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景带着邓芝、徒弟李丰、儿子张温和老仆赵五伯要直接赶往位于荆州城外的医坊时,着实让习惯于迎来送往的当地荆州事吏吃了一惊:“按理说,医丞到任,要先去荆州牧府点卯,而后拜会荆州医令,再由荆州主簿引领,前来赴任。”张仲景内心不认同这些繁文缛节,只回了荆州事吏一句“病来如山倒,救人如救火”,便赶着马车,直驱荆州医坊。
汉水江边,荆州医坊坐落在一片开阔之地。依着堤岸,支着熬煮草药和粥食的十几口大鼎。热气腾腾,药粥翻滚。不远处,多处芦棚里,染上瘟疫的百姓和一些兵士来回走动,也有几十个疫情较重的百姓和兵士躺地呻吟。
张仲景在李丰和两个老郎中陪同下,穿梭在灾民中间,不时为灾民诊脉,不时写着药方……一天下来,张仲景已对荆州医坊的瘟疫状况了然于心,结合当下疫情,对桂枝汤和青龙汤的药方略作调整,交给属下郎中前去配药。同时又吩咐身边一员小校,带人去集市采买一批素锦,洗净晒干,裁为方条,用艾草、雄黄熏蒸后,让医坊里人人佩戴,以隔绝疠气,以免相互传染。
一个中年郎中拿过张仲景开出的药方,仔细琢磨,不由得捻须赞叹:“张神医这药方实在高明!对症下药,辨证论治。寒者热之,热者寒之,以致中和。寒者热之,结者散之,逸者劳之,微者逆之,甚者从之,不能逆它;上之下之,摩之浴之,薄之劫之,以平为期,以和为重,致其中和。仲景真乃神医也!”
另一年长郎中接过药方一看,也是瞪大眼睛:“张神医药方契合儒家《中庸》。《中庸》有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亦有温敦、中和之意。了不起,了不起!这些染疫百姓和将士总算有救了!”
张仲景淡淡一笑:“那你们还不抓紧配药去?”
年长郎中拱手:“张神医,你有所不知,这张药方上有两味药材比较贵重,还须沈医令过目为好!”
“沈医令?”张仲景微微吃惊,“莫非荆州名医沈晆沈医令?”
“正是!”年长郎中点头,“也不巧,沈医令这些日子心口疼痛,在家歇息呢!”
“我正要与他验证,药方让沈医令把关更好!不知沈医令家在何处?”张仲景连忙脱掉外面医服,“此处疫情耽误不得!我这就前去拜望沈医令。”
“我替张医丞走一遭即可。”中年郎中拱手张仲景,“你虽说是医丞,然加行军参谋之职,秩六百石,在沈医令之上。”
“医者只论医术高低,岂能以品级而论?”张仲景不悦,“我去拜望沈医令,给我指路即可。”
年长郎中用手指了指远方:“他就住在沈庄,离玉龙镇不远。你骑着马,顺着湍河一直向上走二十里,过玉龙镇后,看见一片竹园,就到了。”拱了拱手,“这里太忙,我等无法陪你前去。”
“无妨。正要一人前去,方显赤诚。”张仲景淡笑,嘱托当值郎中,按照他为病人标注的红、黄、蓝签,分别将病人隔离在芦棚里,又带着护工为红签病人服用桂枝汤、为黄签病人服用青龙汤、为蓝签病人服用薏米汤后,这才骑马前去拜望荆州医令沈晆。
从荆州医坊出发,沿着蜿蜒河道快马不及一个时辰,穿过玉龙古镇,也就看见一片葱郁竹林。穿过竹林,是一处鸡鸣犬吠、尚富生机的村庄。这在当下乱世,无异于沙漠中的绿洲。张仲景下马,走向绵绵村道,抬眼看着村道两边泛着金黄的稻菽,心中洋溢着温暖,这才是梦中的村庄啊!
快到村口时,从菽田里走出一位身着黄衫、腰系青带的窈窕女子,年纪二旬左右,黛眉长眼,脸色微红,似乎永远带着笑意。她扭头看一眼身后牵马的儒雅男子,嘴角挑起一丝惊诧,也不说话,扭头继续向村里走去。
看着女子背着一只编织精巧的药囊,张仲景不由产生出亲切之感,便朝女子背影招手:“姑娘,请留步!”
俊美的女子扭头,停步,眼睛在说话:“你有何事?”
张仲景连忙止步,拱了拱手:“在下涅阳张仲景,从荆州医坊来。请问沈医令家在何处?”
女子打量一眼张仲景,见他三旬左右年纪,一身儒生打扮,清隽不凡,气质干净,便微笑着:“你还真问对人了!我就是他女儿南嘉。你找他何事?”
“巧了!”张仲景轻舒一口气,“我刚至荆州医坊,见此地伤寒疫情严重,便不啬浅陋,开出药方,想让沈医令审看验证,批准施药。”
“开出药方?”沈南嘉略带疑惑,“你是医师?”
张仲景点头:“我自幼学习医书医术,略有心得。”
“略有心得?”沈南嘉又上下看一眼张仲景,见他不卑不亢的样子,心里有些好感,“可有师父?”
张仲景回答:“师父乃涅阳张伯祖,也是我伯翁。”
“涅阳神医?”沈南嘉浅笑,“我听说过,家翁常说他医术高明。他还好吗?”
张仲景不免有些伤感:“已经过世数年了。”
“哎,家翁还说好久没见他了。”沈南嘉轻叹一声,“仲景医师,随我来吧!”
张仲景牵着马,跟随沈南嘉走入沈庄,绕过一方池塘,穿过一丛竹林,面前几小块儿药圃围着的一座雅静、朴素院落,显然就是沈晆的家。正要进入院门,张仲景、沈南嘉迎头撞见一位老者。这老者六旬左右,头顶青色帻巾,身着素袍,虽须发花白,却满面红光,一边走着,一边摇头叹息:“可气!这个老古董之病真是难治!”
“华伯伯,莫非又与我家翁争辩医理了?”沈南嘉笑着,“你别和他计较,我家翁就是一个认死理!”
“华伯伯?莫非神医华佗?听闻他与沈医令交情深厚,常常一起潜研医理。”张仲景暗自吃惊,连忙整衣拱手,“莫非华神医?晚生张仲景拜见前辈!”
华佗看一眼张仲景,不高兴了:“什么神医?别给老朽戴高帽了!”
见张仲景脸色微窘,沈南嘉为张仲景解围:“华神医与我家翁经常为争医术医理,闹得不可开交。你不要在意!”
张仲景拱手沈南嘉:“南嘉姑娘,华神医表情不像是与沈医令辩论过,更像是在思虑治病药方。”
“好眼力!”华佗抬头,长眉一抖,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老夫心思,可谓良医!”
“思虑治病药方?”沈南嘉眉头微皱,“莫非我家翁病了?”
华佗重重地点头:“是啊,你家翁得了怪病,怪病啊……”
“怪病?那你还走?”南嘉吃了一惊,顺手拉着华佗衣袖不松手,“你是神医,看不好家翁之病,你就不能走!”看张仲景一眼,“你也进来吧!”
沈南嘉拉着华佗急匆匆直奔院中,院中不见父亲,便奔书屋。顺着女儿“阿翁——”的声音,沈晆就看见女儿风一样地刮进来,还一手拽着华佗,身后还跟着一位儒雅清隽的男子。
张仲景在后面来不及施礼,便看见满屋堆放的药书典籍,双眼放光,心中赞叹:“能读过如此多古今医书之人,可谓先生!”再看沈晆,身着便服,年约五旬,貌古清奇,正席地蜷坐在一堆药书散简的后面,微皱眉头,以手捂着胸口轻咳,表情无奈:“你这丫头啊!怎么还是这样疯疯癫癫?”
沈南嘉放手华佗,急忙上前,关切地问:“阿翁,你这是怎么了?”
沈晆对着衣袖斜着的华佗翻了下眼皮:“老疯子,你说。”
“我说就我说!老朽今日本来要与你辨析一味药方,你却忽然心口搅疼。”华佗大大咧咧地坐在书简上,“从脉象上看,你腹内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心有忧思。从面相上看,愁眉如川,印证脉象。”盯着沈晆,“不过,老朽实在不知道你为何忧思成疾,病因呢?”
沈晆以手点着华佗:“老疯子,你还是医术不精啊!”因华佗举事有些荒诞不经,药方大胆,沈晆就叫华佗为老疯子。
“你闷嘴葫芦,我会知道你心事?”华佗有些不服气,“又如何治你心病?”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
“说你医术不精还不服气,”沈晆来了精神,“那如果病人是个哑巴呢?”
“这……此话有理!”华佗想了想,颓然坐下,“唉,老朽还是医术不精!”
张仲景这才趁机上前,拱手施礼:“晚辈乃南阳张伯祖小徒张仲景,早知道沈医令医术高超,前来拜望讨教。”又冲华佗拱手,“不期又得遇华神医,实乃晚辈天大福分。”
“噢,荆州新医丞,听说是涅阳活神仙之高足,”沈晆看看女儿,又扫张仲景一眼,“既是张伯祖高足,不知你医术如何?”
“晚辈医术尚浅,不过,”张仲景郑重施礼,“已有医治前辈心疾之药方。”
“你有药方?治他心病?”华佗有些吃惊,“若是你真能医好这老古董之心病,”想了想,“我就传你五禽戏。”因沈晆治学谨严,不苟言笑,华佗就称沈晆为老古董。
张仲景粲然一笑,向华佗拱了拱手:“还有前辈所创,麻沸散汤方!”
“贪心!”华佗嘴一撇,“先为老古董看病再说。”
沈晆眼皮也不抬:“仲景,药方在哪儿?”
“我这就写下来。”张仲景顺手接过沈南嘉递来的笔墨,龙飞凤舞,写下药方,交给华佗,“请神医戡详。”
“这也算药方?”华佗看完药方,大笑不已,递给沈南嘉,“念给你阿翁听!”
沈南嘉接过药方,扫了一眼,皱眉念着:“五谷杂粮五斤,蒸煮;青头萝卜三斤,以麻油二两,炒食。以茵陈黄酒为引,三日服毕。”
沈晆一听,看着一直在笑的华佗,也不由笑了:“你这后生打趣老夫!”
张仲景正色:“晚辈愿亲自下厨,为你烹制良药。”
“你以后可千万别说你是张伯祖之徒儿!”华佗讥笑着,正笑着,忽然敛起笑容,一掌拍在书简上,顿悟,“妙方,高妙!此药方比黄连、苦仁、甘草好用!老朽愿为沈医令试药!”
“仲景莫非路途饥渴?”沈晆想起张仲景一路走来,也该饥渴,自己不可因此失去待客礼数,只好招呼南嘉,“你就按仲景所开药方,烹药吧!”
“让晚生来掌握火候!”张仲景拱了拱手,随沈南嘉走向庖厨……
沈晆微笑着看二人背影,目光有些余味深长。
“老古董,这药方还真治你病!你忧心过度,而致愁肠百结,酒食不香。”华佗笑看沈晆,“老朽以为,天下之事,我等忧死亦无济于事,毋如笑看世间事,且尽生前杯。”
“这小子!”沈晆收回目光,微微点头,有些吃惊地看着华佗,“老疯子,我怎么忽然觉得胸口疼痛轻了许多?”
“这小子也是一味药啊!”华佗嬉笑,话中有话,“等你服下药,再看疗效如何?”
说话间,沈南嘉在前,端着两碟热菜;张仲景随后,一手提着酒壶、一手端着热腾腾的杂粮馒头放在桌上。待沈晆、华佗入座后,张仲景拱手:“两位前辈,还请趁热服用,效果更佳!”顺手为沈晆斟满烫好的黄酒。
华佗接过沈南嘉为他斟满的酒:“老朽愿为沈医令试药!”
沈晆看看三人,哭笑不得,只好与华佗碰盏,饮酒:“这药,我喝了!”
张仲景一本正经:“这只是药引,还须服用药物。”
沈晆、华佗大笑。
沈晆顿觉轻松:“也是,我这心口怎么不痛了?”
“仲景,你已诊断出老古董心疾。”华佗笑看张仲景,“老朽代你说,你以为如何?”
张仲景拱手:“前辈高明,知我所思。”
华佗捋须笑着:“沈医令医术高明,行医之中,不忘记下药方,充实医书。”环视满屋的医书散简,“尤其是这医书散简,许多都是前代流传下来之孤本,”摇了摇头,“只是,老古董膝下无子,只有一女,担心无人继承其医书医术。加之,荆州瘟疫横行,缺医少药,故而,忧思成疾。”
“老疯子,被你说对了一些。”沈晆叹息,“这数千册古代医书皆是老夫毕生收集而来。只是我年事已高,万一不测,若无后人去潜研,可惜,可惜呀!”
“还有呢,女儿自幼丧母,被你独自养大,眼看到了待嫁年龄,”华佗看张仲景一眼,又对沈晆眨巴着眼,“要想彻底治好老古董之心病,还需要贤侄这味药!”
张仲景有些懵懂:“我也是一味药?”
“咋了?”华佗也不理张仲景,见沈南嘉不语,脸色微红,华佗心中有数,“贤侄,南嘉姑娘如何?你若愿意,老先生之医术医书得以传承,女儿也有依靠。”
“华伯乱讲!”南嘉一脸娇羞,捂脸跑出门去。
“这病好了一半!”沈晆笑着举杯华佗,“来,老疯子,干一杯!”
张仲景见沈晆看着自己,连忙施礼:“前辈有所不知……”
沈晆打断张仲景的话:“莫非你已有婚配?”
张仲景脑海里顿时闪出子诺的模样:“晚辈已有婚配,尚有一子。”不由潸然泪下,“可是,她已不在人世了!”
“这又怎么回事儿?”华佗不再嬉笑,“贤侄不妨慢慢道来。”
张仲景跪地:“两位前辈有所不知,数年前,家父奉旨赈灾南阳郡,被奸人陷害而满门抄斩。我侥幸逃脱,改了姓名,行医江湖,得以苟生……”
张仲景慢慢说着这些年的坎坷,华佗、沈晆听得唏嘘不已。待张仲景言毕,沈南嘉从外面进来,已哭成了泪人儿。原来她并未远去,一直在门外窗下听着呢。
“原来是故交张御史之子!老夫早就听闻此事。”沈晆喟叹着,起身扶起张仲景,“你为完成令尊、师父、黄公之遗愿,忍受苦痛,救治大疫中百姓和兵士,此无我之心,实乃圣贤也!”
“仲景,当下灾民无家可归、无地可耕。你建议官府屯田,更是造福百姓。”华佗有些激动,起身过来,“来,老朽这就传你麻沸汤之方,再传授你五禽戏,强身健体。”
“子诺姊姊为控制瘟疫而用性命去试药,其死凄美,让人揪心。”沈南嘉抹去眼泪,也不顾女儿羞涩,“仲景哥,你若不嫌弃南嘉愚笨,我愿帮你照顾温儿,也好让姊姊在天上安心。”
“仲景何幸!”张仲景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更像是一叶浮萍般的小舟,在这片温暖中,终于找到了避风港。待夕阳西下,月亮升起,道尽委屈的张仲景总算平复了情绪,“晚辈虽生世苦难,但此时却顾不上哀伤。毕竟,荆州百姓和兵士正遭受瘟疫折磨。还请沈医令随我赴医坊施药,尽快救治百姓和兵士。”看一眼侍立一侧、依然感伤的沈南嘉,转身向沈晆、华佗郑重施礼,“待仲景制服了伤寒瘟神后,人生大事就由二位前辈做主!”
华佗看着沈晆:“老古董,你我共同收下这个徒弟如何?”
沈晆捋须点头:“好!老疯子,这次你可要倾囊相授!”
张仲景也不推辞,跪地叩首:“二位恩师在上,请受徒儿三拜!”三叩之后,沈晆发话:“仲景徒儿,请起!老夫这就随你一起去荆州医坊施药。”
“还有我和南嘉呢!”华佗嚷着,“待你俩研讨药方不合时,也好由老朽裁决。”又看沈南嘉一眼道:“至于南嘉,早晚为咱们准备些酒食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