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人来到西北大营——“英忌俄之与我和,俄亦忌英之与我和,我能自强,则英、俄如我何?”
左宗棠得到清廷交付的督办新疆军务的大权后,立即着手准备进军新疆的各项工作。首先,他对各军将领做了重大调整和部署,朝廷根据他的建议,降旨授金顺为乌鲁木齐都统,帮办关外军事事宜,原都统景廉调回京师供职;宋庆军调回潼关,这是同意钱鼎铭的请求,左宗棠认为无关大局。另外,西征粮台负责粮运,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原由袁保恒担任。袁保恒是户部大臣,进士出身,既圆通,又骄矜。初来的五年中与左宗棠合作还好,后来就狂妄起来,大事也不与左宗棠商量,擅自做主;用了钱又不报,还任意挥霍。左宗棠认为与他“同役而不同心,事多牵制”,极为不利,如实上报朝廷。谕旨认可了他的意见,说:“两人同办,不如一人独办。”撤回了袁保恒。以后粮运全由左宗棠一人酌度办理。
另一项重要的人事调配是,左宗棠奏请任命刘锦棠总理行营营务处,率老湘军全军出征。这个职务相当于前敌总指挥,是左宗棠的主要军事助手。刘锦棠当时刚三十出头,任三品卿衔西宁兵备道,年龄、资历、官阶都很低,但是左宗棠果敢地使用他。又奏请以刘典帮办陕甘军务,留驻兰州。刘典曾任陕西巡抚,老成持重;少年时与罗泽南为友,曾随左宗棠转战各地,来西北后,因母老告假回湘奉养。这次西北紧急,又被左宗棠请了出来,主持后方重任。
诸事安排后,左宗棠写信告知友人说:他这次头白临边,又是衰病余生,肩负如此重任,能否支持到底,克尽全功,是很难说的。不能不预先考虑刘锦棠和刘典,一个在前方作战,一个在后方管理民政和后勤工作,是他选择的两位最合适的接班人,他感到放心了。
正当左宗棠在调兵遣将之时,远在云南发生了一起涉外事件。英国一名翻译官名马嘉理,从印度到云南游历,被驻在腾越的清军所杀。英公使威妥玛当即扬言,要调印度兵由缅甸攻打云南,配合俄国人由伊犁进军,以牵制西征军。朝野上下听到威妥玛的威胁,于是又议论纷纷,他们生怕英、俄二国一从西南、一从西北,互相勾结,共同进犯。这时正有俄国军官索思诺福齐等五人来华“游历”,准备取道甘肃回国。于是许多人又怀疑俄使已经受威妥玛煽诱,来甘肃是为了探虚实,搞情报。一些人纷纷告知左宗棠,千万不要将我军弱点暴露给俄国人,要谨慎对付。
左宗棠对俄使将到西北的消息,倒觉得不必大惊小怪。他认为收复新疆是我国的主权,与英、俄二国无涉。英国想在滇缅边境通商,销售鸦片以谋利,他国又分沾不到利益,俄国人不至于附和英国的行动。而且由缅甸到云南,路段险阻,并非用武之地。中国以主制客,以逸待劳,地险而人心固,并不怕他。这批俄使是上年奉命来华的,那时还没有发生马嘉理事件,他们来甘一定另有目的。只要坦诚相待,接之以礼,示之以威,有什么可畏惧的?!至于西北战祸已十余年,地方凋敝,想掩盖也无从掩盖。
不久,索思诺福齐一行五人来到兰州。左宗棠以礼接待,请他们住在节署内,每隔一天和他们共进餐一次,谈谈天下大势,示以中国收复新疆的决心,也了解一些俄国的情况;有时还和他们讲讲孔孟之道。索思诺福齐似懂非懂,但很有礼貌地端坐静听。
索使很有口才,自诩精通地理学。他将带来的中国地图给左宗棠看;左宗棠也是精通地理的,年轻时绘制过地图。他看到俄国人的地图确是异常细致,就问他:“贵使到中国不久,怎能周知中国的山川形势?你们是根据什么绘制成全图的?”
索思诺福齐说:“这是根据贵国康熙朝代的地图摹绘而成的。”
左宗棠告诉他说:“《康熙舆图》是古今稀有的本子,但后来中国疆域更大了,乾隆又命人各处实地测量,核订增补,所以,《乾隆内府舆图》才是精而又精的版本。”
他命人将《乾隆内府舆图》拿给索看,索才知道他绘的图还不算精,从此不再在左宗棠面前夸谈地学了。
索对枪炮制造也是内行,他只佩服英、法、德三国的产品,也在左宗棠面前宣扬俄国武器的精锐,当然瞧不起中国,认为中国是不可能制造出好枪炮的。左宗棠派人领他们去参观甘肃制造总局。那几位俄国人看到厂里不仅能仿制法、德等国的军械,还有几种中国独创的产品,如大洋枪、小车轮炮和三脚劈山炮等。他们看了试炮,施放四门后膛炮,三门炮都很好,只有一门不行。他们认为中国自制的兵器不错,但又怀疑制枪炮的钢材是进口的,左宗棠肯定地告诉他们,完全是局中自炼,他们同声叹服,从此也不夸耀西方的枪炮了。
有一次,左宗棠问索思诺福齐:“外间传说,俄、英二国已定约,准备结盟侵犯中国,有无此事?”索回答说:“英国人很狡诈。俄国与中国从来没有作过战,俄国不会无端启衅的。”他又补充说:“国主沙皇的意思,是要与中国永敦和好。在伊犁驻兵乃是防止回军侵犯,不是对付中国,等中国收复乌鲁木齐和玛纳斯后,就会交还的。这次来华,主要是为了开通茶市。”
俄国人有饮茶的习惯,茶叶一向是由中国进口的,他们要求能从内地运茶,直达甘肃边境;左宗棠认为中俄已订通商条约,直接销茶正可杜绝私贩,挽回利益,就答应他们,等西北战事结束后再商议。俄国人又说,关外作战运粮很困难,自告奋勇代清军采购粮食,由俄国运到乌鲁木齐东北的古城。还表示希望左宗棠早日进军,以便早日开通茶市。俄国人愿协助运粮,不管其用意如何,总是有益的事,左宗棠也答应了。
索使还向左宗棠表示,如要军火,俄国也可以接济。左宗棠告诉他,军中储备的军火已足够用,谢绝了俄国的帮助。
人们都认为,俄国和英国都是阿古柏的后台,何以这时俄国又愿意提供粮食军火、接济清军呢?这是因为俄、英、阿三方既互相勾结,有利害一致的方面,又时时互有矛盾。在一段时期内,可能矛盾上升为主导地位。索思诺福齐一行来中国之时,正当俄、阿关系处于矛盾激化时期。
英国对于阿古柏侵占新疆,是十分欢迎的,因为英、俄在中亚和东亚争夺势力范围,原来有矛盾,英国也提防俄国将势力侵入它的属国印度。阿古柏占领新疆,可以成为一块缓冲地。英国人也看到,阿古柏的伪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独立国家。它可以借援助之名,使其沦为英国的保护国,然后逐渐将其吞并。加之英国早就想经喀什噶尔往北通商,这也是一个好机会。同治十二年(1873年),英国正式承认阿古柏为喀什噶尔和叶尔羌的爱弥儿(意为穆罕默德的圣裔,原为土耳其所封),与他签订正式通商条约,供给军火和茶、布等日用品。阿古柏也正需要强国做靠山,他不仅准许英国通商,设置领事,还给予各种特权,如减、免税,给予领事裁判权等,所以阿、英关系开始是很密切的。
至于阿、俄关系则有所不同。阿古柏原是浩罕国的部落安集延的帕夏,浩罕有四个部落,三个都被俄国吞并,只剩一个安集延,所以阿古柏对俄国没有好感。俄国看到阿古柏与中亚各回教国家友好,又与英国关系密切,很为不满,加上它要求在新疆通商,也为阿拒绝,因此当阿侵入北疆时,俄人就出兵占领伊犁,对阿施加武力威胁。阿古柏自知无力抵挡强大的俄国,才同意通商,但事后却仍制造种种阻挠,俄国实际没有能享受到条约给予的权力。俄国看到英国却享受了较优惠的条件,更为不满。
事实上,俄、阿之争也就是俄英之争。那时候,英国要维持阿古柏,俄国则要消灭阿古柏。所以俄使索思诺福齐向左宗棠提出,愿帮助西征军,提供军火、粮食,当然,俄国人不会有诚意帮助中国,他们使的是两面手法,同时也暗地里将军火接济其他地方武装,并派使团到南疆,与阿古柏建立联系,为他出谋划策。俄国人打的是如意算盘,想一举两得,认为中国不可能轻易击败阿古柏,希望借此消耗中国的实力,让中、阿两败俱伤,他们则坐观虎斗。如果中国军队的给养掌握在俄国人手中,他们就可以威胁讹诈,为所欲为。不过他们的如意算盘没能实现,后来由于清军进展迅速,他们又立即转变为完全支持阿古柏及其余党了。
索思诺福齐一行五人在兰州住了一个月,临行前几天,他忽然对左宗棠说:“这几年我们曾派人到西宁、大通、肃州、甘州一带了解情况,知道中堂办事妥帖周到,各族人民都很畏服,不知中堂也听到没有?”
左宗棠回答说:“我对于人家恭维的话,向来不大注意,我所作所为,不过是求理之所在、心之所安而已。”
索使先恭维了这么一句,接着乘机说:“我这次在城固时,有教民来见我,要求官府免减税金,务请中堂多多照顾。”
左宗棠听这话不对,这是干预内政了,立即回答他:“这一类事你们外国人不宜干预。”他又斥责翻译官糊涂,索思诺福齐碰了一鼻子灰。
索原是俄国总参谋部的军官,曾带兵侵入伊犁。这次来华,且深入西北,显然有他的秘密使命。他在谈话中有意无意地泄露了俄人曾往西宁等地侦察。左宗棠也早已得知,他表面上是来通商买茶,暗地里是来窥探虚实的。左宗棠以礼相待,接受了他们合理的要求,并显示了清军强盛的阵容和收复新疆的决心。如果俄人胆敢侵犯,也不惜一战。索思诺福齐摸到了底,于是以贸易转了个弯,与左宗棠订了运粮400万斤到古城的协议,他们就回国了。
左宗棠分析当时的国际形势,认为英、俄既互相勾结,又有矛盾;既互相联姻,又是仇家。英国不愿俄、中友好,俄国也不愿英、中友好。如果中国不能自强,英、俄都会欺侮,如果中国强大起来,英、俄都没有什么可怕。他将俄使来西北的情况详细上报,清朝廷上下的疑虑这才消除,威妥玛的阴谋没有得逞。一场由马嘉理案件引起的风波,也就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