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起,照着潇湘大地。赤艳的霞光映红了波涛滚滚的湘水,江边草木含霜凝露。于长沙城外驿站,张仲景骑马,南嘉带着女儿坐着家仆驾驭的马车,等待与离开长沙的刘廙、王粲、霍峻话别。回望已成一片苍茫的长沙城,张仲景感到一丝寒意,不禁裹了裹衣服。再极目而望,顿感天地之间一股苍茫之气恣意纵横,与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像是产生了强烈共鸣,猛然上蹿,化作一声怒吼喷涌而出:
“哈哈哈!”
张仲景大笑,着实吓坏了车上的南嘉。
南嘉担心地问:“夫君,您因何发笑?”
张仲景见南嘉满脸担忧,更觉可乐。好容易笑足了,方答:“且放宽心!方才我见湘水沙渚上飞鸟慵懒而起,但我们已经身在远游之途。这让我不禁想起那些荆襄官人,此时可能也刚刚听到晨鸡打鸣吧?那些昏睡之人哪里能看到这天地之间生机勃勃之元气?你深吸一口这令人神清气爽之气,有没有觉得耳聪目明,更能洞察这世间真谛?你看这川泽形势,如此神奇奥妙,赏玩其中,必定令人感到筋骨轻盈!待我炼成龙珠,医好龙君,以一场暴风雨涤荡尘世,这天地必是一番崭新气象。正所谓:万里烟云开瘴户,一天风雨护神炉。走吧,回到故乡涅水边,回到济世坊,虽然偏远,却正是我欣然向往之所在!”
“你呀,就会和龙君说梦。不过,也总算活得有些通透了。”南嘉见张仲景并无异样,便也放下心来,“你是因为放下了,所以有些轻松。这样,你也可以专心和家翁一起验证药方,著书立说,造福后人。”
“人活着,一半时间用来做梦。”张仲景笑了笑,又略有歉疚,“人非金石,家翁恐怕早就等急了。他上次来信还责怪我,担心再不整理古医书,人生时间就不多了。”
“只是离开长沙,有些舍不得湘儿!”南嘉有些感伤,“他毕竟还是孩子!”
张仲景意味深长地应答:“湘儿是长沙之子,由司马祭酒和李丰亲自教诲,必能成为栋梁之材!”
“留下湘儿,是你对长沙之恋,更是对长沙之期盼!”南嘉转瞬又含笑意,“是该回去了!我想念家翁和儿子张温。数年不见,也不知温儿现在如何?”
“温儿去岁已由恭嗣荐于水镜先生为徒。水镜先生为人清高拔俗,学识广博,有知人论世、鉴别人才之能。有他为师,你尽可放心。”张仲景想起儿子,心中宽慰,“恭嗣回荆州时,在玉溪山水镜先生道场,见过温儿。恭嗣言,温儿已是翩翩男儿,文武兼备,医术濡染。学业之余,常与南阳诸葛亮、襄阳庞统、向朗等几位俊才交往。”言及此处,张仲景想起一件旧事,“数年前,我曾在荆州为诸葛玄诊病,见其侄诸葛亮虽是年幼,却至孝至诚,颇懂礼数,使我印象深刻。也许,再过数年,天下大任便落在他们肩上。”
张仲景所言,竟在数年后得到印证。在张仲景归隐岭南采药著书期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迅速平定吕布、袁绍等北方割据集团后,率军二十万,号称八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刘表病死,继任荆州牧刘琮为蔡瑁、张允所惑,不战而投降曹操。曹军气势如虹,沿长江继续进军。时孙坚已死于仇敌乱箭之下,其子孙权继任东吴基业,孙权命周瑜、程普“为左右督,各领万人”,共计三万精锐水军,联合屯驻樊口刘备大军一起溯长江西进,与曹军相遇赤壁。曹军远道而来,水土不服,军营之中,瘟疫横行。然曹操却因小节而杀神医华佗,致使军中无良医控疫,战力陡降,士气低迷。初一交战,曹军败退,暂驻军于江北乌林地带,与孙刘联军隔江对峙。周瑜采用刘备军师诸葛亮所献火攻之计,命其部将黄盖率战船十艘,上装柴草,灌以膏油,假称投降,向北岸而进。至离曹营二里之处时,各船一齐点火,然后借助风势,直向曹军水寨大营冲去,舟船被烧,曹军大败。曹操见大势已去,只好下令将剩余舟船全部予以烧毁,匆忙败退。此战中,曹军将士因饥疫而死者大半。孙刘联军因有李丰、张温以张仲景所授桂枝汤和青龙汤法,控制军中瘟疫蔓延,保存将士战力,成为取胜关键。赤壁之战,孙权、刘备联军在强敌进逼关头,结盟抗战,扬水战之长、控疫之能,巧用火攻,终以弱胜强,为三国鼎立奠定基础。此乃后话。
“一代人有一代人之使命!”南嘉也略有感慨,“像温儿和诸葛亮这代人,生于乱世,饱经磨难,自然能够体会百姓之艰,也会砥砺心智,勇担天下大任。”看着张仲景已经花白的须发,“至于你嘛,还是早些脱身乱世纷争,隐于山林,著书立说,遗福后人。”
“此言有理!要说,我该感谢孙文台,他若不来长沙,我岂能脱身?”张仲景淡笑点头,“当我腰间屠龙匕震鸣之时,我就知道他也是负有天命之人。”
“这样就好。”南嘉点头,“只不过长沙城再易新主,百姓是否接受?”
“放心,司马毫熟通礼乐,李丰精通医术,若礼乐不废,瘟疫不侵,再由孙文台武备加持,长沙会暂享安宁。”张仲景表情有些迟疑,“可惜,当今天下大势若山崩地裂,洪水滔滔,非一人之力可抵。”
“暂时?”南嘉看着张仲景,“难道长沙还会有战事?”
“自古至今,天下战事从未停止,未来还有。”张仲景有些伤感,“除非有一天,有一个强大无敌之明主莅世,政治清明,而天也刚好给予风调雨顺,百姓方能长久地安居乐业。”
正说着,刘廙和王粲、霍峻骑马赶到,见张仲景连忙下马施礼:“太守,我等匆匆安排好后事,却知你连夜已离长沙。若非司马祭酒转告,这就无法再见太守了。”张仲景随即下马,就于路边说话。
“不是太守了,叫我仲景,或者张医师。”张仲景捋须淡笑,“长沙可安否?”
“孙文台入长沙后,实行萧规曹随之法,让程普代行长沙太守之职,立张湘为长沙之子,属吏各司其职,长沙遂复安宁。”
“这就好!”张仲景轻叹,“留湘儿于长沙,是想为长沙百姓留下希望!”
“孙文台甚知仲景之心,立张湘为长沙之子,以聚民心。”刘廙回答,“由此可见,孙文台之志是在天下。”
张仲景略有疑惑:“孙将军有此远志,你三位又为何出走?”
“今朝政不存,天下分崩。孙文台虽有远志,然非雄主。”刘廙拱手,“今刘使君新丧,少公子刘琮继任荆州牧,孙坚必趁机再夺荆襄。我与仲宣皆是荆襄旧臣,霍将军又是荆州少公子近臣,我等虽说与蔡瑁、张允不合,但也不能随孙坚而讨伐旧主。”
霍峻拱手:“刘使君新丧,我须回到少公子身边。”
“代我问候少公子!”张仲景点头,“让他潜心医术,将我所赠柴胡汤法发扬光大,既可为民造福,又可远避灾祸。”刘表病逝之后,荆州群吏共同推举刘琮继承荆州牧之位。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大军压境之时,仁者刘琮不愿百姓苦难,以“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之由臣服,被封青州刺史,得以善终。此乃后话。
“我与曹丞相世子丕有旧交,又得其书信相邀。”王粲接话,“曹丞相文功武治,可谓当世雄主。”
刘廙附言:“曹丞相雄才大略,礼贤下士,颇有建立新朝之气象。故而,我欲和仲宣前去投奔。”
“天下大势非一人可以独撑。”张仲景略有忧心,“孙文台于东吴广得人心,其五子皆有所能,尤其是孙权更是人中龙凤。加之,世间尚有其他豪杰,曹丞相恐怕也一时难以荡平天下。”
刘廙是智慧之人:“如此说来,天下再分,鼎立则稳?”
“天下再分,鼎立则稳!”张仲景想了想,点头,“我朝自桓灵二帝起,外戚、宦官相继干政,纲纪废弛,天下沸腾,两次党锢之祸压制士林清流,黄巾之乱动摇国本,平叛战争造成更加危险的州牧割据,导致当下群雄逐鹿之局面。”仰头望着逐渐升高的太阳,“不过,我归隐山野,著书立说,也就没有出世之烦忧。”
“太守心怀广阔,是为了遗福后人。我等愚笨,只能活在当下。”刘廙和王粲、霍峻一同再次施礼,“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见,望太守教诲。”
“我有话,君听否?”张仲景先看着王粲,“仲宣,我多年前为你开出药方,从你气色来看,一直未曾服药。若不听我言,你在四旬时会眉毛脱落,落至一半,便会身死。”见王粲点头,张仲景伸出五指,“此方由丹砂、慈石、雄黄、白矾、曾青等五石合成,其药性燥热剧烈,服后要及时行散发汗。此药虽说能使你全身发热,神明开朗,体力增强,然病愈之后,切莫再服,以免因慢性中毒而丧命。此乃过犹不及也!”
三人表情恭顺,扶着张仲景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张仲景微微一笑,只好指点迷津:“为政者,要行宽猛之道。此道非但为治国之术,亦为养生之法。去岁,正值夏日,我不堪饮食,腹中火热。司马祭酒为我寻来名医。那名医果有手段,须臾之间探明病因,予我药一丸,并嘱我曰:药中含毒,用之不可过量,一旦病症消退,即应停药。我服药数日,果然药到病除。然而,有客谓我道,你亦是名医,虽说医者不自医,但郎中往往挟术自重,遗病求财。既然药丸效力明显,不如多服几日,必可祛除病根。我遂用其言,不料果然药毒发作,病情危急,幸得名医闻讯赶来,再施和缓之剂,我方才康复。”张仲景笑着敛容,“由此可见,宽猛迭用,乃施政之道,小大迭用,乃用人之道。宽仁之政,需委之以仁爱之人,方可感化万民;猛烈之政,需行之以刚直之人,乃有禁止之效。唯有任人以其长,尽其无敌于天下之力,国方可治之。”三人点头。
“谨记教诲!”三人躬身施礼,“还望太守多多保重!”
“世间无常,生死如电;草露易落,行者自重。”张仲景起身上马,望着三人不舍的表情,又饱含深意嘱托,“《诗经》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唯其艰难,更显勇毅。亡国不过是易姓换代,周而复始;亡天下则是仁义堵塞,人人相残。国之兴亡,自有君臣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方才是匹夫有责。愿诸君以天下苍生为念,推陈出新,再创新业!”
张仲景打马,带着马车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沿着悠悠远道,缓缓而去。
远处,魏延提刀,单人独骑,孤独得像一只蜜蜂。看着张仲景逐渐消失的背影,遽然拨转马头,朝另一条道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