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旷野,天高云淡,一览无余。
一辆破旧的牛车缓缓行驶在村路上。
牛车里,身着素袍的张伯祖慈祥地看着张机:“机儿,这次郡里之行,褚使君举你为孝廉,实乃士子之荣耀。”见张机清俊的面容上不见快意,倒有一丝忧郁,张伯祖微微皱眉:“怎么,你有心事?”
“满眼寂寂,素秋难敌!”张机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原野,泛着青霾的树林,蘑菇般散落的村子,叹了口气,似答非答,“初秋了,天下却无秋意……”
“是少了些秋意,毕竟自春天以来,滴雨未落。”张伯祖看一眼空荡荡的原野,又将目光收回张机身上,“不管怎么说,褚使君对你孝顺亲长、廉能正直之行,赞不绝口。”
“伯翁,孝顺亲长乃人之大防,廉能正直乃为官必就。南阳郡士子有这等品行者何止千万?机儿自忖,若非家翁在朝为官,岂能唯我被举孝廉?”张机露出一丝苦笑,“况机儿所思,不在朝堂,而在乡野,不为仕,愿为医。”
“不为仕,愿为医!”身为良医的张伯祖显然知道张机心思,不由想起南阳名士何顒评张机“君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将为良医”,微微摇头,“难道你还介意伯求(何顒字)先生之语?”提高声音道,“依我看来,你善思好学,聪明稳重,哪里缺少做官气质和风采?既做好官,又为良医岂不更好?”
“伯翁对我教诲良多,唯此言不敢苟同。”张机望着张伯祖,“为官者要勤于执政,执法为民;为医者要医者仁心,有医无类。二者之间虽有相通之处,却又诸多分别。既为好官又为良医,显然有悖于常理。毕竟,人生精力有限,勤于政务,疲于官道,又如何埋首典籍,勤求古训,博采众长,苦研医方?”
“机儿长大了,越来越有主见!”张伯祖嘉许地点了点头,“你自幼笃实好学,博览群书,尤喜精究方术。你读史书上关于秦越人诊病虢太子和望色齐侯之事,每每为秦越人‘治未病’而激动不已,赞叹不绝。”不由感慨,“我尽心传你医术,何尝不想让你比肩秦越人?只不过,你尊翁在朝为官,你又刚刚举为孝廉,青春年少正可大有作为,我岂能以一己之私去阻你前程?”
“前程?大医者,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生长全,以养其身。其前程在于医天医人,更在于能否拯救当下之人。”张机看向道路前方,“这次去郡里一路所见,河流断流,大地龟裂,令人心焦。”收回目光,摇首轻叹,“我担心……”
“是啊,人畜饮水难以为继,地里庄稼颗粒无收。”听张机一说,性情淡薄的张伯祖虽不再为张机被举孝廉而喜悦,但还是不愿张机说出心中的担忧:“大灾之年,瘟疫必起。”这些年,南阳、荆州、冀州等地此起彼伏的瘟疫,已经夺去了太多生命,即使张家族人死于瘟疫者也十之六七。所以,想起“瘟疫”二字就害怕。
“伯翁,你看——”张伯祖顺着张机略带惊诧的目光看去,不远处,一白须老者颤抖着身子,正拿着破瓢为禾苗浇水,“刺——”,落地的水注溅起一丝白烟。
“吁——”,牛车缓缓停下。张机跳下牛车,欲向老者问话,却见老者晃了晃身子,无力倒地。
“老丈,你怎么了?”张机轻喊着,急忙奔到老者身边,正要将他揽起,被张伯祖厉声喝住:“机儿,别动!”
张伯祖从牛车上下来,将一块干净的药帕递给张机:“掩遮口鼻,为他把脉。”
张机仔细为老者把脉后,表情顿时凝重:“缓脉高热,肝脾肿大,面有中毒之色。恐怕……是伤寒!难道伤寒瘟疫卷土重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张伯祖面色沉郁,“这老者可否有救?”
“从脉象上看,伤寒初发,还有救。”张机直起身,让车夫拿来一领蓑衣将老者裹起,安置在牛车上,向涅阳镇赶去……
涅阳曾是光武帝爱女的采邑,位于岐棘山东南的涅水北岸。史载,涅阳公主美丽端庄,才情如虹,曾悠游于涅水之畔,袅娜而舞,婉转而歌,作《涅水之阳》。地因人胜,人因地名,涅阳虽为南阳郡辖县,也曾经繁华。纵横十三条大街里,阡陌着七十二巷,杂陈着五行八作的营生,生活着三教九流的百姓。尤其是涅水渡口,热闹非凡,逶迤着各色帆船及小舟,载着粮食瓜蔬、山中土产,随时顺水而下汉江,转往襄阳、江陵、夏口等地。只是这些年被接连不断的瘟疫冲淡了繁华。在秋日的黄昏里,涅阳镇隐约浮动着几丝美人迟暮的怅惘。
穿过几条略显萧条的街道,牛车停在离渡口望楼不远的“济世坊”医馆门前。医馆虽说位于青石巷尽头,略显偏僻,但由于馆主张伯祖医术高明,医德高尚,再加上医馆所在的位置方便药材采购和就诊,遂有了规模。济世坊沿街门面阔约十数丈,一溜褐瓦覆顶、青石为基的白屋透着洁净。院中,占地百丈的院落被一棵葳蕤的梧桐树分为前后两院:前院为坐诊之所,摆满药具,数十个高大的药柜依墙而立;后面小院有十几间以黄泥白茅搭设的素洁医坊,用来安置病重患者。院后一方药圃、一片竹林,郁郁葱葱,笼烟纳翠,一直蔓延至涅水的金龙潭边。
牛车甫一停下,几个年轻郎中便围过来,一边安置老者,一边向张伯祖、张机问安。郎中们本想就张机被举孝廉之事讨个彩头,见张机表情如故,不见一丝喜色,只好按下话题。张伯祖也不歇息,开始为等候多时的病人诊病,张机打横坐在一侧,悬笔记着药方,再交给身后的郎中去配药。待候诊的病人一一去后,已是掌灯时分。
简单用过粥食,张机随张伯祖缓缓穿过院后竹林,来到涅水河边的揽月小亭里,稍事歇息。看着月下悠悠涅水和对岸的苍茫蒹葭,张伯祖总算放松些心情,问起张机:“那老者病症如何?”
“从脉象来看,是太阴伤寒之症。”张机皱起愁眉,“看其形容,高热、中毒,又有焦渴之症。如何施药,须与伯翁商议。”
“机儿所言极是。老者病象复杂,要辨证论治。”张伯祖想了想,“医馆病者也多是伤寒,因体质不同,病象各异,但无外乎太阴伤寒与太阳伤寒之间。咱俩商量着,你来开药方。”
“我开药方?”年轻的张机望着张伯祖信赖的目光,心中一股暖流涌过,不由滋生几分自信,也就挺胸认下,“伯翁,我意以桂枝汤来调和。用桂枝为君药,解肌发表,散外感风寒,再用芍药为臣,益阴敛营。桂、芍相合,一治卫强,一治营弱,合则调和营卫。加之,以生姜发汗,以红枣温补,以炙甘草为佐药,益气和中,合桂枝以解肌,合芍药以益阴,调和诸药。你以为如何?”
“本方只有五味药,”张伯祖认真琢磨后,眼睛一亮,“但配伍严谨,散中有补。”不由点头夸赞,“好!此桂枝汤滋阴和阳,调和营卫,乃解肌发汗之总方也!”
“伯翁过奖。”张机淡笑,就着月光,提笔写下药方:桂枝三两,芍药三两,生姜三两,大枣十二枚,甘草二两。按此配伍,漫水煎制汤药。
“七日为一疗程,”张伯祖补充,“辅以隔离之法。”
“甚是!”张机点头,“以病症归类,辨证诊治。”
夜深,皓月当空。漫溢的月华织成柔软的纱网,将虫鸣、菊香、河流以及所有的景物轻轻笼罩,一草一木都似乎隐藏着秘密,色彩朦胧,如梦如幻。张伯祖和张机讨论药方,尤其是得此良方后,反倒睡意渐无。望着远处泛着细细月华的金龙潭上,清雾袅绕,光影婆娑,张伯祖不由想起一桩久远的、隐秘的玄事:“三十年前,涅水曾发生过一件梦一般的玄事。自那以后,就有了伤寒疫病接连折磨人间。”见张机期待下文,张伯祖淡笑着,“你就当作梦话来听……”
那年酷夏,天被乌云笼罩多日,闪电若鞭,响雷滚滚,却久震无雨,令人胆悸而疑惑。张伯祖的师父窦滨乃显亲侯窦固与涅阳公主之后人,家世显赫。年轻时也曾仗剑壮游天下,诗赋武艺会友,走遍大江南北,广增学识。及冠被举孝廉后,见河山飘摇,世事混浊,非清明之象,加之先辈突遭宦官构陷,家道中落,只得弃绝功名之念,醉心岐黄,作隐居谋生之计。他天资灵秀,诗经骚赋史论,出口可咏,各家学派经典,得其奥旨,尤于岐黄之术,多有创建发微。只是他性子散淡冰冷,好玄学冥想,少与人言。
时见天有异象,涅阳人心滚沸,惶惶不安,纷纷向窦医师询问缘由。但不管何人来问,他总是一句话:“人会病,天亦会病,等着看吧”,将涅水父老的心又高高吊在云雾里。临近中元节,窦医师不再出诊,只埋头擦拭着祖传的青铜匕,不时试着游丝般的刀锋。此匕长约尺余,暗嵌龙纹,被他当作药匕系在腰间,看似平常,却从不离身。流火的中元夜,他收拾起药匕,带着年青的张伯祖来到涅水渡口的望楼上,就见一阵猛似一阵的热风卷着粗大的沙尘,若似巨蟒从岐棘山中冲天而起,跌宕而来,最后虹吸般地盘绕在金龙潭上。当夜,暴雨如注,涅水混沌暴涨,金龙潭水宛若鼎沸,雷雨交加中又似乎杂着怪物怒吼,猛烈而持久,声震百里。黎明时分,虽说云散雨住,涅水复清,但一夜暴风骤雨还是吓坏了涅阳人,皆闭门不出。
东方初曦,空气中还带着一丝丝雨腥,窦医师便拽起梦中的张伯祖:“徒儿,快随我去收拾妖物。”
“到底是何方妖物作怪?”满怀疑问的张伯祖随师父划着小舟,荡入涅水深处的风铃沙洲。沙洲上芦苇茂盛,雾气缭绕。未及靠岸,惊见一条数丈长、碗口粗的巨蟒横卧在苇丛中,一动不动。蟒首有冠,状若红色蘑菇;腹壁黄白,透着四爪。正身皮色若铁,鳞甲如铠,身上多处雷击焦痕,白骨森然,乌血溅地,显然已死多时。
“果然是忽律作怪!”师父驻舟停篙,带着张伯祖小心地登上沙洲,拨开苇荡,绕着这条忽律仔细查看,“忽律又名地隐,乃蛟龙之邪脉,多居于山中溪潭石穴下,声如牛鸣。倘见岸边、溪谷或行舟之人,即以口中毒雾缠绕,人常遭其患。”加重语气,“待其修行千年,便能兴风作浪,夺水入海,化蛟成龙。”
“涅水自古并无此物。莫非在岐棘山中修炼成妖,来此做害?”张伯祖疑惑更甚,“只是不知被何种神力所伤,竟然暴毙。”
“涅水金龙!”师父看着远处泛着墨绿细波的金龙潭,“忽律要夺涅水入海,便与涅龙遭遇。昨夜二者绞杀,雷霆万钧,惊天动地,显然是涅龙祭出了龙珠。”师父直了直身,扫一眼四处倒伏的芦苇,“虽说涅龙以龙珠殛死忽律,然失去龙珠,恐怕也会受伤不轻。”
二人来到忽律近前。师父拔出药匕,小心摘下忽律颌下的拳大骊珠,以锦帕细细包裹,放入腰间药袋;然后将药匕交给张伯祖,让他将忽律剥皮抽筋。“忽律鳞皮可做护身软甲,坚韧无比,能抵箭锋;龙骨烘焙入药,强筋健骨,提升体力;龙胆醅制丸剂,祛风除湿,镇心安神。”师父指导着张伯祖解剖忽律,“骊珠更是驱疫灵丹。”二人忙活数个时辰,才将忽律深深掩埋。
“后来呢?”张机听得故事有趣,不由发问,“真有涅龙?龙珠乃龙君之精魄,若失去龙珠,必心力受损,岂不大病?”
“天地玄妙,无奇不有。‘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张伯祖望着悠悠涅水,语气淡然,“龙君为天地正道,护佑涅水及两岸众生。这些年天象怪异,朝政如崩,不闻天雷,更无甘霖普降,想来是涅龙除妖受伤,心力不足,不能发雷掣电。雷者,诛邪除恶,乃天地之正声也。雷电不发而致云雨不谐,人间灾疫丛生。”
“如此说来,人可病,龙亦可病,龙病乃天病也!”张机霍然开悟,“机儿不才,愿医天病。”
“好志向!你既怀天地仁心,就更需潜研医术。”张伯祖手抚张机肩膀,仰望星空,“天病久矣,须以龙珠医治。然龙珠乃坎火离水混成、阴阳交合之奇宝,内蕴天地正气。故而,炼珠之材难觅,炼珠之人更是背负天下苍生使命,可遇而不可求。”
“天下事无非人事!”张机目光坚毅,“我愿不辞万苦,甘为炼龙珠者!”
“好志向!”张伯祖露出一丝欣慰,“对你讲起这桩似梦非梦之玄事,就是希望你能承担起救护万民之责。然炼制龙珠,断非易事,必九死一生。”
“我有仁爱心,更有不死心。故无惧!”张机默了默,“不过,机儿愚钝,尚未知如何炼制龙珠,更不知何处取材。”
“炼丹者首以人体为丹炉,依阴阳之变、五行生克、天人合一、天人相应之变,熟知医理、武学之大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纳外气、养内气,和阴阳、通经络,是谓练内丹;再以龟鼎为炉,采天地药草、朱砂云母,饵以五金三黄、空青戎盐,修和炼制,融合成丹,是谓外丹。”张伯祖释疑,“我以为,以内丹涵养外丹,方能大成。”
“内丹炼心,外丹大用。”张机似有所悟,“吾道悠悠,万死不辞!”
月已偏西,有雁夜飞。远处苍茫的蒹葭荡起薄雾,涅水泛着细鳞似的微波,溅溅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