“应该是李县令两名心腹一路跟踪出城,想跟踪到底,尚未来得及回报李县令,便被发现。赵明、邵兴见事情败露,干脆杀了李县令心腹灭口。”

郁华道:“这不可能吧。赵明、邵兴二人是京西路禁军武官,出得了夷陵县城,一时也出不了硖州,公然与地方官府为敌,可是后患无穷。”

赵明、邵兴冒用硖州知州查庆之名义提走重犯刘惟远,而夷陵县令李利派了心腹洪叶、邓和跟去查看究竟,洪叶、邓和既死,李利必定立即怀疑到赵明、邵兴身上。杀死夷陵县令心腹,公然在硖州作恶,等于是与荆湖北路为敌,这事可就大了去了,连京西路转运使、驻路禁军长官兵马都监或是指挥使,都盖不下这件事。

孙固也认为有理,稍一思忖,又道:“那么赵明、邵兴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非得杀死洪叶、邓和不可。”

见郁华连连摇头,全然不信,便续道:“小苏说过,夷陵李县令想要刘惟远死,对不对?”

苏颂当即点了点头,道:“这一点,我十分确定。”

县令李利既敢私下派人放火烧船,对西夏人毫不留情,当然也不会留下刘惟远这个活口。李利亲自赶去县狱刑讯刘惟远,不过是关心失踪的郭源明下落而已。

孙固遂继续道:“事情应该是这么回事,赵明、邵兴带走刘惟远后,夷陵县令李利很不甘心,派了心腹洪叶、邓和二人跟去查看。”

但这两名心腹很快发现事情不妥,赵明、邵兴根本没有把犯人带回州府,而是用鸡公车运出县城——从洪叶、邓和死在下牢津来看,当是车出北门。一名心腹立即回禀了夷陵县令李利。李利心想反正也要设法弄死刘惟远,不如借此机会算了,而赵明、邵兴冒充州府官差,必定也不是好人,便命该心腹去与同伴会合,找机会杀了赵明、邵兴及刘惟远。

李县令虽然计划很好、期望很高,但两名心腹实力不济,遭对方反杀。

虽然京西路禁军武官赵明、邵兴是不得已杀了洪叶、邓和,但也不敢声张,急将二人抛尸悬崖。

郁华听了孙固一番推测,摇头道:“不可能。即便李县令一心想杀死刘惟远,可赵明、邵兴二人是京西路禁军武官,堂堂朝廷命官,他怎敢随意命人动手?”

孙固道:“但李县令未必知道赵明、邵兴身份啊。”

郁华道:“不管怎么,赵明、邵兴曾跟着查知州到过县署,李县令不会不问清楚,便命手下人动手。”李利两名心腹追及赵明、邵兴时,如果主动询问对方身份,便不会再着急杀人,至少要先回禀县令李利。这边没有动手,那边也不会反击。更何况赵明、邵兴自有要扣押刘惟远的理由。

孙固笑道:“按照郁都监的理论,现在所有人都该好好活着。但事实上,李县令的两名心腹侍从都死了,所以还是我的推测最合理。”

郁华一时无言以对。

孙固又笑道:“我越来越觉得夷陵县令李利有鬼了。小苏,你可还记得白秋练说的,刘惟远特意叮嘱景船夫到州府而不是县署报案。李利明明是个好官,刘惟远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呢?我猜一定是刘惟远知道了李利的某些阴事,知道这位李县令并非表里如一。而李利也知道了此节,所以才一定要置刘惟远于死地,不光因为他是西夏人。”

郁华忙道:“可李利确实是有名的好官,夷陵上上下下,没有不说他好的。难道所有人眼睛都瞎了吗?我也不信李利能有这么大的本事,竟骗过了除刘惟远之外的所有人。”

苏颂觉得郁华所言有理,毕竟刘惟远新来夷陵不久,不可能比本地民众更了解李利。但细细回想,又觉得孙固的推测虽略有牵强之处,却是有头有尾,很好地解释了李县令心腹横尸山崖的经过。

想了一想,苏颂招手叫过县署差役,向他打听洪叶、邓和来历。

县署差役答道:“这二人原先不在县署当差,是钱先生从他家乡江陵带来的。李县令对钱先生言听计从,故而也信任他二人,有什么私事,都交给他二人去办。”

孙固闻言遂道:“我敢保证,如若不是洪叶、邓和昨日意外被杀,夜间去芦林渡往货船纵火的,必是这二人。”

苏颂道:“这倒真是奇怪了。李县令两名手下一直没有回去,他应该猜到出了意外,应该立即派人找寻,再设法搜捕提走重犯的赵明、邵兴,何以要刻意隐瞒?”

孙固笑道:“小苏是不是愈来愈觉得我的推测合理了?”

如果李利派出心腹的目的就是要除掉赵明、邵兴、刘惟远三人,心腹出事后,他当然不敢声张。即便有心找寻,夷陵山多水广,一时也难以寻到。

江陵府武官郁华问道:“会不会货船放火这件事,实是因京西路禁军武官劫走刘惟远而起?”

苏颂道:“这件事,不妨回去当面询问李县令。”

此时兵士已将洪叶、邓和二人尸首吊了上来。苏颂上前检视一番,告道:“这二人都是被同一柄刀所杀,而且伤口长短宽窄跟采药人路不平极为近似,致命一刀的位置也完全相同。”

孙固道:“如此说来,是赵明、邵兴中的某人杀了路不平。刘惟远并没有撒谎。至于查知州拿到的那份杀人供述,多半是夷陵县令李利伪造的。”

也难怪赵明、邵兴格外关注采药人路不平命案,他二人本身就是涉案者。但赵明、邵兴是京西路禁军武官,为什么要杀死下牢津山民呢?莫非采药人路不平跟他二人所查之事有关?

郁华身为都监,负责训练本路士卒,武艺自是不凡,仔细看过后,指着洪叶道:“这个人是被先杀的。对手身手强他太多,他只勉强抵挡了几下,便被干净利落地杀死。”

又指着邓和道:“这个人后死。他大概因为占据了有利地势,所以抵挡的时间长些。对方一再攻他下盘,所以他的伤口大部分都在腿上,身子失去平衡摔落后,方才被刺了致命一刀。”

苏颂听后大起佩服之心,心道:“我自以为手不释卷,还算博学多闻,但郁华这番推测,是书本上学不到的,完全是根据实战中得到的经验来判断。”

郁华又道:“我也开始觉得孙固郎君的推测是对的了。”

料想洪叶、邓和奉了夷陵县令李利之命来灭口,追上赵明、邵兴、刘惟远三人后,便立即动上了手。他二人只是钱庆招募的勇夫,不知赵明、邵兴实为京西路禁军武官,更没料到对方身手远在己方之上。

那赵明三四十岁年纪,邵兴更年青些,应该是身手最强之手。邵兴很快杀死了洪叶,又去接替同伴赵明与邓和对攻,最终成功杀死了对方。这件事的本质,是夷陵县令李利不知赵明、邵兴真实身份,太低估了对手,派三脚猫功夫的洪叶、邓和去追杀中央禁军武官,纯粹是送死。

几人又来到引路兵士所发现的血迹源头。

在山道旁的山岩下,四下凌乱,打斗痕迹明显,草丛上还留有车碾印记。山岩下还有一块平石,仅供一人站立,上面血迹斑斑,完全应验了江陵府武官郁华的推测。

孙固由此对郁华刮目相看,还竖起了大拇指,道:“果然是行行出状元。”

一名兵士赶来禀报道:“徐通判请几位尽快回去州府。李县令一直未能见到徐通判,等得极不耐烦,几度想要离开,都被人强行拦住。还有李县令幕友钱庆,悄悄收拾了行囊欲离开夷陵,出城时被我等捉住了。”

苏颂大为意外,忙问道:“徐通判可有问明究竟?”

那兵士答道:“徐通判命人将钱庆收了监,也没有知会正候在知事厅的李县令,说一切等几位回去再说。”

苏颂应了一声,正欲转身返回县城,忽想到一件事,又招手叫来随行的县署差役,问道:“李县令一早赶去至喜亭,可有查明亭碑被毁那件事?”

县署差役道:“好像是几名黄柏渡船夫合伙做的,说是亭碑下有金子。不过李县令还没来得及跟进这件事,便被叫回了县署。”一边说着,一边怯生生看了郁华一眼。

孙固忙问道:“你既跟在李县令身边,可有见过差役娄洞?”

县署差役呆了一呆,才道:“见过。不过李县令嘱咐过,不准提起这件事。”

苏颂问道:“那娄洞人呢?”

县署差役道:“李县令和钱先生交待了他一番,他便走了。”

苏颂问明娄洞是一个人离开,连声道:“还好,还好。”很是庆幸娄洞未被李利灭口。

走出几步,苏颂忽有所感应,想了一想,便道:“几位先在这里等苏某一会儿,苏某和孙兄先去个地方。”

他见此处距离樵夫曹昆所居山洞不远,便与孙固一路寻来。

孙固问道:“是因为至喜亭金子这件事吗?”

苏颂点了点头,道:“我总觉得不会无缘无故有埋金一事传出来。既然目下所知最早的源头是赵明、邵兴,其次是樵夫曹昆,去找曹昆问一声也无妨。”

二人之前游三游洞时遇到过樵夫曹昆,按其当时所指方向,寻至溶洞中。苏颂见洞中有一眼山泉,笔直挂于悬壁之上,形若一道白练,知道这就是曹昆所居山洞了,于是扬声问道:“主人在吗?有客来访。”

这山洞甚大,且莅临下牢津的一面完全敞开,故而不似三游洞那般有回音萦绕。

苏颂不见人影,奇道:“人出去了吗?会不会运柴进城了?”

孙固耳目甚灵,听到里洞有动静,道:“里面有人,不妨再等上一等。”

苏颂便又叫道:“主人可在家中?孙固、苏颂来访。”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樵夫曹昆奔了出来,讪笑道:“二位公子怎么会来这里?小人一点准备也没有。”

苏颂笑道:“我只是来问一句话,昨夜是不是你带人去了至喜亭挖金子?”

曹昆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忙摇头道:“不是,决计没有。小人听苏公子说了至喜亭亭碑下不可能埋有金子,哪里还会再去白费工夫?”顿了顿,又道,“不过昨日小人路过黄柏渡时,听到有人在议论埋金一事。当时小人有事走得急,便没有将苏公子那番话去告诉大伙儿。”

孙固忽插口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曹昆回头朝里洞看了一眼,解释道:“滴水的声音,山洞中就是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头朝里洞看了一眼。

苏颂见曹昆神色极不自然,立时起了疑心,便笑道:“我想进去参观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曹昆大急,双手乱摇,连声道:“不行,不行!里面又脏又乱,像公子这样的贵人……”

只是曹昆一语未毕,苏颂已抬脚朝里洞冲去。

曹昆“哎哟”一声,急转身去追,却被孙固扯住了衣袖。

孙固笑道:“其实这山洞算是公有,曹樵夫不过是临时占据,有什么不能看的?”

曹昆力气甚大,一下子便将孙固甩开,转身去追苏颂。

苏颂自是跑不过曹昆,便干脆顿住脚步,厉声喝道:“怎么,你要向苏某动手?”

曹昆吓了一跳,愣了一愣,便缩回了手,道:“小人不敢。”

苏颂遂缓步步入里洞之中,一扫之下,便即怔住——

洞边缩着一名男子,正紧张地搓着双手,此人竟是众人正四下找寻的县署差役娄洞。

而更为惊人的是,中央一根横柱下,反吊着一名男子。那男子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裤,头上套了粗麻布袋,看不清面貌。然即便如此,苏颂还是一眼就能从身形上认出对方,正是失踪几日的郭源明。

孙固跟了进来,一眼看到里洞情形,便呆在了当场。

苏颂急步上前,揭下那男子头上麻袋,正是郭源明本人。他口中塞了木丸,双眼被黑布蒙住,只能“呜呜”出声。

苏颂忙道:“快将他放下来!”

县署差役娄洞不敢接话,脚下也不肯动。倒是樵夫曹昆喏喏告道:“李县令交待了,此人是罪大恶极的凶犯,万万放不得。”

孙固愈发惊奇,问道:“原来是夷陵县令李利绑架了郭源明吗?这到底是为什么?”

苏颂一时顾不上多问,便与孙固合力解开绳索,将郭源明放了下来。郭氏极为虚弱,面若金纸,但蒙眼黑布一取下,便立即认出苏颂和孙固,直朝二人点头。孙固刚挖出他口中木丸,他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苏颂见县署差役娄洞和樵夫曹昆均手足无措,也不敢离开,料想二人并不知悉内情,不过是受夷陵县令李利之命,便招手叫过曹昆,道:“通远桥那边有几名州府兵士正在等我,你去叫他们先过来。”

曹昆转头去看差役娄洞,见他并不反对,只得应声去了。

孙固问道:“郭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绑在这里?”

郭源明只是眼泪长流,并不开口。苏颂料想他受了不少折辱,便安慰道:“不要紧。郭兄现下安全了,你先好好歇息。”

不一会儿,郁华等人赶至洞中,惊见县署差役娄洞及郭源明都在现场,无不错愕交加。

郁华奇道:“苏郎怎么会猜到他二人藏在这里?真是神了。”

苏颂摇头道:“没有猜。我是因为旁事来找樵夫曹昆,撞见娄洞及郭源明,完全是意外。”又指着娄洞道,“将他先带回州府,单独囚禁,不准任何人跟他交谈。”

兵士应了一声,上前反执了娄洞手臂,押了出去。

樵夫曹昆亲眼见到苏颂随意便能对州府兵士发号施令,既感到惊奇,又觉得害怕,忙跪下道:“小人之前不知道公子是官人身份,多有冒犯。”

苏颂道:“你先起来,一会儿随我一道进城,路上我还有话问你。”

他见郭源明被绑日久,手腕、脚踝已被磨出紫黑淤痕,又光着双脚,实难行走,便命兵士设法带郭氏回城,加以安置。

曹昆是樵夫,经常运柴进城售卖,洞中有一辆现成的鸡公车。兵士将郭源明放到车上,一名兵士推了车子,一行人出来洞中。

苏颂有意与郁华、孙固落到最后,又叫过樵夫曹昆,询问究竟。

曹昆很是惶恐,道:“小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犯人,是李县令交给小人的。”

原来曹昆昨日下午照例推柴进城售卖,等柴禾卖完,太阳已经落山。他正要返回下牢津,县令幕友钱庆忽然匆匆而来,将他叫住,自后门带进县署。

夷陵县令李利早已等在那里,态度很是亲切,还询问曹昆是不是家在下牢津。曹昆见县令居然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很是感动。

李利又询问了一些情况,听说曹昆暂时住在山洞中时,当即许诺道:“今年入冬之前,一定为你盖一间大瓦屋。一应费用,由本县支付。”

曹昆喜出望外,当即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感谢。

钱庆趁机提出县令现下有个难题,有一名重犯不便关押在县署,需要暂时找个地方安置,问曹昆所住山洞是否方便。

曹昆一时有些懵懂,但父母官的事,他小小樵夫弄不明白也属正常。又见李县令正期待地看着自己,忙应道:“方便,小人住的山洞大极了。”大致描述了一番。

李利道:“本县记得那个山洞,离通远桥不远,但是很隐蔽,只有下牢津本地山民才知道那个洞。桥落成时,本县还去洞中品尝过山泉,大洞之中还有小洞,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钱庆道:“如此,就要靠曹樵夫替县令分忧了。”

曹昆当然愿意为美名在外的父母官效力。李利也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颇为满意,叮嘱了一番后,便令曹昆与钱庆一道进去后堂。二人合力抬了一个大麻袋,自后门出来后,将麻袋放到鸡公车上。

钱庆又道:“我得亲自去将这名犯人安顿好,但不能让人看到你我二人一起。你将山洞位置告诉我,我先寻去,在洞里等你。你推着车子,稍微慢点走,山高路险,别出了意外。”

曹昆满口应了。等钱庆离开一刻工夫后,这才推车出发。

他虽然已经知道麻袋里装的是个重犯,且已经被牢牢绑住,心中还是难免有些打鼓,一直盯着麻袋不放——生怕那犯人忽然挣脱绳索破袋而出——好几次都因为没有看路而绊了脚下。好在那袋中始终一动不动,他逐渐放下心来,却又有些怀疑犯人已死,袋子里装的其实是一具尸首。

到黄柏河渡口时,天色将黑,船夫们却没有散去,正聚议至喜亭埋金一事。曹昆刚好听到一耳朵,其实极有兴趣,只因鸡公车上装着个重犯,也没敢多停,便径直走了。

回来山洞时,钱庆当真举火等在洞中。他已查看过溶洞内外情形,当即命曹昆将鸡公车一直推进里洞,再将麻袋搬下。解开袋子,内中真的滚出一名男子,手脚均被绳索捆住,口中塞了木碗,眼睛上蒙了黑布。

钱庆又指挥曹昆取来绳索,将犯人吊在洞中石梁上,还特意告道:“这犯人罪大恶极,一心想逃走,非得好好绑住。将他手脚都吊起来,即便你晚上入睡,他也不能挣脱绳索。”

曹昆问道:“如果犯人要拉屎撒尿怎么办?”

钱庆听他问得粗俗,皱了皱眉,道:“如果犯人要方便,就放他下来,但手脚上的绳索绝不能解开,眼睛上的黑布也不能拿下来。”

曹昆又问道:“那么犯人饿了渴了怎么办?”

钱庆道:“先不用管他,饿不死的。过个两三日,我自会来看他,到时再喂他饮食不迟。”

曹昆满口应了。

钱庆便将手中包袱交给曹昆,包袱中是一叠烤饼。钱庆道:“你暂时充当狱卒,不要再外出打柴了。这些饼,够你吃几日的。”

曹昆见对方考虑得十分周全,连声道谢。

送走钱庆后,曹昆出于好奇,特意举灯去看了看犯人。那犯人忽然挣动起来。曹昆吓了一跳,急忙退开,灭了灯火,自回洞角去睡了。

苏颂听曹昆叙述完经过,问道:“就是这样吗?那娄洞又是怎么回事?”

曹昆道:“今日娄洞自己跑了进来。我听到有人进洞,吓了一跳,急忙将麻布袋子套到犯人身上,想遮盖一下。结果还没弄好,娄洞就进来了,叫我不用惊慌,他是奉李县令之命来这里看管犯人的。”

郁华道:“你没问娄洞为什么犯人不关在县狱而要藏在山洞中吗?”

曹昆道:“其实小人也觉得奇怪,想问,不过没敢问。李县令亲自交待的事,错不了。”言外之意,对夷陵县令李利是绝对信任。

孙固闻言不由得感叹道:“此人到底有什么能耐,竟能瞒上欺下,滴水不漏?”

来到州府,苏颂等人先来见通判徐旻。徐旻听说夷陵县令李利绑架了郭源明,骇然而惊,只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苏颂道:“我想先见一见李县令,不知是否方便?”

徐旻连连点头,道:“方便,方便。”

江陵府武官郁华问道:“为什么不先见钱庆?我看得出来,虽然李利是县令,但他事事都听钱庆的。”

徐旻也道:“是。钱庆号称县令智囊,李县令对他言听计从。”

苏颂道:“既是智囊,就表明许多主意是钱庆出的。李利既不如钱庆有心机,当更好突破。”

郁华道:“目下人证俱在,这二人无论如何是抵赖不了呀。”

苏颂道:“但郭源明不肯开口,弄清楚事情原委,还得着落在李利本人身上。”

夷陵县令李利独自等在知事厅中,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回徘徊。现今时节,人都穿着夹袄,入夜后尚觉得冷,往往会缩着身子,他却是满头大汗。又不断窥测守在门口的两名兵士,有意找机会离开。

好不容易听到一阵脚步声,李利急忙迎到门前,道:“徐通判……”进来的却是苏颂、孙固、郁华三人,以及两名州府书吏。

李利先是一怔,随即问道:“徐通判人呢?”

苏颂道:“徐通判正忙着收拾李县令留下的乱摊子,一时来不了。我三人受徐通判委托,来向李县令询问刘惟远案、郭源明失踪案,以及洪叶、邓和命案。”

李利闻言一怔,面色闪烁不定,似乎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名书吏则自到一旁坐下,摆好纸笔,预备详细记录李利供述。

郁华道:“怎么,李县令两名手下死了,你竟然一点也不意外?”

李利当即咬牙切齿地道:“这一定是那赵明、邵兴下的毒手。昨日他二人冒以查知州的名义,提走了重犯刘惟远。事后本县觉得不妥,派洪叶、邓和二人出去查看,结果他二人再也没有回来。本县因为查知州离任在即,便想着等他今日离开后再追查此事,不想一早又出了至喜亭亭碑被挖断一事。”

苏颂道:“挖断至喜亭亭碑那件事,不正是李县令派人做的吗?”

李利一怔,否认道:“本县哪有……”旋即改口道,“本县怎么会做这种事?”

苏颂道:“当然不是李县令亲自做的。你让钱庆去黄柏渡一带放出风声,说至喜亭亭碑下埋有金子。”

李利反问道:“本县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固笑道:“理由还不明显吗?李县令必须得设法掩护娄洞呀。”

李利两名心腹手下外出未归,料想凶多吉少,他身边再无可办私事之人,不得不利用其好官名声,借助樵夫曹昆转移并囚禁郭源明,便是一例;派差役娄洞到芦林渡纵火,又是另外一例。

但娄洞虽然崇拜李利,为人却颇为单纯,芦林渡又是人来人往之地,李利担心他办不成事,便想出散播至喜亭埋金的法子,料想必定有人闻风而动。至喜亭距离芦林渡不远,而且在高处,若有人大张旗鼓,必会吸引注意力。

只是李利没有想到的是,虽则他的计划计奏了效,然赶去至喜亭挖金的船夫都是力夫,挖土搬砖什么的都是手到擒来的活儿。而且那几人事先已经想到绝对不能惊动芦林渡众人,故而刻意轻手轻脚,未曾发出大的声响。

唯一比较大的动静,就是亭碑倒下的那一刻。不过那时已是后半夜,渡口的人均已入睡,就算听到了什么,也不一定舍得从暖和的被窝中爬出来去看了。

李利脸色发青,头上的汗愈发冒得急了。他有心否认,却又难以开口,只张了张嘴。

孙固又笑道:“李县令,人人都说你是个好官,我看未必是这么回事呢。”

苏颂正色告道:“李县令,我们已在樵夫曹昆的山洞找到了娄洞,而且解救出了郭源明。”

这话对李利不亚于晴天霹雳,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随即转成彤红。

江陵府武官郁华特意告道:“李县令可知道你被召来州府后,你那位智囊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稍微一顿,才告道:“收拾行囊,悄悄逃走。”

李利又是一呆,随即颤声问道:“钱庆他……他逃走了吗?”

苏颂道:“钱庆已被州府兵士抓住了,目下就关押在州狱中。虽则新知州尚未到任,然案情紧急,徐通判预备明日正式升堂问案,并且会将公堂放开,让夷陵乡亲父老都来看看李县令你这位好官的真面目。”

李利“啊”了一声,连连作揖道:“我愿意招出一切。只求几位去向徐通判说一声,不要将公堂公开。毕竟……毕竟我是夷陵的父母官。”

孙固笑道:“李县令还真是好面子!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顾及你父母官的颜面。”

李利见事已至此,已然冷静了许多,当即道:“只要不将公堂公开,我愿意招出一切,也省了徐通判许多麻烦。”

郁华见苏颂朝自己点头,遂道:“好,我可以代徐通判答应你。”

苏颂道:“麻烦李县令先从郭源明说起。你明明与他有旧,为什么要绑架他,加以囚禁折磨?”

李利支支吾吾地道:“这个嘛……实是个人原因。”

郁华道:“郭源明人就在州府,已经请了大夫救治,这时候也该醒了。要不我派人请他过来,当面与李县令对质?”

李利忙道:“不必,我说实话便是。”又踌躇了一会儿,才道,“郭源明是跟李利有旧,不过我却不是真正的李利。”

诸人闻言均大吃一惊。苏颂忙问道:“那你是谁?”

那人道:“我本姓乐,单名一个俊字,人称乐秀才[2]。”

原来这乐秀才是江陵人氏,从小便想当官,成人后热衷科举,为此连终身大事都耽误了,还发誓非得金榜题名后再洞房花烛。然天不遂人愿,他自负才学,却总是名落孙山。

数年前,欧阳修贬任夷陵县令,上任时路过江陵。彼时欧阳修虽是贬官出朝,但其文名已誉满天下,乐秀才慕名前去拜访[3]。欧阳修在座船上接待了乐秀才,有过一番长谈。

即便得到了欧阳修的当面指点,乐秀才在科举道路上仍然一无建树。他已过中年,料想仕途无望,不免很是灰心丧气。因父母早亡,别无牵挂,终日在河边徘徊时,一度有投江自沉之意,而上苍刚好就在这时候眷顾了他。

那一年,青州人氏李利上任夷陵县令,途中得了急病,到江陵时,病情骤然转重,就此撒手而去。船家嫌死人不吉利,让李利仆人速速带着李利尸首下船。

当时乐秀才正在河边闲逛,见到李仆哭天抢地的样子,一时起了同情之心,便上前慰问。

李仆哭得很伤心,既伤痛主人之死,又哀叹自此不能跟随李利享受荣华富贵。忽见到一旁乐秀才身材容貌与李利颇有相似之处,一时意动,竟起了李代桃僵的想法。

乐秀才听后,起初目瞪口呆,而后便连连推谢。却经不住李仆一番说辞,最后真的同意冒名顶替,冒充李利前去夷陵上任。

这乐秀才自小便想着要做一个清官、好官,上任后倒也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怠慢。起初他尚日夜担惊受怕,生怕冒名一事败露,然时日一久,事务处理得顺手,在夷陵的局面也慢慢打开,便逐渐定下心来。

再说李仆杨剑,他本想跟着乐秀才,不说升官,至少可以发发财。但乐秀才走马上任后,还真是勤勤恳恳,一心为民着想,从不为个人谋取私利。杨剑个人捞不到好处,不免开始不满起来。他见乐秀才不听劝,便自己打着县令的名义在外招摇撞骗,白吃白喝白拿更是常有的事。

乐秀才虽听到风声,然因有重大把柄握在杨剑手中,迫不得已,只能任其作为。但他私下也会有所弥补,不惜拿出自己的俸禄,去补贴那些受害者,只是不令杨剑知道。本来也有人因为杨剑而怨恨乐秀才,待得到补偿、失而复得后,惊喜交加,简直视乐秀才如再生父母。

过了两年,杨剑看上了城东鲁乡绅的女儿,想要娶为妻子。鲁乡绅嫌他年纪大、地位低,名声也不好,不肯将女儿嫁给他。杨剑便欲打着县令的名义强夺。

乐秀才得知后,感到实在不能容忍下去了,非得制住杨剑不可。但他也知道自己有把柄在杨剑手里,难以有所作为,便派人去江陵寻到儿时好友钱庆,请他出手襄助。

乐、钱两家本是世交,乐秀才自幼与钱庆妹妹订亲,只是后来乐秀才父母早亡,家道中落,钱氏便有毁亲之意。乐秀才一心求仕,也不愿意耽误钱女,便自行称病,退了婚约,没有与钱氏撕破脸皮。后来钱女嫁得极好,夫家是汉阳第一等的大户人家。这其中,自然也有乐秀才的主动成全,钱氏反过来倒对乐秀才有了愧疚之意。钱庆也顾念儿时交情,对乐秀才多方照顾。

钱庆失去老友消息已久,接到乐秀才私信后,便立即乘船赶来夷陵。到芦林渡相见后,方知乐秀才已是夷陵县令。

钱庆自是惊诧莫名,待弄清事情原委后,当即决定助乐秀才一臂之力。

乐秀才贸然向钱庆求助,本冒了极大风险,他甚至已经做了被告发的准备,不想钱庆仗义援手,登时感激涕零,还向钱庆下跪。

钱庆忙扶起他,道:“做官是你儿时的愿望。这夷陵县令,是上天所赐,跟‘天佑之子’一样。上天之意,不可违背。我是在助你,也是顺应天意。”

钱庆果断有谋,当即定下一计,让乐秀才派杨剑搭乘自己的座船去江陵公干。乐秀才还许诺说,等杨剑办完差事,就出面为他求取鲁氏之女。杨剑不知有诈,喜滋滋地登上了钱庆座船。

杨剑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数日后,携带公文回来夷陵的,只有钱庆一人。

自此,钱庆成为县令幕僚,跟在乐秀才身边,帮他出谋划策。钱氏家产丰厚,钱庆手里不缺钱,没有杨剑爱捞油水的毛病,且点子极多,故深得乐秀才倚重。乐秀才成了远近知名的好官,硖州州府、荆湖北路都曾下文褒赞。

后来钱庆又为乐秀才谋划,令其成功留任夷陵县令,解决了乐秀才最大的心病。乐秀才感激得无以复加,任命书下达当日,特意在内堂置宴,亲自为钱庆斟酒,以表谢意。

钱庆笑道:“县令的成就,就是钱庆的成就。你是李县令,我是钱先生,你我携手同心,将夷陵治理得有声有色,哪怕是弹丸之地,也足以笑傲人生。”

乐秀才闻言深为感动,只觉得人生最大知己,莫过于眼前这位老友。

当晚二人都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中,乐秀才又想起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杨剑,便询问杨剑现下过得可好。钱庆笑着答道:“应该不怎么好吧。在阎王爷手下,怎么能过得好。”

乐秀才悚然而惊,当即酒醒。他以为钱庆买通了杨剑,给了其人一笔钱,杨剑已在别处安家落户,却万万料不到被钱庆暗中解决了,一时呆住。

愣了许久后,乐秀才才试探问道:“是你杀了杨剑吗?”

钱庆已经酒醉,当即答道:“不错。一到江陵,我便请杨剑到旧宅中做客,往酒中下了药,等他晕过去后,便亲手杀了他,尸首就埋在我家旧宅后园中。”

乐秀才闻言又惊又怕,不敢再问,但自那晚起,便对钱庆起了警觉之心。

钱庆很快便有所觉察。他虽然狠辣,却不是阴险之人,当面询问乐秀才是否不再信任自己。乐秀才忍不住提了钱庆杀死杨剑之事。

钱庆这才知道自己醉酒后漏了口风,当即告知杨剑贪婪小人,不杀他后患无穷,之所以没有将真相告诉乐秀才,是怕他有心理负担。

乐秀才深知杨剑为人,也觉得钱庆的话有几分道理,但还是觉得杀人太过。

钱庆道:“杀人固然是死罪,杨剑令你冒充朝廷命官,也一样是死罪。”意指他杀死杨剑,和乐秀才冒任夷陵县令,其实没什么分别。

乐秀才听了,自然很不高兴,这次谈话遂不欢而散。但日子还得继续。第二日,二人又和好如初,即便心有芥蒂,但二人乘坐的是同一条船,必须同舟共济。

钱庆大概也知道乐秀才对自己已有不满之意,又回了一趟江陵,找来洪叶、邓和二人,派在乐秀才身边,充作心腹侍从。

起初乐秀才很是不快,认为钱庆是有意派人监视自己,然后来也觉得方便。有些不便派官差出面的隐事,譬如涉及他自己身份的事,派洪叶、邓和二人出去,均能办得妥妥帖帖,且悄无声息,不为人知。

至于真正已死的李利,乐秀才只从杨剑口中略有些了解,知道他是青州人氏,自小便是孤儿,然一有机会就发愤读书,后来又遇到郭劝,做了郭氏门客。郭劝身败名裂后,李利便自谋出路,参加了科考,竟然一举题名。夷陵县令是他的第一任官职,却不料死在了途中。

李利没有亲眷,也没有妻儿,倒是极大地方便了乐秀才冒官。但乐秀才多少将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李利,对其一直心存感激,专门制作了牌位,虽只写着“青州李氏”,祭祀的实际上就是李利。

然而真正的麻烦还是寻上门来。这麻烦,自然就是郭源明了。

郭源明千里迢迢来到硖州,要拜会夷陵县令李利。乐秀才一听说郭源明自称是李利旧友,便吓了一跳,急忙称卧病在床,命人务必要将来者打发走。

郭源明离开县署后,乐秀才还不放心,又派人出去查看。听说郭源明径直出了城,料想其人已离开夷陵,这才松了口气。

然很快又有采药人路不平命案,这是乐秀才自上任夷陵县令以来的第一起重大刑事案件,又是硖州知州查庆之亲自交待下来,乐秀才遂决定亲自出马。

他不知郭源明当时就在现场,更不知郭源明看到他本人后,诧异至极。但他隐约感觉到不妥,似有什么人在暗中观察自己。是以离开白家酒肆后,他特意叫来差役娄洞,问他是否留意到古怪之人。

娄洞是本地人氏,而且是自来熟的性子,夷陵县城绝少有他不认识的人,如若芦林渡口、白家酒肆有陌生面孔,他一定能认出来。

本来乐秀才只是随口问上一句,也没抱什么期望,毕竟芦林渡是人来人往之地,出现再多陌生面孔,也不足为奇。不想娄洞仔细想了想,又回头望了望,告道:“那边那个人,好像就是他之前到县署拜访县令。”

娄洞所指,便是郭源明。

乐秀才大吃一惊,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心中直叹:“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此刻钱庆不在身边,无人替乐秀才拿主意,他一时六神无主,甚至不敢看郭源明一眼,急匆匆地离开。

回到县署后,乐秀才坐立不安,一会儿想再派人去查看,一会儿又想派人去看钱庆回来了没有。正来回焦虑徘徊时,钱庆带着洪叶、邓和二人从江陵回来了。

乐秀才如见救星,大喜迎上前去,又埋怨道:“下次钱先生离开,可不能同时带走洪叶、邓和,不然本县身边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

钱庆料想出了事,忙询问究竟。乐秀才便大致说了经过。

钱庆大惊失色,道:“当时县令就不该装病,而是该命人将郭源明引进县署。县令也不必见他,只令他等候。如此,事情就不会外泄。”

乐秀才道:“本县当时一时慌了神,也没想那么多,只一心想将他打发走。”又道,“那郭源明不过二十岁出头,当年跟随其父在延州时,也就是个少年郎。这么多年过去,他未必还记得清李利的样子,或许根本就不认识了。”

钱庆道:“就算不认识了,县令先推辞生病,而后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白家酒肆,郭源明会不起疑心吗?”

一旁邓和插口道:“这其实倒没什么,就算是真的李利县令在此,要是不想见这位故人,也一样会推辞生病。”

乐秀才忙道:“正是,正是。”又道,“谁能料到郭源明就在芦林渡口,而本县偏巧去了那里。”

洪叶道:“那位真县令的仆人杨剑,不是说县令跟那位县令相貌很有几分相似吗?”

钱庆道:“杨剑贪图荣华富贵,当时为了说服县令,才有意这么说的。”又道,“县令也见过那位真县令,虽然当时他人已经死了,你自己说说看,跟那位像吗?”

乐秀才老老实实地答道:“身材倒是差不太多。容貌嘛,不大像。”

钱庆沉吟道:“郭源明见了县令,也没有上前相认,要么已经猜到了县令是假冒,要么是以为县令不想见他。希望是后者吧。”

他想了一想,便让乐秀才派可靠差役去请郭源明来赴晚宴,并编了一套县署下人意图讹诈郭源明的谎话。之所以派差役,而不是洪叶、邓和二人,自是为了方便后事。

本来钱庆还派了洪叶暗中监视差役,看是否会出岔子,没想到差役娄洞顺利便将郭源明请动,郭源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邀请。洪叶暗中窥见,抢先回到县署禀报。钱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料想郭源明并没有认出乐秀才不是李利,于是与乐秀才安排一番,专候郭源明大驾。

郭源明进来县署后,便被引进后堂,堂中只有乐秀才、钱庆以及洪叶、邓和。

见礼之后,郭源明径直问道:“李县令可还记得当年你总陪我去延州榷场?”

乐秀才哈哈一笑,道:“哪能不记得!”

郭源明又问道:“那么李县令可记得我去榷场是为了买什么?”

乐秀才一怔,看了钱庆一眼,随口应道:“不就是那个吗?”

钱庆没想到乐秀才这么快就露了陷,又见郭源明上来便提及只有他和李利方才知悉的秘事,料想对方已起了疑心,当即朝洪叶、邓和使了个眼色。

洪叶遂自后拖起郭源明,将其环臂抱住。郭源明惊道:“做什……”

“么”字尚未出口,便被邓和扼住咽喉。他挣扎了几下,很快因窒息而晕厥。

邓和遂松了手,与洪叶一道,剥下郭源明外衫,再取来绳索,将郭氏手脚缚住。又用木丸塞入其口,以防郭氏暴起呼叫。

钱庆道:“洪叶跟这姓郭的身材差不多,就由你假扮他吧。”

洪叶应了一声,自行穿了郭源明外袍。又见郭氏脚上靴子甚是精致,特意脱将下来,自己穿上,居然大小正好。

钱庆遂与扮成郭源明模样的洪叶一道从县署大门出来。钱庆还有意举手招呼道:“郭郎好走。”是以门前当值差役均以为离开者就是郭源明本人。

而洪叶在外面晃了一圈后,便脱下外袍,自后门重新进来县署。

此时郭源明已醒,因口不能言,只能茫然地看着乐秀才。乐秀才得过钱庆嘱咐,只默默坐在一边。

钱庆返回后,便命将郭源明推至堂中跪下,告道:“现下我要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地回答,还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郭源明不答,只转过头去,以极其古怪的目光看着乐秀才。

邓和便上前一步,一脚将郭源明踢翻在地,又褪下其衣裤,取过一根拇指粗的竹签,用尖头猛扎郭氏臀部。

郭源明骤然吃痛,在狂乱中本能地挣扎着。只是他手脚被缚,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根本无力躲开竹签的锥刺,只能低声呜咽。

乐秀才一向以做好官自律,行事也确有好官风范,故而赢得了广泛美名。他治下从未刑讯过犯人,见状颇为不忍,还想起身阻止,却被钱庆瞪了一眼,只得重新坐了回去。

待到郭源明渐渐不动,钱庆这才令邓和住手,命将郭源明扶起来,再问道:“现下我要问你话,你须得老实回答,听清楚了吗?”

郭源明哪里吃过这种苦?早已痛得泪流满面,更因裤子被当众扒下而难堪不已。虽说大宋刑律规定犯人均要裸体受刑[4],轮到他自己身上还是羞愤难当,更何况他与“犯人”二字毫不沾边。然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得不屈服,见钱庆发问,立即顺从地点了点头。

钱庆这才挖出郭氏口中木丸,指着乐秀才问道:“他是谁?”

郭源明急促地喘了几下,看了乐秀才好大一会儿,才反问道:“他不是夷陵县令李利吗?”

邓和又是一脚,将郭源明踢倒在地。郭源明忙叫道:“不要动刑……我说了实话……如何还要动刑?”

钱庆却是不理,上前将木丸重新塞回郭源明口中,以免惨叫声传了出去。虽则他已事先命人在内堂门窗上挂了厚厚的夹棉帘子,但还是要防备万一。

邓和遂继续动刑,如法炮制地折腾郭源明。郭源明臀部鲜血淋漓,惨状不亚于新受了杖刑。等到钱庆再度问话时,他已经摇摇晃晃,几乎不能跪直身子。

郭源明勉强转头看乐秀才一眼,道:“他不是李利?”

钱庆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不是李利?”

郭源明道:“我说了他是夷陵县令李利,你便以酷刑折磨我,那我只能说他不是李利了。”忽然有所会意,转头问道,“你……你真的不是李利?”

乐秀才立即起身,问道:“你原先以为我是真的李利?”

郭源明失声道:“难道你真的不是李利?”

钱庆大怒,命邓和将事先准备好的水桶提过来,亲自将郭源明的头压入水桶中。等到郭氏不再拼命挣扎时,才将他提了出来。

郭源明歪倒在地上,吐了几口水,剧烈咳嗽起来,忽然哭出声来。钱庆吓了一跳,急忙用木丸将他的口塞住。

乐秀才忙道:“他应该没有说谎。”

邓和也道:“这小子是个软骨头,吃不得苦头。这才哪到哪儿,还有好几样厉害的刑罚没用呢,他便痛哭流涕,还吓得尿了裤子,说的应该是真话。”

钱庆亲眼见到郭源明下体小便失禁,也有些动摇起来,踌躇道:“难道他没认出来?”

“没认出来”自然是指郭源明没认出乐秀才其实不是李利了。

乐秀才道:“或许时日久了,他真的没认出来。”

钱庆想了想,便上前将郭源明从地上提起来,令他重新跪好,又喝道:“你再哭,我可就要动刑了。”

郭源明抽抽嗒嗒一阵,当真不再哭泣。

钱庆这才重新挖出木丸,喝道:“说,你来夷陵做什么?”

郭源明只是普通士子,受了这番折磨,锐气失尽,当即垂首答道:“我完全是出于好意,专程到夷陵通知李利,可能有人要来行刺他。”

当年宋夏开战后,延州知州郭劝、兵马钤辖李渭、知军朱吉、监押韩周等与遣送山遇事件直接相关官员均被贬职。但此事影响极大,不断被人提起,最近更是因为辽国驸马刘三嘏被宋遣返一事而重新成为京城热门话题。

前不久,忽然有刺客闯入京城郭宅,要刺杀郭劝。当时郭劝独居在别院静养,郭源明等不奉召不能随便进入,是而对别院之事毫不知情。

刺客自称要为西夏山遇报仇,命郭劝跪下受死。郭劝年老多病,也不太将生死当回事,山遇事件更是他心中难以解开的一个结,遂遵命跪下。又依照刺客吩咐,在纸上写下“郭劝以死谢罪”六个大字。

刺客上前捂住郭劝口鼻,欲令其窒息而死。然见郭劝老迈龙钟,一时不忍,竟主动松了手。

刺客又称可以饶过郭劝,但要他交待出李渭、韩周等人下落。

郭劝声称故人零落,漂游四方,他只听说韩周已在前线战死,余人均不知下落。

刺客虽猜到郭劝没有说实话,但也无可奈何,始终狠不下心杀死一名行将就木的老人,便恨恨而去。

等刺客离开,郭劝急忙来找长子郭源明,命他派人通知当年与山遇事件大有关联的李渭、朱吉,请二人提高警惕,谨防刺客。

郭源明还想报官,郭劝因为声名已毁,受够了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不愿再多生事端。郭源明只得就此作罢。

再说李渭。他虽是进士起家,却一直担任武官,时任白波兵马都监[5],率兵屯驻于白波。白波属河南府,距离京城不远。派去寻访李渭的仆人不日即返,称李渭正在外押粮,未曾遇到。

郭劝料想李渭身为武官,押粮进京的话,身边有兵士扈从,当不会有事,所以也不是太过担心。

朱吉时在陕西任职,郭氏家仆半月后方才返回,告知朱吉已在任所莫名上吊而死,还留有六字遗言“朱吉以死谢罪”。

郭劝闻言大骇,料定朱吉必是被刺客勒死后再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正要命人再去设法警告李渭时,已传来李渭失足跌落汴河[6]溺死的消息,这次倒没有“李渭以死谢罪”的遗言。

彼时李渭新至京师,交完差后正要乘船返回白波,却不料出了意外。有人看到他跌入汴河前走路跌跌撞撞,似是饮醉了酒。发生于汴河两岸的案子都归排岸司[7]负责,京东排岸司[8]正欲以“醉酒溺水”结案时,郭源明受父命赶来报案,称李渭极可能是遭人下毒。

京东排岸司半信半疑,但他们只是运输机构,且事务繁剧,不愿意再管这起案子,便以“疑中毒地点不明”为由,将案子移交开封府。

开封府派人验尸后,果然发现李渭有中毒迹象,又从郭劝那里得知相关原委,遂高度重视,派人查到李渭饮酒地点。并根据证人描述绘出了嫌疑人相貌,而此人跟欲杀郭劝的刺客竟是同一人。

一场大搜捕后,开封府竟然真的逮到了这个名叫云飞扬的刺客,不过未等官差上前擒拿,云飞扬便先行以刀刺喉而死,死状极是惨烈。

这件事了结后,郭劝忽然想起来昔日幕僚李利——李利当年也是坚决主张将山遇遣返,且曾与监押韩周一道,将山遇押回到西夏元昊帐下,许多西夏人都见过他——不免有所担心。

郭源明认为山遇一族俱被西夏元昊杀死,即便还有极个别死党如云飞扬者,也已经自杀而死,李利当再无危险。更何况李利跟李渭、朱吉不同,他当年只是幕僚,并无品秩,且目下远在硖州为官,西夏报仇者未必打听得到他的下落。

但郭劝认为山遇死去多年,忽然有党羽来寻仇,事情必不简单。尤其那云飞扬根本就是汉人名字,其言行举止也根本不像西夏人。

郭源明根本不信还会有西夏人远赴夷陵向李利寻仇,然见父亲始终忧心不下,便主动请命赴夷陵一趟。郭劝当即同意,又告诫爱子也不必明言,免得李利风声鹤唳,只需旁敲侧击,婉转提醒即可。

郭源明在钱庆严刑威逼下,如实讲述完事情原委,又道:“我来夷陵,完全是为李县令安危着想。”一边说着,一边不断望向乐秀才,大有求饶之意。

乐秀才遂问道:“那么本县先前称病,不愿见你,你又作何感想?”

郭源明道:“李县令说生了病,不能见我,我自很是灰心。但这件事,也无法留信或是托人转告,非得当面跟李县令说不可,于是我便想在夷陵呆几天,或许到时李县令病情好转,便可以相见了。”

他到夷陵后,虽然第一眼便见到了至喜亭,但由于着急见到李利,故只是匆匆路过,并未驻留。

这至喜亭虽不及成都之合江亭有名,但也是夷陵的标志性建筑,郭源明理所当然要去观赏游览,这也是他离开县署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由此才遇到吴邦缦、苏颂、孙固几人。

至于后来在白家酒肆见到乐秀才,郭源明自然大感意外。不过这意外却是李利之前明明说患有重病,然此时一见,面上毫不病色。

但郭源明旋即想到父亲郭劝早已被指为“庸奴”,人人唾骂——他身为人子,亦是压力巨大,平日只闭门读书,不敢轻易出门,也不愿意说出自己是郭劝之子——李利要与郭氏划清界限,也情有可原。

虽然郭源明也觉得李利面貌变化很大,完全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然世事沧桑,什么会一成不变呢?他父亲原是翰林侍读学士[9],天子近臣,皇帝顾问,何等风光,却因一任延州知州,沦为千夫所指的庸奴。

钱庆却不相信郭源明所言,道:“既然你并未起疑心,为什么今日一来这里,便向县令询问秘事?”

乐秀才见郭源明大惑不解,便道:“你说李利当年经常陪你去延州榷场买什么东西,直接问我东西是什么。”

郭源明这才会意,忙道:“东西是醍醐。我不是要问,只是想提醍醐这个话头,就算县令不答,我也会自己说出来的。”

钱庆喝道:“撒谎!来人,继续用刑!”

郭源明忙道:“饶命!饶命!我真没有撒谎。”

乐秀才忙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提……提什么?”

郭源明道:“醍醐。是一种奶制品,只有西夏人才会做这种东西。”

钱庆道:“你一见面便问起这个,不是为了试探李县令是为什么?”

郭源明对钱庆极是害怕,生怕他又要下令对自己用刑,忙道:“因为刘惟远。”

乐秀才立即大起反应,问道:“刘惟远什么?”

郭源明道:“我发现刘惟远是西夏人,他极可能就是来夷陵杀李县令的刺客。”

原来刘惟远初见苏颂时,曾举手招呼。郭源明随父在西北延州生活过好几年,一望便认出那是西夏人的独特姿势。

最可惊的是,此人竟叫惟远。旁人不知道倒也罢了,郭源明可是一清二楚。西夏党项某部落首领及子嗣,名字均以惟开头,山遇惟亮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但是当今西夏开国皇帝元昊叔父,还曾经是元昊最信任的心腹股肱之臣,因反对元昊称帝而见疑,投宋不成,被元昊射死,等于是间接死在郭源明父亲郭劝手里。

从第一面起,郭源明便已经猜到刘惟远是西夏人,其真名极可能叫嵬名惟远。这种身份的人,不会平白无故跑来夷陵,一定是别有用心,夷陵县令李利多半就是其目标。

乐秀才听了,当即道:“你倒真是猜得不错。”

郭源明见乐秀才并无诧异之色,自己反倒惊奇不已,问道:“莫非县令早知道了刘惟远的身份?”

乐秀才不答,只与钱庆走到一旁商议对策。

乐秀才道:“看来这郭源明最初并未对本县身份起疑。唉,要是钱先生再多等一会儿就好了。事已至此,要如何收场才好?”

钱庆思虑一番,忽命道:“来人,继续用刑。”

郭源明惊叫一声,未及求饶,口中便被重新塞了木丸。洪叶、邓和已猜到钱庆有杀人灭口之意,遂下手不留情,大力刑讯。

郭源明饱受酷刑,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很长时间内都意识模糊,无法再回答钱庆问话。钱庆又令人用竹签猛扎郭源明脚底及双乳等敏感处,郭氏痛楚交加,这才慢慢清醒。

钱庆命郭源明重新交待事情原委,郭源明不得已,只得重新叙述了一遍,仍然是刚才那番话,细节一点不差。

钱庆这才相信郭源明说了实话——撒谎的话,总会有前言不搭后语。他使了个眼色,洪叶便用木丸重新堵住郭源明口。邓和则拔出刀来,走到郭源明背后。

郭源明惊恐难当,却无处可避,也无法出声呼救或是求饶,只能无助地望向乐秀才。

乐秀才忙摆手道:“不行,不能杀他。”

一时也找不出好的理由,便道:“杀了他,还得想办法处理尸首。稍微出一点岔子,麻烦可就大了。再则说,不是还有刘惟远那件事要处置吗?不如暂时留下郭源明性命,或许到时还可充作证人。”

钱庆微一思索,便命将郭源明双眼蒙住,反吊在梁下。

这内堂位于后署,与县令寝室相连,是县令日常起居的地方。乐秀才惊道:“要将他关在这里吗?”

邓和道:“县狱虽然不错,但收监得有名目。狱长、狱卒都不是咱们自己人,难免会有多嘴者,那时纸就包不住火了。”

钱庆道:“邓和说得不错。目下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不能再节外生枝,只能先把郭源明关在这里。等查知州离任后,再来想办法处置他。”

乐秀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既想暂时留下郭源明性命,便只得依从钱庆。

苏颂听完乐秀才一番长篇供述,总算明白了醍醐事件原委,以及郭源明何以会身遭大劫,心道:“郭源明完全是一番好意,千里迢迢来到夷陵报信,却不想县令是个假的,莫名惹来一身大麻烦。”

孙固忍不住问道:“那刘惟远又是怎么回事?你既从郭源明口中得知他是西夏人,又极可能是来行刺的刺客,何以不立即采取行动?”

乐秀才吞吞吐吐地道:“因为……因为那个……”

郁华喝道:“你冒官多年,犯下如此大的罪名,还不肯吐实吗?”

乐秀才道:“也罢,于我而言,没有什么罪名比冒官更大了。说出来,也就是丢人些。”长叹一声,告道:“早在郭源明抵达夷陵前,我便已经知晓刘惟远是西夏人。”

原来欲替山遇惟亮报仇者,不止云飞扬一人,还有刘惟远,且二人是分头行事。刘惟远一个多月前便抵达了夷陵,竟设法在夜深人静时翻入后署,摸进县令房间,制住了乐秀才。

刘惟远没有立即杀死乐秀才,逼迫他先写下“李利以死谢罪”六个大字。乐秀才明白了原委后,急忙跪地求饶,称自己根本不是李利。刘惟远当然不信,乐秀才便详细叙述了事情原委,为了取信于对方,连李利仆人杨剑被钱庆杀死也没有遗漏。

刘惟远听了乐秀才一番长述,半信半疑。

乐秀才见对方有所犹豫,便大肆夸赞刘惟远忠肝义胆,这么多年过去,仍然不忘为山遇复仇。又称自己虽然冒官,但一直在做一个好官,而且在山遇这件事上,绝对是无辜的。若刘惟远滥杀无辜,便跟郭劝没什么分别。

刘惟远终被乐秀才这番话说服,当即收了兵刃,警告道:“不要妄图派人追捕我,否则我就揭发你的真实身份。”遂扬长而去。

乐秀才惊魂未定,在地上坐了许久,才爬起来。他因曾向刘惟远下跪,不愿意张扬此事,甚至连钱庆也没有告诉,更不要说派人追捕刘惟远。

苏颂听到这里,方才明白刘惟远为何会干预报案——

当日采药人路不平尸首浮现,白秋练让景船夫去报案时,刘惟远特意叮嘱景船夫去州府而不是县署,其实是想刻意避开假县令乐秀才。

料想刘惟远知道负责地方捕盗治安的夷陵县尉空缺,以为州府必会接下此案,不想知州查庆之因即将离任,不愿意沾染人命案子,仍然将案子发给了夷陵县。夷陵县令乐秀才接案后亲自赶来芦林渡,果然遇到了刘惟远,这才有了后面的风波。

孙固当即插口道:“刘惟远又不是傻子,你知道了他的身份,又看到了他的相貌,你自己又是有权有势的官人,有能力日后对付他,他怎么可能因为你那番夸赞他的话就放过你?他没有杀你,是因为他在夷陵还有事要办,杀了地方长官,必惊动州府,加上前有李渭、朱吉之事,荆湖北路甚至朝廷都必会派兵过来。到那时候,他行事便相当不方便了。”

乐秀才忙道:“是,是。这一节,我也是在白家酒肆见到刘惟远时,方才明白过来。”

乐秀才因采药人路不平案来到芦林渡。他因白家酒肆在三峡船夫中地位极高,对白氏母女一向尊重,逢年过节时,也曾亲至酒肆慰勉。听到白秋练能以声召唤白鱀,愈发惊叹于白氏的不凡,于是一到酒肆,便进去酒肆,想亲自与白氏母女招呼。

正是在白家酒肆中,乐秀才看到了刘惟远。他大吃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愣在原地。刘惟远却好像根本不认识乐秀才,端着簸箕,熟视无睹便走过去了。

乐秀才忙向白秋练打听,白秋练称刘惟远只是酒肆临时请的雇工。

乐秀才见白秋练毫无异色,料想刘惟远没有提过自己冒官一事,这才稍微放了心。又暗道:“是了,他知道我的身份,我也知道他的身份,互有把柄,互相制约。而互不相干,方是上策。”于是坦然出来。

不久乐秀才便发现了郭源明一事,遂暂时忘记了刘惟远,全心应付郭源明这边。

乐秀才续道:“钱庆从外面回来后,我便将刘惟远行刺一事也说了。这件事上,钱庆跟我看法一致,认为刘惟远不会贸然泄露冒官之事。”

不过钱庆认为刘惟远之所以留在夷陵,极可能是为白秋练所迷。人人都知道,许多船夫有事没事都爱往白家酒肆跑,其实不是白氏高粱酒好喝,而是为了多看几眼白秋练。

苏颂立时发现了乐秀才供述前后不一致之处,问道:“你之前说钱庆从江陵回来,刚刚又说钱庆从外面回来,可是有什么古怪?”

孙固也意识到蹊跷,道:“是啊,钱庆此趟离开,还将洪叶、邓和二人同时带走,就放心留下你一人在夷陵应付局面吗?”

江陵府武官郁华也插口道:“肯定不是回了江陵。”

乐秀才见众人都在审视自己,只得实话告道:“他三人其实去了青州。”

前任夷陵县尉因丧亲去职后,朝廷任命的新县尉李孝龙是青州人氏,与李利同乡。乐秀才接到文书后很是惶恐,生怕李孝龙与李利是旧识,而且二人都姓李,是同族也说不准。钱庆也觉得前景堪忧,便带了二人赶去青州,意图阻止李孝龙上任。

苏颂奇道:“本朝县尉职重,既是朝廷任命,李孝龙人当在京城,钱庆如何要去青州?”

旋即会意过来,“啊”了一声,道:“钱庆要对付的是李孝龙家人。”料想京师官署众多、法禁森严,钱庆有所畏惧,便转而选择弱小下手。

乐秀才也不否认,道:“钱庆只是往李家水井中做了些手脚,李孝龙母亲因此而病倒。”

宋律法有“弃亲之任”条目,规定官员不得撇下年老体病的父母,去异地就职。现任官员若祖父母、父母年龄达到一定的岁数,而家中又没有其他成年兄弟侍奉,必须归养。李孝龙是家中独子,钱庆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正当钱庆要去匿名告发李孝龙有“弃亲之任”时,李孝龙已闻风返回家乡。他的名字中有个“孝”字,也真是个孝子,见母亲卧床难起,便干脆辞官,要留在家里照顾母亲。大宋以孝治国,主管官员将情况上报后,宋仁宗亲自下诏褒赞李孝龙,又破格提拔[10],准他在青州当地为官。至于李孝龙原任夷陵县尉一职,宋廷自再另外择人。

钱庆见目的达到,这才返回夷陵,对外只谎称回了江陵一趟。

苏颂忙问道:“那李孝龙母亲可有康复?”

乐秀才垂下头去,闭口不答。

孙固冷笑道:“钱庆深谋远虑,心肠歹毒,为了彻底阻止李孝龙,必定向李母下了重毒。哪能轻易康复?”

乐秀才讪讪答道:“具体情况,我也没有多问。既然州府已经捉了钱庆归案,几位可以当面问钱庆自己。”

苏颂因尚有诸多谜团未解,便又继续询问刘惟远事,道:“你在白家酒肆遇到刘惟远后,是不是就起了杀他灭口之心?”

乐秀才道:“是。当时刘惟远若是就此离开夷陵,可谓一了百了。可他偏要留在这里,要真是像钱庆分析的那样,他是为了白秋练,那么极可能他再也不会离开。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岂不是大大的威胁?即便暂时没告诉旁人,难保日后不会告诉。那时候,我便决意要除掉刘惟远。”

不过刘惟远会些武艺,又知道乐秀才的秘密,必须得想个稳妥的法子。刚好负责到下牢津取证的小吏、差役回来,称有山民看到刘惟远一大早去找过采药人路不平。那山民曾去白家酒肆购买高粱,见过刘惟远,故而认得。

钱庆听后眼前一亮,便想出了个好主意,不管刘惟远是否真的杀了采药人路不平,都可以设法将这件命案算在刘惟远头上。如此一举两得,既可除掉刘惟远,又可以顺利了结采药人路不平命案。

乐秀才也拍手称妙,但又不知该如何抓到刘惟远,发愁道:“他人栖身白家酒肆,酒肆和附近的芦林渡都是人来人往的繁华之地。万一他看到官差接近,意识到危险,便大声喊出本县是假冒的,被人听到,可就全完了。”

钱庆笑道:“根本不必派人去捉刘惟远,只需派一名差役去召,他必来县署。”

他认为刘惟远曾潜入县署行刺地方长官,必是胆大妄为之人。他虽不知县令召他何事,但自认有乐秀才把柄在手,心中不惧。更因为要在夷陵长留,不能公开跟县令撕破脸皮,不然乐秀才也可将他西夏人的身份泄露出去。

钱庆又笑道:“总而言之,刘惟远一定会来县署,想看看县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过来,说不定他还想利用县令为他办事。”

刚好此时本地乡绅吴钟曜之子吴邦绶赶来县署报案,称郭源明失踪。乐秀才闻言颇为紧张,便让钱庆出面应付。钱庆三言两语便将吴邦绶打发了,又听说吴邦绶今晚将要住在芦林渡,便派差役娄洞相送,其实他早交待了娄洞去白家酒肆召刘惟远,所谓“相送”,不过是个口头人情而已。

一切均如钱庆所料,刘惟远很爽快地随差役娄洞来到县署。洪叶和邓和早等在大门口,将刘惟远径直引来后堂。钱庆早已设下埋伏,刘惟远一踏进门槛,就被渔网网住,随即被放倒,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等门窗都关好后,乐秀才才从内室出来。他最关心的自然是自己身份有无暴露,最先询问的也是这个。

刘惟远道:“未曾告诉过旁人。”

钱庆便要如同对付郭源明一般,下令对刘惟远用刑。

刘惟远冷笑道:“县令以为我是傻子吗?昨日县令来到白家酒肆,认出了我,我便会预料到今日之事。我事先留了一封信在可靠的人手中,我若是失踪三日不归,他便会将信的内容公开。”

乐秀才闻言自然很吃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钱庆也是一怔,随即冷笑道:“信一定在白家酒肆。”招手叫过邓和,命道,“快去白家酒肆找到那封信。”

刘惟远摇头道:“别白费工夫了,我又不傻,怎会将信留在白家酒肆?那是我栖身的地方,也是你们头一个能想得到的地方。”

钱庆道:“除了白家酒肆,你还有别的藏信之处吗?我不信。”

又命手下道:“快去白家酒肆,务必要找到那封信!必要时,抓住白媪,要挟白秋练交出信件。”

刘惟远哈哈大笑道:“这位李县令智囊看着聪明,实则糊涂。白媪和白秋练都不识字,我将信留给她二人,有何用处?”

乐秀才奇道:“白氏母女不识字吗?”

洪叶笑道:“船夫哪有识字的?那白媪丈夫是船夫,白秋练则自幼在酒肆长大,所接触者,也都是来来往往的船夫。母女二人肯定是不识字的。”

钱庆遂重新走到刘惟远面前,喝道:“快说,你把信交给谁了?”

刘惟远连声冷笑,不屑也不答。

钱庆见此人强硬,面上毫无惧色,确是个人物,便下令动用重刑。

邓和忙道:“一定是苏颂。我今晚跟踪差役娄洞去白家酒肆时,看到白媪母女专门设宴招待苏颂一人,为此不惜将所有船夫都赶走了。”又大致说了苏颂和孙固一道来的夷陵,是本地乡绅吴钟曜的贵客,吴钟曜之子吴邦绶目下就住在孙固的楼船上。

邓和又道:“听说那孙固是京城首富,有钱得不得了。”

钱庆奇道:“是吗?竟然是京城首富?”

邓和忙道:“我也是听渡口的人说的。不过渡口的人说是听楼船船夫说的,应该假不了。别的不说,光是那艘楼船,可就值不少钱。咱们都是江陵人,见过各色船只,却从来没有这般大的。只怕江陵水军最大的战船,都比不上。”

乐秀才之前到过白家酒肆,也留意到了那艘大楼船,命差役打听过,故而也知道孙固、苏颂二人,却不知苏颂如何能赢得白秋练的垂青,道:“原来苏颂跟白家酒肆走得这么近。”

邓和又道:“是了,渡口的人都说苏颂是新科进士。”

乐秀才一怔,随即摇头道:“本朝惯例,凡中进士者均立即授官,不需要再经吏部选试。新科进士不去新官上任,来夷陵做什么?一定是楼船船夫夸口。”

钱庆却摇头道:“未必。那孙固不就是京师首富吗?苏颂是他好友,大有来头也说不准。”又道,“若真是新科进士,可就不好办了。”

乐秀才遂问道:“你真的将信交给了苏颂吗?”

刘惟远冷笑应道:“我不认识什么苏颂。”

钱庆道:“白氏母女单独招待苏颂,你却说不认识他,这肯定是在说谎了。信一定在苏颂手里。”

洪叶道:“既然将信交给苏颂,他必定收在了楼船上。那艘大楼船单独停靠在芦林渡最边角,不妨趁天黑摸去渡口,悄悄放一把火,那封信被火烧了,不就一了百了吗?”

乐秀才拍手道:“这倒是条妙计。”但旋即想到若是就此烧死京城首富及新科进士,后患无穷,不免又有所犹豫。

钱庆忙道:“县令放心,那楼船极大,烧起来没那么容易。一旦起火,船上的人都会争相逃命,完全来得及逃掉。”

他几人商议得起劲,跪在一旁的刘惟远忍不住插口道:“谁说信在苏颂手里?你们怎可为了一封信,想出放火的毒计?渡口舟船相连,岸边又长满芦苇野草。一旦起火,必烧成一片,只怕白家酒肆也难幸免。”

钱庆当即听出了端倪,问道:“你小子是西夏人,怎么会如此维护白家酒肆?是了,你一定真的为白秋练动了心,对不对?”

刘惟远冷笑道:“各位忘了吗?白家酒肆是州府出钱盖的,你们放火烧了它,干系可是不小。”又道,“就算你只是想烧楼船,但大火一旦烧起,那就是听天由命的事,谁都管不了。”

乐秀才忙道:“他说得对。渡口成片的芦苇,烧船势必牵累白家酒肆。就算查知州着急离任,不愿意多管闲事,只怕将要接任的姚涣姚知州也不会置而不问。”

邓和双手一摊,问道:“那该怎么办?总不能真的放这小子走。”

钱庆想了想,走到刘惟远面前,颇为诚恳地道:“县令虽然是冒名顶替,但他确是个好官,你来夷陵虽然时间不长,但应该也听说了不少他的事迹。”

刘惟远冷笑道:“好官会随意派人放火吗?会将无辜的人私下扣押,要用严刑拷问吗?”

又道:“我早就猜到是这位假县令扣下了郭源明,毕竟郭源明跟真县令是朋友,是专程来找真县令的。”

乐秀才忙问道:“你既然猜到了郭源明下落,为何没有告诉吴邦绶?他不是到处在找郭源明吗?应该也去白家酒肆打听过。”

刘惟远道:“就算县令不出手对付郭源明,我也要设法杀他。”又解释道,“我怀疑他已经窥破了我身份,还正想除去他呢。”

邓和当即笑道:“你猜得不错,郭源明已经知道你是西夏人了。还说你真名当叫惟远,叫惟什么的人,都是现任西夏国主的叔伯父,对不对?”

刘惟远不答,却露出了惊奇之色。

邓和笑道:“这么说,你真的是现任西夏国主的叔叔了?看你年纪也不大呀。”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墙角。

刘惟远顺势望去,却见墙角处放着一个麻袋,袋子还在动,似有活物在里面,不由得奇道:“麻袋里面装的是个人吗?”

邓和笑道:“正是如假包换的郭源明。”

钱庆摆手令邓和退下,道:“郭源明勉强算是无辜,你可跟‘冤枉’二字不相干。于公于私,李县令都该扣下你,将你明正典刑。你是个聪明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妨主动交出那封信,也少受些皮肉之苦。我自然不能保证李县令会放你走,这也是不可能之事,但我能保证这件事到此为止,白家酒肆也得以保全。就算是为了收留你的白氏母女吧。”

他说得颇为诚恳,刘惟远一时意动,便道:“信不在苏颂手里。”

乐秀才忙问道:“信到底在哪里?”

刘惟远沉吟不答,信既是他保命的最后希望,当然不能轻易说出其下落。

钱庆遂道:“这件事最坏的结局,就是你死,我放火烧了芦林渡,许多船夫包括白家酒肆都要受牵累。最好的结局,你交出那封信,你死,不会牵连任何无辜。”

刘惟远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好,我实话告诉你们,信在芦林渡许船主手中。你放了我,我带你去取信。”

乐秀才讲述到这里时,苏颂、郁华均吃了一惊。

孙固更是连声嚷道:“竟然是这样。”

几人之前虽然猜到是刘惟远胡乱攀扯,称同党藏身在货船上——刘惟远根本就不认识许船主,也就是御龙直指挥使许尚。然而他是习武之人,目光自然要更老道些,早看出那条货船上的人进出有度,个个身手不凡,尤其是守船、望风均有一套章法,仔细观察的话,便能知道船上人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不过想将事情闹大,却料不到原来刘惟远公然声称唯一能制衡乐秀才的证据藏在货船上。

郁华也道:“这可实在想不到。”对那素未谋面的刘惟远也略微起了佩服之心,佩服其人眼力了得。

苏颂忙问道:“之后呢?”

乐秀才道:“钱庆还不放心,又询问了刘惟远好几遍,见他的供述前后不差,这才相信。便用木丸封住刘惟远的口,命将他以杀人罪名收监。”

苏颂奇道:“可你们审问了刘惟远一夜,根本就没有提及采药人路不平的案子呀。”

乐秀才道:“钱庆已经准备好了一份供述,准备在合适的时候派上用场。”

郁华问道:“合适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乐秀才道:“原本是想等查知州走了之后再办。毕竟这是州府格外关注的案子,加上还有白秋练召唤白鱀一事,势必会轰动一方,卷宗案情必须做得周密,仓促之间,怕会留下漏洞。”

这件案子做得漂亮,可令“李县令”好官声誉再上一层楼,却不必急在一时,所以钱庆未对刘惟远动刑,没有着急结案。再则说,刘惟远留下的那封信才是最先要解决的大事。

此时天已经大亮,乐秀才等钱庆将刘惟远关入死牢后,便命各人各去休息。他才刚躺下不久,钱庆便匆忙进来将他拍醒,称苏颂、孙固来县署报案,称郭源明失踪。

乐秀才困顿不堪,迷迷糊糊地答道:“怎么这么多人来为郭源明报案?钱先生直接将他们打发走便是。”

钱庆道:“非但如此,苏、孙二人还声称刘惟远有重大嫌疑。”

乐秀才当即惊醒,从卧榻上一弹而起,问道:“他二人如何能知道刘惟远身份?”

钱庆道:“不是,苏颂、孙固怀疑刘惟远跟郭源明失踪有关。我听他二人的意思,甚至有些怀疑是刘惟远杀了郭源明。”

乐秀才道:“那倒不奇怪,刘惟远昨晚也亲口招供了,说他想杀郭源明。”

钱庆笑道:“县令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这是天意呀!县令正为如何处置郭源明而犯愁,上天降下这个不明来历的西夏人刘惟远,就是要为县令解决困厄。”

乐秀才忙问道:“钱先生有何妙计,要怎么做?”

钱庆道:“立即动用重刑,逼迫刘惟远招承杀了郭源明。”

乐秀才问道:“若是刘惟远不肯招供呢?”又道,“之前那起采药人命案还不曾了结呢。”

钱庆道:“那就继续用刑,趁刘惟远受刑昏迷时,将我们事先准备好的供述拿出来,强行往供状上按下手印,再将其拷打而死。”

郭源明正被吊在内堂梁下,乐秀才每日进出都会看到,实在心烦,闻言忙道:“好啊,好啊。那就请钱先生再准备一份供述吧。”

钱庆笑道:“一份杀死采药人路不平的供述足矣。至于郭源明案,完全不必理会,只称刘惟远不肯承认与之有关。但孙固那些人早怀疑刘惟远,既找不到郭源明,势必要着落刘惟远身上。而刘惟远已受刑而死,死人是无法再开口说话的。”

乐秀才很是不解,问道:“为什么不再准备一份供述,令刘惟远招承杀了郭源明?”

钱庆道:“若是刘惟远招供,势必要交待郭源明尸首下落。孙固、苏颂那些人来接收郭源明尸首时,见到他身上的刑伤,肯定会起疑,因而下落不明是最好的选择。”

乐秀才拍手道:“还是钱先生思虑周全。就依先生妙计行事。”

钱庆道:“也是因为这郭源明,才不得不将刘惟远的案子提前了结,不然还可以准备得更周全些。”

乐秀才忙道:“了结了好,了结了好。”

二人计议已定,便去叫醒正在熟睡中的洪叶、邓和。四人一道赶来县狱,命人提出刘惟远,就地在狱厅审问。

乐秀才命狱长、狱卒尽数退出后,便开始对刘惟远施用酷刑。他们根本不需要真实口供,是以未曾取出刘惟远口中木丸。到后来刘惟远力气耗尽,难以开口说话,这才将木丸取出,以免狱长等人突然进来时看到,起了疑心。

至于后来硖州知州查庆之携赵明、邵兴赶至狱厅,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虽然乐秀才用采药人命案供状及一番拷问郭源明下落的谎话搪塞了过去,刘惟远人也昏迷当场,无法为他自己辩诉,但事情还是起了变化——

查庆之喜滋滋地收了供述,居然为刘惟远辩解,声称他未必知道郭源明下落,要求将刘惟远转押到州府大狱。

乐秀才料想查庆之想将破案功劳据有己有,他本来也不十分在意这功劳,然刘惟远尚未断气,断然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一时情急,便搬出了刘惟远是西夏间谍的说法,称意图染指诸葛亮兵书宝剑,自己正再拷问其同党藏身之处,芦林渡的一艘货船极是可疑。

查庆之果然不愿意多生事,立即退缩。乐秀才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送走查庆之后,便与钱庆商议,一会儿必须得下重手,非得将刘惟远打死,方能杜绝后患。

不想事情再度起了变化。午饭过后,乐秀才与钱庆再度来到狱厅,正要将刘惟远往死里整时,知州查庆之忽然派人强行带走了重犯。

当时乐秀才等人尚不知赵明、邵兴姓名,只以为是查庆之心腹,直到二人拖着刘惟远出了县署,邓和才直跺脚,道:“早知一早便将刘惟远直接一刀杀了。”

钱庆皱眉问道:“为什么这两人我从未见过?”

乐秀才道:“他二人不久前才随查知州来过狱厅呀。”

钱庆道:“之前呢?之前可有见过他二人?”

乐秀才“呀”一声,恍然有所醒悟,忙命邓和、洪叶跟出去查看究竟。

邓和很快就回来了,称那二人并没有带走刘惟远回州府,一出县署就不见了。他和洪叶急忙四下向路人打探,有人看到那两人推着一辆鸡公车,往北门去了。

邓和又道:“洪叶已经跟过去了,我是专程回来,请示该如何处理。”(查一下是不是邓回来的?)

乐秀才狐疑道:“莫非查知州有亲眷战死在西北前线,或是本能地厌恶西夏,或知悉刘惟远是西夏人后,觉得此人是大祸患,所以想将他暗中除掉?”

一语既出,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便连连摇头。

钱庆“哈”了一声,道:“跟查知州无干。这二人一定是刘惟远同党,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诓骗了查知州,可谓天赐良机。”忙告诉邓和道:“你去与洪叶会合,将这三人全部了结。事成后于公于私,都是大功一件,重重有赏。”

只要邓和、洪叶杀了刘惟远及救走他的两人,既除掉了心腹大患,又可将全部过失推在知州查庆之身上,毕竟赵明、邵兴是打着知州的名义提走了重犯。

邓和本是江陵勇悍之徒,孔武有力,敢作敢为,这才为钱庆招纳,当即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乐秀才本来极为沮丧,料想刘惟远苏醒后便会向硖州知州查庆之说出自己冒官之事,却料不到正山重水复时,又突现柳暗花明,不由得大喜过望。

钱庆笑道:“县令果然有福之人,总能逢凶化吉。”又道,“不过还有那封信要处置呢。”

这一节,乐秀才早与钱庆商量好,将会于当晚派人去芦林渡纵火,烧掉刘惟远留下的那封信。而今既知刘惟远尚有同党,不免又有所担忧,问道:“刘惟远会不会将本县之事告诉了他同党?”

钱庆摇头道:“不会。这刘惟远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心事全写在脸上。他若告诉过同党,就会直接以同党的名义来要挟县令,而不会说事先留了信。”

乐秀才心中仍有疑惑,道:“既是同党,刘惟远如何会不告诉另外二人?”

钱庆道:“同党也未必是一条心,西夏元昊和山遇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二人是叔侄至亲,山遇还不是背叛了元昊?”思忖了一会儿,又道,“不过这件事说不好。我感觉提走刘惟远的那两人应该不是西夏人。如果他二人是刘惟远同党,为何刘惟远要单独栖身在白家酒肆,而他二人则跟查知州亲近?但不管怎样,这两人和刘惟远一死,这件事就算彻底了结。这一点,我很有把握。”

即便有什么岔子,知州查庆之已被动涉入其中,必定会竭力掩盖,根本不需要乐秀才出面。

乐秀才一向认为钱庆深具谋略,既然他这般说,便放下心来。又合十祈告道:“希望老天爷保佑,这次一定要化险为夷,把刘惟远和信的事都解决掉。”

本来还想等洪叶、邓和回来再商议放火烧船一事,钱庆道:“这件事,我反复考虑过了,还是动用县署差役更合适,娄洞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洪叶、邓和名义上只是县令私人侍从,不吃官家俸禄——这正是钱庆的刻意安排,乐秀才既然是好官清官,便不宜随意动用县署下属去办私人事务。此举亦极为高明,为乐秀才本人赢得了极大赞誉——万一暴露,势必牵连到乐秀才本人身上,实难推托。

若是娄洞被人发现,他有县署差役身份,大可编造一番话搪塞过去。而且渡口船夫大多认识他,脱身也更方便。

钱庆又道:“我会设法散布至喜亭亭碑下埋有金子的消息,那些船夫素来穷苦,一定会闻风而动。若是芦林渡听到至喜亭的动静,便不会有人再留意货船了。”

乐秀才道:“听说欧阳修欧阳公在夷陵县令任上时,便传过至喜亭埋金的消息,还是欧阳县令亲自出面辟谣,才平息了此事。”

钱庆笑道:“埋金藏宝这类事,人们总是宁可信其有的。只需要放风出去,今晚必定有人前去至喜亭挖金。”

乐秀才道:“还是先生考虑得周到。”

钱庆指了指着吊在梁下的郭源明,低声笑道:“等这两件事办成,便可将他处置了,县令不用再天天见到他了。”

乐秀才忙道:“先生打算如何处置他?”

钱庆沉吟道:“抛尸江中,万一鱼儿没吃掉尸体,便会被人发现,还是埋在山上吧。”

乐秀才一惊,问道:“先生预备杀了他吗?”

钱庆很是诧异,问道:“他知道了我们所有的秘密,县令还想留着他?”

乐秀才道:“他千里迢迢来到夷陵,只为向本县报个信,说到底……”

钱庆决然道:“不行,郭源明必须得死。这件事,非得听我的。”

乐秀才无奈,只得勉强答应。

二人又对了一番说辞,便一道来到前署。乐秀才命人召来差役娄洞,称有机密任务交付于他,事关重大之类。

娄洞听说有西夏间谍潜入夷陵,且就在芦林渡货船上,既惊且奇。只是他死心塌地地认为县令是个千载难逢的大清官、大好官,只要县令交待下来的,就不会有错。娄洞非但没有多想私下放火是否合适,相反还为县令能将这项任务交给自己而自豪,毕竟这是县令的莫大信任。于是娄洞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随即便按照乐秀才及钱庆的嘱咐返回家中,换上便服,开始做相应的准备。

然之后洪叶、邓和一直不曾返回,钱庆本来对二人甚有信心,此时开始意识到不妥,于是亲自去州府打探——

硖州知州查庆之正忙着指挥人将行囊等物装车,预备明日一早自黄柏河渡口动身出发。这位知州还算是清廉,最难得的是没有官架子,他早已有言在先,离任时不饯行、不送别,只在离任前一月请州府、县署官吏吃了顿便饭,算是正式道别仪式。不选最常规的芦林渡登船,也是因那里人来人往,不愿意离开时还有扰民之举。

很明显,查知州并不知悉刘惟远被人冒其名义提走一事。

钱庆再向州府小吏旁敲侧击地询问查知州两名侍从的身份,方知二人是京西路禁军武官赵明、邵兴,来硖州是为公干,不由得心中暗惊。

钱庆急回县署回报乐秀才。乐秀才大惊失色,问道:“怎么会是京西路武官?他二人冒名提走刘惟远做什么?”

钱庆道:“州府张书吏说他二人来硖州公干,具体事宜张书吏也不得而知,只知道这二人来过州府几次,每次都是查知州亲自接待。”

乐秀才满头尽是热汗,道:“该不会就是为刘惟远而来吧?”

乐秀才道:“如果是为刘惟远而来,那二人有官方身份,为何不直接通过查知州,正大光明地提走刘惟远?”

钱庆虽难以猜透其中原委,但仍然对这件事抱乐观态度,坚信邵兴、赵明是假冒。他见乐秀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便安慰道:“我听说西夏元昊素以高价收买大宋宫人及罢职官吏,由此洞察了我大宋各项典章制度,还伪造了许多官方印信。他手下冒充京西路武官,不过是小菜一碟。”

乐秀才奇道:“竟有此事?”又问道,“可为何偏偏要冒充京西路武官?”

钱庆道:“盗贼张海正在京西路闹事,冒充京西路武官最合适不过。”又道,“赵明、邵兴二人应该是来接应刘惟远的。”

如果刘惟远、赵明、邵兴俱是西夏元昊所派,那么刘惟远当不会将行刺乐秀才及乐秀才为假冒诸事告知同党——毕竟刘氏要为之复仇的山遇惟亮,在西夏是大大的反贼,早已被元昊下令灭族。即便刘惟远因时机便利,想为山遇惟亮报仇,也只能私下作为。他因身份暴露,担心乐秀才暗算,而事先留信在别处,便也解释得通了。

乐秀才最担心的就是被人告发冒官,而今听了钱庆一番分析,得知刘惟远不大可能将真相告知赵明、邵兴二人,便大大松了一口气。转念又不无忧虑地道:“邓和、洪叶一直未回来。如果他二人被那赵明、邵兴杀了,那两人来过县署,也见过邓和、洪叶,必定知道是我派人去杀他们,说不定转身便会向我下手。”

钱庆道:“那二人好不容易救出刘惟远,逃命还来不及,哪顾得上报复县令。”又道,“县令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以防盗为名,安排差役通宵达旦地巡守县署四周。”

乐秀才道:“之前先生为刘惟远编派杀人理由,是图谋兵书宝剑,说不定这还真就是西夏人远赴夷陵的目的。我曾听过一则笑话,说西夏元昊为避免受制于大宋[11],曾千方百计地图谋《茶经》[12],不惜亲自出马,以身涉险。结果等元昊到了大宋,方才知道《茶经》并不是种植茶树的秘笈,只是一本介绍茶学的小册子,可谓大失所望。”

钱庆道:“不错,一定是这样。”

他甚至怀疑采药人路不平是因为知悉了刘惟远西夏人的身份,不肯为其效力,这才被杀。也就是说,刘惟远或是赵明、邵兴,即是杀死路不平的真凶。

只是此时乐秀才因侍从洪叶、邓和二人迟迟不归,仍有大祸即将临头之感。而关在内堂的郭源明则是个烫手山芋,便与钱庆商量,要先将郭源明转移出去。

然而夷陵知道乐秀才真实身份者,只有钱庆、洪叶、邓和三人,这种隐秘之事,也只有三人可办,洪叶、邓和不曾归来,连办事的心腹都没有了。钱庆也是手无缚鸡之力,做不了力气活,乐秀才遂决定利用好官的名声。钱庆记得回来县署时,曾看到樵夫曹昆推着鸡公车来县城卖柴,灵机一动,便命人去将曹昆请来。

钱庆本想杀死郭源明以绝后患,但乐秀才还不算坏到家,觉得郭源明心存善念,方才千里迢迢赶来报信,还是想暂时留他性命,等这件事过了再说。乐秀才已探听到因知州查庆之举荐,准予他连任夷陵县令的任命已下,不日便会抵达夷陵。等风平浪静后,再腾出手处置郭源明不迟。再则说,洪叶、邓和不在,须得借助外人之力,运送活人总比运死人更易找到借口。

钱庆被乐秀才最后一句话打动,便顺势编造了郭源明是重犯、罪大恶极云云。樵夫曹昆一辈子只在山中进进出出,未识人间险恶,更无半点心机,果然信以为真。

钱庆还欲亲自走一趟下牢津,一是可以将郭源明安置妥当,二来还能顺道散布至喜亭藏金的谣言。

钱庆和曹昆离开后,乐秀才仍然不能平静下来,坐立不安,连晚饭也没吃。好不容易等到钱庆回来,这才命人上饭。

钱庆告道:“郭源明已经安置好了。那山洞十分隐秘,樵夫曹昆也很是可靠,除非神仙,不然没人能找得到郭源明。”

乐秀才问道:“邓和、洪叶可有消息?”

钱庆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告道:“我去了黄柏河渡口,谎称要为查知州离任做准备,打听到有两名男子推了一辆鸡公车到渡口。”

根据船夫描述,那两名男子应该就是赵明、邵兴。鸡公车上覆盖着麻布,到了渡口后,邵兴掀开麻布,原来车上蜷缩着一人,双手反绑,脚上还钉有镣铐。邵兴随即抱了那人下车,上了一艘船。船随即驶离,看方向,是往大江下游去了。鸡公车就丢在原处。有船夫看到车子上有西陵客栈的标记,还说等得闲时给高店家送回去。

钱庆又道:“我问了渡口船夫,赵明、邵兴上的那艘船,不是本地的,除了船夫,船上还有两名男子。”

乐秀才道:“那么这伙西夏人当有四人了。”料想西夏人不习水性,船夫必是从别处雇佣。

既然赵明、邵兴安然无恙上船,那么被派去灭口的洪叶、邓和必是凶多吉少了。

钱庆道:“我看到道旁有血迹,不过没看到人。”

邓和、洪叶均是钱庆亲自招纳,二人一朝身死,他心中大有兔死狐悲之感,也不敢说出二人极可能已遭抛尸江中的话。

乐秀才道:“好在刘惟远这件事算是了了。你我只当查知州派人提走了刘惟远,事实也确实如此。上面追问,也这般回答。明日一早查知州便会离开,刘惟远这件事要晚些时候才会暴露,到时查知州人已经不在硖州,尽可将一切事推在他身上。”

至于洪叶、邓和二人,尸首如若被发现,也可以推在前任硖州知州查庆之身上,称二人去州府打探消息,便再也没有回来。

钱庆见乐秀才对洪叶、邓和之死极是冷漠,颇有不满之意。

乐秀才只道:“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又不停地派人去问差役娄洞回来没有。

钱庆忙道:“急不得,急不得。”

二人均一夜未睡,只在后堂等候。乐秀才还不时出来庭院中,仰望西南面夜空,然始终未能看到他所期冀的火光。

次日一早,有人自芦林渡赶来报案。乐秀才还以为是差役娄洞放火被捉,急忙升堂,不想却是山民报称至喜亭亭碑被人挖断了。乐秀才与钱庆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眼,便点了人手,赶去至喜亭。

乐秀才关心的自然不是至喜亭亭碑,而是芦林渡许船主的那艘货船。等到他看到货船完好无损、芦林渡一如往昔时,心里“咯噔”一沉,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转头望向钱庆。

钱庆也是满腹狐疑,心道:“即便娄洞未能得手,被货船的人捉了,他只需亮出县署差役身份,也无人对他怎样。怎么会悄无声息呢?”

这时有县署差役赶来,称江陵府武官郁华到了县署,请县令立即返回。

乐秀才闻言大惊失色,又怀疑与刘惟远一案有关。

钱庆问明郁华与苏颂、孙固一道,忙告道:“必定是为郭源明失踪一案而来。”

回来途中,正好遇到差役娄洞。乐秀才既惊且喜,忙将他叫到一旁,低声询问究竟。娄洞便详细述说了事情原委,称许船主货船是江陵府官船。

钱庆这才惊道:“我们都上了刘惟远的大当了!他哪有留下书信?分明早看出货船底细,故意引你我去跳火坑。”

差役娄洞闻言,纳罕问道:“什么书信?”

乐秀才自是不能说出真相,忙道:“这其中涉及到西夏间谍,十分复杂,你知道得越少,于你越安全。”又与钱庆商议一番,便命娄洞寻去樵夫曹昆所居山洞,与曹昆一道看守重犯郭源明。

差役娄洞惊讶万状,问道:“重犯是郭源明吗?他不是……”

乐秀才忙道:“郭源明是西夏间谍。说起来,郭氏父亲郭劝公算是本县恩师,我念及故人之情,才没有将郭源明下狱拷问,但也不能放了他。此事重大,你务必将他看紧,而且决计不能对外透露半分。”

乐秀才不得已才将郭源明一事透露给娄洞,虽则有一些冒险,但娄洞是重要证人,须得立即将其藏匿起来。钱庆即便有心将娄洞灭口,然失了邓和、洪叶二人,他暂无人手可用,总不能亲自去做杀人的勾当。二人思来想去,也没有好的法子,只能先暂时将娄洞打发去樵夫曹昆处。

娄洞则一向对县令敬若神明,当真信了乐秀才一番谎言,又对县令大义灭亲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三保证之后,便飞一般地去找樵夫曹昆了。

乐秀才大致叙述完经过,叹了口气,道:“后面的事,各位就都知道了。”

苏颂点了点头,招手叫过两名书吏,取过两人各记供状,自行看了一遍,见两份记录不差什么,便命乐秀才签字画押。乐秀才看也不看,随意签了名字,按上手印,随即老老实实地跟随兵士出去。

苏颂又命带钱庆。钱庆因逃走在先,手足已钉了镣铐,踉踉跄跄地步了进来,情状颇为狼狈。他在夷陵这些年,因是县令智囊,极受人尊敬,不曾受过半分委屈,忽然沦为阶下囚,面上难免有愤愤不平之色。

他人倒也爽快,苏颂一发问,便滔滔不绝交待了一切,且与乐秀才供述大致不差,所差者,唯极个别细节而已——

譬如钱庆称是乐秀才要杀李利仆人杨剑,他不得已才动手。

又称乐秀才称不断刑讯郭源明,他有心阻止,却阻止不了。

还称乐秀才一开始就知道郭源明说了实话,但他从拷打犯人中获得了快感,故而一再折磨郭源明取乐。

又称乐秀才昨晚本来要杀郭源明灭口,尸首打算就地埋在邓和卧房床下,是他极力阻止,乐秀才才勉强同意将郭氏转移到樵夫曹昆处。

总而言之,乐秀才的供述,称绝大多数坏事都是钱庆所为或是他的主意;而钱庆的供述则反了过来,声称乐秀才是主谋,他只是从犯。

苏颂心道:“钱庆狡黠多智,一定猜到我等已提审过乐秀才,故而所述经过半分不差。”

他旨在弄清事情经过,对谁是主犯、谁是从犯并不关心。然联想到乐秀才在夷陵县令任上确实也做了许多好事,“好官”并非完全浪得虚名,又很是感慨——

人之善与恶、正与邪,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

[1]丈:宋代文人雅士之间的通用称谓,有尊敬和亲昵之意。多用于称呼年长和位尊者。通常与姓或排行连用,如王安石称司马光为司马十二丈,苏轼被人称为东坡二丈。

[2]唐宋时,从事举子业(为应考试而准备的学业,包括应试的诗文、学业、课业、文字等。明清也专指八股文)的人都称“秀才”,与明清时代作为一级功名的含义不同。

[3]乐秀才拜访欧阳修为历史真事。欧阳修事后有《于乐秀才第一书》(未寄出)和《与荆南乐秀才书》。又,“荆南”即指江陵,非宋之荆湖南路。后唐同光二年(924年),荆南节度使高季兴受后唐封为南平王,建都荆州(江陵),史称南平或荆南。辖荆、归(今湖北秭归)、硖(今湖北宜昌)三州。荆南虽地狭兵弱,但却是南北的交通要冲。其时南汉、闽、楚皆向后梁称臣,而每年贡奉均假道于南平,因此高季兴便邀留使者,劫其财物。至南汉、闽、楚各称帝后,高氏对南北称帝诸国,上表称臣,以获取赏赐和维持商贸往来,由是被诸国视为“高赖子”。高季兴死后,其子高从诲继立,后经高保融、高保勖,直到第五主高继冲时,宋太祖赵匡胤发兵攻打湖南割据政权,欲行“一箭双雕”之计,声称要借道荆南。荆南大将李景威疑心有诈,劝高继冲严密防备。著名文人孙光宪(《北梦琐言》作者)仕高氏三世,在荆南地位很高,斥退李景威,声称宋帝秉承天命,王师不是轻易能抵挡。高继中遂同意借道,且对宋师以礼相迎。宋军突入其城,占据要冲。高继冲无奈,只得奉表称臣。宋军兵不血刃,即占领荆南三州十七县。宋太祖赵匡胤认为孙光宪有统一功勋,授任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刺史。孙光宪是著名花间派词人。一代伟人毛泽东曾抄录其《上行杯》:“离棹逡巡欲动,临极浦,故人相送,去住心情知不共。金船满捧,绮罗愁,丝管咽。回别,帆影灭,江浪如雪。”又,宋得荆南后,初设荆南军府,第一任知军府为王仁赡。王仁赡为宋太祖心腹,也是大宋第一任武德使(武德司即后来的皇城司长官)。自第二任长官吕余庆起,便称知江陵府,江陵取代了荆南。

[4]此裸体,指受刑部位裸露。古代刑罚以杖刑或鞭刑为主,比如杖脊,受刑人就要脱去上衣,裸露上身,即所谓“裸躬就笞”。就鞭杖刑受刑部位而言,杖臀是比杖背更轻的刑罚,因为杖背受伤更重,受刑人很容易被打死。

[5]宋太宗时,在黄河漕运线上设立了“三门发运”的机构,负责管理陕西、河东地区供应京师的漕运事务。三门即三门峡,原址在今河南省三门峡市东北黄河中,因峡中有三门山而得名。到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升为三门白波发运司,长官为发运使,掌黄河三门至汴河水运,漕运陕西诸州粮谷以供京城。发运司治所设于白波(今河南孟津)。后随着黄河漕运的衰落,降为三门白波提举辇运司。白波兵马都监为差遣官名,由武官差充,掌监领三门、白波发运司屯兵。

[6]汴河是人工开凿的河流,引黄河之水,是中原的漕运干线,一切只为交通运输,河水既不能浅,又不能太深,正好六尺(宋时一尺约合30.72厘米),以通重载为准,还须随时疏浚。

[7]排岸司:宋代管理水陆运输的机构,是隶属于三司(北宋前期总管全国财政的最高机构)的中央机构。不但有自己的军队,不受统领禁军的三衙节制,还有独立的司法权和监狱。

[8]为保障河道运输畅通,朝廷在河岸共设置了京东、京西、京南、京北四个排岸司,合称四排岸司。其中东、西司均设置在汴河边,东司掌经汴河运至京师之纲船粮运,分定诸仓交卸,领装卸役卒五指挥两千五百人。西司领汴河上钅巢(纲运?),有装卸役卒五百人。南司领蔡河所到纲运,以京朝官一人勾当,领役卒两指挥一千人。北司领五丈河纲运,有役卒十五指挥七千五百人。

[9]唐玄宗开元十三年(725年),始置集贤院侍讲学士与侍读直学士,由五品以上官充任,负责讨论文史,整理经籍,备皇帝顾问。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年)沿置,称翰林侍读学士与侍讲学士。其后或不带学士,或仅为侍读。又,郭劝因西夏事罢职,后仍被宋仁宗起用,在朝中担任文臣,足见其人颇有才学。然山遇事件为其毕生污点,“庸奴”二字名副其实,难以澄清。由此也可见大宋以文制武,以文臣担任最高军事长官、文臣不知兵无远见的危害。

[10]宋朝继承了汉代以来“以孝治国”的为政原则,大力推行孝道伦理,以此作为治国御民最有效的手段。宋太祖赵匡胤执政时,河中府永乐县有村民姚椟云,母亲去世后,在墓旁搭建墓庐守孝,哀毁过礼,得到乡人广泛赞誉。宋太祖知道后,下诏旌表,除了奖励姚楱云个人外,还将他居住的地方改名为“孝悌乡节义社敬爱里”,乡人倍觉荣耀,由此开启有宋一代劝孝之风。此后,宋朝历代统治者秉持“冠冕百行莫大于孝”的原则,大肆宣扬孝道,旌表孝行。宋廷对于孝行的奖励,除了有天子下诏的荣誉外,还有一些物质奖励,如免除徭役、赏赐财物,有时还会直接加官晋爵。另外,孝子的事迹还会载入史册,青史留名。因为吸引力巨大,人人争先,讲求孝悌逐渐成为一种社会风尚。又,历代王朝对不孝均有惩罚,孝在德教与刑法并行,即“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教之用”。魏晋时,大名士阮籍丧母,服丧期间照旧参加司马昭举办的酒宴,喝酒吃肉不误。司隶校尉何曾要求以“大不孝”罪名将阮籍流放到偏远之地。司马昭因要笼络阮籍,没有听从,但可见时代对孝道的看重。阮籍好友嵇康被杀,罪名也是“不孝”。《宋刑统》将“不孝”作为十恶不赦的重罪,对各种不孝行为也有相应处罚。如:祖父母、父母还健在,子孙另立门户、别籍分财的,处三年有期徒刑;祖父母、父母因犯罪被囚禁期间,子孙娶妻嫁人的,根据祖父母和父母所犯罪行对子女进行相应的惩罚,如父母犯的是死罪,子女处一年半有期徒刑,再如父母犯的是徒罪,子女则相应减为杖一百。开宝二年(969年),宋太祖赵匡胤甚至专门下诏:“川、陕诸州,察民有父母在而别籍异财者,论死。”诏令比《宋刑统》徒三年的刑罚更为严厉。

[11]中国茶文化自唐代开始兴起,不仅中原将茶列为“开门七宗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一,以肉食为主、需要靠茶消化油腻的边疆少数民族部落也发展到了“不可一日无茶以生”的地步。中原产茶,却缺少良马,于是自唐玄宗时代起,中原开始了以茶易马的历史,著名的“茶马古道”即来源于此。入宋后,以茶易马依旧是朝廷头等大事,而少数民族地区如契丹、党项等对茶与大宋对良马的渴求同样强烈。茶叶可以解乏,有弥补蔬菜不足之功效,很多人饮茶成了习惯,并且对茶产生了依赖,甚至到了“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的程度。正因为茶叶直接关系到国计民生,即使骠悍桀骜如党项人,也不得不在茶叶面前低头。西夏向大宋称臣,其实是为了获得贸易和交换物资的机会,而最最重要的物资不是铜铁,而是茶叶。

[12]唐代末年,唐朝急需大批战马应付平叛,便与回鹘商议以茶易马之事。不料回鹘答复说,不以马匹直接换取茶叶,而愿用一千匹良马交换一部陆羽撰写的《茶经》。当时陆羽早已亡故,而《茶经》一书流传还不广泛。朝廷焦急万分,只得下诏在民间征集。最终,陆羽同乡皮日休献上了一本《茶经》的手抄本,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唐朝廷用这本《茶经》顺利换到了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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