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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洋:明君到魔鬼的无缝对接(1 / 1)


他曾经那么的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意气风发,到后来却又那么的罄竹难书、荒唐暴虐。历史上由好转坏的皇帝不少,但像他这样改变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如此面目全非的,实属罕见。他把一切都做到了极致,曾经隐忍到极致,后来混账到极致,一个疯子能干的事情,他都干过,一个疯子想干却不能干的事情,他也干了。他用令人发指的所作所为,重新诠释了“禽兽不如”的真正含义。

武定七年(549年)八月的一个夏夜,邺城城北东侧的柏堂内,人影攒动,坐在床上的那位时而急迫发问,时而皱眉深思,床下的几位你一言我一语,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商议的绝非等闲之事。

东柏堂是当时东魏第一权臣高澄的办公衙署,同时也是他用来“金屋藏娇”的地方。

这个“娇人”叫作元玉仪,她原本是北魏高阳王元雍世子元泰的一个小妾所生的庶女,当年河阴之变中,元泰和他老爸元雍都被尔朱荣所杀,元玉仪四处流离,曾经在孙腾府上做过歌妓。朝廷为河阴之变的死难者平反昭雪后,元玉仪找到承袭高阳王爵位的元斌,想要认祖归宗,但元斌却不肯认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元玉仪只好又一次流落街头,所幸她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高澄,这位高家大公子从晋阳来邺城朝觐天子,无意中遇到了元玉仪,顿时被她的美貌风姿所吸引,于是将她带回东柏堂包养起来,并奏请当时的孝静帝封元玉仪为琅琊公主。

风流好色的高澄,一生拥有许多女人,但对元玉仪的感情超过了其他人。

中书侍郎崔季舒是高澄的密友,他有一个重要的使命便是帮着高澄到处寻访美人。高澄得到元玉仪后,对崔季舒说:“你经常替我选美女,可选了那么多,都没有我自己得到的这般与众不同。”

崔暹是帮助高澄肃贪的干将,此人铁面无私,高澄担心他因此事进谏,故意不给他好脸色看,没想到崔暹来见高澄时,故意将袖子里的名刺(名刺是古代人拜访时互通姓名的名片)掉在地上,高澄十分奇怪,身为宠臣的崔暹来自己这里根本无需这个东西,崔暹却道:“我尚未拜访公主呢!”高澄喜出望外,拉着他的手去见元玉仪。

既然是高澄的府邸,坐在床上的那位无疑是高欢的长子,权势熏天的大将军高澄,下面的三人分别是散骑常侍陈元康、黄门侍郎崔季舒和吏部尚书杨愔。

他们身居高位,都是高澄的心腹,特别是陈元康,深得高欢高澄父子两代的高度信任。陈元康是高欢的“贴身大秘”,他能获得这样的位置要感谢两个人——司马子如和高季式,因为这两位把高欢原来的“首席秘书”孙搴给喝死了。孙搴很有才,高欢对他非常重视,以至于他写檄文时,高欢亲自为他吹火取暖。但孙搴交友不慎,与司马子如和高季式聚会时因喝得太多而酒精中毒身亡了。

高欢亲自到孙搴的灵堂哀悼,大呼“折我右臂”,要求司马子如和高季式给他赔秘书,司马子如推荐的是《魏书》的作者魏收,而高季式推荐了陈元康。魏收有个毛病,便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这是给领导当秘书的大忌。而陈元康不仅嘴巴很严,而且记忆力惊人。高欢有一次外出,临行前把陈元康带在身边,自己在马上下达了九十多条指令,陈元康都记得一清二楚,于是很快就成为高欢最信任的人。

邙山之战中,面对溃败的西魏军,陈元康力劝高欢乘胜追击,一举消灭宇文泰,但高欢没有听从,留下了一生的遗憾。他病重时对接班人高澄说:“邙山之战,我没有采纳元康的建言,才给你留下现在的祸患,我为此深感悔恨,死也难以瞑目。”

作为领导的贴身秘书,陈元康经常和高欢家人打交道,他还充当了高澄“保护伞”的角色。高欢对朝臣将领很少发火,但却是一个“狼爸”,他经常揍高澄,有次揍完后气呼呼地告诉陈元康,没想到陈元康劝他:“大王教训世子,自有礼法规定,您应该依照仪刑办事,而不必动手动脚。”言辞恳切,甚至流了眼泪。从此以后,高澄挨打的次数急剧减少。高欢实在忍不住,偶尔揍一下后会叮嘱左右:“千万不要让陈元康知道。”

因此高澄和陈元康的关系很好,高欢死后,陈元康继续受到重用。

高澄和他的心腹们商讨的确实不是一般事宜,而是要逼迫当朝天子孝静帝元善见禅让,从而改朝换代,让高澄坐上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

由于此事极为机密,所以高澄让无关人员统统退下,只留下两个属官王纮和纥奚舍乐门外执勤。

四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惊天血案即将发生,而他们都将成为受害者,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制造血案的并非什么政治仇敌,而是一个厨子。

这个厨子叫作兰京,史书上说他原本是南梁大将兰钦之子,在与东魏交战时兵败被俘,然后被分配到高澄府上当了厨子,从将军之子沦为灶前伙夫,这样的命运转折简直是断崖般的。

兰京当然不适应如此剧烈的角色转化,他的父亲兰钦想用钱将儿子赎回去,但被高澄拒绝。兰京也多次哀求高澄放自己一马,自己若能够回到故土,将对高澄感恩戴德一辈子。没想到高澄非但拒绝,还骂道:“如再啰唆,我就杀掉你!”兰京心里从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就在四人密谋时,兰京进屋送饮食,等他退下时,高澄对其他三位说:“我昨天梦见这个奴隶用刀砍我,应该马上将他除掉。”

高澄不曾想到,自己随口这样一说会惹来杀身之祸,尚未走远的兰京听到了这句话,他心里仇恨的种子顿时开花结果。

兰京将利刃藏于盘底,接着又进来送食,高澄大怒斥责道:“我没有下令,你怎么进来了,赶紧滚出去!”兰京大喊一声:“我来杀你!”说时迟那时快,他手持利刃向高澄扑了过来。

高澄见状大惊失色,急忙从床上跳下,但时运不济,关键时刻他居然崴了脚,不能行走,只好钻到大床下躲了起来。

另外三位见势不妙,各显神通,杨愔反应最快,拔腿就跑,成为第一个成功逃脱的。崔季舒想必经常来东柏堂,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转身跑到厕所里隐蔽起来。只有陈元康挺身而出,站出来与兰京搏斗,但手无寸铁的他根本不是兰京的对手,胸膛和腹部被刺中,肠子都流了出来,无法支撑,重伤倒地。

门外站岗的王纮和纥奚舍乐听闻屋里乱成一团,赶忙进来救援,不料兰京的五个同伙也闻讯赶来,将两个属官砍成一死一伤。

高澄的末日就此来到。

兰京等人将大床移开,对着已经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高澄一通乱砍,鲜血飞溅,刚才还在做着“皇帝梦”的高澄,就这样“皇位未登身先死”,被乱刀砍得血肉模糊,不成人样。

很快,高澄的二弟太原公高洋便赶到了凶杀现场,事发时他在城东头的“双堂”,听闻消息后,显得格外镇定,好像事先知道似的,然后带兵迅速赶到东柏堂,将未来得及逃走的兰京等六人抓住后,第一时间砍成肉泥,然后对外宣布:“奴才造反,大将军受伤,没有大碍。”

这就是东魏历史上著名的“东柏堂之变”。

过程看上去比较清楚,属于个人泄愤杀人。但仔细琢磨一下,就会觉得疑点重重,主要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杀人犯兰京,一个是最早赶到现场的高洋。

先说兰京,从事变整个过程来看,他属于典型的“激情杀人”,由于听到高澄的狠话,兰京临时起意。可最大疑点是在动手后,居然有五个同伙第一时间跑来帮忙,显然像是提前约好的,而且从他们对付王纮和纥奚舍乐的身手看,不是一般的伙夫,整个事件看上去像是策划已久的。

再说高洋,这个高澄的同母胞弟,平时表现得极为低调,低调到众人基本忽视了他的存在,他给人的印象是沉默寡言,甚至举止木讷,但这次行动却极为迅速果断,好像提前有预判一样,而且抓住了兰京

和他的同伙,未经询问直接将其处死,没有留下任何一个活口,导致整个事件变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谜案”。而且事后迅速封锁高澄被杀的消息,直到四、五个月后才对外公布。

整个事件谜团一个接着一个,首先,早在刺杀事件发生之前,民间曾流传着这样一首童谣:“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高竿”预示“高”姓,“水底燃灯”则预示着“澄”字。童谣的寓意很明确,就是高澄要死,不要小看童谣,在古代政治中童谣不会凭空流行,往往是被一些政治家利用,作为改朝换代舆论宣传的工具。

其次,事件发生前几天,崔季舒曾无缘无故在皇宫北门外诵读起南朝诗人鲍照的一首诗,其中有“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两句,读到这里时,崔季舒悲不自胜,泪流不止,旁边的人见了都感到奇怪不已。

最后,事件发生时,高澄的七弟高涣正在西边学习,听到东柏堂有动静,大惊失色地说了一句:“大兄必遭难矣!”好像已经知道事变的最终结局。

这起凶杀案疑点重重,实在难以捋出一个清晰的头绪,但从后来结果看,高洋是此次事件最大的受益者,再联系上事变前后他的反常表现,以及他和高澄的微妙关系,所以不少人把他当作最大的嫌疑犯。

因此有人试图还原这场事变的真相:当高澄坐镇晋阳的时候,表面上极为低调的高洋暗地里结交联络邺城的一众文武朝臣,这其中包括素来受高澄信任的吏部尚书、侍中杨愔,黄门侍郎崔季舒等。当高洋得知了兰京与高澄的矛盾后,立即暗中与兰京联系,双方经过密商后达成了某项秘密协议。对于这个协议,杨愔知道,崔季舒也知道。所以当兰京持刀冲入东柏堂时,事先知情的杨愔与崔季舒跑掉了,只留下另外三人与刺客搏斗,结果两死一伤。而此时高洋却早已聚集兵士,在得到事发的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随即下令封锁东柏堂,并第一时间将兰京等人处死。

真是这样吗?说不清楚,每个人都可以天马行空想象一番。

真凶是谁不好说,最倒霉的是死在床底下的高澄,他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皇位,却没想到被一个厨子活生生地拉了下来。

在此之前,他太顺利了!

高澄作为高欢的长子,早就被确立为接班人,从小就按照这个标准进行培养。高澄也不负众望,表现出远超年龄的成熟和才智,虽然年龄不大,但他经常被老爸叫去谈论国家大事,每次高澄都对答如流,分析得相当到位,丝丝入扣,令高欢颇感欣慰和信任。

高欢给他的最重要的一个任务,便是整肃贪腐,难度系数至少在9.5以上。

肃贪的目的是打压“四贵”。所谓“四贵”,是指高欢非常信任的四个心腹,分别是他的堂弟高岳、侍中孙腾、尚书右仆射高隆之、左仆射司马子如,因为高欢经常待在晋阳,让他们四个在邺城控制朝政,邺城人便把“四贵”这个称号送给了这四位。

“四贵”中除了高隆之稍好外,其他三位都是大贪官。史书上说高岳“性华侈,尤悦酒色、歌姬舞女,陈鼎击钟诸王皆不及也”。司马子如则“性既豪爽,兼恃旧恩,簿领之务,与夺任情,公然受纳,无所顾惮”。而孙腾“志气骄盈,与夺自己。纳贿不知纪极,官赠非财不行。肴藏银器,盗为家物,亲狎小人,专为聚敛”。四人中“腾为甚焉”,他成为这个腐败团伙的带头大哥。四人贪污受贿,恣意横行,搞得邺城乌烟瘴气,百姓对他们充满怨恨,高欢觉得应该给他们敲敲警钟,但自己又不方便出面,便让高澄完成这个任务。

武定二年(544年),高欢任命高澄为大将军,领中书监。高澄凭借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儿,一上台便对这些叔叔辈的权贵动手了。孙腾见他时,礼貌不太周到,高澄便命人将孙腾从坐床上拉下来,拖到门下揍了一顿。

高澄还让自己手下弹劾司马子如,说起来司马子如还是他的大恩人,高澄十五岁时与父亲宠妾郑大车通奸,高欢本来想严厉处罚他,正是靠着司马子如的全力帮忙,才最终渡过危机。但高澄此时却翻脸不认人,他下令将司马子如关进监牢,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司马子如,哪里受得了这等惊吓,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走投无路的司马子如只好给高欢写信说:“我从夏州拄了根棍子投奔相王(高欢),相王送我一辆不带篷幔的车,车上套着一头母牛和一头牛犊。牛犊在道路上死去,只剩下长着弯曲双角的母牛。其他东西,都是自他人那里掠取的。”言外之意是说自己拼了老命和高欢打天下,但除了一个敞篷车和两头牛外一无所获,只能想办法巧取豪夺。

高欢收到信后,写了条子给高澄为他求情:“司马令,我之故旧,汝宜宽之。”高澄这才把司马子如放出来。

高欢对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自然心知肚明,很多都是他授意的,父子俩分工明确,一个负责打压,一个负责安抚,同样还是司马子如,几个月后高欢见到他,看他面容憔悴,让他趴在自己膝盖上,亲自给他逮头上的虱子,并叹息道:“我亏欠你太多,走时多带些酒米和羊吧。”于是赐给他酒一百瓶,羊五百只,粳米五百石。

高欢经常对这些权贵老朋友说:“儿子浸长,公宜避之。”就是说,我这个儿子长大了,已经有些管不住了,各位还是要避让他为好。

高澄就这样在朝中树立了威望,另一个“高欢”呼之欲出。

武定五年(547年),高欢走到了生命尽头,临死前他对高澄说:“我虽疾,尔面更有余忧色,何也?”这个问话很有意思,按说老爸病重将死,儿子理应悲伤,但“知子莫如父”,高欢心里清楚高澄的悲戚之色,并不完全是因自己,而是另有心事。

高欢猜到了原因,他问道:“是因侯景吧?”高澄点头承认,心里为即将踏上黄泉路的老爸暗暗点赞,不由叹服姜还是老的辣。

侯景是高欢手下的一员大将,此人足智多谋,立了不少功勋,深得高欢信任,被封为河南大将军、大行台,拥兵十万,成为河南地区最大的势力,肩负着对抗西魏和南梁的双重任务。

然而侯景的眼里只有高欢,对高澄等人根本看不上,他曾对司马子如说:“高王在,我不敢有异心,高王一旦不在了,我不能和鲜卑小儿共事!”高澄在打压“四贵”时,也牵扯到了侯景,这更加深了两人的矛盾。

高欢既然知道隐患所在,自然对此早有准备。在他看来,唯一能与侯景对抗的是慕容绍宗,正因为如此,他始终没有重用慕容绍宗,为的就是留一个后手,他让高澄在自己死后,立即起用慕容绍宗,这样慕容绍宗定会肝脑涂地,对侯景形成有效的牵制。

高欢为了这一天,居然整整雪藏了慕容绍宗十年。

正月初一,高欢病逝,高澄选择秘不发丧,他这样做,主要还是为了防范心头大患——侯景。

实际上,在自己老爸病重之际,高澄就准备动手了,他以高欢的名义给侯景写了一封信,说是有要事需要商量,召侯景来晋阳一趟。在高澄看来,只要侯景离开了自己的地盘,便像没牙的毒蛇一般,任由自己处置。

但是他太小看侯景了。

侯景为了防范有人伪造书信,早与高欢有私下约定,两人的书信都要做特殊的标记,遗憾的是高欢没有将此事告诉高澄,这让高澄的“如意算盘”变成了“一招臭棋”。侯景接到信后,一看没有暗号,心里便猜的八九不离十,他有两个判断,一是高欢或许已经不省人事甚至死了,二是高澄要对自己下手。

面对这样的局势,他不能坐等灾祸来临,必须下先手棋,打主动仗,于是侯景起兵造反。

内忧外患同时袭来,这段时间对高澄来讲着实难熬,侯景不出意料的反水,而如果孝静帝元善见知道高欢死了,不知还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高澄一边派大将韩轨率大军征讨侯景,一边努力去稳住元善见。

孝静帝元善见早就听到一些风声,但又不敢确定高欢是否真的死了,此时恰好高澄来到邺城,元善见设宴款待他,想从高澄那里探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没想到高澄在宴会上不仅若无其事,而且又唱又跳,神采飞扬,搞得元善见觉得先前得到的消息应该纯属谣言。

高澄稳住孝静帝元善见后,加快了人事布局,将朝政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与此同时,南边也传来好消息,慕容绍宗不负众望,大败侯景。这位叛将先想着投靠西魏,无奈宇文泰对他并不信任,侯景又转投南梁,恰好梁武帝希望借侯景的力量进行北伐,接受了他的归附,封他为河南王、大将军。

在侯景之乱暂时缓解且基本控制朝局后,高澄觉得时机成熟,于是公开宣布了自己老爸的死讯,这距离高欢去世已经有半年之多,孝静帝为高欢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继而把高欢的一大堆头衔悉数给了高澄。

但高澄似乎并不满意,他父亲高欢在世时,虽然也是权倾朝野,但对孝静帝恭敬有加,而高澄却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位皇帝,一次他写信给崔季舒提及孝静帝时说:“痴人复何似?痴势小差未?”意思是“那个傻子现在怎么样了?他呆傻的程度比以前好一点了没有?”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高澄任命崔季舒为黄门侍郎,作为耳目监控着孝静帝的一举一动。崔季舒绝对尽责,对孝静帝“保护”得无微不至,以至于孝静帝元善见称他为“奶妈”。

孝静帝从此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有一次打猎时,他骑马跑得快了些,崔季舒差人传话提醒他:“天子不要跑这么快,大将军会怪罪的。”听完此言,孝静帝只好乖乖地勒马慢了下来。

这仅仅是个开始,一日高澄与孝静帝饮酒,或许是高澄喝得有些多,抑或是孝静帝喝得不够爽快,高澄居然将酒杯直接捅到孝静帝鼻子下,大声说道:“臣高澄劝陛下饮尽此酒。”

这哪里是劝酒,分明是逼酒,言外之意,这杯酒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没什么商量余地。

孝静帝忍无可忍说道:“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活?”

高澄看到孝静帝居然还敢反抗,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朕!朕!狗脚朕!”就是说他是长着狗脚的皇帝。这还不算,他还令崔季舒打了孝静帝三拳,然后拂袖而去。

对于孝静帝而言,这三拳打在身上,却痛在心里,一种从未有过的耻辱感瞬间淹没了他。更为憋屈的是这样的情绪无处发泄,还要装出宽仁大方的样子。被揍的第二天,崔季舒进宫去见孝静帝元善见,他不敢痛骂崔季舒,只能表示没有什么,一切都是误会,并且赏赐给崔季舒一百匹绢。

崔季舒不敢私自领受赏赐,把这事向高澄做了汇报,高澄对他说可以接受其中一段。自己连赏点东西也要经过高澄同意才行,元善见只好将一百匹绢捆在一起交给崔季舒,对他说:“这也是一段!”

元善见的痛苦指数爆表,因为他不是无能之人,恰恰相反,他文武双全,不仅文章写得好,武艺也高强,史书记载这位皇帝能够臂挟石狮子翻越宫墙,俨然是一位“轻功高手”,但生不逢时,空有一身本领的他,只能任由高澄如此地欺凌。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去。但元善见手中无兵无权,也只能暂时隐忍,心里的苦闷不得不通过其他途径来发泄,他经常吟诵谢灵运的诗:“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咏者有心,听者更有意,侍读老臣荀济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他联络元谨、刘思逸等人密谋暗杀高澄,准备事成之后,归政孝静帝。

但谈何容易?高澄大权在握,而且耳目遍布宫廷,为了实现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选择了“地道战术”,借口要在宫里的后花园建一座土山做景观,暗地里日夜挖掘通往城外的秘密地道,计划让孝静帝通过地道逃出京城,然后号令征集天下兵马,与高澄决一死战。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当地道挖到千秋门时,守门军士听到地下有动静,便报告了高澄,他令人调查,很快便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高澄随即派兵抓捕了荀济等人,他自己则带兵气势汹汹地进宫质问孝静帝:“我们父子两代为国家忠心耿耿,有什么地方对不起陛下,为什么要谋反呢?这一定是你身边的嫔妃出的主意。”说罢,便示意左右捕杀胡夫人等妃子。

孝静帝觉得已经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刻,也不再有什么顾虑,说:“自古以来,只听说臣子反叛君王,没听说过皇帝要谋反。你自己要谋反,又何必指责我呢?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是嫔妃,如果你想要弑君谋反的话,随便你什么时候动手。”

这席话说得足够大义凛然,气势上完全压住了高澄,高澄觉得自己说得确实不妥,连忙下跪磕头,哭着说自己有罪,并摆酒和孝静帝痛饮,以表谢罪之意。但高澄的好态度只持续了三天。他很快翻脸,把孝静帝幽禁在含章堂,下令将荀济、元谨等人全部用沸水煮死。

高澄原本不想杀荀济,他对荀济一直很赏识,当年正是他推荐荀济进宫去做皇帝的讲师的,对此高欢并不同意,他对高澄说:“我喜爱荀济,想保全他,所以才不任用他。荀济一旦进入皇宫,必定会失败。”然而,高澄坚决请求,搞得高欢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荀济被捕后,杨愔去看他,对荀济说:“你已是衰暮之年了,何必再如此呢?”荀济答道:“叱叱,气耳,何关迟暮!”就是说“去去,此一腔豪气,与年龄有什么关系!”杨愔劝不动,高澄亲自上阵,他问荀济:“荀公你为什么要谋反?”荀济来了一句:“‘奉诏诛将军高澄,何为反?”高澄觉得已经仁至义尽,既然荀济一心向死,也只好成全他。

处理了“皇帝谋反未遂事件”,高澄把矛头指向了被西魏占据的河南七州。

高澄派高岳、慕容绍宗、刘丰生带着十万大军进攻颍川(今河南禹州市),镇守颍川的是西魏名将王思政,双方实力对比悬殊,王思政手下只有八千人,但名将毕竟是名将,特别是王思政,尤其擅长以寡敌众,东魏军队围攻了将近一年,颍川城依然岿然不动。

慕容绍宗不是等闲之辈,他听从刘丰生的建议,利用颍川城旁边的洧水,在上游筑坝后将水改道,从而引水灌城,这一招果然灵验,颍川城很快便成为孤岛,东魏军队乘势进攻,城破指日可待。

但就在此时,东魏军队却发生了重大变故——慕容绍宗死了!

慕容绍宗死得极为怪异,经过是这样的:慕容绍宗、刘丰生乘船巡视堰坝,窥探城中动静。不料,突然狂风大作,风力极为强劲,竟然将坐船的缆绳吹断,失控的坐船顺着风势,直接跑到了颍川城下,城上的西魏兵用长钩钩住坐船,同时乱箭齐发,无奈之下,慕容绍宗只好跳水逃生,但不幸溺水而亡,终年四十九岁。刘丰生向土山游去,也被城上的士兵射死。

这位被高欢雪藏了十年的一代名将,从重新起用到壮烈牺牲只有一年半的时间,不过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大败南梁,赶走侯景,建立了丰功伟绩,算是圆满完成了高欢交给他的阶段性任务。

据说慕容绍宗对自己死亡的时间和方式早有预感,他经常在战舰中沐浴,还经常练习跳水,因为他预感自己将有“水厄”,就是有溺死之灾,希望用这样的方式破除厄运,提升求生能力,但手下人说:“人的命天注定,如果真遭厄运,又如何能破呢?”慕容绍宗笑道:“我也不能免俗啊。”于是停止了练习。

如果继续练习下去,慕容绍宗或许会成为泳坛高手,说不定能够成功脱身,只可惜历史从来没有“如果”。

慕容绍宗死之前,经常做一个梦,梦到自己的蒜发全部掉光。所谓“蒜发”,是指壮年人长的白头发,他认为这是凶兆,对左右说:“我二十岁以后,头上便生有蒜发。蒜者,算也,难道这预示着我的命将尽了吗?”

关于这些传说是否真实,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兵机武略”的慕容绍宗在一场龙卷风中命丧于颍川城下。

主帅高岳匪夷所思地失去了慕容绍宗、刘丰生两员大将,心情极度沮丧,变得萎靡不振。明明颍川城已经危如累卵,也提不起精神来进攻颍川城。

此时陈元康建议高澄亲自挂帅出征,他说:“大王您自从辅佐皇上执政以来,还没有建立什么突出的功勋。虽然曾经打败过侯景,但是他本来就不是外贼,打败他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现在颍川快要陷落,希望大王能亲自去建立这一功业。”高澄也想好好表现一番,就采纳了这一建议,亲自率领十万人马奔赴颍川城外。

他并没有急于攻城,而是下令:“能生擒王大将军的,重重封赏;如果王大将军受到损伤,他身边的人一个都活不了。”由此看出,高澄很欣赏王思政,也难怪,这位王大将军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有胆有识,能战能谋,而且忠诚可靠。

王思政此时已经走投无路,在苦苦支撑一年多后,城墙被水长期浸泡后出现多处崩塌,城里的水位也越来越高,他只能和剩下的兵士转移到土山上。

不成功则成仁,王思政觉得已经回天无术,决定以自杀来表达忠心。他向西跪拜,仰头大哭道:“如今兵力已尽,无力可施,只有一死。”说罢便抽出佩刀准备自刎,左右赶忙上前夺下佩刀,手下都督骆训劝他说:“高澄下令说如果大将军有伤,左右皆死,您真愿意让兵士们因您而死吗?”

王思政为了保全身边的将士只好做了俘虏,投降纯属于无奈,因此在高澄面前,他表现得很有骨气,高澄得到心仪的人才,心里乐开了花,给了王思政很高的待遇。

高澄平定颍川后,乘胜收复了不少地盘,重新攻占了河南全境,又借着侯景在南梁作乱,攻占了梁朝江淮以北二十三州,将东魏的疆域从淮河扩展到了长江。

他交出了一张非常漂亮的“成绩单”。

野心总是与成就成正比。武定七年(549年)四月,高澄又增添了几个重量级头衔,他被封为相国、齐王,并获得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待遇。

这意味着,高澄已经享受到了作为人臣的最高待遇,同时意味着,他已经触到了职场的“天花板”。

捅破天花板,只有一条路,那便是“篡位称帝”,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高澄积极谋划,即将实现自己夙愿的时候,却发生了“东柏堂事变”,他的“皇帝梦”最后终结于一片血泊之中。

高澄准备了一桌盛宴,没想到,大快朵颐的却是自己的弟弟高洋。

高洋在高家子弟中绝对属于一个异类。先说长相,他的老爸高欢以“帅”著称,当年还是穷小子时,靠着一副俊长相使得高洋的老妈——富家女娄昭君神魂颠倒,从而获得走向成功的“第一桶金”。他的哥哥高澄也是个大帅哥,肤如白玉,脸庞清俊,其他兄弟也都是神情俊爽,风度翩翩。

只有高洋长得有些对不起观众,《北史》说他:“黑色,大颊兑下,鳞身重踝”,就是说肤色很黑,大脸盘,高颧骨,尖下巴,身上有鳞甲状的东西,搞不好是牛皮癣,脚踝还有些走形。当然,史书上这样记载是为了突出高洋有“异相”,但从另一个侧面,看得出高洋长得的确有些“不堪入目”。

高澄和高洋,按说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差距怎么会如此之大呢?或许是基因变异,或许是娄昭君怀高洋时吃错了药,或许……

不过,上帝还算公平,给了高洋一副“长残”容貌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好脑瓜子。

有一次,高欢为了测试几个儿子的智力,交给他们每人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绳,要求他们尽快理清。每个人为了得到父亲的欢心,都全力以赴埋头进行整理,但是却越理越乱,只见高洋拔出刀来把麻绳斩断,说道“乱者须斩”,然后很快理出一缕缕短麻,高欢从此对这个丑儿子刮目相看,这也是“快刀斩乱麻”的由来。

还有一次,高欢令手下大将彭乐假扮敌人去袭击几个儿子,来考察他们的胆识,其他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只有高洋很镇定,摩拳擦掌要与彭乐死磕。彭乐看到他不依不饶,只好脱下甲胄,告诉高洋这只是一个游戏,无须当真,但高洋却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亲手抓住彭乐献给他的老爸,高欢对此看在眼里,感叹道:“此儿意识过吾。”居然说高洋比自己强,这个评价相当之高。

但是高洋的聪慧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就像换了一个人,整日目光呆滞,与人说话也是吞吞吐吐,半天蹦不出一个字,让人感觉像一个“智障”。他还经常走极端,有时一天不说话,面对着天空发呆,有时却又在家里无厘头地跑跑跳跳,他的夫人李祖娥实在受不了,问他这是要做什么,高洋回答说只是玩玩而已。

高洋又丑又傻又呆,经常被兄弟们嘲笑,大哥高澄曾对外人说:“像高洋这样的人也能享受到荣华富贵,这在相书上怎么解释得通呀?”连他的母亲娄昭君对他都心生厌恶,觉得上辈子定是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

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在“东柏堂之变”后结束了。

高洋第一个赶到现场,指挥若定,从容不迫,这和众人记忆中的高洋,完全是两个人,这时候,人们似乎才醒悟过来,原来高洋过去的种种不堪都是装出来的。

没错,高洋过去的韬光养晦,为的正是今天!

高洋绝顶聪明,他知道高澄早已成为法定接班人,自己一点机会都没有,如果不装疯卖傻,依自己的聪慧,一定会引来高澄的戒心,搞不好人头落地,在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中,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兄弟情谊,所以不仅要装,而且要装得很像,要能够骗过所有人。

高澄曾经怀疑过二弟在故意装傻,他的心腹崔暹则认为高洋是真傻,因为有一次朝会上崔暹曾经用手板敲打高洋的背,高洋非但不生气,还执意用自己的牛角手板换崔暹的竹手板,拿到手后反复摆弄,玩得津津有味。崔暹这样一说,高澄打消了心头的疑虑。

装疯卖傻十年的高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迅速平定事变,同时严格保密,没有让事态扩大,为此他把重伤而死的陈元康收殓在自己的府第里,对外宣称派他到外地去办理公务,为了掩人耳目还特意授予已入黄泉的陈元康中书令的职务。

高澄的死,除了高洋受益颇丰外,还有一个人也心里暗喜,即当朝皇帝孝静帝元善见,他受够了高澄的飞扬跋扈,本来想自己动手,但却东窗事发功亏一篑,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厨子成全了自己的心愿。

不过,孝静帝没高兴几天,因为他发现高洋是一个更狠的角色。

高洋控制邺城局势后,便要急着赶回晋阳,因为那里是高家的老巢,重兵都部署在那里,控制了晋阳就控制了军队。临行前,高洋入宫觐见孝静帝,这是事变发生后,两人的首次碰面。

没想到,高洋把朝觐搞得像打仗一样,他带着八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来到皇宫,孝静帝下阶迎接时,呼啦啦站出来两百多个武士围上前,手握刀柄,如临大敌。

高洋想给这位天子一个下马威,更为过分的是,他自己不说话而让随从传话,说自己要回一趟晋阳,然后虚拜两下,不等孝静帝回话,便转身离去。

望着高洋远去的身影,元善见彻底呆住了,原本的好心情瞬间消失,重新掉入冰河之中,而且似乎感觉更为刺骨,不由自言道:“此人似乎更不相容,吾不知死在何日。”

高洋回到晋阳后,召集文臣武将开会。他在会上的表现令那些看着他长大的前辈们大感意外,过去反应迟钝,现在敏捷灵活,过去吞吞吐吐,现在口齿伶俐,过去举止木讷,现在神采飞扬,几乎每个人心里都打了一个问号,这还是当年的高家二公子吗?

高洋用他出众的表现,彻底洗刷了众人的记忆,使得大家对他心悦诚服。他为了进一步争取鲜卑贵族的支持,下令废止高澄当政时制定的一些触犯贵族的政令,同时将因肃贪而树敌过多的崔季舒、崔暹发配到边疆,这一举动让鲜卑贵族们颇感开心。

高洋很快稳定了全国的局势,元善见晋升高洋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不久又晋升高洋为齐王。到此为止高澄的一切待遇,高洋都享受到了,但是这还不够,他要实现自己哥哥“未完成的皇帝梦”。

在不少人看来高洋的想法足够疯狂,他刚刚上位,根基还不牢固,也没有干出什么出色的政绩,此时禅让称帝,远不是水到渠成,而是霸王硬上弓,所以大部分朝臣持反对态度,支持他的仅有黄门侍郎高德政、散骑常侍徐之才、北平太守宋景业等少数几人。

然而最大的阻力来自于他的生母娄昭君,高洋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母亲,本来想获得她的支持,没想到被娄昭君劈头盖脸说了一顿:“汝父如龙,兄如虎,犹以天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汝独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这话说得有些刺耳,就是说你父亲如龙,哥哥似虎,尚不敢称帝,终身为人臣,你何德何能,敢行禅让之事?

对于娄昭君这席话一直有不同的解读。虽然史书上说她“慈爱诸子,不异己出,躬自纺绩,人赐一袍一裤”,赞扬她对儿女,无论是否是自己生的都一视同仁,但也有不少证据表明娄昭君死活看不上高洋,觉得高洋和父兄相差太远,有这样的想法简直是痴心妄想。

还有人认为娄昭君这样的态度,恰恰是为了高洋着想,因为当时西魏虎视眈眈,且以正统自居,侯景反叛后独霸一方,蠢蠢欲动。北方的柔然也是贼心不死,想着乘乱大捞一把,如果高洋篡位称帝,恐怕会受到三路夹击,前景相当不妙。

娄昭君素来以有见识闻名,她自主选择“潜力股”高欢,助力夫君一步步走向成功;她早就看出侯景有野心,提醒高欢要多加提防;为了搞好外交关系,她全力支持自己老公娶柔然公主,并腾出正室甘为次席,这些都不是一个寻常女人能做出来的。因此她是在通盘考虑内外部因素后,对高洋称帝采取了反对态度。

无论出于何种考虑,结果是她给了高洋否定答案,并且一点面子也没给。

高洋将母亲的话告诉徐之才,没想到这位心腹做了另一番解读,他说:“正因为你的才能比不上父亲兄长,所以才应该早日登上皇位啊。”言外之意是说正因为没有威望,如果不登基的话,恐怕人心思动,可能将来连现在的位置都保不住。

围绕着是否禅代,朝中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拥立派和反对派。

刚开始时,反对派占据了上风。娄昭君认为高洋个性懦弱直爽,他自己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完全是受了唯恐天下不乱的高德政的教唆。另外一个重臣斛律金也认为禅代之事万万使不得,并认为是宋景业从中蛊惑,请求杀掉他。

高洋一筹莫展,找来手下众臣商议,没有人敢出来吱声,只有长史杜弼站出来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关西宇文泰,历来是我们的强敌,如果大王接受禅让做了皇帝,那宇文泰出兵便师出有名,如果他兴师动众来讨伐,该如何是好呢?”徐之才不满这样的言论,出来反驳道:“现在和大王争天下的人,也都想做大王所做的事情。就好比人们在集市上追逐兔子,一个人抓住后,众人也就不想了。如果宇文泰听说大王称帝,他巴不得顺势自立,怎么会发兵讨伐呢?”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但到最后也没有什么结果。高洋看着众臣始终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心里虽然有一万个不舍,但只好暂时按捺住心中的欲望,将这件事搁置起来。但支持派并没有放弃努力,徐之才、宋景业等看到高洋为此闷闷不乐,建议他不如占卜一下,看看上天的意思,如果老天也觉得不行,就可以彻底死心了。

高洋觉得有理,祭出了当时最为灵验的占卜套路——塑金像,结果一次成功。

这好像是一针强心剂,让本来有些心灰意冷的高洋,重新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决心顺从天意,率军离开晋阳直奔邺城,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禅代称帝。

此时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高洋了,杨愔、高德政等人组成了筹备组,紧锣密鼓地开展禅让的前期准备工作,起草让位诏书、修筑祭天高坛,准备登基法器……

孝静帝元善见如他的名字一样,确实有预见性,他觉得高洋比高澄更难对付,如今得到了充分验证。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商讨余地,只有让位才能保住项上人头,元善见在早已准备好的让位诏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后说:“古人有顾念遗簪敝履的遗风,我想效法,和六宫的妃嫔们告别一下,可以吗?”高隆之说:“今天天下还是陛下的,何况六宫呢?”元善见步行进宫与妃嫔及其下属告别,整个皇宫都失声痛哭,然后他离开皇宫,结束了傀儡皇帝的生涯。

武定八年(550年)五月初十,高洋在邺城南郊正式登上皇位,改年号为天保,国号齐,史称北齐。他追尊父亲高欢为献武皇帝,庙号太祖,后改为高祖;追赠大哥高澄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

如杜弼所料,宇文泰果然来了。

他听闻高洋称帝的消息,亲率大军东进,宇文泰借此想看看这位只有二十五岁的新皇帝是否像他老爸一样骁勇善战。

高洋并不畏惧,率领大军前去迎敌,宇文泰看到北齐军队军容严整,不由感叹道:“高欢并没有死啊!”当时正赶上连日大雨,西魏军队的牲畜大量死亡,宇文泰下令班师回朝返回关中,这是他最后一次东征,这位与高欢斗了大半辈子的一代枭雄,终其一生,再也没有主动进攻北齐,两国的边境也渐渐安静下来。

再说说那位交出皇位的孝静帝元善见,高洋即位之初,对这位废帝还算不错,封他为中山王,食邑一万户,并允许他在自己的封地,可以悬挂天子旌旗,用天子年号,文书可以不称臣。这段时间元善见应该过得颇为轻松惬意,他整日和妻子(高洋的妹妹太原公主)饮酒赋诗。但这好日子只持续了一年多,高洋最终没有放过他,天保二年(551年)十二月初十,高洋毒杀了废帝元善见,他的三个儿子同时遇害。

元善见的皇后是高欢的女儿,被高洋杀掉的三个儿子均为皇后所生。也就是说高洋杀掉了三个亲外甥,但在血雨腥风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面前,这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新皇帝上任三把火”,隐忍多年最终逆袭成功的高洋,心中充满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使命感,在文治武功上频频出招,而且招招见效,颇有建树。

高洋治国理政的重点是整顿吏治,他先是改革官制,削去州、郡建制,这样全国官吏一下子减少了几万人,吃皇粮的人少了,百姓的负担自然大为减轻。在做减法的同时,高洋也做了加法,他任用一大批精明强干的文臣武将,这些人既有旧有勋贵的后人,也有出身寒门的人才,既有鲜卑人,也有不少汉人,而恰恰是这些杰出的人才,支撑着北齐政权没有因高洋后期的暴虐无常而陷于崩溃。

“治国先治吏”,高洋很快找到了整顿吏治的好方法,他身边侍从赵道德为了私事派人投书求助于黎阳太守房超,房超不看求情信,直接用木杖打死了使者。高洋知道此事后对房超很是赞许,觉得这个经验可以推广,下令各地地方官都设一根木杖,用来打敢于走关系溜后门的使者。这个举措实施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都官郎中宋轨上奏说:“如果受命充当信使的人被棒杀,那些犯法的本人又该当何罪呢?”高洋觉得有理,这才废止了这种做法。

高洋吏治上采取的“高压”态势,取得了很好的成效,《北齐书》上说:“(高洋)素以严断临下,加之默识强记,百僚战栗,不敢为非。”一度混乱的官场有了根本性改观,出现了“刑政为新,吏皆奉法”的崭新气象。

高洋还重新恢复了“班禄制”,北魏冯太后当政时推行的这项制度,旨在解决官员盘剥百姓以获得收入的问题。但这项制度后来没有得到有效地执行,到北魏末期几近荒废,又回到了侵夺百姓的老路上,百姓们为此叫苦不迭。高洋见此状况,采取有力措施,重新严格执行“工资”发放制度。

高洋做的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是启动《北齐律》的编制工作。

高欢掌权时,高洋的大哥高澄组织编制了《麟趾格》,这是一部刑事单行法规。高洋上台后,觉得这部律法“未精”,于是下令让人在此基础上修编律法,史称《北齐律》。法律中确定了重罪十条,比如谋反、叛逃、不孝等等,规定这十条罪不论什么情况都不能赦免,这也就是“十恶不赦”的由来。

这部律法在体例、结构、内容等方面都有创新,是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立法成就最高的一部法律,更为关键的是,它为隋唐两代的律法奠定了基础,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北齐律》,隋唐的法制不可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就。

当然,作为好武之人,高洋个人最大的建树还是在“武功”上。

高洋面临的最大外患,毋庸置疑是西魏宇文泰,说来也怪,一代枭雄默默退兵后不仅不敢进犯北齐,反倒害怕北齐军队趁黄河冬天结冰时突袭,于是西魏又使出了老一套,派人将黄河上的冰凿碎。尽管想象中的突袭一次也没有发生,但高洋在世时,西魏都不敢大意,每到冬天便开始大规模的“凿冰”运动。

既然西魏主动认怂,高洋也见好就收,他把矛头指向了北方那些强悍善战的少数民族。

天保三年(552年)隆冬,高洋趁北方天寒地冻、不易作战之机,亲率军队进攻库莫奚,在代郡之战中将这个经常袭扰北齐边境的胡族彻底打垮,仅牲畜就俘获了十万余头。

又过一年,高洋再次出击,这次的目标是契丹,史书记载,他“露头袒膊,昼夜不息,行千余里,唯食肉饮水,壮气弥厉”,意思是说,高洋在数九寒天光着膀子,披散头发,昼夜不停急行军,饿了吃一口冷肉,渴了喝一口泉水,从这个记载来看,高洋耐寒能力超强,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手下的将士看到皇帝如此敬业很是感动,士气空前高昂,大败契丹,一直打到渤海边才鸣金收兵,俘虏士卒十万之众,牲畜十万余头。

契丹,这个日后震撼华夏的少数民族,刚冒头便被高洋打残,很长时间无法恢复元气,只好躲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蛰伏,直到两百年后才又重新崛起。

回师途中,高洋特意来到了碣石山(今河北昌黎县),当年北征乌桓的曹操在这里写下了著名的《观沧海》,高洋面对着滚滚波涛,心潮澎湃,想必他会在心中默默吟诵这首诗:“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当年,曹操在海边“歌以咏志”时已经五十三岁,而高洋此时却只有二十七岁,他有理由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而感到骄傲。

契丹之后该轮到突厥倒霉了,这个民族击败昔日草原霸主柔然后,成了新的一霸。突厥人以狼头为标志,传说他们是狼人的后代,自然凶悍无比。高洋不愿坐视突厥称霸,他亲率大军与突厥人在朔州(今山西朔州市)大战一场,这个草原新贵在高洋面前,照样低下了高昂的头颅,送上降书顺表,高洋才算罢休。

被突厥人赶下霸主宝座的柔然残部,不知死活地来抄掠北齐边境,高洋以少胜多,一战打得柔然伏尸二十里,从此,这个称雄北方数百年的少数民族从中国的历史舞台上彻底消失。

其他的诸如山胡等胡族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特别是石楼山胡,即使在北魏最为强盛的时期也没有将其彻底征服,但高洋却做到了。

搞定了北方胡族,高洋又把目光转向了南边,他趁南梁内乱,以十万大军作为“使者”,硬生生地塞给南梁一个受自己控制的傀儡皇帝,虽然后来这个皇帝被陈霸先赶下了皇位,但高洋却取得了南梁在长江以北的大片土地。

高洋“征伐四克,威震戎夏”,短短几年,他北击库莫奚,东北逐契丹,西北破突厥,西平山胡,南取淮南,势力一直延伸到长江边,人口达三百万户,两千万口,土地之广、人口之多、军队之强、粮储之盛,成为当时三个割据政权中最为强大的一个。

一切在天保六年(555年)后发生了惊天的逆转。

高洋像换了一个人,意气风发、励精图治瞬间远离这位帝王,残暴、荒淫、变态、魔鬼、禽兽等标签开始一个个贴在他的身上。

历史上由好转坏的皇帝不少,但像高洋这样改变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如此面目全非、如此令人发指的,实属罕见。

据史书记载,高洋最早开始显露出暴虐的一面是在征战山胡时,大破山胡后,他下令将这个民族十三岁以上的男子全部斩首,女子及十三岁以下男子赏赐给军士们。据《北史》记载:“是役也,有都督战伤,其什长路晖礼不能救,帝命刳其五藏,使九人分食之,肉及秽恶皆尽。自是始行威虐。”意思是,在战斗中,北齐军队的一个都督因手下的什长(五人为一伍长,十人为什长)路晖礼没能赶过来救助而受伤。战后,该都督向皇帝控告路晖礼,高洋闻听后勃然大怒,不仅将路晖礼剖腹挖心,还下令让九个士兵分食其肉,连内脏等秽物都吃了,高洋也由此开始酷虐逞威。

从此之后,高洋性情大变。他首先成了一个“前卫行为艺术家”,史书记载,喝多后他有时披头散发,穿上胡服,披红戴绿,拿着刀在街上暴走;有时涂脂抹粉,穿着妇女服装,旁若无人地招摇过市;有时变身成为“摇滚歌手”,击鼓跳舞,放声高歌,从清晨一直折腾到晚上。

高洋有时骑着不加鞍子和缰绳的驴、马、骆驼等牲畜视察民间,后来索性骑人而行,他让崔季舒、刘桃枝等手下背着他到处游窜,边走边击鼓。他高兴到哪里便到哪里,“勋戚之家,朝夕临幸”,经常搞得王公大臣们一点准备都没有,走累了便随便往地下一躺,逮哪儿睡哪儿,完全没有九五之尊的样子。

高洋还是有名的“裸露狂”,他在盛夏时节脱光衣服在太阳下暴晒,本来就不白的肤色晒得更黑。如果说夏天脱光晒太阳,是为了追求古铜色的健康肤色还能说得过去,那数九寒天里在室外脱光,就使人感到匪夷所思了。高洋超级不怕冷,“隆冬酷寒,去衣驰走,从者不堪,帝居之自若”,寒冬里他裸着身子狂奔,手下都觉得不好意思,但他却完全不当回事。

更为叫绝的是,喝多后的高洋变成了一个“轻功高手”。

高洋大规模扩建了曹操在邺城修建的三台,并将名字由铜爵、金兽、冰井改名为金凤、圣应、崇光,扩建了三台上的宫殿,高达二十七丈,换算过来大概有八十九米,台与台之间相隔二百余尺,工匠干活时都要绑着保护绳,害怕出现高空坠亡的事故。但高洋却在几十米高的宫殿脊梁间来回穿梭,没有任何安全措施,高兴起来甚至在上面即兴舞蹈,做出一些高难度的动作。他自己玩得很嗨,却把宫殿下面的属下吓个半死。

如果说高洋仅仅是“行为艺术家”问题还不大,毕竟是自娱自乐,不会祸及他人,但可怕的是,这仅仅是他变态人生的前奏。

高洋的荒唐行为很快为天下所知,有天他在路上碰到一位女子,高洋问她:“你觉得当今皇帝好不好?”当时没有电视更没有网络,这位女子根本就不知面前的正是当朝皇帝,她随口说:“癫癫痴痴,何成天子。”高洋听后大怒,当众行凶,在街头用刀杀了她。

杀戒既然开了,便再也刹不住车。

最先倒霉的是那些曾经欺负过或者反对过他的人。他的三弟高浚便成了“出头鸟”,当年高洋“装疯卖傻”以求自保,这位三弟经常嘲笑他,有时故意斥责左右说:“你们这些奴才,怎么不帮我二哥擦一下鼻涕”,高洋对此耿耿于怀。

高洋上台后,身为青州刺史的高浚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本来高洋对他就心怀不满,他还上杆子往上撞,他对手下说:“二哥嗜酒坏德,大臣们无人敢劝,我想去劝一劝,你们觉得他会听我的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高洋不但不听,反而更加讨厌这个三弟。

有次高洋喝多后又玩起了裸体游戏,正在现场的高浚把丞相杨愔拉到屏风后,责备他身为重臣却不劝谏。高洋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大臣与藩王相结交,杨愔感到很害怕,为了自保就把此事奏报给高洋。高洋怒道:“小人由来难忍。”高浚听到此话,吓得赶紧跑回青州,但他并没有消停,转而又向高洋上奏劝谏,这下把皇帝哥哥彻底激怒了,高洋决定新仇旧恨一起报,他下令将高浚抓起来,投入邺城地牢。

高浚到了地牢被关进铁笼时,发现自己并不孤独,因为他的另一个兄弟上党王高涣已经在里面了。

高涣是高欢的第七子,他倒霉就倒霉在“七”上,“亡高者黑衣”是当时流行的一句神秘的话,所以宇文泰和高欢作战时,穿的军服都是黑色的。高家对此很忌讳,高欢每次出行都不愿见和尚,因为和尚身穿黑色的衣服。高洋更加迷信,他有次向近臣询问:“什么东西最黑?”大家说“漆”。

高洋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七弟,就派都督破六韩伯升前往邺城召高涣来觐见。高涣知道此去凶多吉少,杀死破六韩伯升后逃跑,渡过黄河后被当地人捉住,解送到高洋那,高洋把他装在铁笼里关入地牢。

高洋找的这个理由实在有些牵强,很难服众,联想起高涣在“东柏堂之变”时的奇怪表现,他受难的原因应该不只因为排行老七,大概与当年的那个惊天事变有关系。

高洋的两位兄弟自此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吃饭和大小便都在一起,饮食起居宛如牲畜一般。就这样关了一年,高洋不知为何,突然又想起了这两位弟弟,于是他带着九弟高湛来到地牢,高洋在铁笼边放声高歌,并令两位弟弟合唱,二人的歌声凄凉呜咽,高洋被打动,再看到两位弟弟的惨象,高洋突然心生怜悯,打算放了他们。

但旁边的高湛素来与高浚不和,他在旁边说道:“猛虎安可出穴!”高洋一听又改了主意,令宫廷杀手刘桃枝用长矛刺向铁笼中的高浚和高涣,但几次也没有刺中,恼羞成怒的高洋令人向铁笼投掷火把,竟将两个弟弟活活烧死了。后来他们两人被挖出来时皮肤头发都脱落光了,尸体的颜色和木炭一样,真所谓“手足相残何其忍,无情最是帝王家”。

高隆之是高欢时代的重臣,是“四贵”之一,在高洋禅代称帝的问题上,他属于反对派。高洋对他一直心存不满,有次高隆之和前东魏宗室元旭喝酒,席间对元旭说:“与大王交朋友,无论生死,我都不会变心。”元旭后来被处死,有人将此话密报给了高洋,这把他心底的不满彻底点燃了。他让卫士打了六十一岁的高隆之一百多拳,随后高隆之死在路上。就这样还觉得不解恨,后来又将高隆之二十多个儿子抓来,齐刷刷地砍掉脑袋,尸体统统扔到漳水里喂鱼。还将高隆之的坟墓挖开,斩断尸骨,也扔到漳水里。

杜弼也是当年的反对派之一,有次高洋问他治理好国家应当用什么样的人?杜弼直言不讳说“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意思是说鲜卑人不过是些驾车骑马的流浪汉,如果要说治理国家还是应当用中原的汉人,高洋听后心里不快,但当时没有发作,一次酒醉后他又想起了这件事,下令将杜弼砍头,酒醒后又感到后悔,赶忙派人去赦免,但人死了怎么可能复活呢。

大司农穆子容言语上对他有所冒犯,高洋让人将这位老臣的衣服扒光,让他趴在中庭中,“亲射之。不中,以橛贯其下窍,入肠”。意思是高洋亲自动手用箭射他,或许是因为喝高了,连射几次都偏离了目标,一怒之下让人拿一根拴马的木桩插穆子容的下身,最后贯穿肠子而死。

高洋越杀眼越红,已经顾不得是反对派还是支持派。

高德政是高洋曾经的心腹,也是拥护他篡位称帝的大功臣之一,但高德政后来对高洋的所作所为有些看不下去,劝谏他不要酗酒杀人。话说多了,高洋就烦了,对高德政发了一顿脾气,这下把高德政吓着了,他为了自保,装病住进了佛寺中。

有天高洋突然想起了这位老友,他问身边的杨愔:“我十分担心德政,不知他病情如何?”杨愔和高德政不和,出了一个馊主意说:“如果拜他为冀州刺史,他的病立即会好。”高洋听从了他的建议,任命高德政为冀州刺史。高德政听到自己可以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病也不装了,瞬间变得生龙活虎,这让高洋很生气,他把高德政召来,对他说:“听说你病了,我来为你扎针。”说罢便拿着小刀向高德政刺去,一会儿便将其扎成血人。

高洋还觉得不过瘾,让刘桃枝砍掉高德政的脚指头,高德政毕竟是高洋曾经的铁哥们,和刘桃枝私交也很好,所以他一时不敢下手,高洋大骂道:“你不砍他,我就杀你。”刘桃枝没办法,铆足了胆子砍下了高德政的三个脚指头。

高德政本来以为没事了,虽然少了三个脚指头,但至少保住了脑袋,但也该他倒霉,他的夫人害怕高洋派人来抄家,连夜转移家产。高洋酒醒后,后悔症又犯了,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很对不住曾经的老友,他亲自到高府,想去探望一下。

没想到,正赶上高家一车车的将财宝往外运,高洋看到如此多的财宝,顿时又火了,他责问:“这些宝贝皇宫都没有,你家是从哪里弄来的?”高德政的夫人只好承认是原来东魏元氏宗亲送的,这下捅了马蜂窝,高洋最担心的便是原来东魏的皇族与大臣们交往,于是下令将高德政夫妇处死,紧接着杀了他们的儿子。

过了一段时间,高洋想起了高德政的功劳,又有了一丝悔意,追封高德政为太保,由于儿子被他杀光了,只好由高德政的孙子继承爵位。

下一个倒霉群体要轮到元氏皇族了,他们也遭到了灭顶之灾。不过其中的原因,除了高洋的残暴不仁外,还要怪一位元氏皇族成员。

此人叫作元韶,他是孝庄帝元子攸的大侄子,时任彭城王,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高洋的大姐夫。高欢的长女曾经是孝武帝元脩的皇后,元脩西逃后,改嫁了元韶。

元韶能被高欢看上,当然有几把刷子。他从小便爱读书,颇有见识。他对高洋言听计从,两人关系不错,据说高洋曾经把他的胡子全部刮掉,让他穿上女人的衣服,和左右戏谑地说:“我要让彭城王当我的嫔妃。”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绝对算得上是一种侮辱,但元韶却不在意。

高洋把孝静帝和他的三个儿子都杀死后,天空出现了日食,他也很担心,知道元韶博学多才,便把元韶找来问他:“汉光武帝是如何做到中兴的?”这个问题可以有一百个答案,但书呆子元韶却说了一个最不该说的,他回答:“那是因为王莽心慈手软,没有把老刘家的人全部杀光。”

高洋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立即下令诛杀东魏皇室元世哲等二十五家,没过多久,又把剩余十九家关进监狱。三个月后,高洋大开杀戒,将所有关在监狱的元氏宗室全部在东市斩首,过程残忍至极。前后共杀了元家七百二十一人。

而多嘴的元韶,也被关入地牢,没有任何食物来源,饿得无法忍受,只能吞食自己的衣服,最后也被饿死。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一句话,惹出如此大的祸端,想必打死他也不会再讲这样的话。

当时有一个县令叫元景安,也是宗室一员,被抓进了监牢。他对堂兄元景皓说:“我们不如改姓高吧,也许能逃过劫难。”元景皓断然拒绝说:“岂得弃本宗,逐他姓,大丈夫宁可玉碎,不能瓦全。”就是说采用改姓的方法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大丈夫宁愿作为玉器被打碎,也不能作为瓦片而保全下来。这就是成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由来。元景安随后向高洋告密,元景皓最后被处死。

高洋杀人上瘾,为此宫中专门定制了一大批专业杀人工具。工具有了,但“货源”却成了问题,主要原因是高洋杀人频率过快,如果照这样的速度杀下去,恐怕很快朝中大臣都要被杀光。宰相杨愔想了个办法,他从邺城监狱里拉出一批死刑犯人,置于高洋身边,供他想杀人时随时取用,称为“供御囚”,对这些囚犯而言,算是拿命赌博,如果运气好,三个月后没有被杀掉,就可以出狱回家。

这实在有些难为杨愔,身为当朝宰相,一方面要好生伺候高洋,把自己的性命先保住。另一方面还要想方设法稳住朝局,不能因高洋的胡闹而使社稷崩塌。

杨愔成了整个朝廷的“定海神针”,他的一生充满传奇很值得一说。

杨愔出身弘农杨氏,是标准的豪门大族,所以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六岁学史,十一岁便学习《诗》《易》,尤好《左氏春秋》。他成年后,“能清言,美音制,风神俊悟,容止可观。人士见之,莫不敬异”,时人都认为他将来前程远大。

建明元年(530年),杨愔的哥哥杨侃协助孝庄帝元子攸杀了权臣尔朱荣,结果引得尔朱兆起兵攻进洛阳,不但杀了皇帝元子攸,灭了杨家的族,还下令逮捕杨家在外地的所有的人,正在邯郸的杨愔被抓捕,杨愔对负责押送自己到京师的小官巩荣贵说:“我杨家世代忠良,忠于魏室,因国破家亡,才落到如此田地。今我为囚徒,无颜见先帝和祖宗,请给我一条麻绳,让我留个全尸,我终生不忘你的恩德。”巩荣贵被杨愔所言打动,于是和他一同逃走了。杨愔投奔了高欢,他自陈家难,言词哀切,以致痛哭流涕。高欢为之动容,当即任命他为行台郎中。

高欢很赏识他,很多征讨檄文都是杨愔写的,但很快又发生了变故,杨愔因堂兄杨幼卿被孝武帝元脩杀死,悲惧成疾,便到雁门温泉疗养。同僚郭秀一直嫉妒杨愔的才能,便致信恐吓他,称高欢要将其交给皇帝治罪,并假意劝他赶快逃走。杨愔信以为真,将衣服扔在河边,伪装成投水而死的假象,而后趁机逃走。他改换名姓,自称刘士安,躲到嵩山。不久,杨愔又偷偷跑到光州,做了教书先生。

高欢后来知道了杨愔的下落,让人把他找回来继续做官,还把自己的庶女嫁他做老婆。高欢死后,杨愔成了高澄的得力干将,他也是“东柏堂之变”时与高澄商议废立皇帝的三个心腹大臣中的一个,当然也是跑得最快的那位。

高洋建立北齐后,对杨愔更加重用,不但任命他为宰相,还把自己的姐姐,原来东魏孝静帝的皇后,现在的太原长公主嫁给他。这样,杨愔成了高洋的姐夫。

杨愔受到高欢、高澄、高洋的信任和重用,身上自然有许多闪光之处,一是为人忠孝,杨愔遭逢家难,平素以丧礼自居,只吃盐米,不食酒肉,以致形销骨立。高欢对此很同情,常常加以劝慰。韩陵之战时,杨愔随高欢与尔朱氏交战,每战都身先士卒,人们都叹道:“杨愔只是一个儒生,如今竟成了武士。仁者必勇,果然不假啊。”平定尔朱氏后,杨愔辞职回乡,安葬亲族。丧柩出发时正值寒冬,他赤着脚走在厚厚的积雪上,号啕痛哭,见者无不动容。他曾出使南梁,在杨氏家族的佛寺看到父亲杨津的画像,悲从中来,痛哭不止,呕血数升,以致病卧不起,最终被抬回邺城。二是清正廉洁,杨愔掌权后,门前断绝私交。他轻财重义,将所得全部散给亲族,家中只有数千卷书籍。当时,平原王高隆之与他比邻而居,府中常有富商来往。杨愔对人道:“好在我的门前没有这种东西。”三是能力突出,杨愔博闻强记,才干出众。曾有一个叫鲁漫汉的候选官员,觉得自己出身低微,认为杨愔肯定不会记得自己。杨愔却说:“前些日子你在元子思坊,骑一头秃尾母驴,看见我也不下来,还拿一把扇子遮着脸,我怎能不认识你。”鲁漫汉大为惊叹。杨愔又调侃道:“自古道,名如其人,你叫漫汉果然没错。”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给高洋这样的变态皇帝打工,风险不是一般的高,杨愔只能忍辱负重。为了讨好高洋,身为宰相的他,还兼任一项工作,那便是为高洋递送“厕筹”。所谓“厕筹”,还有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搅屎棍”,是指大便后用来擦拭的木条或竹条,相当于现在的手纸。

尽管杨愔如此小心翼翼,但还是有几次险遭不测。

有一次,高洋喝高了,想用小刀豁开他的肚子,因为杨愔的肚子比较大,高洋为此经常戏谑他。他想对杨愔开肠破肚,大概是想看看大肚子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幸亏崔季舒在旁边打趣说:“小公子和老公子搞恶作剧呢!”边开玩笑边顺势拿走了高洋手中的刀。

还有一次,高洋把杨愔塞在棺材里,装在灵车上,本来是想玩送葬游戏,但高洋却假戏真做,几次要用钉子将棺材钉死,所幸最后停住了,想必躺在棺材里的杨愔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喝了酒的高洋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杨愔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想办法保护别人。

有次开府参军裴谓之上疏劝谏高洋,高洋很生气地对杨愔说:“这个蠢货怎么敢这样做!”摸透高洋心理的杨愔说:“他想让陛下杀了他,好在后世留个好名声。”高洋大笑道:“这个小人,我就是不杀他,看他怎么出名。”

亏得朝中有杨愔这样的人,使高洋胡作非为造成的损失大大降低,虽然高洋的变态搞得大臣们人人自危,但有杨愔和其他朝臣兢兢业业处理政务,对百姓生活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历史上称之为“主昏于上,政清于下”。

酒色不分家,残暴和荒淫通常相伴,而高洋的性变态远远超出众人想象。

其中的起因,很可能与当年他的大哥高澄欺辱他的老婆李祖娥有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要展开疯狂的报复。

高洋把高澄的遗孀冯翊公主元仲华找来,对长嫂说:“吾兄昔奸我妇,我今须报。”说罢将愤怒全部发泄到大嫂身上,这还不解气,他还找了一群身强力壮的胡人来凌辱大嫂,他则在旁边观看,并以此为乐。

嫂子不放过,庶母也无法幸免。

高洋对老爸高欢最宠爱的女人大尔朱氏动手非礼,大尔朱氏为高欢生的儿子只比高洋小三岁,所以死活不肯,无法得逞的高洋恼羞成怒地说:“当年我父亲在世时,你没少欺负过我母亲,今天我要为她报仇。”随即抽出佩刀将大尔朱氏砍死。这位北魏孝明帝的嫔妃,孝庄帝的皇后,高欢的小老婆,就这样命丧黄泉了。

对庶母、大嫂尚且如此,其他女子更不在话下。

高洋的侄女乐安公主嫁给了尚书右仆射崔暹的儿子。一次公主回宫,高洋问及公主的生活,公主回答说:“一家人都极尊重我,只有婆婆不怎么喜欢我。”恰好当时崔暹因病去世,高洋直接跑到崔暹家中,进屋问崔暹的妻子:“你想夫君吗?”崔暹的妻子李氏回答:“结发情深,当然想念。”高洋说:“既然想念,我就成全你,让你到阴间去见他。”然后一刀将李氏的脑袋砍下,掷于墙外。

他还将魔掌伸向了老婆李祖娥的姐姐李祖漪,高洋想把妻姐纳入后宫,但李祖漪已经结婚,老公是原北魏宗亲元昂。但对高洋来讲,这完全不是事儿,他将元昂召来,让其跪在地上,然后用乱箭射死,流在地上的血多达一石。送葬之日,高洋亲自到元昂家哭吊,他并非想真心忏悔,而是来出演一出骇人听闻的闹剧,当着元昂一家子,公然非礼了李祖漪。

高洋的胡作非为,使得生母娄昭君都看不下去了,有次她忍无可忍举起手杖朝高洋打去,大骂道:“你父亲如此英雄,怎能生出你这样混账的儿子!”高洋当时酒还没醒,毫不客气地回敬说:“你这老太婆还敢骂我,我把你嫁给胡人做老婆。”娄昭君听后气得当场昏了过去。

高洋酒醒后,觉得自己做得实在有些过,他想弥补过失,逗母亲开心,于是偷偷钻到娄昭君的胡床下面,用身体把床给顶了起来,本来是想和自己老妈开个玩笑,但没料到正在床上坐着的娄太后猝不及防,一下子摔了出去,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疼得直叫唤。

老妈痛苦的叫声,使高洋暂时清醒了,他“大怀惭愧,遂令多聚柴火,将入其中”,就是说高洋令人将柴火点燃,准备以自焚来谢罪。娄太后急忙拉住,好生相劝才打消了高洋自焚的念头。

但高洋还是不愿放过自己,他脱了上衣跪在地上,让平秦王高归彦杖打自己,并命令道:“杖不出血,当即斩汝。”娄太后看不下去,抱着高洋说已经原谅他了,无须再打了。高洋依然不肯,太后好说歹说,才“方舍背杖,笞脚五十”,由背杖改为在腿上打了五十下了事。

高洋决心吃一堑长一智,“悲不自胜,因此戒酒”。

酗酒成性的高洋真的可以痛改前非吗?显然是天方夜谭,史书上称“一旬,还复如初”,也就是说,只戒了十天便开始复喝,而且变本加厉,比以前喝得还要厉害。

对自己生母如此,对岳母就更加不客气。

有次高洋喝多了闯入岳母家中,看到岳母养尊处优的样子,心里生出一股无名之火,他从随从手里拿来弓箭,一箭射中岳母的脸,对着血流如注的岳母说:“我打过母后,还没打过你,这不公平,必须要打你一顿。”于是命令手下用马鞭抽了岳母一百下才算完事。

高洋变态登峰造极的事件当属用“人骨做琵琶”,这已经不能用常人的想法来理解这个变态狂人了。

高洋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禽兽不如。

高洋前半生英明无比,突然间变成一个大魔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单纯来看,他的疯狂和酒密切相关,他的残暴往往是酒后所为,或者说各种变态做法是在完全丧失意识或者部分丧失意识的情况下做出的,在酒后清醒时,高洋有时还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甚至自责。

但是仅仅是因为酒吗?这样的结论显然太过简单,历史上酗酒成性的皇帝不少,但很少有像高洋这样的。说到底,酒至多只是一个催化剂,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他是一个病人,更确切地说,他应该是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高洋为什么会成为精神分裂症患者?似乎没有统一的答案,倒是可以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探出个端倪,那便是“一个人童年的经历会在潜意识影响成年后的自己”。

高洋从小由于长相丑陋,母不亲舅不爱,童年的记忆只能用“糟糕”来形容,心里充满着极度的自卑感。稍微大些后,由于害怕受到迫害,只能天天装疯卖傻,被兄弟们侮辱欺凌却不敢动怒,将所有委屈积压在心头,极度的压抑更加重了他人格上的缺陷。

当他走到权力中心后,憋着一股气想要有所作为,为的就是洗刷前耻,让别人知道自己并不呆傻,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做到了这点。但是,他将北方的胡族全部收拾妥当后,高洋骄傲自满,不思进取,

觉得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同时觉得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吞并西魏和梁国,人生也就这样了,于是积攒着众多人格缺陷的“潘多拉盒子”被打开了,酗酒、淫乱、杀人成为他麻醉和取悦自己的工具,今朝有酒今朝醉,怎么刺激怎么来。

只可惜当时没有治疗精神病的医生,如果有,想必也早已成了高洋的刀下之鬼。

当然,高洋的精神病不是全天候的,而是间歇性的。

有次高洋与身边的人一起喝酒,大喊大叫道:“今儿真高兴!”都督王纮泼凉水说:“高兴过头了,就要吃大苦头。”这位王纮就是当年在东柏堂两位执勤的侍卫之一,另一位纥奚舍乐被兰京刺死,他则受了重伤。高洋不解,王纮说:“彻夜饮酒,却看不到国家灭亡、自己死掉的情形,那就是大苦头。”高洋很生气,斥责王纮说:“你与纥奚舍乐一起侍奉我哥,他死了,你为什么没死?”于是下令让人将王纮绑起来,摁住他的头,高洋自己手持大刀准备往下砍,王纮说:“杨愔、崔季舒当时溜得比谁都快,现在竟然当上了尚书仆射、尚书,我冒死抵抗,反而被诛杀,从古至今还没有见过这等怪事!”听了王纮的话,高洋变得清醒起来,他把刀扔到了地上,说“不能杀王纮啊”,于是便把他放了。

还有一次,典御史李集对高洋进行劝谏,言语中竟将高洋比作夏桀商纣一样的暴君。高洋大怒,让人将李集的头浸入水中许久,眼看要淹死时才捞上来,这时问他:“现在还像不像桀纣?”李集是个硬骨头,他回答说:“现在连桀纣都不如了。”高洋又让人将他的头沉入水中,连续反复几次,但李集却毫不屈服。换做平日,估计高洋早已将李集碎尸万段了,但那日他的精神突然又变得正常了,他下令将李集释放,并对他赞许有加,对着群臣说:“今天总算知道天下竟然有关龙逄、比干这样的人。”

可惜的是,高洋的清醒只是灵光一现,没过多久,李集又想进谏,高洋没等他说出口,便命人将他推出去腰斩了。

唯一没有受到高洋折磨的是皇后李祖娥,史载“帝好捶挞嫔御,乃至有杀戮者”,高洋动辄对嫔妃痛殴,甚至杀戮。但“唯后独蒙礼敬”,只有对自己这位结发妻子表现得极为敬重,无论是喝高了还是犯病,都没有对皇后有不敬之处,这也成为高洋变态人生中难得的一抹亮色。

酗酒过度的高洋,身子骨很快便不行了,他开始考虑接班人的事情,第一人选是皇后李祖娥所生的长子高殷,高洋很注重对高殷的培养,请来名师教导,高殷博学多才,举止斯文,尽管如此,高洋总觉得他与自己心目中的接班人有不小的差距,在他看来,高殷太文弱了,很难压得住阵脚。

为了培养儿子的胆识,高洋下令让高殷亲手砍杀死囚,高殷平日里根本不摸刀枪,让他去砍死囚的人头,简直比登天还难。但面对父亲严厉的目光,高殷没有办法只能照办,哆哆嗦嗦砍了几次,都没有将囚犯的头砍掉,看着高殷的怂样,高洋倍感失望,拿起马鞭抽了他几下,没想到高殷居然被吓成了一个结巴,这下可好,别说砍头不利索,说话也变得不利索了。

高洋觉得,在兄弟和儿子中最适合当皇帝的是六弟常山王高演。他多次在宴会上喝多时说:“太子性格懦弱,江山社稷事关重大,我怕他承当不了,看样子最后还是应当传位给常山王高演。”太子少傅魏收对杨愔说:“太子是国家的根本,不可以轻易动摇。皇上老说要传位给常山王,以致让臣下惑乱疑虑,怀有二心。这种传位给谁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老这样说恐怕会徒然使国家发生动乱。”杨愔把魏收的话转告给高洋,高洋这才停止说这种话。

高演和高洋是同胞兄弟,他们的生母都是太后娄昭君,但娄太后对两人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自小对高洋不太待见,对高演却极为宠爱。

高演曾经担任尚书令、司空、大司马等重要职务,他善于决断,又擅长文辞义理,将政事处理得非常得当,深得高洋的器重,他对高演说:“有你处理国事,我为什么不尽情寻乐呢?”

高演看到高洋沉湎酒色,经常做出变态之举,于是便劝说高洋要懂得收敛,这下把高洋惹火了,他决心给这个六弟脸色看看。

高演平日里为人严厉,对犯错的手下毫不留情,经常施以鞭打等处罚。高洋为了治六弟的罪,便召来那些曾经被高演处罚过的人,用刀子逼他们说出高演的问题。但没想到这些人虽然受过处罚,但面对“刑讯逼供”却始终不肯说高演的坏话,究其原因,因为高演为人正直,平日做出的处罚有理有据,大家都心悦诚服。

高洋从这件事上看出六弟不仅个人素质高,群众基础也很好,绝对不能等闲视之。如果换了他人,高洋恐怕早已一刀了事,但高演是母亲娄昭君最喜欢的儿子,他对母亲多有敬畏,实在无法下手。

高洋杀不了高演,便隔三差五找茬,先是抓了高演的心腹王晞,接着找了个由头用刀背将高演狂打一气,高演因此受伤,他实在忍无可忍开始绝食反抗,这惊动了娄太后,她天天以泪洗面,看到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高洋只好让步,他释放了王晞,并对高演说了软话,高演这才开始进食。

高演确实执拗得可以,身体刚恢复便又劝谏,高洋又怒了,喝高的他命令武士将高演反绑起来,拔出佩刀对高演骂道:“你小子懂什么!谁教你这样说的?”高演答道:“天下人皆闭口不言,除了我谁还敢进谏!”高洋让人打了高演几十棍,所幸他很快昏醉过去,高演才成功脱身。

高演不怕死,此后还想劝谏,王晞阻止他说:“如今朝廷之上只依靠你一个人,所以一定要爱惜自己的性命,发疯的人不认为自己在发疯,刀箭也不管亲疏远近,一旦大祸临头,你的全家怎么办?太后怎么办?”高演觉得有道理,以后也和群臣一样“沉默是金”了。

看到太子高殷羸弱的样子,病入膏肓的高洋最担心的便是高演,临死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便是将高演召来,对他说:“如果你将来要夺皇位的话,可以夺,但请不要杀掉我的儿子。”高演表示自己绝无二心。话虽这样说,但高洋的担心最终还是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天保十年(559年)十月,年仅三十四岁的高洋去世,他在皇帝的宝座上坐了整整十年。

据说喜欢测字的高洋,早已算到了自己的命运,当年他登上帝位,讨论新年号时,有人提议叫作“天保”,意为让老天爷保佑江山社稷永固,在众人齐声叫好时,高洋却说“天保”这两个字拆开是“一大人只十”,表明做皇帝只有十年的时间,不过高洋觉得有十年的天子生涯就不错了,最后还是将“天保”确定为了年号。

高洋似乎不仅知道自己能做几年皇帝,连何年何月何日死也晓得。据说有一年,他带着皇后李祖娥上泰山,他问老道士:“你看我能坐几年的天子之位?”老道说:“三十。”高洋对李皇后说:“老道说我有十年的时间。”皇后对此不解,高洋解释说:“这三十是指十年十月十日,三个十加起来就是三十。”高洋果然是在天保十年十月初十(559年11月25日)这一天驾崩的。

这样的传说也就听听而已,越神乎其神,杜撰的成分也越大。

高洋发丧时,文武百官中只有杨愔一人痛哭流涕,其他人只是干嚎而没有流泪,估计每个人心里都暗自窃喜,觉得这个混账天子早该挂了。

柏杨先生把高洋称为“政治狂犬病”患者,他认为高洋某种程度上也是权力的受害者。“高洋的种种暴行,使人发指,但我们如果念及他不过只得了政治狂犬病,假如老哥高澄不死,高洋仍是一个他娘亲口中称许的憨直青年,只是被狂犬病毒侵入神经中枢后,才完全失去自控,岂不为他悲哀!”

历史上“政治狂犬病”患者有何止高洋一人,一如鲁迅先生所言:“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只是与其他一些魔鬼君王不同的是,高洋曾经那么的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意气风发,到后来却又那么的荒唐暴虐、禽兽不如。

如此大的反差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确实令人难以想象。

高洋把一切都做到了极致,曾经隐忍到极致,后来混账到极致,一个疯子能干的事情,他都干过,一个疯子想干却不能干的事情,他也干了。

在这位暴虐天子死去一千九百多年后,高洋的陵墓被发现了。

在河北磁县湾漳村,只要一到晚上,猪圈就会隐约传来异响,这让村民整晚都不敢睡觉,担心有人来偷猪。但每当拿着电筒查看时,却又很安静,猪也很正常,不像有人来盗的痕迹。后来仔细查看,发现猪圈里居然有一个洞,洞被稻草遮住了。村民立刻报了警,调查后发现这是个古墓。

专家发现这个古墓保存了很多壁画。画中有很多“龙纹”以及“虎像”,还有诸多的神兽,于是断定这绝不是一座普通的墓,应该是一座皇帝的陵墓。随着进一步的考察,出土了大量墓主的陪葬品。经鉴定,基本可以确定墓主就是北齐开国皇帝高洋。

灭绝人伦的高洋,千年之后竟然栖身于猪圈之下,算得上是冥冥中的一种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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