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张机、张伯祖的殷殷期盼中,侍御史张松寒奉旨,在洛阳西城校尉张曼成带领的两百老卒卫护下,率领朝廷赈灾的车队,满载着钱粮和草药走出洛阳城,行驶在通往南阳郡的官道上。车上满载着钱粮和草药。
朝廷赈灾的消息早为身在岐棘山蝗神观的苏章文所知。此刻,身着八卦道氅的苏章文正持桃木剑,掐诀念咒,围着醮台,按着七星斗阵时缓时疾地行走,口中不停祷告。若天地有耳,听到的一定不是为民祈福的祷词,而是“天灵灵,地灵灵,护佑苏子成头功……”
身后,数十个毫无表情的年青道士看着苏章文在烟雾缭绕中,山猴一般地跳来跳去。
“不——好——了!”一个中年道士自山下慌慌张张地跑来,苏章文依然走完七星阵法,方才睁开眼睛,瞪了一眼尚未站稳的道士:“魏庄,你身为大师兄,也是一方亭长,慌张什么?”
“大事不好!”身材高大、青面细眼的魏庄屈着身子,愁眉苦脸,“仙草没了!”
“紫萦仙株?银萼龙胆草?”苏章文面带怒容,“你不是一直守在黑石峰下吗?”
“老虎也有打盹之时呀!”魏庄嘴尖皮厚腹中空地辩解,“况师父又派我前去飞龙寨劝说魏延,实乃分身无术!”
“罢了!”苏章文略一思索,“要是老夫没有猜错,此事一定与张伯祖相干!他要用这几株仙草做药引,驱瘟神!”脸色一沉,“老匹夫胆大包天!宫中贡品他也敢用!”
“那怎么办?”魏庄趋前,“我这就去找黄公,他可是答应过我,以仙草救我叔公。”
苏章文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将作法的木剑交给贴身道士,又接过道士递来的麈尾,搭在臂弯,向观内缓步走去。魏庄跟着几个道士尾随进观。
苏章文坐下,几个道士低头侧立两旁。苏章文接过道童捧来的茶水呷了一口,扫一眼心虚的魏庄:“仙草没了,如何让本师为陛下炼制仙丹?”加重语气,“失了仙草,拿什么去救你叔公?”
“我受命前去飞龙寨招抚堂弟魏延,也就去了两天,谁知道就发生此事!”魏庄叩首,“我这就带人去涅阳城济世坊,把仙草给抢回来!”
“抢回来?谈何容易!你有何凭据?”苏章文白了魏庄一眼,“黄公出尔反尔,将仙草赠予张伯祖,你又能如何?此事我先给你记着账!”摇着麈尾,默了默,“魏延你可见到?”
“见到了,见到了!”魏庄连忙应着,“我带着赵常侍手谕说动了他。堂弟因家中变故,暂时栖身山林也是无奈之举。他一身本领,也想为朝廷效力,只是报效无门!”
“哦,迷途知返!”苏章文表情转晴,“人呢,带来了吗?”
“就在观外!”魏庄松了一口气,“可否让他进来?”
“那还不快请?”苏章文笑着起身,清了清嗓子,“有请魏延壮士!”
身材高大、粗眉大眼的魏延闻声,大踏步入内,正要施礼,被苏章文笑着扶起:“久闻你武艺高强,为人仗义,今日一见,果然英武不凡,气度超群。”
“朝廷要为家翁昭雪之事,全仰仗天师了!”魏延拱了拱手,“不过,赵常侍手谕中提及戡乱之事,还望明示。”
“对对对,今日,老夫奉旨前来戡平乱贼,还望你随老夫出山,为朝廷效力,不枉你一身本领!”苏章文让魏延落座,挥了挥麈尾,示意道观其他人退去,只留下两个看茶的心腹道士和魏庄。
“请天师明示!”魏延看一眼苏章文,“若能为家翁昭雪,魏延万死不辞!”
“魏壮士果然快人快语——好!”苏章文干笑两声,压低声音,“今有朝廷乱贼以赈济南阳郡灾民为由,窃取内库千万钱粮药草,企图收买人心,趁机作乱。赵常侍望你带着飞龙寨兄弟投诚官军,与我合兵一处,就在鹰愁涧,将乱贼一网打尽,夺回钱粮药草!”
“要说,南阳郡再次遭受伤寒大疫,百姓危在旦夕,理应救灾。”魏延虽是年轻,然颇有将才,不会因苏章文几句话就轻易答应,“既然是朝廷戡乱,该有陛下旨意。”
“果然是义士,颇通礼数!”苏章文跷指夸赞魏延,对侧立的道士吩咐,“设香案,请陛下旨意!”
两个道士安置好香案,苏章文掏出圣旨供在香案上。见魏延依然手按宝剑端坐着,并未起身下跪,苏章文表情复杂,又很快镇静:“魏将军可起身观瞻。”
魏延只好起身,扫一眼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赦曰:朕唯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今闻侍御史勾结内库,盗取钱粮千万,以赈灾之名,搜购民心,趁机作乱。朕特命中常侍赵卿率五百羽林军与太医苏卿招抚岐棘山义士,合同戡乱,钦此!”他不由暗忖:此旨意与赵忠手谕如出一辙,显然是矫诏!遂拱手苏章文,“苏天师,旨意好似与魏某并无关碍。”
“岐棘山三百义士皆你兄弟。”苏章文一副坦然的样子,“你出身名门,令尊曾为燕中将军,因擅自用兵、兵败乌孙被朝廷处置。若你此次随我戡平乱贼,赵常侍必上奏陛下,不但为令尊平反,也接受飞龙寨全体义士为朝廷效力!”
“什么义士?说是义匪倒是贴切!”魏延自嘲,“只是我想问清,苏卿何时招抚了岐棘山义士?”
“义匪嘛,当然该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苏章文脸皮很厚,“你和那些义匪兄弟也可以不接受招抚,其结果必是陛下震怒,让羽林军出手招抚。”
“好!我这就回寨,等待羽林军招抚!”魏延冷笑着,缓缓转身,“南阳郡守曾率兵招抚飞龙寨多次,每每送上不少性命和粮草。”
“兄弟,你可不要莽撞!”魏庄急忙插话,“咱飞龙寨弟兄都是庄户百姓出身,拼不过羽林军之铁甲硬弓。况且,令尊生死就在赵常侍一念之间。”
“你枉为男儿,永远是软骨头!”魏延鄙夷地看魏庄一眼,“凭我手中錾金琉璃刀,坐下乌骓马,莫说五百羽林军,千军又如何挡我?家翁蒙冤数载,我险些被充军边塞。若被轻易招抚,一旦朝廷反悔,我和兄弟们岂不被瓮中捉鳖?再说了,招抚弟兄们总该有些钱粮支应,也好安顿各自家小。”
“最后这句话该给我说。”苏章文皮笑肉不笑,“招抚你和弟兄们自然要考虑周全。每人千钱如何?”
“今天下大乱,千钱难买一石粮。”魏延存心讨价还价,“此次配合羽林军行事,钱归你,粮草药材归我。”
“看来,你已与赵常侍有了说法,”苏章文心里明白,“说定了!”
“哈哈哈,果然是老狐狸!”魏延大笑,看着苏章文,“一句话就被你招抚了!”
“这是一句话吗?”苏章文也大笑,“你这个义匪山贼!”
“这次我带兄弟们随你行事。”魏延起身拱手,“待我见了家翁之后,再议招抚之事。”
“难道你信不过赵常侍手谕?”苏章文有些不悦,“赵常侍主管廷尉诏狱,一言九鼎。”
“我若非在岐棘山为匪,又与其他绿林好汉一枝同气,家翁恐怕早已非命!”魏延明白,张让、赵忠之所以未能处死家翁,只是害怕自己再去行刺,“不过,得赵常侍手谕,我才与尔等媾和。”
“不管如何,你我暂为同道中人,”苏章文大笑,“备宴!”
几个携着兵器的道士从观中夹壁里应声而出,对着苏章文施礼后,去布置酒菜。魏延大笑:“天师也是多心!”
“同道中人!”苏章文笑着反问,“你不也是一直按着宝剑?”
片刻后,观中条案上已摆好酒食。魏延与苏章文草草对酌,便要辞行:“我来时,留几个弟兄在观外,见我逗留过久,恐要多心。”
“也好!”苏章文也不挽留,“据我得知,乱贼已至许地,五个时辰之后就到岐棘山。赵常侍有令,就在鹰愁涧设伏,绞杀乱贼。”
魏延起身拱手,匆匆出观下山。
此刻,侍御史张松寒率奉旨赈灾的车队已过许地禹州界,隐约可见远处苍茫的岐棘山。
“我已多年未回南阳郡,还真想念涅阳城!”持重清雅、胡须花白的张松寒看着远方,对差了半个马身距离的洛阳西城校尉张曼成感叹,“没想到这次赵常侍竟捐弃前嫌,让我和你一起回乡赈灾。”
“张让、赵忠岂是心胸宽广之人?”身材健硕、修眉朗目、顶盔戴甲、手持长枪的张曼成摇头,“去岁,御史曾因中常侍推行修宫法而擅加田亩赋税之事与张让不合,今岁又弹劾赵忠贪墨西园金玉堂之财物,此二人岂能罢休?”
“我身为侍御史,弹劾不法乃职责所在。”张松寒为张曼成宽心,“张让、赵忠乃陛下最为信赖之人,岂能不为陛下着想,为大汉社稷着想?”
“若二人为社稷着想,就该派出羽林军押送赈灾钱粮!”张曼成面带忧郁,“今天下连年灾祸,山匪蜂起。你我此行所过之地,多有匪患。而朝廷名言赈灾,却只拨付两百老卒押送钱粮物资,岂非故意让匪众来抢?说不定,他们让张御史奉旨赈灾就是一个圈套。”
“圈套?”张松寒心中一震!想起离开洛阳时,与自己有些交情的中常侍封胥言语中透着玄妙:让自己昼行夜息,小心行事,要记着岐棘山的蝗虫厉害。心念至此,不由轻叹:“再有几个时辰,就到岐棘山了。听说那里有蝗虫大神,厉害无比。”
“蝗神不可怕,鬼魅才可怕!”张曼成轻磕战马,与张松寒并辔而行,“圈套说不定就在那里。”
“那又如何?”张松寒淡笑,扭头扫一眼运载钱粮的大车,“只要能让百姓活命,就是张君侯、赵常侍真设了圈套,我也钻!就如同你义父当年一样!”
“当年义父为救百姓,未待朝廷旨意,擅自开仓赈灾。”张曼成感慨,“若非御史和朝中清流为我义父请命,恐怕……”
“至今尚有一些官员还在为他叫屈。”张松寒透着关切,“也不知你义父现在可好?”
“义父被削职为民后,倒也逍遥。就在故乡山村里打猎采药。”张曼成显然挂念义父,“我让子诺代我尽孝。”说到这里,不由想起女儿,含着爱意,“我那女儿自幼失母,养成了男儿个性。不爱女红,偏喜舞枪弄箭。义父对她爱怜有加,精心教她骑射。”
“这就好!有你义父为师,想来令爱必是武艺出众。等赈灾之后,老夫随你前去看望!”张松寒点头,“尤其是你义父,他不计个人得失之品德,是我辈之楷模!”
张曼成也由衷感佩:“你和我义父一样,也是只为百姓着想、从不计个人得失之我辈楷模!”
“言重了!我这次回乡赈灾,也存有私心。”张松寒摇首轻叹,“数年不见机儿,想来已是成人。”
“听闻二公子自幼聪慧,苦读圣贤之书,品行端正。”张曼成也知道张机,“又被南阳郡举荐为孝廉,未来可期!”
“机儿聪慧不假,不过,他虽读圣贤书,却多是医书。儿时,他从史书上看到秦越人望诊齐桓公之事,就对秦越人非常钦佩,尤其对秦越人‘治未病’之说兴趣浓郁。当今名士何顒曾对他评价:‘君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将为良医。’说他是一个深思熟虑却不高调之人,如果学医,必将成为良医。何顒观人,向来准确。故而,张机即使被举了孝廉,他也未必愿意走向仕途。”张松寒感叹中也有欣慰,“他自幼立志,要成为医术高超之大医。”
“当今天下疫情不断,二公子愿为大医,实乃百姓之福!”张曼成建议,“到了郡地,末将便请二公子前来,随张御史一起赈灾。”
“也不知道机儿现在医术如何,”张松寒有些感伤,“这些年,我张家族人死于数次瘟疫者十有六七,不下百口。”
说话间,车队逐渐进入山中,道路崎岖,山势陡峭。冬日料峭的风穿过山谷,风声凌厉,一派肃杀。
游哨回报:“前面就是许地、宛地交界岐棘山,此处鹰愁涧地势凶险,常有山匪出没!”
果然,前面山势突兀,乱石排空,杂树横生,山路难行。
“鹰愁涧?”张松寒吃了一惊,“这里莫非有座蝗神观?”
“正是。蝗神观不大,墙垣破败,也无香火。”游哨拱手回禀,“蝗神观下面就是鹰愁涧。穿过涧底三里山道,就进入南阳郡了。”
临近山涧,山风愈烈。头顶的云层也在不经意间聚集加厚,零星雪花开始飘落,让张松寒不由打个寒战:“听闻此地多有山贼流寇。赈灾事大,朝廷为何只派这些老卒护送赈灾粮草?!”
“虽是老弱兵卒,却一个个身经百战。放心,我等誓与钱粮共存亡。”张曼成仰头看山,再看地形山势,心中虽然亦知朝廷赈灾有诈,然此时只能前行。为提士气,他举着手中长枪,高声应道:“即使真有山贼流寇,无惧也!”
“天公偏偏不作美!”张松寒斟酌着,“若我等安营于鹰愁涧外,只怕一夜风雪过后,涧底道路结冰,难以通行。我等因此而耽误救灾,罪莫大焉!”
“若是接连几天风雪,不知疫情又要夺去多少百姓性命。”老练持重的老军小校建议,“还是想办法早点儿穿过鹰愁涧。”
“天色虽晚,然雪光映照,尚可赶路。”张曼成也担心救灾钱粮为大雪耽误,“再说了,山匪遇此天气,说不定窝在山中睡觉呢!”
“还是小心为好!这些钱粮可是救命之用!”张松寒还是有些踌躇,举首望天,只见雪花窸窣有声,似乎正在加密,只好咬牙,“传令下去,分前中后三军,快速通过鹰愁涧!”
三声清脆的鞭响炸过,张曼成挺起长枪,一马当先,带着数十个雄健军卒在前;张松寒和数十个老卒居中;其余士卒由老军小校引领,负责断后。车队犹如一条蜿蜒的巨蛇,快速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