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醍醐并非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一种吃食,是用牛奶提炼出的一种极好的熟酥干酪,只有游牧民族才会制作。宋时已失西北马源之地,非但缺马,就连羊肉也十分珍贵,在京师属于奢侈之物,更不要说这种费时费力且不容易保存的醍醐。虽则宋廷亦设有乳酪院掌造酥酪,但酥酪实非醍醐,且乳酪院所用材质多为牛羊司圈养羊羊奶,盖因为牛在中原农耕文明中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唐 杜甫《旅夜书怀》
孙固见吴邦缦神色异常,当即以为死者青衣男子便是其弟吴邦绶。他不是忸怩之人,立时便出声问了出来。
吴邦缦未及回应,白秋练先惊道:“这位便是无为居士之子吴邦绶小吴员外[1]吗?”
郭源明闻言也是一愣,道:“原来书写《至喜亭记》的无为居士,便是尊父。”
吴邦缦有些茫然无措,道:“不是……是……”
苏颂忙道:“不会是邦绶。这名男子肤色黝黑,双手粗糙,而且手上多有划伤,应该是个樵夫。”
吴邦缦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这才回过神来,忙道:“不是,他不是我弟弟邦绶。”
她正要说出青衣男子身份,那红脸船夫忽然一拍大腿,叫道:“是了,他是下牢津那个采药的,名字叫……嗯,叫什么来着?”
吴邦缦道:“叫路不平,家住在下牢津,平日以采药为生。”
又有船夫叫道:“是了,我也认出来了,他就是那个很厉害的采药人路不平。”
吴邦缦见众人仍疑惑地望着自己,只好继续解释道,“路不平除了采药之外,也采摘岩上野茶。数日前,我陪舍弟邦绶到下牢津找过他,向他预定了茶叶。邦绶今日一早出门,便是去找路不平取茶。”
路不平已横尸江中,她弟弟吴邦绶却仍未现身,也不知下落,不由得很是担心。
白秋练自幼协助母亲白媪经营酒肆,见过各种场面,倒也冷静,只道:“小娘子也别着急,路不平出了事,并不代表尊弟小吴员外也出了事。”
吴邦缦闻言颇为不快,道:“这是什么话?”
白秋练道:“实话。”招手叫过一名船夫,道,“景大哥,劳烦你去城里报官。”
那景船夫忙不迭地应了,自赶去报官。
白秋练又道:“这是凶杀命案,不想跟官府扯上干系的,就先跑路吧。”
这话暗示意味极强。船夫哄然相应,纷言道:“那我们先走了。”“秋练娘子,明日再来看你。”遂各自散去。
吴邦缦则越想越不对劲,急道:“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得去寻绶弟。”
苏颂忙道:“缦娘别着急。先等一等再说。”
吴邦缦道:“可是……”
苏颂道:“缦娘放心,这件事实是因我等而起,我和孙兄自会帮忙,尽全力查明真相。”所谓“因我等而起”,自是因为先有蔡襄之请、孙固之信,才有今日吴邦绶取野茶之行了。
吴邦缦跺脚道:“你二位都是外地人,新来夷陵,如何帮忙?”
苏颂道:“如果邦绶出了事,现下寻去下牢津也已经晚了。本地官府既知出了命案,自会处置。采药人路不平是受害者,邦绶是相干之人,因而寻到邦绶是官府的第一要务,根本无须缦娘来回跑腿。若是邦绶无事,自会来至喜亭与我等会合。缦娘只须再多等上一等。”
这一番分析合情合理,吴邦缦也无法可想,只得勉强应了。
白秋练取来一条麻布,遮盖住路不平尸首,刚好将苏颂之语听在耳中,立时对其刮目相看,主动过来询问道:“还没有来得及请教这位郎君尊姓大名。”
苏颂忙自报了姓名,又为白秋练引荐余人。
那白秋练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女儿家羞涩之态,一一与众人招呼。
又特意将苏颂叫到一旁,道:“秋练娘亲身体有些不适,总是半夜咳嗽,吃了城里大夫的止咳药,仍然不见好。大夫说是被酒气熏的,近来秋练已经不让娘亲进去酒房,但她仍然咳得厉害。秋练听苏郎说通晓医术,可否请苏郎给娘亲看看?”
苏颂忙道:“苏某只读过一些医书,仅限于纸上谈兵,从未为人看过病。适才我因情急才说略通医术,其实有些自我夸口了。”
白秋练道:“苏郎言谈举止绝非常人,不必多作自谦之语。秋练为娘亲之病日夜担忧,诚心请教苏郎。”说完深深行了一礼。
苏颂忙举手虚扶,又道:“医术确实不敢谈,不过苏某倒是精通药材。既然娘子信得过苏某,苏某便冒昧出个主意。”
白秋练奇道:“苏郎不去看过秋练娘亲再说吗?”
苏颂道:“苏某适才说过,苏某只是读过一些医书,‘望、闻、问、切’[2]那一套,其实是半分不懂的,看也是白看。实在惭愧。”
白秋练道:“如此,愈发显出苏郎不同凡响。苏郎有什么主意,请快些说。”
苏颂道:“听了娘子适才描述,苏某感觉尊母之病有些接近噎症,应该与酒气无关。若真是酒气引发,何以只在半夜咳嗽?”
顿了顿,又问道:“尊母是不是患病后胃口不好?“
白秋练道:“是啊,娘亲这一阵总吃不下任何东西。”
苏颂道:“如此,便符合噎症症状了。这种病白日无事,只是胸闷、胃口不佳,到半夜寒气加重时,便会立即引发病症。依苏某看,不应着意止咳,当以温胃散寒为主。”
转头看了一眼篱笆边的植株,笑道:“正好就地取材。娘子不妨用这高良姜煎水,每日给尊母服用。即便苏某判断错了,高良姜也有健脾胃之效,于尊母贵体无碍。”
白秋练讶然道:“苏郎说这就是高良姜吗?我们本地叫杜若呀。之所以种了这么一大片杜若,是因为水边多虫蛇,而这杜若有驱虫蛇之效。”
苏颂也很意外,问道:“这就是杜若?屈原‘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中的杜若?”
白秋练道:“是呀!屈原家乡秭归,距离这里不远,也是盛产杜若之地,随处可见。”
苏颂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楚地的杜若就是中原通称的高良姜[3]。”又特意上前拔了一棵杜若,仔细查[4]。”
白秋练道:“以往每年到五六月花开时,家母便会摘取一坛杜若花,用盐、梅作汁[5],制成腌菜,供自家食用。但近几年订酒的人开始多起来,羊角洲农家也不肯主动送高粱了,酒肆实在忙不过来,家母便没有做过腌菜。”
苏颂沉吟道:“高良姜……不,杜若颇具药效。或许尊母此次患病,跟不再食用杜若花腌菜有关。既然尊母早有食用杜若的习惯,那么再煎水服用,更是无妨。”
白秋练又问:“干姜可不可以替代杜若?夷陵一带,有时候会将杜若替代生姜使用。”
苏颂忙道:“万万不能。二者虽然性味相同,但干姜是生姜晒制,经炮经制,去内寒最佳。高良姜……不,杜若则辛散之极,专辟外寒之气。尊母半夜方始咳嗽,足见外邪入侵才是本源,要根治此病,非得杜若不可。”
白秋练早已从旁人口中听闻过生姜与杜若的不同药性,见苏颂所述半分不差,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当即道了谢,自行挖了两株杜若。又道:“于礼,秋练当邀请苏郎到酒肆一座。不过以苏郎这般人品才貌,当瞧不上这小小的白家酒肆。里面环境确实不算好,而且酒肆除了高粱酒和豆饼,再没有别的饮食可提供,实在招待不了苏郎这样的贵人,秋练也就不说那些套话了。”
苏颂忙笑道:“娘子这是哪里的话。其实苏某也没有帮上什么忙,不需要娘子刻意招待。娘子请先去忙,我与同伴还有事要商议。”
白秋练笑道:“苏郎真是个实在人,不轻言敷衍别人。这一节,着实难得。”也不待苏颂回应,自转身去了。
孙固见白秋练进去酒肆,便踱过来问道:“你二人在说什么?”
苏颂道:“白媪生了病,秋练娘子问了几句关于病情的事。”
孙固还待再问,吴邦缦气急败坏地抢将过来,打断道:“你们还有心在这里闲扯吗?我都快要着急死了。”
苏颂见她急不可待,便安慰道:“缦娘放心,邦绶必定无事。”
吴邦缦先是一怔,旋即狐疑道:“苏郎何以如此肯定?”
苏颂道:“我看过路不平尸首,他手上的伤都是旧伤。身上除了胸腹那两处致命伤口,再无别伤。”
路不平既是采药人,需要时时攀登于悬崖峭壁上,必是身手敏捷之辈,如猿猴般灵活,凶手再厉害,也难以将其一举杀死。而路不平既在毫无防备下遇害,表明凶手必是其熟识之人。
吴邦缦越听越是惑然,问道:“苏郎到底想说什么?”
苏颂道:“我的意思是,路不平是被熟人杀死。而凶手接连两刀刺中要害,表明非要置路氏于死地,如此狠辣,必定有特别的动机。邦绶只是外人,是临时去取茶叶的外人,丝毫不牵涉其中,凶手没有杀死他的动机。况且邦绶还是夷陵名绅之子,身份远比路不平显赫。凶手何必多此一举,引火上身呢?“
吴邦缦半信半疑:“是这样吗?”
苏颂便有意问道:“孙兄,你怎么看?”
孙固有些心不在焉,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在江面上。
苏颂遂低声劝道:“那件事急不得,慢慢来。目下最要紧的,是邦绶这件事。”
孙固暗叹一声,定了定神,仔细思虑一番,这才道:“小苏分析得有理。凶手既是本地人,换作是我,也不会冒昧再向不相干之人下手。”
吴邦缦问道:“可既是熟人,为什么要杀死路不平呢?他只是个穷苦的采药人,靠本领勉强维持生活罢了。”
苏颂道:“采药人虽然穷苦,却不是普通人,缦娘适才也说了,有一身好本领,能攀援到常人不能及之地。或许那路不平进山采药时,采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物事,才招来杀人之祸。”
吴邦缦当即有所联想,道:“难道路不平采到了还阳草?”见苏颂有询问之意,忙解释道,“噢,还阳草就是书上说的灵芝。”
孙固踌躇道:“一枝灵芝不足以杀人。倒是缦娘之前提到的兵书、宝剑,足以构成杀人动机。”
吴邦缦哑然失笑道:“孙郎出身富贵,自然认为灵芝不值什么。你可不知道本地山民有多贫困,卖一枝灵芝,足够一家人生活一世了。”
孙固闻言很是惊奇:“噢?”
吴邦缦道:“再则说,兵书宝剑说流传了千余年。这一千年来,到兵书宝剑峡谋取兵书宝剑的人不计其数,却无一不空手而还。本地人都知道此事难如登天,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取到兵书、宝剑,故而也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那路不平如何会突然起意冒险?况且即便真的要取兵书、宝剑,现下才是春汛[6],水位刚刚上涨,等到夏季水位最高时,才算最佳时机。路不平土生土长在夷陵,难道会不知道吗?“
孙固只是随口扯出兵书、宝剑,以作为灵芝的比拟,见吴邦缦当了真,不禁暗暗好笑。倒是苏颂很认真地问道:“那兵书宝剑峡很高吗?”
吴邦缦道:“很高很高。没有人能爬上那处绝壁。路不平已经是本地最厉害的采药人,即便他再厉害十倍也不行。”
苏颂又详细询问了兵书宝剑的具体情形,沉吟道:“既然兵书、宝剑位于绝壁半腰处,或许世人都想错了,不该从下往上,而是该从上往下[7]。”
吴邦缦“哈”了一声,正待反驳,转头见到一艘双层楼船正溯流而上,朝芦林渡缓缓行来,愣了一愣,忍不住脱口赞道:“好一艘大船。”
孙固转头见到,很是惊奇,问道:“这么快就修好了吗?”又向吴邦缦解释道,“这是我和小苏的座船。”
原来孙固、苏颂此来夷陵,走的是水路。坐船比车马要舒适得多,历来是文人首选,历任硖州、夷陵地方长官如欧阳修等赴任,无一不是选水路。孙固是富家公子,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特意为夷陵之行雇了艘大楼船,舟师、厨子一应俱全,住得也相当舒适。
船到宜都时,正是旭日初升时。孙固看到北岸白洋渡小山上有一件黑色物事闪闪发光,一时起了好奇之心,便命船驶到那座小山边,没想到楼船太大,船夫又不熟悉本段水道,竟在靠岸时撞上了暗石。
楼船倒是还能勉强行走,孙固本来想开到夷陵后再进行维修,可白洋渡本地船夫告知只有对岸宜都县城才有专事维修大船的工匠。孙固既与吴氏约好今日正午前在夷陵至喜亭会面,担心误了时辰,便与苏颂先下了船,命楼船自行驶往南岸宜都渡口维修。
二人又在白洋渡另雇了一艘小蓬船作为代步。那小蓬船虽则又小又破,却比楼船快得多,是而孙固、苏颂提前抵达。好在前来接应的吴邦缦也提早到了,一切都还算顺利。
至于白洋渡那件光芒闪耀的黑色物事,原来是一块青黑色石碑,名为亮碑[8]。色如建盏[9],碑面如镜。因所立位置绝佳,刚好能清晰映射出江面上来往舟船——世间百态,尽凝于咫尺之间。
就连孙固这样见过无数奇珍异宝的豪门公子,见到亮碑之奇异,也颇叹为观止。
苏颂对奇物奇事素来极有兴趣,便向当地乡民询问亮碑来龙去脉。对方也说不出所以然,只称从祖上起,便有那块亮碑立在山坡。
吴邦缦还是第一次见过如此华丽的双层楼船,很是好奇,竟看得目不转睛。
孙固笑道:“一会儿等楼船靠了岸,请缦娘第一个登船做客。”
吴邦缦应道:“好。”一时心急,径直朝渡口跑去。
苏颂见郭源明仍在原处眺望江景,便招手叫他过来,问道:“郭兄,你目下住在哪里?”
郭源明苦笑道:“我也是今日才到夷陵,未曾寻客栈落脚。”
苏颂转头看了看孙固,使了个眼色。孙固也是豪爽之人,便道:“我二人还会在夷陵停留一阵子。郭兄不如搬来我楼船上住,也好有个照应。”
郭源明尚有所迟疑,支支吾吾地道:“这个嘛,怕是不大方便。”
苏颂笑道:“孙兄的这艘楼船大得很,还有两间卧室空着呢。郭兄不必客气。”
郭源明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那郭某就叨扰了。”
孙固笑道:“大家都是京师来的,理该如此。”又问及郭源明行囊。
郭源明指着停靠在芦林渡口的一艘中等货船道:“我此行也是走水路,沿途换了几趟船。到江陵时,搭乘上了那艘货船,行囊也还在船上。”
孙固见吴邦缦已奔至渡口,正对楼船翘盼不已,笑道,“那我们这就过去吧。正好郭兄也要从货船搬取行囊。”
忽有人在背后叫道:“喂!”却是白家酒肆中奔出一名壮年男子,直朝苏颂招手。
苏颂遂止住脚步,问道:“阁下是叫我吗?”
那男子道:“你是叫苏颂,对吧?秋练娘子请苏郎进去看看汤药。”又举了举手,自我介绍道,“我姓刘,叫刘惟远,算是酒肆的临时雇工。”
苏颂满口应了,又道:“孙兄跟郭兄先去渡口,小弟稍后就来。”
孙固其实也想进去白家酒肆看看,然须得先行安置吴邦缦及郭源明,只得应了,自往渡口而去。又见郭源明频繁回头,不断朝白家酒肆张望,便问道:“怎么了?”
郭源明“唔”了一声,吞吞吐吐了好大一会儿,才摇头道:“没什么。”
孙固见他神色极不自然,明显有些言不由衷,当即会意,心道:“是了,那白秋练容貌风姿出众,这位郭兄为她所迷,也是人之常情。”
到芦林渡时,楼船正缓缓靠岸。郭源明还待去取行囊,货船上已抢先奔下来一名熊姓船夫,手中所提,正是郭氏行囊。他先将行囊还给郭源明,又向孙固抱拳道:“我家船主请孙郎上船一叙。”
孙固奇道:“你认得我?”
熊船夫道:“小的不认得孙郎,倒是我家船主跟孙郎有过一面之缘。”
孙固多少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你家船主是谁?”
熊船夫道:“船主姓名,小的不敢擅报。他也是京师来的,曾到孙郎名下茶楼喝过茶,孙郎也认得他。等见了面,自然就知道是谁了。”
孙固欣然道:“果真相识的话,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又道:“郭兄,你先上船,我去去就回。”
吴邦缦已抢先登上楼船,转了一圈,又上来二楼。到船舷一望,便见到至喜亭中有人正朝这边挥手。看对方形貌,正是弟弟吴邦绶,不由得大喜过望,一边大叫,一边摆臂,只恨不得弟弟立时生出一对翅膀,飞来芦林渡口。
郭源明听到动静,以为出了大事,忙登船察看。问明原委后,衷心叹道:“苏颂果然有先见之明。”
吴邦缦嘻嘻笑道:“绶弟很快就到,我这桩心事算是放下了。”
又问道:“郭郎来夷陵,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郭源明勉强笑道:“没有啊,郭某这趟就是专门来游山玩水的。”
吴邦缦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这三个人,都说是来夷陵游玩的,只有苏颂还正常些,郭郎和孙固可不像游客,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见郭源明面有难色,便摆手道:“罢了,我只是好心,才会多一句嘴。郭郎不愿意说的话,也不必勉强。”
郭源明沉默了一会儿,才叹道:“郭某何尝不知道缦娘是好心。告诉缦娘也无妨。这次郭某来夷陵,其实是来拜访一位故人,但却没有见到人。”
原来郭源明搭乘的货船一早便到了夷陵。船一靠岸,郭源明连行囊都没顾上,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船,疾奔到县城寻人,不想却未能见到对方。遇到吴邦缦时,他已从县城折返回来。
吴邦缦忙问道:“郭郎要寻的故人是谁?若是方便的话,不妨告知故人的名字。我做事是有些毛躁,爹爹总这样说我。不过我究竟是夷陵本地人氏,熟门熟路,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郭源明道:“嗯,我其实已经寻到故人住址了。只是他生了重病,不能见客,我只好就此离去。”
吴邦缦还待再问,忽远远见到一群人正步下长阶,朝白家酒肆而去,忙道:“呀,官府来得好快,夷陵县令亲自率人到了。”
郭源明闻言大吃一惊,忙问道:“那是谁?”
吴邦缦道:“绶弟旁侧的红衣女子吗?不认识。”
郭源明道:“我是问那领头的官员是谁。”
吴邦缦道:“夷陵县令呀,姓李。”
郭源明奇道:“他就是夷陵县令李利吗?”
吴邦缦讶然问道:“郭郎认得李县令?”
郭源明道:“嗯,这个嘛……算不上认识,只是听过他的名字。”
吴邦缦笑道:“李县令是个好官,来夷陵后,做了不少好事。对了,李县令的前任,便是欧阳修公。二位县令都是好官,本地人常将他二位相提并论呢。“
郭源明道:“这应该是李县令第二次出任夷陵县令了吧?”
吴邦缦笑道:“是第二次。因本地绅民联名上书,前任硖州知州也向上头保举,一再恳求,朝廷这才准许李县令连任。”
她见弟弟吴邦绶已至白家酒肆前,正朝自己大力招手,忙道:“绶弟叫我呢,应该是为采药人路不平的事,我得下去看看。郭郎你……”
郭源明忙道:“我跟缦娘一起去。”
硖州州治夷陵,故州府府署与夷陵县衙同在一城之中,且相距不远。采药人路不平尸首浮现后,白秋练让景姓船夫去官府报案。那景船夫也不怕事情闹大,未去县衙,而是跑去了州府报案。硖州知州查庆之闻报大为惊异。他即将离任,不愿自己堪称圆满的任期最后被抹黑一笔,下令夷陵地方彻查。
夷陵县尉因母丧丁忧[10]去职,朝廷虽然任命了新县尉,但新县尉因事耽误,尚未到任,治安事务遂由县令李利代领。李利接命后,不敢怠慢,又听说顶头上司查知州因为路不平命案发了大脾气,只得亲自赶来。
到了现场,夷陵县令李利大致看了一眼路不平尸首,便命手下小吏、差役办事,自己则进去了白家酒肆,大约是去找白秋练问话去了。
吴邦绶与那红衣女子只立在一旁,见吴邦缦赶过来,便迎上去告道:“姊姊,出了事。”
吴邦缦道:“我知道,采药人路不平被人杀了。绶弟你没事吧?”
吴邦绶道:“我没事。”
一时不及述说事情经过,抱拳向郭源明道:“这位便是孙固孙兄吗?小弟吴邦绶。”
吴邦缦忍不住笑起来,道:“这是郭郎第二次被错认为孙固。”忙将郭源明引见给弟弟。
吴邦绶举止有度,向郭源明见礼赔罪后,方才问道:“孙固兄人呢?”
吴邦缦笑道:“孙固去了渡口那艘货船,好像船主是他故人。另外,孙固还有个朋友苏颂同来,他是个奇人,正在白家酒肆中帮白媪煎药。放心,爹爹交待绶弟的事,我都替你办好了。”
又指着红衣女子问道:“这位小娘子是……”
吴邦绶忙道:“她叫玉山,可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
原来吴邦绶一早赶去找采药人路不平取茶,到其柴房前时,柴扉紧闭。吴邦绶叫了半天,也无人相应。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一名樵夫经过,称路不平一早上山了。吴邦绶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路不平回来,又记挂着孙固,便先行折返回来。
他是乡绅之子,家风极严,平日只潜心读书,极少出门,自是走不惯山路。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特意雇船走水路。下山赶去渡口时,不幸滑了一下,崴了脚,歪倒在草丛中,再也爬不起来。
刚好来三游洞游玩的红衣女子玉山经过这里,见到吴邦绶狼狈之状,忍不住笑出声来。
吴邦绶脸涨得通红,又是难堪又是不快时,玉山竟蹲下身来,不避男女嫌疑,为吴邦绶脱下鞋袜。又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膏,抹在他伤处。
说也奇怪,吴邦绶脚踝本来剧痛无比,那膏药一抹上肌肤,瞬间便有清凉之感,疼痛大减。玉山又往脚踝伤处摩挲一番,再为吴邦绶穿好鞋袜,扶他起身,受伤的脚竟然好了。
二人便一道下来张飞渡。先前受吴邦绶雇佣的船夫因为等得太久,已经很不耐烦。他因为家中有事,着急回去,过黄柏河口[11]后,便靠岸催吴邦绶、玉山下船。那里不是渡口,二人一时雇不到别的船只,只好改行陆路回来。
吴邦缦听了经过,忙扯住弟弟来回走了几步,见其步履正常,确实无碍,这才放了心,笑道:“今日我可真是大开眼界,见了不少奇人。”
当即上前握住玉山双手,道:“玉山姊姊,其实我看你年纪跟我差不多,我就叫你玉娘吧。玉娘,多谢你救了我绶弟。”
玉山笑道:“这不算什么。也是巧得很,我身上刚好带了一瓶上好的跌打药。”
忽有人问道:“这是什么药气?”却是苏颂从酒肆里走了出来。
吴邦缦生怕再出差错,急忙先引见了苏颂,又道:“我都急死了,是苏郎一再安慰,还说绶弟一定不会有事。”
苏颂歉然道:“邦绶今日涉险,说起来,完全是因蔡襄兄索求茶叶而起,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好在最终没事,没事就好。”
吴邦绶忙摆手道:“茶叶是分内之事,谁又能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特意转头看了看路不平尸首。他虽与路氏只见过一面,仍大起悲悯之心,又生出许多世事无常之感来。
苏颂见孙固已回到楼船,正朝这边招手,料想孙固尚不知吴邦绶已平安归来,便道:“我们上船再聊。”
郭源明忽上前一步,问道:“李县令还在酒肆里面吗?”
他神色古怪,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苏颂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也不便当众多问,只答道:“李县令正跟白媪说话呢。”
见郭源明直朝酒肆内窥探,便试探问道:“怎么,郭兄有事找李县令?他为人倒是和气,丝毫没有官架子。”
话音刚落,夷陵县令李利便慢慢从酒肆踱步出来。他先朝苏颂这边望了一眼,旋即移开目光,招手叫过属下,命先将路不平尸首抬回县署,再行发落。
郭源明见状,便将嘴边的话溜了回去,临时改口道:“没事。我只是听闻李县令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随意问上一句。”
吴邦缦眼见玉山有些落单,忙过去问道:“玉娘是一个人吗?”
玉山道:“我还有两个同伴,表叔和表哥,他们去别处办正经事了,约好三日后在至喜亭见面。”
吴邦缦忙道:“既然玉娘左右无事,就跟我们一道上船吧,人多热闹些,我也正好有个女伴儿。”
她算是地主,随口提了出来,合情合理,旁人自不会有异议。
吴邦绶其实早有此心,只是不便开口,现下姊姊替他邀了玉山做客,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但他受父亲管教极严,少年老成,故表面不动声色,只朝玉山望去,目光中大见殷切之意。
那玉山既能主动替陌生男子脱袜疗伤,自是个豪爽性子,微一思忖,即满口答应。
苏颂听闻玉山姓名,很是惊奇,道:“是玉山,不是郁山吗?玉姓倒是少见。听说只有西南一带有此姓[12],而且是大姓。”
吴邦绶忙道:“也不尽然。春秋时楚国有掌玉玺之官,称玉尹,其后人便以玉为氏[13]。”
苏颂“啊”了一声,忙拱手道:“这是苏某孤陋寡闻了。多谢告知。”
吴邦绶急忙还礼,又道:“楚地玉姓极少。这段典故,我只是在一本小书中读到过,但从未真正听说过有姓玉之人。”
吴邦缦很不满地道:“喂,你二人是要将旁人姓名都道出一番来历吗?”上前拉起玉山的手,笑道:“玉娘不必理会这些书呆子。”扯着玉山奔到渡口。
正要登船时,玉山忽有些止住脚步,迟疑道:“我不识水性,还有些怕水。”
吴邦缦奇道:“玉娘从来没有坐过船吗?”
玉山道:“没有。缦娘大概也听得出我口音,我是河北人氏,家在雄州瓦桥关[14]。”
吴邦缦奇道:“河北没有河道吗?”
玉山道:“有是有,但我没有下过水,也从来没有坐过船。”
吴邦缦道:“是了,雄州、瓦桥关,我记起来了。我曾听爹爹给阿弟讲述天下地貌,特别提到了雄州,说朝廷花费巨资在瓦桥关一带新修了一道水上长城[15],是也不是?”
玉山道:“是有一条人工连成的大河。不过那是防御契丹骑兵用的,民众一般都不会去那里。”又笑道,“总而言之,我就是旱鸭子一个。”
吴邦缦忙道:“不要紧,这艘大船很稳的。若是稍许晃动,你身子也跟着晃,便不会摔倒。”扶玉山上了船,又向她示范如何保持平衡。
玉山比照学着摇晃,笑道:“还真是这样。”
主人孙固忙过来招呼,又问道:“那名青衣少年是邦绶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当即舒了一口气:“既是无事,我就放心了。”
吴邦缦忙为玉山引见。孙固只点了点头,表示欢迎之意,又招手叫过厨子,命他速去准备午饭。
吴邦缦笑道:“本来是打算中午进县城吃的,想不到孙郎带了这么大一艘楼船,连厨子都有。也好。”
孙固笑道:“船上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二位小娘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吴邦缦也笑道:“我这个地主倒成了摆设了。”
她本来想打趣几句,见孙固始终面色凝重,忍不住狐疑问道:“孙郎又怎么了?初见面时,你便是一副愁苦相,后来好不容易开心了些,脸上有了些笑容——嗯,应该是因为见到白鱀的缘故——怎么这会子又恢复成老样子了?”
孙固道:“嗯……这个……”
忽见货船熊船夫又赶了过来,便走到船舷问道:“可是许船主有事找我?”
熊船夫抱拳道:“我家船主想请这位小娘子过去一见。”
吴邦缦奇道:“找我吗?”见熊船夫颔首,便问道,“许船主是孙郎朋友吗?”
孙固答非所问地道:“没事的,缦娘尽管去。”大有鼓励之意。
吴邦缦见吴邦绶等人也上了船,便笑道:“你们好生照顾玉娘,可不能怠慢她。”自下楼船,随熊船夫来到货船。
那货船许船主四五十岁模样,看上去性子有些冷峻,不过人还算和善。他先请吴邦缦坐下,便自言听说吴氏是本地名绅,就连至喜亭亭碑也是吴父吴钟曜所书,很是仰慕。
吴邦缦听了自是欣慰,又见许船主言语诚恳,一下子便对对方生出许多好感来。
许船主又问及吴钟曜夫妇具体情形。吴邦缦称父亲已久卧在榻,而母亲辛夷早已在十年前便患病去世。
许船主眉毛一挑,连声道歉。
吴邦缦笑道:“没事的。娘亲在世时,也是单独住在佛堂,终日吃斋念佛,最后走得很安详。父亲虽然卧病,却也看得开,时常说生死有命,让我和绶弟不要担心。他自号‘无为居士’,也有这层意思。”
许船主点了点头,又指着楼船问道:“那些人都要去贵府做客吗?”
吴邦缦道:“嗯。不过事先跟家里已经说好,中午要在外面混,晚些时候再带客人回去。”
许船主道:“甚好。”
吴邦缦奇道:“什么甚好?”
许船主道:“甚好就是甚好。”旋即起身道,“好了,许某也要上岸去办正经事了。请娘子代许某向尊父致意,谨祝贵体早日康复。”
吴邦缦忙道了谢,就此告辞。
刚回到楼船,孙固便凑上来问道:“许船主跟缦娘说了些什么?”
吴邦缦见孙固如此热心,料想因为许船主是其故人,便道:“就简单问了问家父的情况。”
孙固听说原委,这才释然,道:“原来许船主只是仰慕吴夫子[16]之名。”
吴邦缦笑道:“不然还能是什么?”
忽听到岸上有人叫道:“喂!”
吴邦缦探身一望,见一名壮年男子正站在船下,虽然甚是无礼,但料想只是个粗陋的船夫,也不介怀,问道:“你有事吗?”
孙固跟过来看了一眼,忙告道:“他是白家酒肆的雇工,好像叫刘惟远。”
吴邦缦登时认了出来,道:“是了,是他。他曾经去无为山居送过高粱。”
见孙固疑惑,便解释道:“白家酒肆酿酒所用粮食,是百里洲的高粱,准确地说,是羊角洲特产高粱。”
羊角洲位于万里长江第一洲百里洲[17]的尖端,因为似羊角而得名。那地方土壤不同于他处,为含水砂土,且受汛期洪水影响,别的作物都不生长,唯独能种高粱。
高粱古名蜀黍,虽不在“五谷”之列,但在北方地位颇高,一直名列主食。只是楚地自古便是“鱼米之乡”[18],夷陵一带主食以稻米为主,高粱口感自然比稻米要差许多,因而少有种植者。即便有,也多用以混合草料,饲喂牲口。江陵天门一带迄今有三国关羽赤兔马食尽高粱之传说。
楚地自古盛产水稻,故亦出产美酒[19]。这酒是用稻蒸饭发酵酿制的醪酒,即所谓的甜米酒,绵软可口,可供人们日常饮用。而白家酒肆所得酿酒方子,主料为高粱,白氏遂取羊角洲高粱为原料,竟然一举成功。这种高粱酒比寻常米酒要烈得多,正适合浪尖中出没的船夫,遂成为一绝。
羊角洲高粱不独用来酿酒,熬粥也是极好,吴邦缦父亲吴钟曜尤其好食这高粱粥。酿酒极费粮食,白家酒肆算是大户,是以百里洲乡民每次都会主动送货。即便后来不送了,白家酒肆也是雇请船夫,自羊角洲大批量购买。因而夷陵本地有喜好羊角洲高粱者,如吴钟曜,会转而向白家酒肆购买,不必另行派人单独跑一趟百里洲,省时省力。
吴钟曜每月月初都会派人来白家酒肆购买高粱,这个月的高粱却是酒肆雇工刘惟远主动送货上门。他听说主人吴钟曜卧床不起,还特意到后院隔窗问候,很是有心,故而给吴邦缦留下了印象。
孙固道:“我们这次来时,经过了百里洲,因为赶时间,没有来得及上岛。”又俯身问道,“刘雇工有事吗?”
那刘惟远举了举手上一个布包,道:“这是秋练娘子送给苏颂和各位的豆饼。”
孙固闻言竟然十分欢喜,忙道:“多谢了。”命楼船船夫下去接收。
吴邦缦又道:“再告诉孙郎一件事,前一阵白家酒肆请雇工的时候,大家伙儿都说这是破天荒头一回呢。”
孙固闻言很是惊异,道:“缦娘说白家酒肆卖的是自家酿的高粱酒,对吧?酿酒有不少繁重活儿,原料蒸煮、加曲搅拌、入池发酵、出池蒸酒,这都是需要体力的。白家酒肆只有白氏母女二人,不请雇工,如何能对付得了?”
吴邦缦随意朝渡口一指,笑道:“这些年来,白家酒肆的重活儿,都是那帮船夫出力白做。”又道,“孙郎家里到底开有酒肆,对酿酒之道,门清得很。”
孙固又问道:“白家酒肆就卖高粱酒和豆饼,对吧?那豆饼也算是招牌菜,应该很好吃吧?”
吴邦缦笑道:“不怎么好吃,孙郎一定吃不惯。不过这是秋练娘子的心意,孙郎还是要尝尝。”
楼船船夫已取了豆饼回来,那刘惟远一言不发地去了。孙固一摸豆饼还是热的,便取了一块碎银交给船夫,命他先将豆饼送去厨房交给厨子装盘,再去白家酒肆买两坛高粱酒。
吴邦缦忙道:“两坛太多了!买一壶浅尝即可。那高粱酒性子极烈,只有那些船夫受得了,一般人一口就倒。”
又道:“当年欧阳修欧阳县令到至喜亭、芦林渡游览时,也顺道进过白酒酒肆。白媪感激县令出资翻修白家酒肆,亲自为县令斟了一盏酒,结果欧阳县令只闻了闻,便连打了数个喷嚏。再浅尝一口,便呛得直流鼻涕。”
孙固笑道:“我孙家主业便是酒肆。孙某别的不敢说,酒量却是好得很,可没那么容易醉。一口就倒?我还真不信了。”
吴邦缦叹道:“要是石叔叔人在这里,孙郎决不敢如此夸口。”
这位“石叔叔”,便是吴钟曜好友石延年[20]。其人一生多传奇事迹,考中进士却被收回功名,再以低微武官入仕,最终官至秘阁校理,人称“石学士”。
这位石学士酒量过人,饮酒花样也多,是京师大小酒肆的常客,能手不停盏、豪饮一夜不醉。时人惊为天人,号为“酒仙”。其人壮年早逝,亦与嗜酒如命有关。
孙固恩师石介与石延年交好,石延年也是孙氏酒楼常客,孙固自是深悉石延年的本领,叹道:“石学士可是酒仙,他那酒量,凡间没人比得了。”
他知道吴邦缦生父吴钟曜便是因为伤痛石延年早逝而病倒,不愿意过多提及,以免对方伤怀,便引吴邦缦回来客厅坐下。
厅中诸人正在闲聊。苏颂、郭源明、玉山等人都是第一次来到夷陵,本地名胜当然是中心话题。吴邦绶也极力引荐硖州山水。
众人议论一番,认为三游洞是必去的。兵书宝剑峡也是个不错的地方,除了流传千年的兵书宝剑故事,还可以顺道游屈原故里。
吴钟缦正好进来,忙告道:“兵书宝剑峡就在香溪附近。香溪又名昭君溪,王昭君即出生在香溪上游宝坪村。”
苏颂笑道:“杜子美有诗云:‘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吴邦缦笑道:“就因为杜甫那首诗,现下人们都改叫宝坪村为明妃村。不过村子就是普通的村子,跟夷陵本地的村子没什么两样,香溪也跟下牢津差不多。”
吴邦绶道:“依我看,香溪倒还要好些,水色如黛,澄清可掬,由北向南注入长江处,清浊分明,相映成趣。”
苏颂今早已在宜都见过“泾渭分明”景象——宜都位处清江、长江交汇处——亲眼见到本来还清朗明净的长江,跟澄透见底的清江一比,便立时成了“黄”河,忙问道:“香溪比清江之水何如?”
吴邦绶想了一想,才道:“不相上下吧。”
吴邦缦却道:“要我说,还是清江水更清一些,水色清照,澄透如镜。”
苏颂忽想到白洋渡山坡上的亮碑,料想吴氏姊弟是本地人,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忙询问亮碑来历。
吴邦绶道:“亮碑一直就在那里,应该是前朝古物了。但因为没有铭文之类,也不见志书记载,是以无人知其来历。”又道,“不过也一些本地人认为亮碑是天降之物。”
孙固道:“西京洛阳附近有座天池山,山上有飞来石[21],跟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亮碑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颂道:“飞来石是造化神奇、鬼斧神工,但那块亮碑却明显是人工雕凿,不然怎么如此四方齐整?”
孙固当即反驳道:“小苏也说了,造化神奇,或许真的就有那样一块工整的石头,落在白洋渡那里。人们不知它天然如此,见它生得齐整,便想当然地以为它是块碑,故而给它取名‘亮碑’。”
苏颂连连摇头道:“这个亮碑说是亮碑……”
吴邦绶不知孙固、苏颂自幼相交,私下里常常有意抬杠,生怕二人起了争执,忙道:“二位不必争了。硖州好玩的地方多得很,不独有那块神秘莫测的亮碑。”
玉山还是第一次听说兵书宝剑之事,对兵书宝剑峡更为好奇,忍不住问道:“既然一千年来都没有人能取到兵书宝剑,想必那个峡比登天还难,那么当初那位神人诸葛亮又是如何放上去的?”
吴邦绶忙道:“玉娘也说了,诸葛亮是神人。所谓神人,便是能为常人之所不能。”
玉山道:“会不会这只是附会的传说?”
吴邦绶道:“是不是附会传说,不妨等到玉娘亲眼看过后再说。”
又道:“自古以来,多少人认为兵书宝剑只是附会之说,但凡亲眼见到绝壁上的石匣宝剑,便会立即相信大半。”
吴邦缦道:“是了,苏郎还推测那柄宝剑便是刘备随身佩剑蜀主剑呢。”大致转述了苏颂那番话。
苏颂笑道:“我那是信口胡诌。”
吴邦绶沉吟思虑一番,方才点头道:“有理有据。”
刘备兵败猇亭后不久即病逝于白帝城。如若其佩剑蜀主剑在战场上遗失,捡到剑的吴军将士上交吴主孙权后,孙权定会大肆张扬。有人曾得淮阴侯韩信剑,献给孙权,孙权赐给了手下大将周瑜,还为此搞了个隆重的赐剑仪式。而蜀主剑是蜀汉象征,若被孙权得到,孙权必定会利用它来打击蜀军士气。既然不见东吴有动静,便表明刘备并未遗失佩剑。
确实如苏颂所言,以刘备地位,身边侍从兵将如云,根本没有丢失佩剑的可能。然猇亭一战后,蜀主剑不见记载,而后主刘禅即位后立即重新铸剑,表明他本人未得到父亲的蜀主剑。蜀主剑是蜀汉开国之剑,也不可能为刘备殉葬。
故极可能如苏颂猜测,出于某种目的,譬如延续蜀汉国运之类,那柄剑被与诸葛亮兵书一道,搁置在了兵书宝剑峡绝壁之上。
玉山听得半信半疑,问道:“既是要延续国运,刘备为何不将佩剑直接传给儿子?”
吴邦绶道:“知子莫若父。刘备早知道儿子刘禅无能,不能成器,不然也不会嘱托诸葛亮可自取天下了[22]。”
苏颂道:“蜀主剑不传给后主,而是置于兵书宝剑峡上,确实解释不通。倒是邦绶这番话提醒了我,刘备令诸葛亮自代刘禅那番话,明显是以退为进,刘备的目的达到了。或许蜀主剑与诸葛亮兵书同置于绝壁,也是刘备以退为进的手段呢。”
吴邦绶踌躇道:“这个嘛……”
玉山听到这里,忍不住大声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书呆子!第一,根本不知道兵书宝剑峡是不是真的有宝剑;第二就算真的有宝剑,而且就是刘备那柄蜀主剑,古人都死了一千年了,你们怎么能明白他当时的心思呢?”
众人尽皆愣住。
只有吴邦缦哈哈笑道:“玉娘说得太好了,‘书呆子’这句,尤得我心。”
刚好厨子送来菜肴及豆饼。毕竟是出门在外,船上空间不大,难以做到分案而食,诸人也不分男女,围着一张大案桌坐了。
楼船一早已在宜都补给了一番,厨子做出来的菜式居然十分新鲜。孙固先取了一块豆饼,尝了一口。烤饼外硬内软,味道有些发酸,口感不怎么好,大概是粗粮所制。他吃了一口,觉得有些难以下咽,便放了下来。
吴邦缦看在眼中,忍不住笑道:“我早说孙郎吃不惯这豆饼吧?”
孙固道:“嗯,口味是有些奇怪。”
吴邦缦笑道:“不过说也奇怪,这江上往来的船夫,就爱白家酒肆的烈酒和豆饼。下游江陵一带还有船夫专门摇船赶来吃这个呢。”
刚好楼船船夫与白家酒肆雇工刘惟一各抱一坛酒进来。刘惟一听在耳中,当即冷冷道:“其实这豆饼是秋练娘子送给苏郎品尝的。你们其他人吃的话,都是沾了苏郎的光。”
苏颂忙起身抱拳道:“苏某十分承情。请务必向秋练娘子道谢,多谢了。”
刘惟一将酒坛重重放下,又狠狠瞪了孙固一眼,这才转身去了。
众人均一言不发,只望着苏颂。苏颂只好重新坐下,取了一块豆饼,咬了一口,道:“嗯,味道还可以。”又举手招呼道,“你们大伙儿都吃呀,还有好多饼呢。”
旁人都不动,一边看着苏颂吃饼,一边暗暗发笑。
还是玉山先道:“我尝尝看。”吃了一口豆饼,点头道:“挺好吃的呀,味道酸酸的。”
比照苏颂的勉强下咽,玉山显然要真诚得多。吴邦绶见她是真的认为好吃,便道:“我陪玉娘吃一个。”
吴邦缦“哈”了一声,道:“绶弟不是说……”忽见苏颂朝自己连使眼色,便笑着住了口。
又笑道:“菜都上齐了,要不要斟酒?这可是白家酒肆独门酿造的高粱酒,用的是羊角洲的高粱,天下独一份。孙郎买了两坛呢。”
先前吴邦缦强调平常人不习惯白家酒肆的高粱酒和豆饼,孙固吃了一口豆饼,果然如此,料想那高粱酒也必如吴邦缦所言,不免有所犹豫。
吴邦绶忙道:“不如改日再尝白氏酒。这酒是高粱酒,酒劲大,一杯就倒。家父已经命人准备晚宴招待贵客,万一各位中午便醉倒了,可就麻烦了。”
吴邦缦笑道:“我跟孙郎开玩笑的了,我哪会想喝白氏酒!之前我一再跟孙郎说白氏酒烈,一般人喝不惯,也喝不了,他还不信。你看他刚才尝了一口豆饼,立时便对白氏酒有了畏惧之心。”
玉山却道:“我不信天下还有难喝的酒。”
吴邦缦见她大有跃跃欲试之态,忙阻止道:“玉娘日后再尝不迟。这酒容易醉,说是一杯倒,其实酒量浅的,一口就醉。”
玉山咋舌道:“有这么厉害?”
吴邦缦道:“我正要邀玉娘今晚去我家做客呢!路还挺远的,而且我家住在山坳中,车马难行,得靠双腿走。玉娘醉了的话,就走不动路了。”
玉山想了想,才道:“那好吧。”
这顿午饭过了正午才开,等众人嘻嘻哈哈地吃完,已近申时。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略略消食后,吴邦绶便招呼众人动身,除了孙固、苏颂,郭源明、玉山都在受邀之列。
吴邦缦感激玉山不避男女嫌疑救了弟弟,又喜欢她开朗直率的性格,早私下跟她说好,让她搬去无为山居跟自己同住。吴邦绶听说玉山原本住在城中西陵客栈,便主动陪她去县城中取行囊。
孙固也有许多礼物要送给吴家,不乏沉重之物,甚至还有两大瓮孙氏酒。吴氏既住在山坳中,以鸡公车[23]运输重物最为方便。孙固听说后,便命一名楼船船夫去白家酒肆租用酒肆的鸡公车。吴邦缦怕白秋练认生,不肯相借车子,便与那船夫一道去了。
孙固等吴氏姊弟及玉山先后下船后,才取出一只铁盒,招手叫来一名船夫,又特意告道:“这个得特别小心,一会儿装车时,要放在最上面。但因为是吃食,也不能落灰,所以上面要搭一块布。”
郭源明吸了吸鼻子,道:“好香呀。”
苏颂笑道:“这是孙兄的神秘礼物,一路上保管得特别精细,每日还要往夹层中灌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宝贝。”
郭源明问道:“盒子里面装的是不是醍醐[24]?”
孙固大为惊讶,问道:“郭兄认得醍醐?”言外之意,便是承认郭源明猜对了。
苏颂虽与孙固一路相伴,对铁盒之物也不知情,闻言深感意外,问道:“这里面便是传说中的醍醐?”
那醍醐并非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一种吃食,是用牛奶提炼出的一种极好的熟酥干酪,只有游牧民族才会制作。宋时已失西北马源之地,非但缺马,就连羊肉也十分珍贵,在京师属于奢侈之物,更不要说这种费时费力且不容易保存的醍醐。虽则宋廷亦设有乳酪院[25]掌造酥酪,但酥酪实非醍醐,且乳酪院所用材质多为牛羊司[26]圈养羊羊奶,盖因为牛在中原农耕文明中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27]。
这醍醐既在中原极为罕见,当然亦是价格不菲,而且即便有钱,也难弄到。苏颂出身官宦之家,竟也只是听过醍醐的名字,从未见过。
然孙氏为京师首富,还很有些神通,孙固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设法谋到了一盒醍醐。因为醍醐易变味,不能久放,便用特制的铁盒盛装——
那铁盒双层中空,中间夹层可注入清水,只需每日换水,便可维持醍醐新鲜。
孙固为此费了不少心力,本以为绝对不会有人见过这稀罕之物,想不到郭源明竟然仅凭一闻,便说出了“醍醐”的名字。
郭源明见孙固、苏颂二人均有纳罕之色,忙解释道:“不瞒二位,家父曾在西北为官,我是家中长子,随父在边州生活过几年。这醍醐在中原固然是珍稀之物,但在边州,实在不算什么,时常有边民拿着自家制作的醍醐到市集售卖。家父爱吃这个,我便时常到去买,还去过榷场[28]。按照家父的说法,那些西夏牧民所制醍醐,要比我大宋边民做的好吃得多。买的次数多了,故而一下子能闻出来。”
孙固道:“原来如此。”
他正要将铁盒交给船夫,郭源明又道:“等一等。”
孙固还以为郭源明有什么注意事项要交待,不想对方只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孙兄,源明可否求你件事?”
孙固笑道:“出门在外,理该互相照应,谈什么‘求’字。”
郭源明踌躇道:“源明知道这件事有些唐突,会令孙兄为难,只是……只是……”
孙固慨然道:“郭兄有事尽管开口,只要我孙固办得到,绝不推托。”
郭源明道:“嗯,如此,源明便冒昧开口了。孙兄手中的醍醐,可否能给我一块?一块,就一块。”
孙固万万没料到郭源明竟然提了这样一个要求,大为意外,竟一时愣住。
郭源明忙道:“如果孙兄为难,就当源明没说过。”
孙固定了定神,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只是这盒醍醐是专门为吴钟曜吴夫子准备的,但既然郭兄开了口,所求也只不过一块醍醐,我当尽力为郭兄达成心愿。”
当即将铁盒置于案上,拉开扣环,从盒中取了一块醍醐。郭源明早已取了手帕在手,小心翼翼接了醍醐,用手帕包好,道了声谢,便径直出去。
孙固怔了怔,才道:“我以为郭兄是回忆起边州往事,想要尝一块醍醐呢。”
一旁苏颂看得一清二楚,亦如孙固一般感到奇怪,想了想,才道:“或许郭兄是有别的用处。”
孙固心中疑虑不减,忙将铁盒交给船夫,自与苏颂出来。只见郭源明已到岸上,与已经返回的吴邦缦说了几句什么,便自朝白家酒肆而去。
孙固见吴邦缦和楼船船夫已借到鸡公车,便命搬物下船,好生装车。又问道:“郭兄去白家酒肆了吗?”
吴邦缦笑道:“郭郎说有事找秋练娘子,一会儿就回来。”
她已从闲谈中得知郭源明尚未娶亲,适才见郭源明神色既紧张又兴奋,便猜到他暗地里对白秋练动了心,有心接近。
孙固见吴邦缦笑容极为古怪,这才有所会意,心道:“还是郭兄有心,竟想着拿醍醐去讨好白秋练。他还真是个痴情种子。”
孙固比苏颂略大两岁,苏颂早已洞房花烛,且金榜题名,他却还是孤身一人,尚未娶妻,不由得莫名生出惆怅之感来。
忽有一名男子直奔来渡口,望其服饰,似是夷陵县署差役,之前也随夷陵县令李利到过白家酒肆。吴邦缦认得那差役,忙上前问道:“是不是路不平案子有了眉目?”
那差役姓娄名洞,当即摇头道:“目下还没有。不过李县令已经派人到下牢津取证,应该很快就有消息。”又问道,“那位郭源明郭公子还在这里吗?”
吴邦缦奇道:“你是专程来找郭源明的吗?”
娄差役笑道:“李县令与郭公子父亲是故交,不过有多年未见了,而且郭公子当年年纪还小,故而李县令一时没有认出来,只是依稀觉得他面熟。回去县署后,李县令听说曾有位郭源明公子来访,却被下人赶走了,这才起来为什么会觉得郭公子面熟,便急忙派小人来请他去县署做客。”
吴邦缦道:“呀,原来郭郎专程来夷陵拜访的故人就是李县令,难怪他在酒肆门前见到李县令后,神色那么古怪。”
料想郭源明千里迢迢来见夷陵县令李利,却被县署下人以县令病重拒之门外,郭源明自然以为李利是真的病了,遂怏怏离去。后来李利以县令身份亲来白家酒肆调查命案,郭源明一见之下,大起异色,便以为之前自己登门拜访,李利是有意不见。他既吃过闭门羹,而李利又对自己熟视无睹,自然不便再上前招呼。而事实是,夷陵县令李利根本不知郭源明到访之事;而在白家酒肆门前,又一时没有认出这位故交之子来。
吴邦缦瞬间便想明白了究竟,欣慰地道:“原来只是一场误会。这下好了,郭郎不会再闷闷不乐了。”
又好奇问道:“那下人为什么要谎称李县令生了重病?”
娄差役笑道:“还不是想捞点油水儿!他见郭公子穿戴整齐,料想是个有钱的主儿,便想索要些好处,不过郭公子未能会意,那下人一时气急,便谎称李县令生了重病。”又笑道,“娘子放心,李县令已经重重罚了那下人,他再也不敢了。”
吴邦缦笑道:“这话应该李县令当面对郭源明说才对。”
娄差役忙赔笑道:“一定要说的,李县令这不派小人来请郭公子了吗?”
吴邦缦道:“可是已经说好郭郎今晚要去我家做客。”
方差役一怔,旋即连连摆手道:“这可不成!小的是奉命行事,请不到郭公子,回去要受李县令责罚的。”
二人正说着,郭源明已从酒肆中出来,面色十分难看。
孙固一直特别留意酒肆情形,见状不由一愣,心道:“难道郭源明讨好白秋练不成,被她冷言相对?”
娄差役转头见到郭源明,忙舍了吴邦缦,迎上前说明原委。郭源明脸色稍微和缓了些,微一思索,便应了娄差役,又过来向吴邦缦道歉,称要去一趟县署。
吴邦缦见郭源明果断选择了去见夷陵县令李利,心中颇感失望。但旋即想到,郭源明此次夷陵之行是专为拜访李利而来,必是有特别之事,他着急见到正主儿好商议正事,也是人之常情,便笑道:“没关系,反正郭郎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夷陵,改日再去无为山居做客。”
孙固遂道:“吴夫子患了重病,需要静养。我已跟邦绶说好,我和苏颂滞留夷陵的日子,不住吴家客房,就住在楼船上,也好让吴夫子清净些。郭兄今晚若是不留宿在县署,自回楼船便是,我跟船上的人都交待好了。”
郭源明尚不能肯定后面之事,只道:“再看情况。郭某今晚若是不回楼船,便是留在县署了。”就此拱手辞去。
孙固、苏颂、吴邦缦遂动身出发。一名楼船船夫推了鸡公车,跟在三人后面。
路过白家酒肆时,孙固颇有侧头张望之意。吴邦缦不知醍醐之事,还以为孙固为白秋练风姿倾倒,笑道:“秋练姊姊召唤白鱀那一幕,是不是很飒气?”
孙固也承认对那一幕印象深刻,点头道:“任谁见过那幅情形,今生都不会忘记。”
苏颂也道:“实在太惊人了!而且那些白鱀也极有灵性,竟懂得主动救人。”
吴邦缦道:“秋练娘子能召唤白鱀,确实惊人。不过白鱀主动救人一事,二十年前也发生过。”
苏颂对奇闻异事兴趣浓厚,立即追问具体情形。
吴邦缦笑道:“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大致经过也是听长辈说的。”
原来二十年前,夷陵发生过一起“白鱀救婴”的奇事。当时有木盆在三峡中漂流,有王船夫发现那木盆盛的是一名婴孩,正哇哇大哭。王船夫大惊失色,试图营救。然那木盆小巧,漂得又比船只快得多,王船夫根本碰不到它。
那一段正是西陵峡最险之处,滩险流急,礁石极多,即便是有经验的船夫,亦得加倍小心。但神奇的是,每到危险之处,那木盆便来回浮荡,自行避过了礁石。
王船夫看在眼中,既惊且奇,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一路追赶,全力摇橹,却始终未能追及木盆。
出西陵峡后,水势平缓,江面辽阔,目力可及远处,却不见了木盆。
王船夫还以为木盆已经沉入江底,料想那婴孩亦已无幸。正深感难过可惜时,忽有一群白鱀破水而出,鱼群中间,正是木盆。船夫听到婴孩的哭声,这才松了口气。
那群白鱀极有灵性,托着木盆来到王船夫的船边,又“呀呀”怪叫,似是催促王船夫救人。王船夫遂将婴孩抱上船。白鱀又绕船环游了一阵,才就此散去。
王船夫尚未娶亲,无力照顾一名刚出生且尚未睁眼的婴孩,便一路摇去白家酒肆。众船夫听过木盆竟自行漂过了最为险恶的西陵峡,出峡后又被白鱀所救,无不啧啧称奇,称婴孩有神灵庇护,是“天佑之子”。
当时正有富商泊船在芦林渡,闻讯后也极为惊叹,还当场收养了那名婴孩。
这一段故事,吴邦缦讲述过许多次。她绘声绘色地说完,笑道:“是不是闻所未闻,相当精彩?”
见孙固不动声色,苏颂也只是敷衍微笑,忙问道:“怎么,你二位不相信?白鱀救婴,可是真是其事,许多人都亲眼见到的。”
苏颂笑道:“没有说不相信,只是嘛……我二人在京师时已听过这个故事。这是听第二遍了,自然不会特别惊讶。”
吴邦缦道:“原来如此。”又揣测道,“那么应该是收养了天佑之子的富商说的了?我听说那名富商也是来自东京。”
苏颂笑而不答,只朝孙固指了指。
孙固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就是那名所谓的‘天佑之子’。孙某这一趟来夷陵,实为寻亲而来。”
[1]员外又称员外郎,古代指正额以外的郎官,就是今天所说的“编制外”。但后来富人也可以捐资买到“员外”的官职,员外郎遂变成民间对富人的俗称。
[2]合称四诊。望,指观气色;闻,指听声息;问,指询问症状;切,指摸脉象。
[3]杜若与高良姜实为一物一说,取自苏颂本人所著《本草图经》。《本草图经》是宋朝最完善最科学的医药书,也是一部承前启后的药物学巨著,书中集历代药物学著作和中国药物普查之大成,引用来以前文献200多种,同时补充了作者自己的研究心得和发现,绘制了大量的药物图形,加以文字说明,记载了300多种药用植物和70多种药用动物或其副产品,以及大量重要的化学物质,记述了食盐、钢铁、水银、白银、汞化合物、铝化合物等多种物质的制备,对历史地理、自然地理、经济地理等方面也有记述。该书对动物化石、潮汐理论的阐述、植物标本的绘制都在相应学科中占有领先地位。明代集大成医药学家李时珍对《本草图经》的科学价值予以很高评价,其医著《本草纲目》引用《本草图经》的内容多达74处。可惜的是,此煌煌巨著在苏颂身后亡帙不传,其内容只能散见于后代诸家本草,其中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作了较多的保留和借鉴,但也未能窥其全貌。
[4]夷陵一带所产高良姜自古便是名品,质量明显优于他地,当与水土有关。
[5]作者读过的医学古籍中,有许多药方提到以韭汁加盐梅卤汁少许,可治噎症、止呕促消化。其中韭菜是主药,盐、梅是配药。盐除了作调味品,也可作清热药、凉血药。梅当是梅花花蕾,有化痰解毒功效。又,古代医学文献有许多宝贵精华,中国药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屠呦呦以青蒿素治疟疾,即受晋人葛洪医著《肘后备急方》启发。
[6]春汛,又称“桃汛”“桃花汛”。气候转暖,流域上的季节性积雪融化、河冰解冻,引起河水上涨。也有因冷暖气流交替,致霪雨霏霏,乃至暴雨而引起。但对长江、黄河这种大河流而言,入夏后才是真正的大汛期,河道里的水量最大,故而每年夏天长江黄河等大河流都要防洪抗洪。洪水滔天时,基本上是全民皆兵。又,有些河流如中国东北的松花江,俄罗斯境内的鄂毕河、叶尼塞河、勒拿河、伏尔加河,北美的密西西比河等,因流经地区有很厚的积雪,雪水大量融化后即流入河道,故这些河流主汛期不在夏天而是在春天,春汛是全年最大的汛期,远远超过夏汛的规模。中国西部有一些内陆河,发源于山区,流经干旱区,水量很少,夏天因为干旱而进入枯水季节,但春季时也有春汛,山上积雪受太阳辐射而融化,便形成一年中难得一见的汛期,且来势凶猛,易造成水灾,即所谓的沙漠地区发生洪水。
[7]前述三峡大坝建成后,秭归文物工作者从兵书宝剑峡取出了悬棺。在取出悬棺之前,有采药人腰系长绳,从山顶垂直下落进入绝壁岩缝石穴中,打开悬棺,从中取出铜碗、铜剑等物。
[8]白洋确实曾有一块亮碑,亮碑细节均如书中描述,无人知其来历,但许多老人都亲眼见过(亮碑大致形状、色泽即采自一位白洋老者口述)。大约在“文革”时期,亮碑在某夜离奇消失不见,迄今下落不明。
[9]建盏:福建所产茶具,宋代时成为第一茶器,“盏色贵青黑”,即以青黑色为最佳。蔡襄对建盏推崇备至,认为其他地方所产茶盏要么胎薄,要么颜色不够青黑,质地和釉色都不如建盏。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也对建盏大加赞赏,还对建盏的斑纹提出了审美的标准。
[10]“丁”是遭逢、遇到的意思。“丁忧”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道德礼仪制度。古代,父母死后,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必须离职,称为“丁忧”。如无特殊原因,国家不可以强招丁忧的人为官。因特殊原因国家强招丁忧的人为官,叫作“夺情”。宋代由太常礼院掌丁忧之事,凡官员有父母丧,须报请解官,承重孙如父已先亡,也须解官,服满后起复。
[11]三游洞位于下牢津(又称下牢溪,即今下牢溪。“津”意为渡水的地方,相当于渡口)与长江交汇之处。再往下游几里,又有黄柏河汇入长江。
[12]根据《少数民族姓氏来源》考证,玉姓为唐代皇帝赐姓。源自唐代壮族首领开采玉矿,进贡获得唐王(高宗李治)的认可,基于安抚边疆和民族团结的考虑,壮王黄宏被封为玉山郡王。后来也成为玉山君王,立嗣建庙。后人遂以玉为姓,主要分布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
[13]先秦时期贵族有姓有氏,贱者有名无氏。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男子称氏,女子称姓。国君之子称“公子+名”,其后代称“公孙+名”,如果有了官职,往往称呼其“官名+名”,后来就可能用官名为氏。比如楚国王族为芈(mǐ)姓,熊氏;屈原为芈姓,屈氏,名平,字原;另一楚国名臣屈巫为芈姓,屈氏,名巫。屈巫后为晋国邢大夫,其后人便以邢为氏;楚国贵族熊胜为芈姓,熊氏,号白公,遂改称白公胜,其子亦改以白为氏,秦国名将白起即其后人。
[14]雄州:今河北雄县,原名瓦桥关,为著名关隘。约唐末时,置此关,以防契丹。其时,瓦桥关东北面又连置益津关和淤口关,合称“三关”。五代时,石敬瑭建立后晋,为获得契丹武力支持,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瓦桥等三关便为契丹所有。后周显德六年(959年),后周世宗柴荣亲自率军伐辽,收复了燕云十六州中的瀛、莫二州及“三关”,柴荣并改瓦桥关为雄州,于是“三关”以南始为国境。大宋立国后,瓦桥等三关成为北宋的北方边防要地,宋廷集结重兵驻扎于“三关”,以防契丹辽军南侵。又,“澶渊之盟”后,宋方每年向辽提供的“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即用来购买和平的“岁币”)便是在雄州交割。
[15]宋北方边关瓦桥关、益津关、淤口关四周尽属平原,无大山大河可作屏障,容易为敌所乘。宋真宗时,驻防瓦桥关的六宅使何承矩为了增强边防的御敌能力,“因陂泽之地,潴水为塞”,壅塞九河中徐、鲍、沙、唐等河流,由此形成众多水泊,河泊相连,赫然构成一条南北防线。以后水域逐渐增广,终于成为一道沿流曲折800里、宽处达60里的水上长城。这道水上长城为瓦桥关等三关助威不少,对阻遏辽人南侵起到了重要作用。今瓦桥关等关已不存,水上长城大部分早已填成平陆,垦为农田,只有西部的白洋淀保留下来,成为著名旅游胜地。
[16]夫子:宋代文人对士大夫的尊称。书中人物身份不同,对同一对象,称呼也有所区别。譬如白秋练称呼吴钟曜为吴员外,孙固则称呼为吴夫子。特此说明,非作者混淆混乱。
[17]百里洲:位于湖北枝江,是长江中游荆江段首段,也是万里长江上最大的江心洲,因环江堤防长74公里,合百余华里,故得名“百里洲”。百里洲类似于上海崇明岛,为江心岛,四面环水,风景优美。郦道元《水经注》载:“中有桑田甘果,映江依洲。”《诗经·召南》中的《江有汜》,便是产自百里洲的民歌。百里洲楚文化内涵丰富,一说楚国最早的国都丹阳即为百里洲。楚怀王熊槐墓即在百里洲。楚怀王在位时,误用佞臣子椒、子兰、靳尚、上官大夫,宠爱夫人郑袖,排斥左徒屈原,致使国事日非,后入秦被扣,死于秦国。唐代宰相张说有《过怀王墓》:“咿嚘不可信,以此败怀王。客死峣关路,返葬岐江阳。啼狖抱山月,饥狐猎野霜。一闻怀沙事,千载尽悲凉。”清文坛领袖王士禛有《楚怀王墓二首》:“当年遗恨割商於,故国秋风总废墟。望里丹阳抔土在,寒潮犹似哭三闾。”“百里洲前望楚江,斜风吹雨暗篷窗。可怜云梦三千里,弱缴谁加鸟六双。”楚怀王及春秋战国时期故事,可参见吴蔚作品《鱼肠剑》《和氏璧》。又,据《枝江市志1979~2002》,百里洲旧志所记楚怀王墓于1977年发掘,被认定为东晋砖室墓,出土有金戒指、青瓷器、铜弩机、铁削、铁镜、石砚等。墓室墓砖有“此灵狗位中牛头场”“李子见”等铭文。又,长江枝江境内,旧有九十洲之说,由于江水冲刷,有的消失,有的数洲并连。现有关洲、百里洲、董市沙洲、江洲、火箭洲、马羊洲等,其中较有名的是百里洲、关洲。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即指关洲。古时关洲盛产萝卜,个大味美。据传三国时曹操领兵行至枝江,雨久缺粮,适逢关洲萝卜大熟,曹操遂下令人吃萝卜马吃菜,由此度过了饥荒。
[18]春秋时,鱼、酒包括稻米,都是顶尖食物,很是珍贵,只有贵族才能享用。鱼依赖于水资源,地域性很强,而酿酒需要消耗大量粮食。当时中原最常见的粮食是黍和豆,稻米对于各诸侯国都是较为珍贵的食物。孔子曾说:“食夫稻,衣夫锦。”稻跟锦一样,都只有贵族才能享用。而楚吴之地(彼时不被归于中原之列,且被中原认为是蛮夷之地)因河渠纵横,湖泊星罗棋布,水资源极为丰富,盛产鱼类、稻米(用以酿酒),故就算是普通人家也能吃到鱼和酒。由此也大致可以看出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食文化的巨大区别。
[19]春秋战国时,楚国最著名的美酒名“苞茅缩酒”,又称“香茅酒”。苞茅是楚国特产,近似带毛刺的稻草。“缩”即过滤的意思。就是这不起眼的苞茅,还引发了一场战争。当时所酿醪酒并不纯净,内中往往混合有稻米的残渣,称为“浮蛆酒脂”,又名“玉浮梁”。故而斟酒时先要往酒爵上放置一件漏斗状的铜器,铜器的尖底上有十二个细小的漏孔,酒从中过,酒渣则被滤掉。有更讲究的公卿大族,还会在铜器中垫上麻布,如此滤出的酒不带一丁点儿酒脂,色清味浓。而民间百姓家没有贵族的财力,置办不起精美的铜器,只能采用土法子滤去酒渣,通常是用苞茅捆成一束,作为滤酒之器。方法虽然简易,却由此诞生了楚国最著名的美酒。用苞茅滤出的酒带有苞茅独特的清香,深受中原诸国喜爱,楚国特产苞茅更是被指定为周天子的贡品。后来楚国与中原诸国交恶,不再进贡苞茅,管仲代表齐恒公与诸侯之师宣布楚国罪名,其中一条就是:“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意思是楚国不进贡苞茅后,国君都没有可以滤酒的东西了。
[20]石延年、石介、吴钟曜、辛夷等诸人故事,可参照吴蔚作品《天圣铜人》。本书故事有部分续接,涉及相关情节时,只一带而过,不再细述。
[21]飞来石位于今河南洛阳嵩县天池山。石体巨大,然触地面积极小,且单向倾斜,摇摇欲坠,大有临风再飞之势,极为神奇。据河南省计量科学研究于2005年所测量的数据,飞来石长22米,宽21米,高24米,平均海拔1443米,体积7564立方米,重量21558吨,而触地面积不足10平方米。
[22]刘备临死前将十七岁的太子刘禅托付给丞相诸葛亮,说:“丞相之才十倍于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是我儿刘禅尚可辅佐,请辅佐他成事;如他不才,丞相可自取天下。”这一番假惺惺的话,以退为进,说得十分高明。诸葛亮当即流泪答道:“臣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刘备又留遗诏给太子刘禅,命他侍诸葛亮如父,其中有一句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倒是成了千古名言。
[23]鸡公车:人力推行的一种独轮小车。相传由三国时诸葛亮所创。结构相当简单:由木头制成,两个扶手,一个轮子,车身微翘,形似鸡头。因独轮着地,小巧方便,无论平原、山地、小道皆可畅行无阻,更胜畜力驮载,在楚地十分流行。
[24]本书中“醍醐”是宋时对酥酪的称呼。宋代之前,醍醐“是酪之浆,凡用以重绵滤过,于铜器煮三两沸”。醍醐也指酥酪上凝聚的油,“醍醐灌顶”即指用纯酥油浇到头上,佛教喻灌输智慧,使人彻底觉悟。后世用来比喻听了高明的意见使人受到很大启发。也形容清凉舒适。
[25]乳酪院:宋官署名,隶属于左骐骥院(掌牧养官马以供皇帝车舆、赏赐王公大臣与外国使节及骑军、驿站等用),专掌供应御厨乳饼酥酪。初分南、北二院,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合为一院。设监官,以骐骥院监官、专副兼任。宋神宗元丰(1078—1085年)改制,归隶光禄寺(领内酒坊、油醋库、牛羊司等机构)。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并入牛羊司。
[26]牛羊司:宋官署名,属光禄寺,掌饲养牛羊,以供祭祀及宴享时宰杀。
[27]中国历代统治者都认为,牛是稼穑之本,所谓“君所恃者在民,民所恃者在食,食所资在耕,耕所资在牛”。西汉丞相丙吉外出,见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都不理会,而见到一头牛吐舌喘气就立即上前询问,此即“丙吉问牛”典故。宋代杀耕牛是重罪。宋初名臣张咏知益州(今四川成都),有乡民杀死耕牛后被官府通缉,乡民逃亡。张咏派人拘捕了乡民母亲。这是官府的一贯做法,对于逃亡的重犯,往往将其家属逮捕拘禁,以逼迫犯人自行投案。但乡民始终不肯自首。十日后,张咏命人放了乡民母亲,改拘其妻子。仅仅过了一夜,乡民便来到官府投案。张咏判词云:“倚门之望何疏,结髪之情何厚。旧为恶党,因之逃亡。许令首身,犹尚顾望。”下令将乡民斩首。
[28]榷场:指宋朝设在边关的市集,专门用来对外贸易。爆发战争时,大宋通常会关闭榷场,严禁对外通商,颇类似今经济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