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爱子和爱女——“魂梦作恶,日夜惘惘”
左宗棠率军入陕西的那年,已经56岁,已感到年老多病。他年轻时身体本来很好,很少生病。同治二年在严州得了一场疟疾,一天之中忽冷忽热,苦恼不堪。他又不信药,不肯服药,因为以前患过一次疟疾,服了药反而加重,加之小地方又没有好医生,当时也没有特效药,一连病了50余天。及至病愈之后,没有得到休息调理,身体大不及前,患了慢性肠胃炎(长期腹泻),仅靠服点补药调养,效果也不好。
在西北几年,行军途中,他通常住在营帐内,与士卒同甘共苦。生活条件差,军事繁忙,又患上了一些老年病,如腰腿酸疼麻木、筋络不舒等。以前记忆力非常好,如今时常健忘。他常对人说,今后要生出玉门关,恐怕是不可能了。
宗棠虽有四女四子,行军时都不在身边。结婚次年,生了长女孝瑜,隔了一年生下次女孝琪。孝琪半岁时得了急惊风,却遇上了庸医,误服补剂,以致下身瘫痪,一生没有结婚。三年后张夫人生了三女孝琳,嫁与湘潭黎福昌(字尔民);周夫人生了四女孝瑸,嫁与湘潭周翼标(字庆余),周翼标是外祖母王太宜人的第二孙。
左宗棠对待子女的态度是一视同仁的,虽然对每人的才具和缺点不免有所偏爱或批评,总之,他对子女,特别是对儿子们是很严格的。
孝瑜既是长女,又是前辈和知己陶澍的儿媳妇,自然不免有些偏爱,但对她也有过批评。孝瑜很能干,又十分孝顺。有一次陶桄捐了个道台,左宗棠知道了,很不以为然。他素不赞成子弟做官,以为读书耕田就好。他写信告诫孝威说:“你大姊一意怂恿少云做官,不了解在外做官的苦恼,将来必定会有懊悔的一日。”
二女孝琪也许因为是残疾人,受到左宗棠的特别爱怜,他说她最像母亲。周夫人去世后,他告知几个儿子说:“家中事务一切要禀告二姊决定,更要善待她,决不可让她烦恼。”
四个女儿都有才华,母亲和外祖母都能诗,自幼就教她们读诗、写诗。周夫人去世后,宗棠将她们的诗收集成册刊印,名为《慈云阁诗抄》。慈云阁是王太宜人居室的名称。女儿中以孝琪的诗最多,收了古近体共79首。
左宗棠得子较迟,35岁时,长子孝威才出生,比长女孝瑜小13岁。孝威自幼聪慧,读书用功,宗棠很钟爱他。孝威出生的次年,孝宽出生;七年后,孝勋生;又隔四年,幼子孝同生。左宗棠对儿子的要求很严格,认为他们天资都不算高,不过都还本分老实。他一再告诫他们,千万不要做官,做官是自寻烦恼。同治五年他由福州去陕甘之际,为左氏家庙写了一副对联,交给孝威和侄儿左澂,命悬挂在祠堂中给全族子弟看,联文是:
纵读数千卷奇书,无实行不为识字; 要守六百年家法,有善策还是耕田。
联语的意思是:学问与品行相比,品行更重要,学问只在其次。他又给家塾写了一副对联,是:
要大门闾,积德累善; 是好子弟,读书耕田。
也是同样的意思。他认为读书固然重要,但读书是为“明理”,并不是为做官。他读过许多书,也做了大官,年轻时读过的地理、军事、政治、海事等书籍,对后来的事业有很大的帮助。他赞成子弟读书,但不赞成他们做官,这也许可算是一种逆反心理,因为他深知仕途十分艰难,而且要遇到各种无聊甚至卑鄙龌龊的事情,正直的人在官场上会遭到各种意外的打击和挫折。加之他认为儿子们的气质和才具等方面也不适于做官。他年轻时酷爱农业活动,所以总是把耕田和读书放在同一位置。
孝威16岁考中秀才,同年参加乡试,又中了第32名举人。宗棠那时正在浙江龙游军营中,他很高兴,但又写信告诫孝威说:“我既为你高兴,也为你担忧。古人认为早慧早达并不是件好事,像晏元献、杨文和、李文正等自幼聪明早慧、长大后有成就的人,千古也没有几人。倒是小时了了、大来不佳者则指不胜屈,我就亲眼看到几个。你的才质不过中等,今年岁试考了高等,原以为学业大有长进,及至看到寄来试稿,也不过平平常常,字句间还有许多不妥适处。古人云:‘暴得大名不祥。’今后切不可有半点骄矜之气,以免我担忧。”
宗棠自己是20岁中举人,孝威中举比他更早四岁。宗棠认为少年侥幸太早,今后一切言语、行动都须慎之又慎,切不可模仿时下流行的名士气派和公子气派。他还叫孝威明年不要去京会试。孝威回信说,准备跟二伯父回湘阴东山读书。左宗植年老了,但仍要靠教书为生。宗棠想要孝威接二伯父来长沙,就在家塾中教他们兄弟四人读书,既免宗植到外面坐馆,孝威留在家中,又多少能照顾母亲。他以前每年只寄200两银子回家,今后可多寄200两,以160两作为二伯父的束脩金。一位总督兼钦差大臣的家庭,每年家用只有三四百两银子,也算够节俭的了。
孝威没有留在长沙,还是回到湘阴山中,宗棠知道后也很高兴,写信告诉他:“山居读书,远隔尘嚣,是一大乐事,千万不要让日子悠悠忽忽地过去。”
孝威久居城市,乍到乡下,正如离笼的鸟儿,感到轻松愉快。他的书房在屋后一个小山坡上,读完书后,有时他不循山坡小路回去,就直接从山磡上跳下,一方面是抄近路,一方面也是好玩。有一次往下跳时,不慎受了伤,以后又生了病。家中写信告知宗棠,说病是由跌伤引起的。
宗棠心疼不过,写信责备他说:“礼记云:‘孝子不登高,如临深渊。’因为怕损害了身体,伤了父母的心。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一味贪玩,不顾性命。我三十五岁才得你,对你加倍怜爱,你母亲又是善愁多病的人,她只生下你一个儿子,你难道一点儿没有想到过这些吗?你若再不改正,我也再不顾念你了。”数落了一大顿。
其实,孝威这年刚17岁,虽然已是位举人,还只是个少年。他在山间野外活动,爱蹦蹦跳跳,也是很自然的。封建社会对子弟要求循规蹈矩,一言一动都要合乎“法度”,跑跑跳跳就算不规矩。这当然是过分些。宗棠自幼也是在农村田间长大的。但他疼爱儿子,因之责备也过切。
第二年(同治三年)是大比之期,孝威想去京参加会试,左宗棠不以为然,写信给他说:“你如一定要参加会试,我也不阻难你,教你读书,是希望你搞些有实用的学问,你若真想轰轰烈烈做一个有用的人,何必一定要由科第出身!我四十八九岁时,还只是一名举人,不数年就当上了督抚,也没有由进士出身。我以前也学八股文,但对会试从来就不重视。你说先得了科名,然后再搞有用的学问,这是将读书和致用当作两回事,实在不能理解。你如去京会试,也听你的便。我已五年未见你了,希望你转道先来浙江一会,再由浙赴京。”
孝威于是先到杭州来,和父亲相聚不久,宗棠要赴前方,孝威也旋即去京会试,可是名落孙山,又回到湖南。宗棠看了寄来的会试文稿,认为不中甚好,文稿不佳,本来无中之理。得科名太侥幸、太顺遂,未必是件好事。
同治七年又是大比之期,孝威征得母亲同意,于同治六年底再次从长沙出发,去京会试。刚走了没有多久,周夫人的脚气病发作起来,几天后病势危重。二伯宗植赶紧派人去追回他,隔了几天周夫人病情好转,他还在半途,宗植又派人去通知他,继续去京安心会试,不用回家了。
宗棠当时正在河北各地与西捻军作战,得到孝威信,知道他已北上,立即派专人送信回湘,嘱令孝威回家,并责怪周夫人,不该让他去京。不久孝威已抵达北京,准备参加会试了,宗棠正在望都行营,立即写信给孝威,狠狠批评了他一番,说:“天下哪有父亲处于战争危险之地、母亲卧病在床,儿子却从从容容参加考试的道理?你断不准入闱考试!”
孝威得知母病后,也决定回湖南。这时宗棠又收到家信,周夫人病情好转,暂时不会有问题。加之京师一位同乡京官谢维藩(号唐伯)劝宗棠说:“可以让子重参加会试。”宗棠素来敬重谢维藩天性纯笃,爱国心强,他自己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孝威既已到北京,又是奉周夫人的命,就同意他留京会试,但告诫他说:“不必求中进士,功候太早,想中也不可能。”
孝威这次会试又失败了。宗棠在连镇(吴桥以北)大营中,得到信后,特地寄了1000两银子给孝威,嘱他分送给那些没有考中的同乡寒士,作为回乡路费。下第举子情绪低沉,身心疲乏,又多数经济困难,那时战事方殷,道途不靖,雇一辆车要价七八十两银子,哪里雇得起!宗棠自己曾三次会试落第,那时也是穷愁潦倒,深深了解和同情他们的苦况。现在薪俸优厚,要帮助他们一把。孝威早已体会他的意思,在收到他寄来的钱之前,已经分送了500余两银子给那些同乡举子。宗棠知道后,深感慰藉,写信去夸奖了他。
孝威后来没有立即回湘,宗棠责备他:“母亲有病,应早早回家侍候。”宗棠无意中遇到孝威两位同年,自称在京师曾替他买人参。宗棠发现这二位鸦片烟瘾很大,就责备孝威交友不慎,说:“你为母亲买参,怎么托抽鸦片烟的好友来办呢?真不可解!”孝威又托一位韩姓同年,代他分赠盘费给同乡寒士,宗棠了解此人人品不佳,也批评了他,叮嘱他务必交结端人正士和学问优长的人,不应与下流人、抽鸦片烟的人为伍。
孝威不久回到长沙家中。那年周夫人病有好转。同治九年,四女孝瑸夫婿周翼标去世,孝瑸忧伤成疾,于二月去世。周夫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肝病发作,病势危重,医生束手无策。孝威素来十分孝顺父母,心里极为忧伤。他想起古代二十四孝中有“割股疗亲”的孝子,于是偷偷从臂上割下一块肉,和药煮了给母亲吃,以为孝心可以感动天地。这种不科学的做法当然无济于事。不久周夫人去世。宗棠后来从宗植的信中知道这事,批评了孝威。他虽也认为这是孝威天性真挚,但不相信这种做法会有什么效果,徒然伤害了身体,反而令在前方边地的老父担心。
周夫人去世后,孝威伤恸不已。他为母亲经营葬地,在各处奔走,葬事完毕,他带领三个弟弟在家中读书。
同治十年,宗棠很想念他,叫他来甘肃陪伴他。那时宗棠在安定,军事很忙,孝威到军营后,宗棠有些文稿就交给他草拟,他也忙忙碌碌,不能好好休息。有一次他拟的稿子不合意,宗棠很生气,他待儿子素来严格,狠狠责备了一顿。孝威是个忠厚人,觉得自己没有办好事,心中过意不去,又气恼又着急,不料吐出几口血。加之父子同住在营帐里,西北是大陆性气候,白天炎日当头,晚上则气温骤降,西北风很大,营帐不严实,风刮进来,孝威就着了凉。他不比老父亲,宗棠是从小在田野中劳动,壮年又南征北战,在营帐中住惯了的。孝威究竟是公子哥儿,自幼娇养,本来身体就弱,这次受了风寒,咳嗽、咯血病加重,还时常患腰疼。宗棠于是命他回长沙休养。
孝威于同治十一年初回家。那一年先是二伯之子左浑去世,接着二伯去世。同治十二年二月,瘫痪多年的二姊孝琪也去世,年才40岁。左宗棠对这个女儿倍加怜爱,她懂事明理,有母亲遗风,40年来始终与病相终始,也未结婚。对她的死去,宗棠异常悲痛。他想为孝琪写一篇墓碣,但每次一提起笔来,就悲不自胜,一字也写不出。这篇墓碣始终未能写出,实在是件遗憾的事。
孝威的病也愈加重了。三月上旬每隔一天就吐血一次,服药不见效。过去他因怕父亲着急挂念,写信时将病情隐瞒,不详细禀报,但是宗棠也听到了儿子咳血的消息,又得不到详情,愈发着急,夜里常常做噩梦,醒来仍心神不安,已有不祥的预感。
当他接到孝威的亲笔信,又稍微宽慰些。及至得到孝威连续吐血的详报后,反而镇定下来,他仔细研究孝威的病情,又查看了长沙医生的处方,认为病是由“肝急脾虚”引起,治法应以补“肺气”为主。医生处方用黄芪、附子、肉桂等太厉害,地黄、寸东又偏于阴塞;清肺、补肺以人参、沙参为好。他派了专人送些药回家。他是通晓一些中医药理的,年轻时在柳庄赈灾,就办过药局,自制过救济灾民的药物。孝威患的病看来是肺结核晚期,当时并无特效药,多少青中年人被它夺去了生命,单靠人参这类补药是无济于事的。宗棠并非名医,不过是尽力而为。即使有名医在,恐怕也束手无策。
孝威在养病期间,宗棠除了在医药上出点主意外,还告诉他:“保养之方,以节思虑、慎起居为最要,饮食寒暑又其次也。读书静坐,养气凝神,延年却病,无过此者。”后来又一次告诉他:“至于养病之诀,总在清心寡欲,慎起居,节饮食,省酬应,除烦恼数端,是在尔自己善为保爱,不在药饵。我之爱惜尔,以爱民不嗜杀为要,不在祈祷。”
当时他身拥重兵,掌握大权,又正在西陲作战。战争免不了要造成重大伤亡。他一贯的信念,是要爱护老百姓,战争中少杀人、多救人,求得心之所安。他以此信念为儿子祈祷,而不在求神拜佛,祷告上天。
但是他心中却暗暗担忧,在这段时间,经常“魂梦作恶,日夜惘惘”,知道病情难以挽回。
孝威的病拖了几个月,终于在同治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去世,年仅27岁。死时神志清楚,将三个弟弟叫到身边,处理了家事。又叮嘱贺夫人好好照顾三个儿子。他们夫妇感情非常好,他病重时,贺夫人也从臂上割下一块肉,和药烧了给他吃,当然无济于事。贺夫人遵遗命照顾孤儿,没有殉夫而死。但是忧能伤人,几年后,长子念谦已14岁,次子念恂和幼子念慈都已在家塾中就读,贺夫人心事没了,病也越来越重,于光绪四年正月初三日随孝威而去。
左宗棠对孝威的死伤心已极。他已经欲哭无泪,想写一篇悼念儿子的文字,始终写不出来。他给友人沈葆桢的信中,提到儿子的死,说:“大儿孝威久病不起……临危神志湛然,不胜惨悼之志。此儿天性孝友,短算赍志,实非所料,如何如何!”只能哀叹几声奈何。
贺夫人去世后,他为这位贤孝的媳妇,又是老师的爱女,写了一篇圹志,既是纪念媳妇,也是纪念儿子。在这篇圹志中,既写了孝威夫妇,又写了周夫人和家中一些有趣的往事。在圹志末的铭文中,他写道:
天欤寿欤?吾不知也。家庭多故,乃所悲也。死则同穴,是其宜也。佳儿佳妇,瘗于斯也。嘻!
“天欤寿欤吾不知。”正如他所感叹:“荣宠日增,门庭多故,实非我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