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源观坐落于山峻谷险、奇峰迭出、洞多石奇、树茂林密的桐山深处,北望嵩岳紫霭,东迎界岭红云,南采楚地之灵气,西集伊洛之雄风。仰观山岳苍茫,俯瞰流水杳渺。巍峨的玉皇之巅,倚山雄立的道场宏大,中矗神坛,坛高数丈,紫烟缭绕,道幡翻转。淮源观后面的千尺崖上,有一隐秘的石砌小院,相传是汉相张良年轻时读书隐居处,院内花木扶疏,幽雅静谧。得淮源观观主马元义相助,张仲景为避灾祸,携子诺和徒弟李丰隐居于此。张仲景此时还是亡命天涯之人,自然无法明媒正娶子诺。子诺乃侠义之女,仰慕张仲景人品医术,甘愿终生追随,九死不悔。所以,在进入桐山之后,便以天地做证,与张仲景结为夫妻。
日子流水般过去,已是来年春日。张仲景循着往例,带着子诺和李丰来到南山采药,惊喜地发现在人迹罕至、青苔不生的峭壁上,一株卷如拳状、叶片葱翠的九死还魂草,正迎风摇曳着紫星般的花瓣。子诺也是惊讶:“仲景哥,那也是一株仙草吗?竟活得如此坚韧。”
“九死还魂草!”张仲景为子诺、李丰讲着,“此草往往生长在山缝石涧中,每逢干旱,枝叶收缩,卷如拳状,由绿转黄,如同死去;但见得一星点儿雨露,便还魂般苏醒过来,若似重生,青绿如初,故又名长生不死草。此草研磨外用,有止血收敛、疗治刀枪箭伤之奇效。烧草成灰,内服可治出血之症。只是,采摘不易,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
“师父,我来!”背着药篓的少年李丰已经长高,结实如牛犊,看着峭壁上的九死还魂草,跃跃欲试,被张仲景笑着拦住,“还是我来,免得伤了仙草根茎。”
“也好,说不定还能再得宝物!”子诺想起与张仲景曾在黑石峰下的相遇,不由脸色酡红,“我帮你看着路径。”她原本细心,看到峭壁上隐隐有凹槽,应是前人采药留下的痕迹,便对艰难而小心攀爬的张仲景提醒着,“仲景哥,你头顶上方有一凸石,你脚右上方有一处凹槽。”张仲景应声以脚打探,终于踩到一个结实的落脚点,这才腾出一只手来,小心而用力地铲掉这株九死还魂草。花草从峭壁上悠悠飘落……
忽然,一个毛茸茸人影从一侧峭壁的虬松上,横飞而至,迅疾接住这株硕大花草,轻轻落在另一侧的石壁下。是一只高大老猿!老猿抱着花草与子诺和李丰对峙着。
张仲景从石壁上爬下来,李丰手握药铲,小声相询:“师父,我去夺过来吧?”
张仲景仔细看着缩鼻高额、青躯白首的老猿,听着老猿哀哀长啼,苦笑道:“这株仙草本来属于它。”
子诺惊讶:“老猿怎么也会需要九死还魂草?”
“这猿已患上血热病。”张仲景看老猿的眼睛赤红,解释道,“老猿也懂仙草对医治此病有功效。”
“可是,张将军还需九死还魂草来医治刀伤。”李丰疑惑道,“人乃万物之灵,命比其他生灵主贵!况且,我们要救之人还是师母的家翁。”
每次李丰叫子诺为师母时,子诺都因深爱张仲景而心生甜蜜。“家翁刀伤如何了?”子诺看一眼越来越懂事的李丰,再看张仲景,“若得此仙草多好!”
“伤口虽已完全愈合,仍须活血化瘀。”张仲景想起身在淮源观的张曼成,不由得苦笑,“按道理,家翁要安心养伤,早该好了。可是,他心怀仇怨,时常以舞枪弄箭来排遣心中郁结,致使血脉不能畅达。”有些为难,“虽说家翁若得此药滋养,内外伤皆可愈,可咱们也不能与老猿抢夺此物。”
“医者仁心。”子诺体谅道,“你常说万物有灵,众生平等。”
“老猿,血热病因伤寒而起,发热出血,肝脾肿大。你需用九死还魂草医治身病,”张仲景看着老猿,像老友般地说着,“可是,你知如何煎服方能更显疗效吗?”颇通人性的老猿略一迟疑,仍抱着那株九死还魂草一拐一瘸地折身洞穴前,踉跄着倒地。张仲景急忙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为老猿把脉。老猿睁大眼睛,从惶恐中,逐渐露出期待神情。
“果然是伤寒引起体内出血。”张仲景从老猿怀抱的九死还魂草上折下一叶,又从药篓中取出几味草药,交给李丰,“丰儿,你去山下溪水边,生火熬制药汤。”
子诺依着石壁歇息,看着老猿瞬时安静的样子,不由笑了:“这猿真是聪明,引诱你来给它治病。”
“老猿虽知九死还魂草可治病,”张仲景轻叹道,“却不知兽性难医。”看子诺疑惑,“原本它可以取,却变成了抢;原本只需一叶,它却抱着整株仙草。”
子诺略有感慨:“像人!”
片刻后,李丰端着煮好的汤药过来,张仲景一边耐心地为老猿服药,一边轻声安抚:“老猿,柴胡汤有清热解毒之功效,你喝下此药,病就好了。”老猿似乎听懂,喝过汤药不久,竟安静睡去。
“猿病已无大碍。”张仲景轻扯子诺起身,“咱们回去!”
李丰要从老猿怀里拿走九死还魂草,被张仲景拦住:“丰儿,取下数叶足矣。留下这株草,免得老猿醒来不安。”
张仲景三人走出山洞,坐着马车赶往淮源观为张曼成换药。刚及观门,就见赵五伯正在清溪边上洗马。子诺高兴地跳下马车:“赵五伯,可是我祖翁来了?”
“正是!你随那小子进了桐山,可把你祖翁想坏了。”赵五伯见子诺,高兴得胡须乱颤,“这不,刚过风雪年关,就来了。”
张仲景和李丰也过来与赵五伯见礼,他更想知道苏章文是否带人去过黄公寨。毕竟,到处都有朝廷缉拿张曼成和张机的告示。
子诺也是担心:“官府没有派人去黄公寨?”
“来了,又走了!”赵五伯语气平淡,“邓廷掾带着一队郡兵搜了搜院子,和你祖翁喝了场大酒。”
“邓廷掾可有话说?”张仲景关切,“涅阳济世坊无恙否?”
“他俩喝酒时,我也在。说起活神仙以死拖住苏章文和羽林军缉拿你的事儿,我也老泪横流。”赵五伯感慨,“活神仙之死差点儿激起涅阳城民变,百姓们围着县衙数日,直到官府为活神仙风光下葬,这才平息。”又想了想,“对了,活神仙有话给你,他说:‘万不能因一人之私而失天下百姓。制服伤寒瘟神就是为我复仇!’又说,他以身死,为那些恶魔打开通往地狱之门。故而,无须悲伤!”
“师父——,你以身死,已经为那些恶魔打开通往地狱之门!”虽然早知道张伯祖抱定必死之心,但真知道他的死讯,张仲景还是难抑悲伤,流泪呢喃,“伯翁,机儿必承你遗志,潜研医书医术,医人医天,为恶魔和瘟神打开通往地狱之门!”
“见过祖翁,再说如何?”子诺知道丈夫心事,手捻锦帕为张仲景揩了泪,告别赵五伯,挽着张仲景,一起走进观内。
观内,石狮水兽,旗杆华表,门坊轩昂,殿堂巍峨。前殿供奉着东渎大淮之神,圣像庄严,后殿供奉着南华老仙,悲天悯人。马元义与黄公诸人坐于后殿,正论着太平道。
“南华老仙传授三卷天书《太平要术》时,嘱托张天师:你得仙书,须向天下宣传教义,拯救世人。天师应诺,就创立太平道,导人向善,游历四方,治病救人。”马元义传道,“《太平经》云,天下人皆生活在鬼神监视之下,并据所做善恶多少来判断寿命长短。是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黄公点头道:“所以,人要多做好事,少做坏事。”
张曼成存疑:“天下人可否包括达官贵人?”
“还有皇亲国戚,甚至天子!”马元义解释,“翻看史书,作恶多端的奸佞巨宦即便当时得以幸免,也要在后世落下骂名。哪怕是天子,譬如夏桀商纣无道,一样被刻在耻辱柱上。”
马元义抬首看见张仲景、子诺走来,连忙起身,笑对黄公道:“你的金童玉女来了!”
“啊,来得正好!”黄公招手子诺坐在身边,“知道你们去南山采药去了,我便随令尊来听马观主讲道。”
“仲景采来九死还魂草,对医治刀箭伤有奇效。”子诺看着家翁,“要不了三五天,你的刀伤就彻底好了。”
张仲景怀有心结,悲戚不语,先为张曼成检查伤势,再为他包扎好伤口后,方才含泪发问:“张伯祖一生救助百姓却为宵小所害,在《太平要术》上,可有说法?”他不由得痛心地号着,“朗朗乾坤,可见证他死于一个欺师灭祖的宵小之手?”
“张伯祖就是暗夜之星月!他以身死而打开恶魔入地狱之门,死得其所,何其壮哉!”马元义知张伯祖临终遗言,也是感慨,“依《太平经》善恶论,张伯祖永生不死,是谓得道成仙。涅阳城百姓为张伯祖立祠,永享香火,即是明证。”
“暗夜之星月!”张仲景心中瞬时澄明,“证明暗夜之星月,早晚会点亮银河!”
“到那时,才是朗朗乾坤。”马元义赞许,“冀州张天师、汉中张师君正以神水驱鬼,扫除黑暗。”
在众人沉思时,李丰慌着进来通禀:“光天化日之下,一群山匪闯观,眼看把守观门的道兄们就要挡不住了。”
“什么?吃了豹子胆了!”张曼成霍然起身,“拿我梨花枪来!”
“切莫扯了伤口!”子诺关切地看着父亲,“女儿随祖翁和赵五伯学箭多年,正好让你开开眼。”
子诺拿起弓箭,来到离观门约百步的三尺台阶上,看着观门外一群山匪正与几个守观门的道士理论,倒不像是闯观。尤其是被山匪簇拥着的黑大汉子,在马上摇摇晃晃,颇似酒醉。
“先吃我一箭再说!”子诺正要张弓射箭,被身后的张仲景扯住,“且慢!那马上之人显然受伤不轻,性命危在旦夕。”
“看我手段!”子诺将箭头抬高一寸,正射穿骑马汉子的顶上发冠,山匪与把守观门的道人们顿时无声。骑马汉子却仰起头,有气无力地喝彩:“好箭法!”
“回!”子诺对张仲景淡然一笑,“看他们还敢嚣张!”
片刻后,一个粗门大嗓的声音从观门外传来:“马观主,我乃飞龙寨副主王敦,烦请开门!”
“看来,你二人未能挡住山匪。”马元义淡笑着起身,“我去看看,到底何事。”
“我等不敢冒犯观主!”王敦在观外继续喊着,“我家魏大王受了重伤,还望马观主救命!”
“魏大王,”马元义点亮观内烛火,扫一眼摇曳在烛火中的诸人脸色,“就是魏延。”对张曼成淡然一笑,“将军,你仇人来了!”
张曼成“哗啦”一声拔出宝剑:“我非宰了这个山匪不可!”
黄公看张曼成一眼:“把剑收起来!”再看一眼张仲景:“你仇人来了!”
张仲景咬了咬牙:“我先治好他病,再取他性命!”
张曼成点头:“好!”
片刻,观门打开。王敦扶着受伤的魏延踉跄进来,魏延已经昏厥过去。
“请马观主救命!”王敦匍匐跪地,叩首不止,“魏寨主为夺回那些朝廷赈灾粮草,被钦差苏章文用毒箭射伤!”
“什么?夺回赈灾粮草?”张曼成有些吃惊,“魏延不是那些贼子的鹰犬吗?”
“怎么是你?”王敦看清楚了,言语不由有些结巴,“哎呀,张……将军,你怎么也在这里?”
“命大!”张曼成冷笑,瞪着王敦,“魏延趁我马失前蹄之机,杀伤了我。这不,他自己送命来了!”
“将军,我家寨主也是被那个狗屁钦差给蒙蔽了!苏章文说,有朝廷乱贼以赈灾之名,收拢民心,企图叛逆。还说,要招安我们,为朝廷效力。我家寨主不明真相,就……”王敦流泪道,“但后来,得知真相,我家寨主幡然醒悟。”
黄公盯着王敦:“这么说,魏延去向苏章文讨要粮草时,被伤了?”
“苏章文言而无信,又想杀魏寨主灭口。”王敦愤慨,“魏寨主为了救南阳郡灾民,就在苏章文返京途中,帮着邓廷掾截回了粮草。却不料那贼子让魏庄作盾,他躲在魏庄身后对魏寨主突施冷箭,正中右臂。魏寨主大怒,将挡刀的魏庄砍落马下,苏章文却借机拨马便逃,羽林军也丢下车辆,跟着逃命去了。”
黄公眉头微微舒展:“魏延尚存良知,不该死!”
王敦这才松了口气:“我陪着魏寨主去找涅阳张医师,不想张医师已经归天。随后,飞龙寨又请数个医生诊治无果,只好辗转到此,还望马观主救命!”
“怎么这么重的箭毒?也亏得魏延年轻体壮,挨到今天。”马元义上前,认真查看魏延伤势,又摇头叹息,“这箭毒已深入体内,进了心脉,性命难保了!”
黄公、张曼成、子诺不由自主地看着张仲景。张仲景上前,看魏延一眼,又为魏延把脉,片刻他又起身道:“苏章文深知‘医师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供医事’之理。从脉象上看,他从箭毒木、钩吻、马钱子中,提炼出毒汁,混以五步蛇毒,涂抹在箭镞上,毒性猛烈。”
王敦不安,带着哭腔道:“难道魏寨主没有救了吗?”
“那几个为魏寨主医治的郎中治标而不治本,拖延了时日。”马元义退了一步,坐下摇手叹息,“如今毒入心脉,贫道医术不高,实在无能为力!”
王敦叩首涕泪:“还望马观主救救魏寨主!微末愿做犬马相报!”
马元义无奈:“本道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王敦叩首流血:“魏寨主身负家仇,又负一身好武艺,死不甘心,死不瞑目啊!”
到底曾经是自己徒儿,黄公有些不忍,低声提醒王敦:“你去求他。”目视张仲景,“他就是当下神医!”
王敦匍匐着,来到张仲景面前,连连叩首:“请神医救我家寨主!”
张仲景突然转身,望天泪落。片刻后,擦去眼泪,写下药方,交与王敦:“患者身中混合毒物,需辨证论治。先用艾草清洗伤口,内服姜丸以驱蛇毒;再以地浆熬制甘草,以驱草木之毒;而后,以五谷煮粥为养,以时令果汁为助,静养旬日。”
“仲景眼中只有病人而无仇人。”黄公激动起身,“真乃天下第一仁者,可谓圣贤,必成万古医名!”
“《墨子·尚同上》云: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马元义感慨道,“而我天下百姓就不能和合与共,去铲除那些朝廷鬼魅吗?”
张仲景向黄公等人拱手:“恕仲景不便在此过多逗留。我还需采撷药草,炼制药丸,为百姓治病。”
黄公诸人起身,拱手相送:“仲景,你多多保重!”
子诺挽着张仲景,向诸人还礼:“祖翁,家翁,道长,你们放心!”
王敦看着张仲景转身离去的背影,跪地长揖:“我代魏寨主叩谢神医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