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子诺舍身探究病源而死的消息,深知子诺对于张仲景如何重要的邓芝便风尘仆仆地赶来,却未能在济世坊见到张仲景。这些日子,张仲景就在后山祖茔,白天为子诺守墓,夜晚就去涅水边的望亭,与不远处的金龙潭相望,内心如同幽幽的金龙潭水,表面平静,下面涌动着不尽的波涛。就在昨夜,恍惚金龙潭的龙君从潭水中缓缓升起,与张仲景在月下遥遥相望,还发出一声叹息。在那如雷般的叹息声中,张仲景感知到龙君病了,肺腑中的雷霆若似怄气一般抵在胸口,使龙君不停地轻咳。张仲景伸出手想为龙君把脉,一阵风起,荡起河间清雾,隔断了龙君伸来的臂……一直到黎明,雾气却越来越浓,张仲景听到龙君无奈而去的声息和涅水微波的轻叹。
回到济世坊稍事歇息,张仲景再次来到北山祖茔,来到子诺墓前。暮秋的北山已被秋虫纯银一般的声音濡染,散发着凉意。他以额轻轻抵着子诺的墓碑,轻声地对子诺说着龙君生病的事儿。他想起多年前,伯翁张伯祖对他讲起那桩似梦非梦的旧事,也许,涅水龙君真的是与岐棘山忽律搏斗时受了内伤,伤在肺腑,而使雷霆不泻,云雨不谐,天下伤寒,瘟疫不断。也正因为昨夜与龙君的恍惚相望,张仲景的悲伤似乎淡了些,他相信有天庭存在,相信人死后,灵魂有所安放,甚至相信子诺会透过云层,用阳光一般温暖的目光看着自己和温儿生活,用月光一样缱绻的情怀在梦中与自己和温儿相拥。当中午的阳光照着头顶时,张仲景分明看见一朵蓝色花在子诺墓前轻轻开放,好似一抹会意的微笑,使他的心情竟然有些空明。拎着一罐去岁自己精心酿制的小米黄酒,张仲景依着顺序,分别倾在黄公、伯翁、家翁、子诺的墓前。最后,他又坐在张伯祖墓前,给他低声说着龙君的事儿。他想,也该准备鼎炉了,也该炼丹了,让自己炼成的内丹去医人,自己炼成的外丹去医天。他刚对伯翁说完自己的想法,就见一缕风起,那缕细细的风在平野游动片刻,渐渐形成偌大的旋风,呼啦啦地卷起几片树叶和几只树上的小鸟,向涅水岸边的芦苇荡倏忽而去……
张仲景在午后下了北山,回到济世坊,简单用过酒食,就见赵五伯带着温儿进来。温儿的长相与子诺相似。他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父亲:“你为何独自去和阿母说话,不带我?”
“你阿母去了远方,甚至比远方更远,我怕你走累。”张仲景抱过儿子,“再说,你还要跟着祖翁学识字呢。”
“我午睡时见到阿母了,她就躺在云朵上,荡着秋千。”张温笑着,“她给我说,她一直在看着我,看我识字、学武。”
“还说什么?”儿子的话似乎在印证天的存在,也许,孩童的眼睛和心灵才与天最近,“天上还有什么?”
“每当我睡去时,阿母就回来和我玩耍。”张温一边以小手抚弄着父亲的胡须,一边继续说着,“阿母身边有一条小金龙,那条龙生病了,被五彩丝线缠住了手脚,它无法行云布雨,无法发出雷声,阿母想让你去救它。”
“我去救它。”张仲景接话时,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等我医好了天下人,就去救金龙。”
“我带温儿在望亭那几日,曾以芦苇扎起一条小龙送他玩耍。”见张仲景落泪,赵五伯略有歉意,“温儿就想听龙故事,我就随口说,子诺会驭着小金龙,回到北山。唉,害得温儿天天做梦。”赵五伯也是落泪,“仲景,这几天温儿做梦,总在梦中笑醒。也许,子诺真在天上陪着他呢。”
张仲景拱手:“我和子诺该感谢五伯,给温儿好梦!”
“何言‘谢’字?只不过是子诺声息长存使然。”赵五伯抹了一把泪水,“连我做梦也见到了子诺,她让我催你去找官府,找曼成,都罢兵。”
“是啊,两军交锋,战死者皆是大汉子民,其中更多的是百姓子弟!”张仲景心里顿时清明,“现在伤寒瘟疫又起,来势猛烈。听说大批官兵和义军都感染了,照此下去,瘟疫会比打仗夺去更多性命。”
正说着话,李丰引着邓芝进来,邓芝见张仲景纳头便拜:“请仲景救救南阳一郡百姓。”
“起来说话。我知道邓廷掾会来,不想来得如此之快!”看着赵五伯带着温儿出去,张仲景收回目光,“官逼民反,到处战火,战死者都是百姓,都是大汉子民。”
“早该来,只是宛城战事此起彼伏,无暇他顾。”邓芝有意不提子诺之死,虽说子诺是张仲景爱妻,但毕竟是神天使之女,故而,顺着张仲景的话头,“正是此话。人都死了,何来大汉社稷?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邓芝身为官府中人,难得不偏不倚,“神天使义军在昆阳、宛城接连大败赵忠、苏章文所率朝廷官兵后,乘势斩杀了南阳郡褚太守。左中郎将皇甫嵩急令江夏都尉秦颉引兵北上,继任南阳郡太守。”
说话间,李丰已安置好酒食,就着月色点亮烛火,张仲景举杯致意邓芝:“义军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之民,又如何大败官军,尤其是铁器兵甲之羽林军?”
“朝廷派赵忠与苏章文率五百羽林军、三千官兵前来桐山平叛,途中却妄杀无辜百姓冒功,逼得义阳、昆山、堵阳一带百姓纷纷加入义军。义军声势越来越大,逼得官军步步退缩,只能固守宛城。”邓芝忍不住愤懑,“固守宛城之时,赵忠和苏章文又逼迫南阳郡太守带着少许郡兵出战义军。褚太守不知战事,武艺平平,被张曼成所杀。苏章文顺势放纵羽林军,搜刮尽城内百姓钱粮,以讨好赵忠。以致城内百姓只好剥树皮、掘地鼠,甚至易子而食。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邓芝抹泪,“城中百姓终于忍无可忍,就暗中打开城门,与义军里应外合,大败官军。赵忠、苏章文只好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逃往洛阳。”
“现在战况如何?”听闻张曼成义军大败官军、斩杀太守的消息,张仲景虽有些解气,却也无法欢喜,毕竟打仗就要死人,死的又都是大汉的平民子弟,医者仁心,何来欢喜?“这仗不能再打了!”
“三年来,朝廷以大将军何进、左中郎将皇甫嵩左右局势,尤其是皇甫将军为人仁爱谨慎,尽忠职守,有谋略,有胆识。他上谏要求解除党禁,拿出皇宫钱财及西园良马赠给军士,提升士气,又在壬子日大赦党人,发还徙徒,要求各公卿捐出马、弩,重用深明战略之人,各地豪强也闻风而动。义军因各自为战,已入困局。河北、山东义军惨败,太平道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相继病死或战死,眼下也只有神天使张曼成义军还在四处征战。”邓芝纵论天下大势,微微有些激动,“要不了多久,天下可复太平。”
“百姓歌曰: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张仲景听着,想起前些日子在涅阳街头听到的民谣,“若真如百姓所歌,皇甫将军当是社稷柱石。”
“我这次前来,也是奉皇甫将军之命。”邓芝饮下杯中酒,轻叹,“秦颉继任南阳郡太守后,原本一场大战在即,却忽然发现,围城义军不战而退了。”看着张仲景疑惑的目光,邓芝耐心解释,“并非秦太守用兵有度,体恤百姓,而是官军和义军中,伤寒瘟疫流行,死者相藉,各自无力再战。今神天使引义军折转于南阳与荆州交界之地喘息,官军在白河一带歇兵,暂无战事。见秦颉迟迟不出兵,曾败于张曼成的赵忠便诬陷秦颉临阵怯敌,有通敌之嫌。”
“若如此,宛城岂不再起战事?”张仲景不由忧心,“瘟疫正在流行,战事必令瘟疫更烈。”
“仲景放心,宛城暂无战事。”看着张仲景面带疑惑,邓芝耐心解释,“是因为皇甫将军告发赵忠。”
“告发赵忠?”张仲景愈加疑惑,“赵忠身为陛下近臣,颇受陛下恩宠,难道亦存不臣之心?”
“正是!”邓芝面带讥讽,娓娓道来,“去岁,皇甫嵩率大军讨平‘天公将军’张角回朝,途经邺地时,发现中常侍赵忠私宅阔达,远逾朝廷规制,还豢养死士,暗存弓弩,便上奏陛下治罪。”
“陛下追罪赵忠否?”张仲景对灵帝还抱着一丝希望,“若此恶贯满盈之徒,可施以车裂之刑。”
“皇帝倒是派皇甫嵩没收了赵忠私宅,但并没有治罪赵忠。”邓芝露出一丝苦笑,“中常侍张让趁机向皇甫嵩索要千万钱,被皇甫将军拒绝后,恼羞成怒,又联手赵忠,反而劾奏皇甫嵩连战无功,耗费钱粮。陛下竟听信谗言,改封皇甫将军为都乡侯,收回左车骑将军印绶,削夺封户六千。陛下又闻听,南阳郡太守秦颉怯战,便派皇甫将军前来督战。数日前,皇甫将军来到南阳郡,得知官兵染于瘟疫者十之六七,病死者远比战死者众,便令暂休战事,全力抗疫。他听闻你是前侍御史之子,又曾举孝廉,医术高深,救人无数,便委派我前来相邀。请你看在那些郡兵和百姓皆是乡亲父老之情上,务必出手相救。”
“在我眼中,没有官兵义军、高官百姓之分。只有生命,只有大汉子民。”张仲景面无表情,古井无波,“若我去,当允我两个条件。”
“皇甫将军放言,只要能够控住伤寒疫情,救下将士和百姓性命,他愿意舍命。莫说两个条件,十个也无妨。”邓芝有些激动,“仲景尽管说来。”
“罢兵!”张仲景吐出两个字,眼前恍然出现子诺的模样,眼眶不由润湿,又吐出两个字,“赈灾!”
“是该罢兵了!双方大战,动辄死者上千,无以安葬;暴尸荒野,又引得瘟疫横行。”邓芝感慨不已,“赈灾更是应该。百姓被羽林军搜刮一空,即使不病死,恐怕也要饿死。”
“我只怕这瘟疫蔓延起来,连老天都没有办法!”张仲景焦虑而又感伤,“故而,必须罢兵,赈灾!”
“和皇甫将军所见略同!”邓芝见张仲景答应,满心欢喜,“仲景有所不知,朝廷见皇甫将军来到南阳郡后,仍未动兵,又委派天师前来,明为施法驱疫,实为督战。不料,天师弄巧成拙,骗局被当场戳穿。皇甫将军大怒,重责他一百军棍,打得皮开肉绽,差点儿当场死去。”
“那天师如何弄巧成拙?”张仲景不由得对皇甫嵩又多些好感,“其骗局又如何为皇甫将军戳穿?”
“天师进入宛城后,为夺将士之心,就于皇甫将军行营大帐之中,欲将手中麈尾化作飞鸟。不料皇甫将军身后有哨鹰,竟俯冲天师衣袍左袂,啄死眉鸟。”邓芝忍不住嗤笑,“天师狼狈不堪,却不甘被逐大帐,便夸下海口,让皇甫将军准备艾草烟柴,他于翌日登台拜风,以神风符水祛除将士疫病,再乘风势,开城破敌。”邓芝以酒润喉,提高声音,“翌日,天师登坛祷告,大风顿起。只是,其言东风却化作西风,导致毒烟倒灌军营,熏死数十个疫病将士。”
“那个为官军做法天师可是苏章文?”张仲景言语平淡,似乎不认识此人,“神风符水乃摄心之戏。瘟疫乃实症在身,须以药石导之。”张仲景不问苏章文下落,只为将士感伤,“贻误疫情只会让将士们病死者比战死者多。人都病死了,仗也不用打了,社稷也就不存在了!”
“医病救人,是为大道。邓芝一路走来,看到太多兵士和百姓挣扎在伤寒瘟疫中,”邓芝不由泪落,“即使不为朝廷,也请仲景出手,截住伤寒瘟疫蔓延途径,救救那些在瘟疫中等死之人。”
“罢兵!赈灾!”张仲景重重地点头,“我去救人!”
当邓芝陪同张仲景来到宛城面见皇甫嵩时,皇甫嵩却突发腹部绞痛,昏厥于榻,诸人慌然无策。张仲景随侍卫来至榻前,仔细把脉后,安慰诸人:“无妨,食物相克而已。”遂问侍者,“将军可是食豚肉,饮鲜乳?”侍者惊讶:“神医如何得知?”
“二者同食,而生绦虫,以致腹痛。”张仲景淡然,“可以姜汁酒灌服导引,即愈。”待侍者端来姜汁酒为皇甫嵩服下之后,皇甫嵩一阵呕吐,悠悠醒来:“痛死我也!”
“将军身有慢性风疾,万不可大啖豚肉与鲜乳,忌口为要。”张仲景又为皇甫嵩开出八宝回春汤,“将军常年征战,辛苦非常,以致气血两亏,尚需汤药进补。”皇甫嵩饮下姜汁酒后,神情恢复,“有劳神医,自当遵嘱。”又拱手张仲景,“我曾闻张神医以治未病为要,可有良方,预防瘟疫?”
“以赤小豆、白扁豆、绿豆、黑豆各等份煮水为饮。此为预防之方,若兵士出现症状,当辨证诊治。”张仲景见听者在心,颇有爱兵之意,略有感慨,“战后疫病,多为阴毒湿邪。若能点燃艾叶、苍术、贯众熏蒸兵营,亦能预防瘟疫!”不由轻叹,加重语气,“至于治未病之要,莫若罢兵!”
“张曼成所率叛兵已呈颓势!”皇甫嵩心有不甘,“战事在机,机不可失!”
张仲景霍然起身:“将军既答应于我,岂能违诺?”
皇甫嵩见张仲景变色,只好安抚:“本将军知神医仁爱,故而,应允罢兵,以期朝廷行以招抚之策。”
“将军如此,乃百姓与军士之福!”张仲景施礼,“瘟疫再起,乃战乱所致。战死者来不及掩埋,交战双方甚至以尸为器,横生戾气恶疾,随风随水而泄于天地,又引得天象混沌,降雨若降灾。”
“天灾人祸!”皇甫嵩略思片刻,轻叹,“应是人祸在前,天灾在后。”
“人病,天亦会病。”张仲景含泪,“两军交战,死者皆是百姓子弟,皆是大汉子民!”他顿了顿又道,“若百姓皆死,何来社稷?”
“罢兵!”皇甫嵩终于下了决心,“传谕乱贼,限期投诚!”
张曼成义军与皇甫嵩所率官军交战,负多胜少,形势不妙,见官军忽然收起攻势,虽心有疑惑,也不过多纠结,便急忙带着义军退往荆州与南阳交界之地——巫溪山中,休养生息。
旬日后,朝廷用于赈灾的药材和粮食也送到南阳郡,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百姓总算看到希望。张仲景受皇甫嵩所托,带着李丰和几个徒弟为控制南阳伤寒疫情开始奔波。
冬日,白河边,一字排开放着十几口煮药的大鼎,大火烧开鼎中掺着柴胡、茵陈等数味中药的汤水,咕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张仲景的脸被跳跃着的火光映红。他正用小秤称着药品的重量,然后添到其中一口大鼎之中。忽然看到一个士兵正向鼎里加草药,张仲景连忙起身,几步冲过去,大喊:“看着药方,按药草顺序下药,唯有如此,药力才能充分发挥功效!”又急匆匆地走到另一口大鼎前,用长柄木勺将药汤舀起仔细观察后,再慢慢倒回鼎中,直到浊水状的药汤已经变成棕褐色,张仲景方淡笑着,对负责添加柴火的郎中赞许:“就是这样,用小火慢煎,让药性充分释放,才能熬成好药。”
月余,染病的兵士和百姓服了桂枝汤药后,大部分已痊愈。刚好冬至来临,天降小雪。张仲景担心伤寒复发,就想起一个将捣碎的药末连同温补食材混合一起之法,以面包裹,煮成药丸,他为之取名“娇耳”,方便病人服下。当日,他带着徒弟和民众一起,将包好的面食放在簸箕上,簸箕内,无数个月牙形状的娇耳环形排列,像旋转的花纹。几十簸箕的娇耳下到大鼎里,翻腾着一层层温暖的白浪。
“《素问》言:‘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又言:‘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张仲景被几个徒弟簇拥着,登上一处高台,看着眼前成百上千、目光饱含期冀的百姓,不由激动,“父老们,这次瘟疫虽说已经驱除,但现在天寒地冻,我担心伤寒复发,就炮制了祛寒娇耳汤。大家都来吃上两只娇耳,喝一碗热汤,既可预防伤寒,又可充饥。”
“《素问》言:‘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又言:‘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张仲景被几个徒弟簇拥着,登上一处高台,看着眼前成百上千、目光饱含期冀的百姓,不由激动,“父老们,这次瘟疫虽说已经驱除,但现在天寒地冻,我担心伤寒复发,就炮制了祛寒娇耳汤。大家都来吃上两只娇耳,喝一碗热汤,既可预防伤寒,又可充饥。”
“张医师真是活神仙!”饥寒交迫、一直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百姓们感动得涕泪长流,“大恩大德,堪比日月啊!”
张温看着鼎中状若耳朵的娇耳,突发奇想:“阿翁,吃了这些娇耳,冬天是不是不冻耳朵?”
“对,吃了娇耳汤,就不冻耳朵了!”张仲景一把抱起儿子,笑看乡亲,“大家记着,吃娇耳更要喝汤,药物都在汤里。”
看着无数张饱经苦难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再看河畔炊烟袅袅,几只鸟鸣叫着掠过河面……张仲景潸然泪下:“子诺,我终于扼住了瘟神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