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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欢:一代枭雄的教父级表演(1 / 1)


他从一个无名小卒到一代枭雄,一生过得不平凡、不简单、不容易,活出了属于自己的精彩,遗憾的是,在后半生遇到了苦主宇文泰,五次大战惊心动魄,他每次都身先士卒,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令人诡异的是,他的子孙后代似乎受到了某种诅咒,后来北齐王朝的高家皇帝一个胜似一个地残暴变态,他生前与宇文泰打了平手,但笑到最后的却是宇文家子孙。如果他地下有知,想必会又一次泪洒黄泉。

永安元年(528年)四月,洛阳城被一种恐怖的气氛所笼罩。就在几天前,在离洛阳城不远的河阴,两千多颗王公大臣的脑袋落地。

这场屠杀的总导演是尔朱荣,前不久,在他拥立下登上皇位的孝庄帝元子攸彻底被吓傻了,他亲眼目睹百官们被砍瓜切菜般杀掉了,不仅如此,他被尔朱荣派来的契胡武士强行抱入帐内,接着便听到帐外传来几声惨叫,他两个兄弟元劭和元子正也被活活砍死。面对这一切,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皇帝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有些憋屈。

就在不久前,元子攸还把尔朱荣当作是匡扶社稷的大功臣,现在只能说明自己看走了眼,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此刻他的处境也非常危险,尔朱荣既然可以扶立他,当然也能废黜他,甚至可以让他的脑袋搬家。

受到巨大刺激的孝庄帝,觉得与其坐等被废,不如自己主动让位,他派人给尔朱荣传话说:“帝王迭兴,盛衰无常。今四方瓦解,将军奋袂而起,所向无前,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本相投,志在全生,岂敢妄希天位!将军见逼,以至于此。若天命有归,将军宜时正尊号;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亦当更择亲贤而辅之。”

元子攸的话听上去非常客气,甚至有些低三下四,但其中的意志却很坚决,那便是“皇帝这个差事打死也不干了”,尔朱荣如果愿意干,就自己干,如果不愿干,则可以另请高明。

尔朱荣还真动了这个念头。

思想斗争相当激烈的他,召集一班亲信来开会讨论这个重大议题。他把自己的意思刚刚说完,话音还未落,便有人站出来表示坚决拥护,而且一席话说得感人至深。尔朱荣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手下的大将,名字叫作高欢。

既然有人站出来表态支持,其他亲信也纷纷应和。但此时却又有一个人大声说道:“不行!坚决不行!”说此话的人是大将贺拔岳,他对尔朱荣说:“将军之所以起兵,是为了清除奸逆,如果刚刚进了洛阳城,大功未立,就如此着急当皇帝,恐怕只会招来祸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情。”

尔朱荣觉得说得好像也有道理,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用老办法——铸金像,这是草原上的传统占卜方式,尔朱荣对此深信不疑。他亲自为自己铸造金像,结果连铸了四次,都没有成功。

尔朱荣还不死心,又找来了当时很有名气的算命先生——功曹参军刘灵助,这个“刘半仙”给他浇了一大瓢凉水,表示天时地利人和都不支持他当皇帝,只有元子攸才有天命,这下把尔朱荣搞得彻骨寒、透心凉。

尔朱荣精神开始变得恍惚,沉默了许久,直到他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想当皇帝的想法多么荒唐和危险。这是因为他这次仅仅带了一万多兵马,但却在河阴大开杀戒,洛阳城里仇恨他的人何止成千上万。如果不称帝,尚可以以清除奸佞说事,但如果真的篡位当了皇帝,想必会成为众矢之的,被群起而攻之,到时能否安全离开洛阳都成问题。

想到这里,尔朱荣不由感到后怕,他对左右说:“我犯下如此大错,实在对不起皇帝,应当自杀向朝廷赔罪。”

贺拔岳看到自己占了上风,建议为了挽回局面,杀掉第一个劝进的高欢以向天下谢罪。眼看高欢就要成为替罪羊,所幸尔朱荣不少手下站出来为他说好话:“高欢虽然说话不注意,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请求暂时赦免他,以观后效。”尔朱荣本来也不想杀他,看到众人为他求情,便顺水推舟赦免了他。

高欢就此逃过这一劫,但从此与贺拔岳算是结下了梁子。

不过,这场险情对于高欢来讲,只能算是“毛毛雨”,作为一代枭雄,他一生经历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

太和二十年(496年),高欢出生于六镇之一的怀朔镇,按照《北齐书》记载,高欢的祖上曾经很风光,六世祖高隐曾做过晋国的太守,祖父高谧也当过北魏的高官,后来因为犯法被流放到怀朔镇。

高欢因为是北齐的奠基人,不好说这些记载都属伪造,但至少有很明显的贴金的成分。

事实上,高欢是个典型的“穷二代”,他的父亲叫作高树生。史载他这位老爹很不成器,“性通率,不事家业”,是一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浪荡哥,经常在外面鬼混而不着家,高欢的母亲在生他时因难产而死,所以高欢基本上算是一个“孤儿”。高欢能够长大成人,完全依靠自己的姐姐高娄斤和姐夫尉景。

高欢生活在六镇地区,是鲜卑人的聚居区,周边都是鲜卑人,虽然他是汉人,但受到大环境的影响,已经被完全鲜卑化,生活习惯和脾气性情都和鲜卑人一样,因此他还有一个鲜卑名字,叫作“贺六浑”。

一般而言,对于出身贫寒的高欢,从出生那刻起,一生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没有家族背景,也没有雄厚财力,很难有出头之日,想必会和其他破落子弟一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但高欢却因为自己的一个特长而改变了命运,这个特长就是——帅。

帅到什么程度呢?史书称他:“目有精光,长头高颧,齿白如玉,少有人杰表……深沉有大度。”简单地说,就是要身高有身高,要相貌有相貌,要气质有气质。

帅能否当饭吃,关键是能否被人看上,高欢就被一个富家女子看上了。这个女子叫作娄昭君,她是鲜卑贵族娄内干的女儿。

娄家有多富呢?据记载,家里仆人上千,牛羊马骆驼等牲畜不计其数,无法按个或群来说,只能以山谷作为计量单位,贫穷有时会限制对富人的想象。

娄家小姐如何相中高欢的呢?这里面有个充满浪漫气息的爱情故事,据说有次娄昭君带着侍女外出,途经城墙时,被一个在城头站岗长相帅酷的小兵所吸引,这个士兵就是高欢。娄昭君颇有个性,没有丝毫矜持,不由叹道:“此真吾夫也。”她一眼就看中了高欢。

一见钟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娄昭君不好意思亲自出面,便让自己的侍女传递爱慕之情。高欢听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穷得叮当响的他,被生活所逼才入伍从军,没想到会有女子看上自己,而且还是一个大家闺秀。

高欢心里当然一万个愿意,但现实却很残酷,按照当地风俗,上门提亲需要大量聘礼,家徒四壁的高欢不可能拿得出来。正当高欢焦头烂额之际,娄昭君偷偷拿出家里的一些钱财给了高欢,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娄昭君用这样的行动表明,自己非高欢不嫁。既然如此,父母心里再有意见,也没有什么办法,由此高欢成功入赘娄家。

就是说高欢用娄家的钱娶了娄家的女儿,人们只能感叹爱情的伟大。

入赘娄家对高欢而言,无疑是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第一个标志是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匹马,这从另一个侧面可以看出高欢到底有多穷,鲜卑人以马为生,无论做什么,都离不开马,而高欢先前竟然连最基本的生产生活工具都没有。

在娄家的资助下,他迈出了仕途的第一步,成了怀朔镇镇兵的一个队主,大概相当于营级干部,管理一百多号人。虽然头衔不高,但给了他一个平台,使他有机会结交各种人士。怀朔镇将段长觉得高欢气度不凡,对他很欣赏,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有匡济时世的才能,这辈子不会白活,我这个岁数看不到你发达了,希望你日后能照顾我的儿孙。”这席话太重要了!

高欢本来以为一生也就这样了,没想到遇到了娄昭君。不过在别人看来,他充其量只是个“吃软饭”的,但段长的这番鼓励和鞭策,像一针兴奋剂,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大的潜力,因此应该发奋努力,做出一番大作为。

高欢显贵之后也没有忘记段长,追赠段长为司空,提拔他的儿子段宁并加以重用。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段长的话对高欢的重要性,毕竟那句话在高欢幽暗的生命中照亮了他前进的道路。

段长对高欢的欣赏不止停留在口头上,也落实在行动中。段长给高欢换了一份工作,让他做了函使,就是传递官府函件的官差。这个角色的转换对高欢很重要,因为如果只做一个队主,想必他一生很难离开怀朔镇,但函使不一样,可以经常往来于洛阳和六镇之间,这使得他的眼界大开,为高欢的人生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高欢在此岗位一干就是六年,不过对于他而言,这份工作留给他的记忆并非完全美好。作为六镇的函使,他每次到洛阳,都要与负责接收函件的令史麻祥联系,有一次麻祥给了高欢一点肉吃,高欢素来不习惯站着吃饭,所以想都没想准备坐下来吃,谁知这一下惹火了麻祥,觉得他不懂规矩,令人将高欢拉下去打了四十鞭。

令史虽是不入流的官吏,但高欢在他眼里更卑微。所以高欢不仅肉没吃上,还被打了四十鞭,这让他心里充满着愤懑。

不过有得必有失,高欢在洛阳目睹的一件事,让他看到了将来出人头地的可能。

永安二年(529年),洛阳城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打砸抢烧的暴力事件,这起事件源于北魏征西将军、平陆侯张彝的儿子张仲瑀的一封上奏,内容是建议设置武官专门晋升通道,不要和文官混在一起,并且武官不得改为文官。

这显然是对武官有所歧视,武官多为鲜卑人,他们得知消息后极为生气,觉得对汉人知识分子已经一再退让了,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得寸进尺。一些羽林军将士扬言要杀掉张家父子,张彝以为他们虚张声势,并没有当回事儿。没想到这些人来真的,他们先到尚书省闹事,然后闯入张家,张彝的另外一个儿子张始均被群殴后扔到火里烧死,张彝本人也被打得奄奄一息,两天后不治而亡,只有张仲瑀受伤后侥幸逃脱,洛阳城数百名无辜百姓也在暴乱中被杀。

这是一起极为严重的暴乱事件,这些武士事前便张贴通告,说是要闹事,气焰很是嚣张,但北魏朝廷却未采取任何措施。闯下如此祸端,按说事后应严惩凶手,以维护法纪的尊严,但当权的胡太后却采取了息事宁人的做法,只杀了八个主犯,其余的一律赦免,而且宣布准许武官依资质入仕,不加限制。

这是典型的“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北魏朝廷在处理这起事件时表现得软弱不堪,似乎预示着整个王朝的衰败已不可避免。

在京城所看到的一切,对高欢触动很大,他回到家后散财结客,利用岳父的银子,广结侠客义士。亲友们对此都觉得奇怪,高欢解释说:“我在洛阳的时候,亲眼看到羽林军焚毁了大臣张彝的家,朝廷害怕大的变故而不敢追究,国家到了这步田地,钱财这种身外之物还能守得住吗?”

高欢结交的豪杰主要包括司马子如,贾显智、孙腾、侯景、刘贵、蔡俊等,各色人等,各有所长。他们之所以把高欢当作老大,一是因为高欢舍得花钱,毕竟“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更重要的是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

说的是刘贵得到了一只珍贵的白鹰,众人带着它一起去打猎,白鹰发现一只赤兔,将其追赶到了一处沼泽旁的茅屋边,这时从门里突然跳出一只恶狗,将白鹰和赤兔都咬死了。高欢大怒,将恶狗射死。屋里出来两个年轻人要求高欢赔狗,此时两人的盲人母亲走出来斥责儿子们说:“你们怎么敢冒犯贵人。”

老妇人取酒烹羊招待他们,说自己会摸骨相人,把所有人都摸过后,说他们都有贵相,然后指着高欢说:“你们将来富贵与否全靠这位。”

高欢一行人饭后回去,路上越想越觉得神奇,走了数里又折了回来,却发现那间茅屋不见了,他们觉得应该是遇到了神仙,从此以后对高欢非常敬重。

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不太清楚,编撰的成分更大,不过却真实地记录在史书之中。

如同高欢的预判,北魏王朝很快便乱了,先是六镇暴动,紧接着河北起义。高欢觉得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来了,便带着姐夫尉景、连襟段荣、侯景等人投到河北起义头领杜洛周的麾下。待了一段时间,高欢觉得杜洛周这个人没什么作为,于是便想取而代之,但不幸计划失败,只得被迫出逃。

杜洛周派出不少骑兵追赶,搞得高欢很狼狈,他带着娄昭君和一对年幼儿女狂奔,慌乱之中儿子高澄几次从牛车上掉地,娄昭君每次都下车把他抱上来。眼看追兵已近,高澄又掉了下去,高欢为了保命,竟然想拉弓射杀自己的儿子,这点比当年的刘邦表现得更绝情,幸亏段荣将高澄及时救起抱在自己怀中,才让他幸免于难。

高欢下一个落脚地是葛荣处,但很快也觉得葛荣是个心胸狭隘之人,跟着他干没什么前途,便决定去投奔尔朱荣。

高欢做出这样的抉择,一方面看到尔朱荣势力扩张得很快,在乱世中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另一方面自己的铁哥们刘贵早已投奔了尔朱荣,想必已经为他铺好了路。

高欢的判断没错,刘贵在尔朱荣面前多次推荐高欢,为了能打动尔朱荣,他把自己这个把兄弟夸得像朵花一样。

不过尔朱荣第一次见到高欢时,心里只有两个字——失望。在刘贵口中,高欢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但是在他眼前的高欢,完全就像一个“叫花子”,面黄肌瘦,胡子拉碴,衣衫褴褛,满脸憔悴,丝毫没有青年才俊的影子。

希望越大失望自然也越大,尔朱荣对高欢的印象分接近于零,所以没有立即重用他。

不过尔朱荣知道人不可貌相,所以决定给高欢一次机会。他带着高欢来到马厩,让高欢驯服一匹过去没人能驯服的烈马,而且还有难度要求,那便是给这匹烈马修剪鬃毛。按照通常做法,完成这样的任务,需要先给马头套上笼子,这叫“羁”,还要把马蹄子捆绑起来,这叫“绊”,否则人很容易被马踢伤,现在说的“羁绊”便由此而来。

史书上没有具体说高欢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总之,他既没有用“羁”,也没有用“绊”,却把这匹烈马驯得服服帖帖,不仅把马脖子上的鬃毛修剪整齐,顺带手还修剪了马蹄子上边的杂毛,然后不经意发出了一句感慨:“对待恶人,也应该像对付这匹恶马一样。”

高欢的表现让尔朱荣刮目相看,彻底扭转了先前的印象。

尔朱荣留下他与之深谈,他抛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天下事如何?”想让高欢分析一下国际形势,高欢这个人情商很高,他知道尔朱荣不满足只做个豪强,而是有更大的雄心,所以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尔朱荣:“您养了如此多的马,做何用途呢?”

尔朱荣请高欢赐教,高欢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说:“如今四海烽火,天下苍生渴望英雄,皇帝羸弱,太后荒淫,奸佞当道,天下人皆不服,以明公威武,乘此良机发兵讨伐郑俨、徐纥等人,以清君侧,霸业可成。”

这次谈话对尔朱荣和高欢都很重要,尔朱荣找到了前进的方向,而高欢则得到了尔朱荣的高度信任,这样的场景在历史中能找到许多影子,刘邦与韩信、刘备与诸葛亮、苻坚与王猛……

高欢由此被尔朱荣任命为都督,开始经常参与重大决策,成了尔朱荣的得力助手。

高欢深知尔朱荣的心思,所以当尔朱荣提出“禅让帝位”的问题后,他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成,但没想到因为贺拔岳的反对以及占卜的不利,尔朱荣打消了篡位的念头,他不仅没有得到任何赏赐,最终还挨了处分。

死了心的尔朱荣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反转,他竟然等不到天明,四更时分便让人去接被软禁的孝庄帝元子攸,他自己则亲自在路上等候圣驾,远远望见元子攸的坐骑,尔朱荣立即下马跪倒在地,一再磕头请求元子攸处死他。

颇有心计的元子攸虽然满腔愤恨,但此时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他对尔朱荣表示已经宽恕了他,这件事情可以翻篇了。

接着尔朱荣护卫孝庄帝进入了洛阳皇宫,元子攸改元建义,下诏大赦天下,正式开始了自己的皇帝生涯。

不过,元子攸很快发现自己成了“光杆皇帝”,这是因为在他和尔朱荣进入洛阳前,城里谣言四起,说尔朱荣要纵兵抢掠,于是无论富人穷人都纷纷跑路,整个洛阳近乎空城。朝中大臣大部分被杀,没杀的也不敢来上班,禁卫军也都不上岗值守,整个朝廷陷入了无政府状态。

尔朱荣觉得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当务之急是要重新聚拢人气,他上书孝庄帝说:“臣世代蒙恩,封藩重位,多年征战,奉忠王室,志存效死!只因太后淫乱,先帝暴崩,遂率义兵,扶立社稷。陛下登祚之始,人心未安;大兵交接之际,号令不一。致使诸王公大臣罹难者甚众,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抵偿万一!请陛下追赠亡者,以稍尽臣责。请追赠无上王为无上皇帝,其余死于河阴之人,王赠三司,三品官赠令、仆,五品官赠刺史,六品以下及没有官职的赠予郡镇;死者若无后代则听凭过继,并授予爵位。另请派遣使者于京城各坊间巡行慰问,以安抚人心。”

尔朱荣实在是够有趣,当初杀这些人是他,如今提出为这些人平反的还是他,典型的“想当失足女青年,又想立贞节牌坊”,但是为了尽快安抚人心,似乎只能采用这样的方法。

这个举措效果还不错,逃亡的百姓陆续回来了,官员也开始来上班,混乱朝政好不容易恢复正常运转,但此时尔朱荣又提出了一个重大议题——迁都。包括孝庄帝在内的众人对此都不敢说话,只有都官尚书元谌表示反对。尔朱荣大怒道:“迁都关你什么事情,你如此固执已见!难道不知道河阴之事吗?”

尔朱荣又拿河阴血案说事,但并没有吓住元谌,他针锋相对地说:“天下事当与天下人论之,奈何用河阴之事吓唬我元谌。我是国家宗室,位居尚书官位。生既无益,死又何损。即使今天肝脑涂地,也无所惧!”尔朱荣大怒,欲拔剑砍他,堂弟尔朱世隆一旁苦劝,尔朱荣才按下怒气。在场的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只有元谌自己神色自若。

几天后,尔朱荣与孝庄帝登高四望,见宫阙壮丽,列树成行。看到眼前景色,尔朱荣不由叹息道:“为臣我先前愚昧,皇居如此之盛,我还要迁都,现在想想元尚书的劝谏,真是有道理。”迁都之事也就此作罢。

尔朱荣的态度转变并没有打动孝庄帝,虽然表面上双方和和气气,但他内心依然充满仇恨。这年五月,朝廷加封尔朱荣为北道大行台,尔朱荣亲自到光明殿入谢孝庄帝,对河阴之事再度表示忏悔,并再次发誓自己没有二心。孝庄帝元子攸匆忙离开御座,亲手把他扶起,对他说:“朕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一片忠心。”

尔朱荣很高兴,请求留下和孝庄帝把酒言欢,精神上一放松再加上喝得足够多,最后竟“断片”了,他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四周一片黑暗和死寂,仔细端详,才发现自己躺在中常侍办公室里。

尔朱荣后来听说,就在自己喝得不省人事后,孝庄帝元子攸下令要将尔朱荣砍了,左右苦苦相劝,说洛阳城内外有尔朱荣一万多人马,再加上叛乱未定,如果洛阳发生内乱,恐怕北魏王朝气数就尽了,所以现在还没有到与尔朱荣彻底摊牌的时候。孝庄帝只得忍下恶气,派人用床担着尔朱荣,送到中常侍的房间里歇息。

尔朱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以后再不敢在皇宫里留宿。

孝庄帝既然杀不了尔朱荣,就只能给他吃定心丸,让他不要生事。尔朱荣的女儿曾经是前任皇帝元诩的妃子,元诩死后她便成了寡妇一个,尔朱荣爱女心切,想让女儿“二进宫”,成为孝庄帝元子攸的皇后,元子攸犹豫不决,觉得这样有违伦理,但黄门侍郎祖莹劝他说:“有些事虽然有违经典,可是合乎大义,陛下就不要再犹豫了。”

元子攸觉得有理,于是点头答应,将先帝的女人娶进家门,并册立为皇后,尔朱荣对此非常满意。

尔朱荣为女儿办完规模盛大的册封大典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要离开洛阳,返回自己的老巢晋阳(今山西太原),不知他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是因为在河阴杀的人太多,在洛阳待着总觉得不踏实,还是为着下一步讨伐葛荣做准备,总之去意坚决。不过在走之前,尔朱荣进行了精心的安排,他让元子攸将自己最信任的元天穆任命为侍中、录尚书事、京畿大都督兼领军将军,让他留守洛阳,继续把持朝政,自己则在晋阳进行遥控。

尔朱荣的离开,让孝庄帝元子攸多少松了口气。

不过,元子攸并没有轻松几天,前线战报接踵而来,葛荣统率的叛军声势越来越大,号称百万,连战连捷,开始围攻北方的大城市邺城(今河北临漳),其小股部队已经到了汲郡(今河南卫辉),威胁到了京师的安全。与此同时,受葛荣驱赶的河北十余万流民在前幽州平北府主薄邢杲率领下在青州的北海(今山东潍坊)叛乱,邢杲自称为汉王。

内患未解,外忧又来,搞得元子攸茶饭不思,他对百官发誓说:“朕当亲御六戎,扫静燕代。”于是,任命尔朱荣为左军统帅、元天穆为前军统帅,杨椿为右军统帅,穆绍为后军统帅,征讨葛荣。

尔朱荣对元子攸的部署积极响应,他让自己的侄子尔朱天光留守晋阳,自己率七千精锐骑兵出征。葛荣大军号称百万,虽然可能有一些水分,但至少也应该有几十万人,尔朱荣仅仅带着七千人出征,看上去太不把对手当回事儿了。不过对于这个数字有不同的说法,《魏书·尔朱荣传》里记载的是七千人,而同一本史书的《孝庄纪》里又说是七万人,从后来的战况来看,七万这个数字更靠谱些。

葛荣的感觉相当良好,双方实力悬殊,顿时觉得胜券在握,他狂妄地对部下说:“尔朱荣太自不量力了,你们都准备好长绳子,到时候把他们一个个都给我绑了。”随后,他命令暂时停止围攻邺城,将大军列阵于邺城以北,摆成一个簸箕的形状,东西蔓延达数十里,准备将尔朱荣包了饺子。

尔朱荣到达前线后,并没有贸然出击,而先采用“诈兵之计”,他把队伍分成数队,让他们故意在山谷之间扬起沙尘,同时击鼓呐喊,让葛荣一下子搞不清楚来了多少敌人,甚至怀疑自己先前得到的情报有误。

尔朱荣的下一道命令让部下惊愕不已,他让每个骑兵带一根短棒,挂在马侧,开战以后不准用刀剑斩杀,只许用棒击。众人对此面面相觑,有人觉得是自废武功,战场上敌人拿刀,自己拿棒,简直就是白白送死。

尔朱荣只好站出来统一思想,他表示由于敌众我寡,所以此战不能用传统战法,而需要因地制宜加以创新,取胜的要诀是擒贼先擒王,不要求杀伤敌人,而是从各个方向以最快速度插入敌阵,直捣中军,擒获葛荣。敌人虽然人数众多,但大多是乌合之众,看到自己主帅完蛋,一定会一击即溃。

同时他实施反间计,派人偷偷去说服葛荣军中的将领归降,成功策反了葛荣手下的七名将领。

尔朱荣多管齐下,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最后决战。

他先将主力隐藏于山谷,分成数个敢死队,然后突然杀出,像风一样冲入敌阵,尔朱荣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前面的骑兵乱棒飞舞,很快打出一条通道,后面的骑兵从通道疾驰而去,直奔葛荣的中军,随即前后夹击对中军展开猛烈攻击,葛荣所部根本没见过这样的战法,被打得措手不及,葛荣很快便成了俘虏。

一如尔朱荣所设想,葛荣被抓,手下便无心恋战,纷纷打起白旗,放下武器,听候处置。

面对如此大规模的降兵该如何处置呢?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因为俘虏远比尔朱荣的兵多,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引发兵变,他觉得最简单的方法最有效,于是下令将降兵就地遣散,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路远的还给发一些盘缠。这样一来,皆大欢喜,一天之内,几十万降兵便四散而尽,一个巨大的风险就这样消散于无形。

尔朱荣还留了一个心眼,他在降军中选了一些有才干的将校,将他们编入自己的队伍中,使得他的实力又有了新的提升。

尔朱荣的胜利是空前的,当他生擒葛荣时,其他几路大军,除了元天穆进至朝歌(今河南鹤壁)以南,穆绍、杨椿兵马还没有动身。

一战解决葛荣叛乱,这完全出乎孝庄帝元子攸的意料,听闻前线捷报传来,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多年来朝廷最大的外患终于被消灭了,忧的是本来就不可一世的尔朱荣实力更加强大了。

不管心里是如何五味杂陈,对于头号功臣尔朱荣必须加以重重封赏,元子攸下诏,晋升尔朱荣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诸军事。葛荣被押送到洛阳砍头。半个月后,元子攸再次下诏,赞颂尔朱荣:“道义如镜照耀海内,德性之光放射域外;神机能昭明过去,妙思可预知未来;大义可追先辈勋臣,忠心可当昔日烈士!”又称他:“即使伊尹、霍光的辅翼之功,齐桓、晋文的赞襄之业,亦难以比拟其崇高功勋。”

元子攸的笔杆子们把能想到的奉承之词全部奉上,将尔朱荣捧上了天。

元子攸再次赐给尔朱荣食邑七万户,前后一共有十万户之多,并且晋升其为太师,尔朱荣获得了精神、物质和官位上的三大丰收。

尔朱荣带着满满的收获,又回到了晋阳,他准备暂时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好好享受一下胜利的果实。

尔朱荣的舒服日子没过几天,又要重新穿上戎装,开始投入另一场战斗。

这次对付的不是北方的叛军,而是南梁来的敌人,只是有些奇怪的是,这支南梁军队的头领是北魏的北海王元颢。

这是什么情况呢?元颢是孝庄帝元子攸的堂兄弟,他的父亲元详和元子攸的父亲元勰都是孝文帝元宏的亲弟弟,他父亲被高肇陷害致死后,元颢继承了爵位,受封北海王。

在河阴之变前,元颢被任命为相州刺史,受命抵御葛荣。还没有上任到位,就传来了尔朱荣屠杀群臣的消息,此时葛荣势头正盛,相州迟早不保。元颢觉得内外交困,处境艰难,继续待在北魏只能是死路一条,于是他决定叛国投敌,带着儿子元冠受和左右亲信投奔了南梁。

元颢见到梁武帝萧衍后,“涕泣陈情”,请求梁武帝借兵,帮助自己杀回北方。萧衍为他的陈述所感动,封他为“魏王”。

在此之前,梁魏打了许多年仗,互有胜负,谁都无法消灭对方,连年的战争给梁朝带来巨大负担,无力发动大规模的北伐。于是梁武帝见到元颢后,心里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以魏制魏”,帮元颢夺取北魏皇位,扶植一个傀儡政权,那北魏很可能成为南梁的藩属国。

到底有多大把握,梁武帝心里没底,这看上去像一场赌博,不过即使不成功,也会让北魏陷入更大的混乱之中,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损失。

关键是赌注不能下得太大。

因此梁武帝只派了七千兵马护送元颢北上,面对着北魏大军,这点兵好像连塞牙缝都不够,但正是这支看上去极不起眼的队伍,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因为他们的统帅是白袍将军陈庆之。

这是陈庆之第二次接受护送任务,四年前,梁武帝派他带着两千人护送豫王萧综去接收徐州,北魏朝廷闻讯后,立即派两万骑兵进攻徐州,换做他人,估计要一撤了之,但陈庆之却主动出击,给北魏军迎头痛击,连破魏军两座营垒。但正当形势一片大好时,发生了重大意外,被他护送的豫王萧综趁着夜色逃进了北魏大营。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无厘头”的事件呢?这是因为萧综一直怀疑自己是被梁武帝所杀的东昏侯萧宝卷的儿子,与梁武帝有杀父之仇,于是乘机申请“政治避难”,并将南梁军队底细和部署和盘托出,这对南梁军队而言简直是“灭顶之灾”,即便如此,陈庆之带着众将士且战且退,将大部分将士安全带回南梁。

两年后,陈庆之在涡阳之战中,又是以少胜多,连捣北魏十三座营垒,杀得北魏军队横尸遍野,涡河河道被魏军尸体堵塞,史称“涡水咽流”。

大捷后,梁武帝亲自书写诏书称赞陈庆之:“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觖望风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终。开朱门而待宾,扬声名于竹帛,岂非大丈夫哉!”就是说陈庆之既非将门之后,亦非士族传人,却在战场上深谋远虑,屡建奇功,陈家从寒门变成了豪门,陈庆之的名声也将传于史册,真是大丈夫本色啊。

因此,梁武帝将护送元颢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又交给了陈庆之。

北魏朝廷起初对这小股敌人并没有太在意,把主要精力用在了平定邢杲的叛乱上,元子攸任命元天穆为大将军,抽调尔朱荣的部队,集结大军讨伐邢杲。

陈庆之抓住了北魏军队主力东进的战机,率军先攻克荥城,然后进逼梁国(今河南商丘),镇守梁国的北魏将领叫作丘大千,曾经是陈庆之的手下败将。

丘大千被打怕了,虽然他有七万之众,十倍于梁军,但却不敢主动进攻,修筑了九座营垒进行防御,陈庆之抓住丘大千的畏惧心理和分兵防守的弱点,集中优势兵力,一天之内连破三处营垒,丘大千没办法只好献城投降。

元颢随即迫不及待地在睢阳(今河南商丘南)宣布登基称帝,自称大魏皇帝,这样就出现了两个“魏”国。

这下北魏朝廷不得不重视了,丘大千的顶头上司,也是南线总指挥济阴王元晖进驻考城(今河南兰考),横亘在陈庆之通往洛阳的道路上。他采取的战术是据城不出,因为考城四面环水,易守难攻,元晖想着拖些时日,缺兵少粮的梁军定会不战而退。

但他太小看陈庆之了,这位白袍将军命令部队泅渡护城河,在城下构筑堡垒,顺利攻克了考城,缴获了七千八百辆满载军粮的大车,而梁军几乎未损一兵一卒。

陈庆之下一个目标直指战略重镇荥阳!

元子攸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荥阳一旦失守,洛阳便门户大开。他令东南道大行台杨昱带着七万人固守荥阳,又令尔朱荣的堂弟尔朱世隆镇守旁边的虎牢关,元子攸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坚守到元天穆带领的援兵到来。

杨昱深知责任重大,不能有失。他充分利用荥阳城的地理优势,全力抵抗,顽强地阻挡住了陈庆之前进的势头。

形势变得非常危急,陈庆之的七千人被挡在荥阳城下,已经平定邢杲叛乱的元天穆率领大量北魏援兵正昼夜兼程赶来,其先头部队已经到荥阳附近,北魏的守军和元天穆的援兵加起来有将近三十万人。

先前的七千人对付七万人,以陈庆之的谋略和将士们的同仇敌忾,尚可一战。但对付三十万敌军,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很容易会被前后夹击,搞不好全军覆灭,于是恐怖的气氛迅速在军中蔓延开来。

关键时刻,最需要的是一碗心灵鸡汤。

陈庆之深知此道,他十分镇定地卸下马鞍,一边喂马,一边平静地对将士们说:“我们一路拼来,攻城略地,杀人不少,所以元天穆等人与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我们只有七千人,敌人有三十万之众,只有抱定决死一战的信念,方才能活下来。敌人的援军都是骑兵,如果在平原作战,我们必死无疑,只有趁他们未到前攻下荥阳,这是唯一的生路,如果再犹豫只会迎来灭顶之灾。”

陈庆之果然是“励志先生”,一席话说得众将士群情激奋,强烈的求生欲望瞬间转化为巨大的能量。陈庆之趁热打铁,下令擂响战鼓,向荥阳城发动总攻,北魏守军听闻援军将至,神经大为放松,没想到梁军如此不要命,在一波紧似一波的攻击下,荥阳城最终被攻克,杨昱也成了俘虏。

梁军前脚刚进荥阳城,元天穆派遣尔朱兆带领的五千骑兵就到了城下。摆在陈庆之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守,二是攻。在常人看来,第一条路无疑是正确的选择,荥阳城易守难攻,况且刚刚打完一场恶战,队伍还没有来得及休整。

只是陈庆之不是常人!

他选择了全面出击,因为断定北魏援军昼夜兼程,一定人困马乏,另外他们不会想到梁军会主动出击。出奇方能致胜,陈庆之派出三千骑兵,趁北魏援军立足未稳,突然掩杀过来,魏军还没有来得及列阵便被冲散,兵败如山倒,尔朱兆见到此状况,调转马头,仓皇逃走。

此时,洛阳唯一的天险只剩下虎牢关,论打仗,镇守此关的尔朱世隆比他堂兄尔朱荣差得太远,听说荥阳失陷,援兵也被击败,惊恐之下紧忙拍屁股走人,将虎牢关拱手送给了陈庆之。

洛阳已经无险可守,从虎牢关出发只需一天便可抵达洛阳城下。在孝庄帝元子攸看来,唯一的出路是逃跑,但是该往哪个方向跑呢?有人劝他逃往长安,也有人劝他往北跑,中书舍人高道穆则力主元子攸应留在洛阳抗敌,他说:“元颢部队人数不多,之所以能乘虚而入,是因为我们将帅无能,陛下如果率领禁卫军背城一战,肯定能击败元颢之军。”

高道穆说得很有鼓动性,但元子攸有些被吓破胆了,他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不同意留守洛阳。高道穆转而建议元子攸往西去,北渡黄河,然后征召尔朱荣、元天穆勤王,这样最为稳妥。元子攸觉得此计甚好,连夜收拾向西而去。

元颢在陈庆之的护卫下顺利进入洛阳,改元建武,正式登基。

元颢本来以为可以喘口气,但没想到魏军大肆反击,元天穆主力攻占大梁,费穆则率军逼近虎牢关,另一支魏军攻克梁国,切断了陈庆之与南梁的联系,洛阳成了一座孤城。

陈庆之只好率军往回打,战局非常胶着,所幸元天穆突然撤军,费穆失去强援后率部投降陈庆之,梁军乘胜收复大梁和梁国,使得形势转危为安。

陈庆之只带七千人,一路上所向披靡,横行数千里,连下三十二城,攻无不克,大小四十七战,战无不胜,缔造了一个空前绝后的战争神话,因为这七千人都身披白袍,被称为白袍军,洛阳附近迅速流行起一首童谣:“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现在又该尔朱荣出场了。

尔朱荣听说洛阳丢了,孝庄帝也跑了,便将晋阳城交给尔朱天光,他则马不停蹄赶往行宫觐见元子攸,然后以孝庄帝的名义发布勤王令,仅仅十几天时间,就召集了大量人马,反攻洛阳所需的粮草装备也悉数到位。

尔朱荣首战告捷,攻占河内城(今河南沁阳),陈庆之的手下败将元天穆也总算重新找到组织,赶来投奔,两个义兄弟合兵一处。

就在尔朱荣步步紧逼时,洛阳城里却出现了状况。

元颢入住金銮宝殿后,感到志得意满,“酒色之徒”的本性很快暴露出来,他日夜纵酒取乐,不理政事。

更要命的是他对头号功臣陈庆之产生了猜忌。

陈庆之对时局有清醒的认识,虽然攻陷洛阳,但只是完成了第一阶段的任务,总体态势还是敌强我弱,当务之急是请求梁武帝派精兵增援,只有这样才能在北方站稳脚跟。

元颢起初觉得很有道理,但安丰王元延明对他说:“陈庆之只有几千人马,已经难以控制,如果梁朝再派兵来,魏国恐将国之不国了。”

元颢觉得元延明说得更有道理,如果梁朝大军到了,在朝廷上说了算的恐怕就不是自己了。他担心陈庆之瞒着自己向梁武帝密报,抢先给梁武帝写了一封信,表示现在河南河北已尽在自己掌控之中,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如今只需做一些安抚工作即可,如果再派兵来,恐怕只会动摇民心。

梁武帝本来已经派出援兵,走到双方边境时,元颢的信恰好到了,梁武帝下令援兵停止前进,原路返回。

陈庆之只能孤军奋战了。

他召集手下商议该如何办,有人说不如杀掉元颢占据洛阳,自立为主,陈庆之坚决拒绝。但他对元颢对自己的猜忌深感不安,于是提出离开洛阳,去做徐州刺史。元颢当然不同意,他说:“主上让我们守洛阳,你突然离开这里去彭城,会让人觉得你是为了贪图富贵,不仅有损你的名声,而我也会受到连累。”元颢搬出了如此大的帽子,陈庆之也不好再坚持。

元颢不让陈庆之去彭城,而令他去守北中城,就是让他守卫黄河北岸,保护河桥,元颢率军驻守南岸,安丰王元延明则带领人马沿黄河巡逻。

南朝和北朝最能打的两位——陈庆之和尔朱荣,就在黄河边相遇了。

当然,这不是一个数量级的较量,一边是几十万人,一边还是七千人,但是结果还是一样,几十万人还是奈何不了七千人,尔朱荣率军猛攻三日,但都被击退,留下了无数的尸首。

尔朱荣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内心的挫折感油然而生,面前的这个对手果然名不虚传,搞得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转而想绕过陈庆之,直接抢渡黄河,但是又找不到足够的船,看来只能从桥上过,而守卫河桥的陈庆之像一个凶神恶煞,不让自己越雷池一步。

此时,尔朱荣心里想起两个字——退兵。

正在他打退堂鼓时,黄门侍郎杨侃和中书舍人高道穆站出来极力劝阻,他们认为退兵是最差的选项,实力明显占优却因暂时挫折而退兵,定会让天下人失望,也将产生示范效应,使人心会倒向元颢。他们建议征调沿河百姓的木材,制作大量木筏后直接渡河。

尔朱荣觉得有理,只是短时间内到哪里找那么多木材呢?犹豫不决的尔朱荣把决定权抛给了老天,他找来了神算子刘灵助,问他该进还是该退,这位半仙只说了十个字——“不出十日,河南必平”,这给尔朱荣吃了颗定心丸,让他彻底打消了退兵的念头。

尔朱荣于是下令让侄子尔朱兆和大都督贺拔胜赶造木筏,然后趁夜色从硖石渡过黄河。黄河对岸的守将是元颢的儿子元冠受,他压根儿没想到敌人会插翅飞过黄河,在睡梦中被惊醒后仓促应战,很快便成为阶下囚。另一个守将安丰王元延明听说尔朱荣大军渡过黄河,吓得魂飞胆破,连夜带着妻儿老小向南逃亡,投奔了南梁。

陈庆之的抵抗此时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能做的只剩下安全撤退以保全实力。但尔朱荣显然不会放过这块已经到嘴的肥肉,他率领一支轻骑军紧紧咬着陈庆之和白袍军,一直追到嵩山一带,不幸的是,当时正值雨季,白袍军在渡嵩高河时,突遇山洪暴发,白袍军被洪水卷走,几乎全军覆灭。

老天总算有眼,陈庆之幸免于难,他剃光须发,假扮成和尚,一路向南,最终回到了南梁。创造了战争奇迹的陈庆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回到祖国的怀抱。

在皇位上屁股还没有坐热的元颢,匆匆向南逃窜,想着再跑回南梁。当逃到临颍(今河南临颍)时被一个叫作江丰的县卒杀掉,他的人头随即被送到了洛阳。

尔朱荣又一次成为关键先生。孝庄帝只能表现得比上次更加大方,他封尔朱荣为天柱大将军,食邑再增加十万户,累计达到了二十万户。“天柱大将军”这个称号算得上首创,为的是表彰尔朱荣的盖世功勋。

尔朱荣表现得足够敬业,收拾了元颢后,他又开始忙着平灭境内的叛乱,用了一年的时间,先后剿灭了韩楼、万俟丑奴、萧宝夤、王庆云、万俟道洛等诸多叛军,换句话说,自河北起义以来,各路揭竿而起的大小叛乱都被他平定了。

建立如此伟业的尔朱荣此时仅仅三十七岁。

身居洛阳皇宫的孝庄帝元子攸看着从前线频频传来的捷报,眉头却紧锁,原因很简单,尔朱荣越来越强大。他甚至在想,尔朱荣收拾完所有的敌人,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自己。

元子攸日夜焦虑,自然多少也会表露到脸上。有次在朝堂上,临淮王元彧看到孝庄帝怅然若失,便说道:“臣恐怕寇贼平定以后,圣上的忧虑才真正开始啊!”

这句话多少有些挑事的意思,这位王爷是出了名的墙头草,河阴之变后他逃到了南梁,孝庄帝即位后,他又跑回了洛阳。元颢进入洛阳时,他率领百官出降,眼看元颢要败,他又再次反叛归顺朝廷。但不知为何,孝庄帝元子攸对反复无常的元彧并不太在意,依旧很信任他。

元彧说到了孝庄帝的心坎上,他不由连着叹气,但很快感觉不对,这毕竟是在朝堂之上,下面的文武百官不少是尔朱荣的人,亏得他脑子转得快,赶忙说:“爱卿所言甚是啊,安抚战乱之后的百姓更不容易。”

如元子攸所料,自此以后的日子过得相当憋屈,憋屈到什么程度呢?作为九五之尊的天子,竟然连一个县令都无权任免。

有次尔朱荣想派一个人到河曲县去当县令,吏部尚书李神俊按照孝庄帝的意思,拒绝了这项任命。这搞得尔朱荣很不高兴,他不仅让此人强行上任,还让李神俊卷铺盖走人。

县官尚且如此,其他官员的任免元子攸更说了不算,尔朱荣安排了几个亲信去做刺史,他不同意。尔朱荣派元天穆去提醒他还是同意为好,元子攸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元天穆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天柱大将军既有大功,又是大丞相,就算替换天下所有的官,陛下也难以违背,为何任用几个人当刺史,居然不准呢?”面对元天穆近乎赤裸裸的威胁,元子攸实在忍无可忍,他说:“尔朱荣若不想为人臣,把我也一并替代,若他还有臣子之节,就没有撤换天下百官的道理。”

尔朱荣听后勃然大怒道:“天子由谁得立,今乃不用我语。”意思是说,元子攸也不想想自己是谁拥立的,现在居然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对于元子攸来讲,更为无法忍受的是,自己在朝堂上说了不算,回到后宫说了也不算。

尔朱荣女儿尔朱英娥作为当朝皇后,从小娇生惯养,满满的“大小姐”脾气,对自己的皇帝老公态度相当不好。元子攸对她满肚子的意见,但却不敢当面说,只好找来尔朱世隆当说客,让他劝劝自己的侄女,应该尊重皇帝老公。

尔朱皇后非但不听劝,反而大怒道:“天子是由我们家拥立,现在居然敢对我说三道四,早知如此父亲就该自己来做,如果那样,怎么会有这等事!”

作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元子攸活成这副样子也算够了。

就在元子攸极度郁闷的时候,尔朱荣又出来火上浇油,他上表给孝庄帝表示参军许周说要让皇帝给自己加九锡,被他骂了一顿。

九锡往往是权臣通往皇位的最后一道工序,王莽、曹操、司马昭、刘裕……这些九锡的获得者,不是自己篡位,就是后代篡了位。因此,九赐几乎就相当于“篡逆”。

尔朱荣的上表显然说的是反语,这点所有人都懂得,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孝庄帝元子攸的高度警惕。他没有顺从尔朱荣的意思,而是顺水推舟表示尔朱荣主动拒绝九锡,忠心可嘉,对他大大表扬了一番。

尔朱荣没想到自己的谦虚被元子攸利用,心里极不满意。没过多长时间,他要求进京朝觐,理由是他的皇后女儿将要生产,想来京师探望女儿和即将诞生的外孙。

尔朱荣的理由似乎合情合理,但他与元子攸的矛盾日益公开化,所以北魏君臣觉得尔朱荣来者不善,他肯定不会仅仅是因亲情而来洛阳,此行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不仅朝臣们不信,洛阳城里的百姓也不信,不少人因为担心有血光之灾而逃离了洛阳。

忐忑不安的孝庄帝元子攸找了几个最信任的心腹来商量对策,包括城阳王元徽、侍中元彧、杨侃和武卫将军奚毅等,他们的一致意见是不能坐以待毙,要趁尔朱荣入朝时找机会除掉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元子攸等人行事极为谨慎,但还是被尔朱荣留在京城的耳目尔朱世隆嗅到了味道,他写了一封匿名信贴在自己家门上,然后让人撕下来送到晋阳,信中写道:“天子与杨侃、高道穆等为计预杀天柱。”尔朱世隆想提醒尔朱荣,京城有个巨大的阴谋等着他,需要提前做好防范。

尔朱荣对此什么态度呢?他将来信撕得粉碎,破口大骂道:“世隆无胆,谁敢生心。”他这样剧烈的反应,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觉得元子攸已经是笼中之鸟,根本没有实力与自己叫板,即使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二是尔朱世隆因胆小出了名,当年正是这个“胆小鬼”擅自放弃虎牢关,直接导致自己的亲兄弟尔朱世承被陈庆之生擒并杀掉。

“惧怕”,这两个字早已消失在尔朱荣的记忆中,这次洛阳是非去不可。

尔朱荣带了五千骑兵从晋阳出发来到洛阳。听说尔朱荣果真要来洛阳,一时谣言又四起,有的说尔朱荣要造反,有的则说天子要杀尔朱荣。

孝庄帝元子攸觉得下手的时机尚不成熟,因为尔朱荣的心腹元天穆尚在并州,即使计划成功实施,元天穆一定会发兵叛乱,不一定能抵挡得住,所以要想一劳永逸,必须把元天穆也骗入洛阳,要杀杀一双。于是,元子攸下诏说有要事商量,让元天穆火速回京。

尔朱荣见到元子攸,上来就问道:“有人说陛下要杀我,可有此事?”元子攸想必早有思想准备,很从容地说:“外人也说大王要加害我,这种话岂能相信?”听元子攸这样一说,尔朱荣便放心了。他每次出入皇宫只带数十名随从,而且他的卫士到了宫门,会按照规定主动解剑,不带武器进入。

这反倒让元子攸骑虎难下,他本以为尔朱荣这次带兵来会图谋不轨,没料到他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元子攸觉得自己是否有些担心过头了,于是打起了退堂鼓,打算放弃行动。

元徽不干了,他劝元子攸说:“尔朱荣即使没有篡位之心,但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无法容忍,再说谁敢保证他不会谋反?”

就在元子攸犹豫不决的时候,尔朱荣手下的一些言论传到了他耳中。行台郎中李显和说:“天柱来了,哪能没有九锡之礼?岂能让大王自己索要呢?这都是天子不知趣!”都督郭罗察更为嚣张:“今年可以写禅让文了,何止九锡!”参军褚光说:“人们说并州城上有紫气,估计要应验到天柱身上!”

本来在动手与否中摇摆的元子攸,听到这些话,天平倒向了动手一侧。就在此时,武卫将军奚毅派人送来绝密情报,说是尔朱荣要趁围猎时胁迫皇帝迁都,再不动手就晚了。

元子攸终于下定决心,憋屈许久的他说出掷地有声的豪迈之语:“朕之情理,卿所具知。死犹须为,况不必死!吾宁为高贵乡公(曹髦)死,不为常道乡公(曹奂)生!”就是说,自己宁愿像曹髦那样悲壮而死,也不愿像曹奂那样苟且余生。

元子攸虽然决心已下,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一定要制订一个非常周密的计划。众人都说尔朱荣是“董卓在世”,元子攸准备“以史为鉴”,吸取历史的经验教训,他召来了中书舍人温子升,再三询问当年王允是如何除掉董卓的,以及为何成功后王允却惨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行动只针对尔朱荣和元天穆两人,其余属于尔朱荣党羽的一律赦免,最大程度减少打击面。

此时元天穆正好回到洛阳,元子攸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席间众人骑射为乐,尔朱荣对侍卫们的射术不满意,说道:“近来侍卫们怠于练习,陛下应率他们出城围猎,提高技艺的同时,陛下也可以散散心。”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元子攸突然想起奚毅的密报,觉得尔朱荣计划要动手了。

元子攸找来核心成员,商定了最终的刺杀方案:先将尔朱荣和元天穆骗入宫中,伏兵一拥而上,乱刃将两人砍死。为了保证元子攸的安全,行动开始时,元子攸立即从别门出去,同时为防止尔朱荣狗急跳墙,元子攸身上要藏好一把利刃用来自卫。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大戏开场。

没过几日,尔朱荣和元天穆来见天子,孝庄帝元子攸故意留他们用膳,准备在吃饭时动手,但酒过三巡,尔朱荣突然想起有事要处理,便急忙起身离开,此时杨侃带人刚刚从大殿东门进入,但尔朱荣和元天穆已经从中庭出来了。

第一次刺杀行动宣告失败。

元子攸突然感到一种死亡的气息,参与密谋的人不少,而尔朱荣的眼线更多,如果消息一旦走漏,自己只剩下死路一条。

当务之急是抓紧实施第二次刺杀,不过尔朱荣因身体不适,连续几日都不上朝,也无法来宫里。情势已经相当危急,尔朱世隆听到了一些风声,便向尔朱荣报告,提醒他提高警惕,但尔朱荣一直觉得元子攸没有那个胆量,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关键时刻,城阳王元徽献计,表示如今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谎称尔朱皇后已经生了儿子,尔朱荣一定会来宫中探望。但此建议遭到元子攸的质疑,他说:“皇后怀孕只有九个月,这样说尔朱荣会相信吗?”元徽表示女人不足月生孩子并不少见,尔朱荣应该不会怀疑。

尔朱荣果然上当,听闻喜讯,想都没想,便和元天穆、大儿子尔朱菩提赶忙来宫中探望。

是生是死就这一锤子买卖了,元子攸感到异常紧张,他一边喝酒压惊,一边让温子升提前起草大赦诏书。

按照孝庄帝要求,温子升写好后拿着圣旨往外走,没想到迎头碰到了尔朱荣,尔朱荣问他手里拿的什么文书,如果此时温子升表露出恐惧慌张或其他异样的表情,恐怕历史就要重写了,但温子升表现得比元子攸还镇定,神色自若地说自己拿的是敕书。尔朱荣没有产生任何怀疑,也没有追问是给谁的圣旨,径直向宫中走去,就这样与最后一次拯救自己的机会擦肩而过。

尔朱荣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他和元天穆刚刚坐下,便见一些武士从东门杀入,尔朱荣知道大事不好,但他毕竟是一代枭雄,并没有乱了方寸,一跃而起,扑向元子攸,意图用皇帝做盾牌,且战且退,安全脱身。

元子攸暗藏的利刃是时候发挥作用了!

就在尔朱荣奋力向孝庄帝扑过去的时候,元子攸拔出利刃刺向他的胸部,尔朱荣应声倒地,武士们一拥而上,乱砍一通,叱咤风云的尔朱荣就这样结束了他三十八年的传奇人生。

元天穆、尔朱菩提同时被砍成肉泥。

尔朱荣应该不会瞑目,他擒葛荣、诛元颢,平定大小叛乱,没有死在战场上,最后居然被他瞧不上的元子攸,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杀死。

建明元年(530年)九月二十五日的清晨,洛阳城里一个惊天消息传开——尔朱荣死了。

群臣和百姓欢呼雀跃,都觉得尔朱荣死的罪有应得,这也怪不得他们,尔朱荣在河阴之变杀了那么多人,这一切也算是因果报应,还是那句老话——“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元子攸的高兴劲儿只持续了短短几天,他本来以为“树倒猢狲散”,尔朱荣一死,他的亲信党羽会一哄而散,但事实证明,这只是元子攸单纯的美好梦想,尔朱家反扑的猛烈程度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最早起来反抗的是被尔朱荣称为“胆小鬼”的尔朱世隆,事变发生后,他带领几千人马逃离洛阳,本来计划跑回尔朱家的大本营晋阳,但司马子如劝他说:“一味逃跑,是向朝廷示弱,跑不到晋阳,人心就散了。不如进攻洛阳,就是打不下,也让世人看看我们的忠心和勇气。”

尔朱世隆等人于是调转马头回到洛阳城下,几千人穿着白色孝服,哭声震天,索要尔朱荣的尸首。元子攸派兵出城进攻,双方在城下激战,尔朱世隆落败后向北撤退。

元子攸刚喘了口气,更大的危机又来了。

尔朱荣的侄子尔朱兆此时担任汾州刺史,听说自己的叔叔被杀,第一时间赶到晋阳,接管了尔朱荣的部队,很快从洛阳败退的尔朱世隆也赶来和他会合。

再说孝庄帝元子攸,尔朱荣死后,他任命元徽兼任大司马、录尚书事,负责朝廷内外的一切事务。元徽终于得偿所愿,成了北魏第二号人物。

元徽此人生性嫉妒,不愿别人超过自己,群臣中如有向元子攸献计献策的,元徽总是劝元子攸不要采纳。元徽还是个小气鬼,对官兵的赏赐都很微薄,本来元子攸给将士们的赏赐较多,元徽竟然从中克扣,甚至已经赏给了人家的他还会追夺回来。元徽的所作所为已经失掉人心,无异于自取灭亡。

尔朱兆和尔朱世隆商议后觉得想要复仇成功,必须要“利用元氏反元氏”,于是推举太原太守、长广王元晔为皇帝,制造了“两个魏国”。元晔在北魏皇族里属于远支,基本上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但尔朱兆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只能赶鸭子上架,“元”家又多了一个傀儡皇帝。

解决了名分问题,尔朱兆便率大军向洛阳杀来,他出发前想起一个人,此人便是尔朱荣的得力干将,时任晋州刺史的高欢。深得尔朱荣信任的高欢,此时在远离京师的晋州做刺史,正是尔朱荣的精心安排。

有次尔朱荣问左右:“哪天我死了,谁能够做军中统帅呢?”众人都说是尔朱兆,尔朱荣不这样看,他说:“尔朱兆虽然很勇敢,但能统领的人马最多三千人左右,再多了他就会乱阵脚,能成为统帅的,只有贺六浑(高欢)。”话虽这样说,但总不能让一个外人统率尔朱家的军队,于是便任命高欢为晋州刺史,让他远离政治中心。

面对尔朱兆的邀请,高欢找了一个借口婉言拒绝了。他不想与尔朱兆为伍,因为他太了解尔朱兆了,这个人是成不了大事的,跟他混在一起自己恐怕也会跟着倒霉。这个时候高欢已经开始琢磨要自立门户。在高欢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尔朱荣一人有资格做自己的老板,现在尔朱荣已经死了,是时候单干了。

尔朱兆邀请高欢出兵,更多只是客气一下,以他的实力,即使没有高欢帮忙,也不会影响到复仇计划的实施,更何况徐州刺史尔朱仲远同时起兵,兵锋直指洛阳。

面对来势汹汹的尔朱氏,孝庄帝元子攸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黄河天险上,他调动所有的机动力量来守卫河桥,阻止尔朱兆过河。

但好运气只有一次,上天这次没有站到元子攸一边,当尔朱兆大军来到黄河边时,往日里水流湍急的河水竟然浅得不过鱼腹,他率大军轻松渡过黄河,此时又突然刮起了沙尘暴,从天而降的沙尘成为最好的掩护,大军一路杀到洛阳城下都没有被发现。

洛阳此时几乎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孝庄帝只剩下逃跑的份儿,但关键时刻居然连一匹马都找不到,靠着两条腿拼命跑到了云龙门外,终于发现了大救星——城阳王元徽,这位积极撺掇元子攸杀掉尔朱荣的王爷,正忙着和手下携着钱财准备跑路,元子攸大呼求救,但元徽此时只顾着自己逃命,根本顾不上搭理他。

元子攸最后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他很快就被尔朱兆的手下擒获,被关在了永宁寺的钟楼之上,当时正值寒冬腊月,元子攸冻得瑟瑟发抖,他向尔朱兆央求一块头巾用来御寒,但被无情拒绝了。

皇帝活到这个份儿上,简直生不如死。

尔朱兆大开杀戒,参与谋害尔朱荣的临淮王元彧、尚书右仆射高道穆等悉数被杀,只有侍中杨侃提前跑回老家,暂时躲过一劫。

尔朱兆还扑杀了尔朱皇后为孝庄帝所生的儿子,这个孩子当时还没有断奶,却被活活摔死。按辈分说这个孩子是尔朱荣的亲外孙,遭遇到如此惨烈的下场,可谓灭绝人伦。

正当尔朱兆在洛阳实行白色恐怖时,并州老家传来了坏消息,一个叫作“纥豆陵步蕃”的少数民族部落头领率部众进攻晋阳。

尔朱兆害怕老巢被端,不敢在洛阳久留,他让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尔朱彦伯等留守洛阳,自己率军回师,元子攸被当作战利品带回了晋阳。到了晋阳不久,尔朱兆亲手将元子攸绞死于三级佛寺内,这位几乎没享受过一天安稳日子的皇帝,死时年仅二十四岁。

元子攸死前写下了《临终诗》:“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凄凄惨惨,悲悲戚戚,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为什么生在帝王家呢?

尔朱兆在洛阳城耀武扬威,但却被纥豆陵步蕃打得大败,只好退回晋阳。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上次爽约的高欢。高欢所在的晋州,距离晋阳并不远,于是尔朱兆派人向高欢求援。

救还是不救?高欢面临着抉择,不少幕僚都劝他不要出兵,应该坐山观虎斗,没必要损兵折将去趟这个浑水。

高欢不这样看,他有更大的盘算,救还是应该去救,但不能太着急。于是以汾河上没有桥无法过河为托辞,率军走走停停,边走边观察形势,而尔朱兆屡战屡败,被迫放弃了晋阳,已经退到了乐平郡(今山西省昔阳),再退就要退出山西逃往河北了。高欢觉得时机到了,他下令部队全速前进,很快与尔朱兆合兵一处,大败纥豆陵步蕃部众,并将其头领斩杀。

尔朱兆对高欢只有“三感”——感激、感动、感恩。他亲自来到高欢营中,与高欢结为兄弟,两人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高欢的盘算是虽然尔朱荣死了,但尔朱家族势力依然强大,而且对自己有所猜忌,他的实力尚不能与尔朱家叫板,暂时投靠应是最佳选择,以后再见机行事,想达到这样的目的,首要的是取得尔朱兆的信任,而通过这次雪中送炭,第一步目标顺利完成。

要想自立门户,首先要有人,高欢眼中看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那便是十几万的六镇流民。这些人大多是葛荣的部下,尔朱荣平灭葛荣后,让他们自由选择出路,其大部分选择来到山西。

这些流民深受契胡的欺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前后发动了二十六次叛乱,虽然一半人被杀,但依然前赴后继,不停抗争,这让尔朱兆很头疼。

他问高欢该如何处置这个历史遗留问题,高欢对数量庞大的六镇流民早已垂涎欲滴,他表示对这些人不能杀,而应派心腹之人去当统帅,这个统帅必须“守土有责”,如果有谁造反就追究统帅的责任,这叫“有权必有责”,这样尔朱兆就可高枕无忧了。

头脑单纯的尔朱兆觉得此意甚好,只是派谁去呢?“贺氏三兄弟”中的老大贺拔允推荐了高欢,这无疑是高欢求之不得的,但他又怕尔朱兆生疑,没待贺拔允话音落下,高欢便一跃而起,冲到贺拔允面前,猝不及防给他来了一拳,竟把贺拔允的门牙打掉一颗。

高欢完成一系列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后,破口大骂道:“天下大事都由大王做主,贺拔允胆敢胡说,该杀!”

高欢主演的这场戏无疑很成功,尔朱兆认为高欢对自己果然忠诚有加。他当场宣布将六镇流民交由高欢统领,只是贺拔允成了倒霉蛋,推荐高欢却被他打得满地找牙。当然,也不排除贺拔允是高欢找来的“群众演员”,两人在尔朱兆面前合演了一出双簧戏。

尔朱兆是在有些醉意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决定的,高欢深怕他清醒后反悔,于是他请尔朱兆下了道手令,口说无凭,有书为证,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到流民的大本营宣布:“我受命统管六镇降兵,所有人一律到汾河东岸集中听令。”

这些流民早就想脱离尔朱氏,相互奔走相告,很快便在汾河东岸集合完毕,人数多达十几万人。

这一步对高欢来讲太重要了,是他走向成功的关键一招。

高欢下一步的计划,便是脱离尔朱兆,自立山头。他找出的由头是“就食山东”。高欢表示山西一带遭遇天灾,吃饭都成了问题,田里的老鼠都被吃光了,人人面黄肌瘦,实在无法支持下去,希望能移师山东,先解决肚子问题,等实现温饱后再回来。

尔朱兆依旧单纯,没有多想便在高欢的请示上批了两个字:同意。但长史慕容绍宗表示强烈反对,他说:“现在天下很乱,高欢雄才盖世,如果让他手握重兵在外,犹如把天雨供给了蛟龙,一旦他有异心,将很难控制。”尔朱兆不以为然,他更看重兄弟情义,反驳道:“我们起誓结为兄弟,有何可虑?”慕容绍宗看到尔朱兆如此不开窍,冷冷来了一句:“亲兄弟反目成仇的事情比比皆是,何况义兄弟!”

尔朱兆听后很不高兴,再加上他左右大多都已被高欢收买,纷纷站出来批评慕容绍宗所言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尔朱兆一怒之下,下令将慕容绍宗关进监狱反省,并催促高欢早日出发,还生怕高欢不走呢。

这尔朱兆是真心的糊涂啊!

高欢巴不得早走,他得令后没有耽搁片刻,率领十几万人立即开拔。没走多远,遇到了尔朱荣的遗孀北乡公主,高欢看到北乡公主那里有三百多匹良马,颇为眼馋,这正是他急需的。他先是提出想借,但遭到拒绝,高欢便霸王硬上弓,进行强制置换,用自己的三百匹劣马“换”了公主的三百匹良马。这种“置换”无异于“明抢”。

尔朱兆听完北乡公主的哭诉,第一反应是把慕容绍宗放出来,问他该怎么办,慕容绍宗说了一个字——“追”。尔朱兆带着骑兵,沿着高欢的行进路线一路狂奔,终于在襄垣追上,不过,此时他们之间隔了一条漳水,河水暴涨,冲坏了渡桥,尔朱兆只能隔河开骂,斥责高欢忘情负义。

高欢又开始演戏了,他并没有对骂,而是十分谦恭地跪倒在地,对曾经的主子进行解释,他说:“借马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担心到了山东,打起仗来马不够用,如果大王要处罚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今天我高欢投河而死都在所不辞,但恐怕这些刚刚安稳的流民要起来作乱。”

尔朱兆听到他这样说,不仅气消了,还觉得有些自惭,听妇人之言险些坏了兄弟情义,实在不像一个当大哥的样子,他表示自己并无加害之意,为了表示诚意,他单人匹马渡过河,上岸后将佩剑交给高欢,表示错怪了高欢,可以由高欢任意处置。

高欢则嚎啕大哭,边哭边说道:“自天柱大将军去世了,除了大王,我贺六浑还有谁可以依靠!只希望大王长命百岁,把事业越做越大,现在大王这样做,我贺六浑如何受得了。”不得不说,高欢是个好演员,而且特别擅长哭戏,眼泪说来就来,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尔朱兆骨子里那股单纯劲儿又上来了,看着哭成泪人一般的高欢,心里涌动着无限感动,他把刀扔到地上,又斩了一匹白马,两人重温了结义誓词,然后便痛快畅饮,将过去的一切不愉快彻底翻篇儿。

尔朱兆喝高了便留宿高欢营中,高欢的姐夫尉景觉得机会难得,劝他趁机除掉尔朱兆,高欢虽然也喝了不少,但头脑却异常清醒,他知道时机尚未成熟,尔朱家势力强大,如果联起手来对付自己,恐怕凶多吉少,况且尔朱兆此人有勇无谋,让他回去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尔朱兆第二天回到对岸,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邀请高欢渡河过去与之痛饮,高欢的手下孙腾等人劝他不要去,以免发生意外。高欢便找了借口予以谢绝,这让尔朱兆颇感不快,昨天好得像亲兄弟一样,今天却显得如此“高冷”,觉得高欢态度变化也太快了。于是他在对岸破口大骂一番,然后悻悻返回晋阳。

高欢和尔朱家自此彻底分裂,他开始追寻属于自己的梦想。

高欢成了真正的自由身,一如慕容绍宗所言,蛟龙从此归入大海,必将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高欢的军队和其他军队不一样,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过麦地时,高欢自己下马拉住缰绳,生怕损害百姓庄稼,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支军队的美名迅速传遍了河北大地,受到了当地百姓的拥戴。

更为重要的是,高欢也受到了地方重要势力高乾的拥戴。

高乾的命运颇为传奇,他几易其主,先是在元叉手下任职。后见天下大乱,率流民起来造反,曾接受过葛荣的领导。葛荣被击败后,又受到孝庄帝元子攸的信任,孝庄帝本来想重用他,但遭到尔朱荣的反对,于是被迫辞官返乡。

尔朱荣死后,元子攸任命高乾为河北大使,他的弟弟高敖曹为直将军,让他们回去召集乡勇作为朝廷的外援。元子攸亲自送高氏兄弟至河桥,举起酒杯,指着黄河之水说:“你们兄弟二人是冀州豪杰,士卒们都愿意为你们拼死效力,倘若京城有什么变故,你们可以为我在黄河边上扬尘助威。”高乾流着眼泪接受了诏命,高敖曹则拔剑起舞,发誓以死报效元子攸。

尔朱兆杀掉孝庄帝元子攸后,高乾兄弟起兵反抗尔朱氏,他们本来想推举高乾的父亲高翼当头,但高翼推辞道:“集聚乡里百姓,我不如封隆之。”于是大家推举封隆之代行州政,并为孝庄帝元子攸举哀,将士们都身穿孝服,升坛誓师。高乾他们向各州郡发出檄文,共同讨伐尔朱氏。

高欢来到河北后,不少人认为他是尔朱氏的人,感到很是不安。高乾安抚众人说:“我听说高欢雄才大略,盖世无双,他岂肯久居人下。况且尔朱兆残暴无道,上弑君主,下虐百姓,这正是英雄立功的好机会。今日高欢到信都来肯定有更深远的谋划,我应当轻骑前往迎接,暗中观察他的意图,诸位不必担心害怕。”

高欢初来乍到,当然希望得到这些地方势力的支持,于是两人聊得很投机,越聊越热乎,聊天中才知道两人都出自渤海高氏,说不定还有些亲戚关系,都说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他们估计一百年前就是一家了。不知不觉已到夜深,高乾索性晚上留宿在高欢那里。

清晨,高乾前脚刚走,赵郡李元忠的“名片”就到了。

李元忠出身于当地大家族赵郡李氏,这个家族非常有钱,后来搞起了“以钱生钱”的买卖,利用放贷而赚取大额利润。李元忠继承家业后,将过去所签的契约全部烧毁,免除了所有借钱人的债务,因此乡亲们都非常敬重他。后来盗贼四起,清河县有五百人要西去戍边,但是道路不通,李元忠派仆人作为向导,对他们说:“如果遇上贼寇的话,只说是李元忠的人。”当遇上贼寇时,这些人按照吩咐的话一说,一路上劫匪纷纷躲避,“李元忠”三个字成了最好的通行证。

河北动乱后,李元忠奋起抵抗葛荣叛军,但最终兵败被俘。葛荣之乱被平定后,北魏朝廷任命他为南赵郡太守,此人是个“酒徒”,在任上除了喝酒外,没留下什么像样的政绩。尔朱兆杀掉孝庄帝后,李元忠辞官回家,积极谋划反抗尔朱氏。

他听说高欢来了,便坐着敞篷车,载着浊酒素筝来见高欢。但高欢一听说他是个酒鬼,没有立即见他。李元忠索要回名片,准备走了。高欢问怎么回事,手下说李元忠在大帐外口出狂言:“本以为高欢能招揽英雄豪杰,现在英雄就在门口,他却不像周公那样放下饭碗,停止洗头来迎接,他的将来可想而知。”

高欢一听此人不一般,马上把他请入大帐,接见了他。只见李元忠喝了几口酒,然后抚筝高歌,慷慨激昂。唱罢,他问高欢:“天下形势已经昭然若揭,您还会为尔朱氏效力吗?”高欢答道:“我高欢的荣华富贵都是尔朱家所赐,怎能不为尔朱家尽节!”李元忠摇头说:“非英雄也!高家兄弟来过吗?”高欢撒谎说:“他是我的堂叔祖辈,怎肯来见我。”李元忠说:“他们性情虽粗犷,但却都明晓事理。”言外之意,是眼前的高欢不明事理,两人话不投机,高欢说“赵郡醉矣”,让人将他抬出去。

李元忠不愿意就这样离开,此时,高欢手下孙腾进言说:“此君天谴来,不可违也。”就是说李元忠是上天派来的,既然这样,高欢只好耐着性子和他继续交流。

李元忠说到当前时局突然哭了起来,以泪洗面,搞得高欢很感动,不由掉下泪来。李元忠献计说:“殷州太小,缺乏粮草兵器,不能成大事。如果去冀州,高乾兄弟必定拥护明公,殷州可以放心交给我,冀州、殷州臣服,沧、瀛、幽、定四州必然望风而降,相州的刘涎或许会抵抗,但他远不是明公的对手。”

李元忠的一席话,使他茅塞顿开,实际上是为他平定河北画出了路线图,高欢暗中庆幸没有把他撵走,确实如孙腾所言,此人就是上天派来帮助自己的,他紧紧握着李元忠的手,连声道谢。

根据李元忠的路线图,高欢率先来到了冀州,到达信都后,高乾、封隆之开门迎接,高欢发现高乾的三弟猛将高敖曹不在,一问才知他外出打仗去了。高敖曹对哥哥将信都拱手献给高欢严重不满,他派人给高乾送了一件女人穿的裙子,意为他太过柔弱。

如何才能收服高敖曹呢?高欢没有派高乾,也没有派其他使者,而是派出了只有十岁的儿子高澄出马,高澄见了高敖曹,左一个爷爷右一个爷爷叫着,表明大家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这样,高敖曹接受了这个事实,乖乖地回到了信都。

就在高欢努力在河北扎根时,尔朱家正在忙着“换皇帝”。

当初尔朱兆、尔朱世隆起兵时拥立的是长广王元晔,属于皇室远支,拥立他一是因为当时比较着急,一时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二是他是尔朱兆的女婿。

尔朱兆离开洛阳回到晋阳后,尔朱世隆成了洛阳城的新主人,他极看不惯尔朱兆那股盛气凌人的样子,处处以尔朱荣的接班人自居。进入洛阳城后,尔朱兆曾经怒斥他:“叔父在朝中多年,广布耳目,如何不知不闻,令尔朱天柱受祸。”他把尔朱荣被杀的屎盆子扣在了尔朱世隆的头上,尔朱兆说话时手按宝剑,怒目圆睁,声色俱厉,一副要动手砍人的样子。尔朱世隆一看这架势,只好对自己的侄子说了一堆好话并下拜谢罪,这才算完事。尔朱兆虽然这次风光了一把,但从此尔朱世隆对尔朱兆深为怨恨。于是他想着树立权威,将朝政大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与尔朱兆分庭抗礼。

怎么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高招——换皇帝。

尔朱世隆觉得换了皇帝,自己便有拥戴之功,新皇帝会感激涕零,一定对自己言听计从,况且元晔只是个远支,当初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比他有资格当皇帝的多了去了,废立皇帝从道义上也能说得过去。

哪个人选更合适呢?尔朱世隆选择了元恭,他是孝文帝元宏的侄子,也是孝庄帝元子攸的堂弟,身体里流的血液远比元晔高贵。只是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此人多年来像个哑巴,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元恭其实是个假哑巴,因为他颇有声望,元叉专权时受到猜忌,为了自保,他便不再讲话,隐居在龙花寺,不与任何人交往。河阴之变、元颢进洛阳、尔朱荣被杀、尔朱兆杀孝庄帝,这些发生在洛阳的大事似乎和他毫无瓜葛,在其他王公人头落地的时候,他却在“世外桃源”安然无恙。

尔朱世隆想总不能让一个哑巴当皇帝吧,于是派长兄尔朱彦伯去探个究竟,是真哑还是假哑,当尔朱彦伯说明来意,让他出山当皇帝时,沉默了八年的元恭迫不及待说出四个字——“天何言哉!”

因为这四个字,换皇帝的事情尘埃落定,也因为这四个字,元恭将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中兴元年(531年)二月,广陵王元恭替代只做了四个月皇帝的元晔登上帝位,改元普泰,是为节闵帝。尔朱世隆得偿所愿,被封为尚书令,总理朝政。

尔朱兆听说洛阳换了皇帝,极为恼火,如此大的事情,居然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于是想发兵洛阳,尔朱世隆急派尔朱彦伯作为特使去晋阳,向尔朱兆进行解释沟通,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使得尔朱兆最终平息怒火,接受了换帝的现实。

尔朱家的纷争暂时告一段落后,尔朱世隆想到了在河北开疆拓土的高欢,他让节闵帝下诏给高欢,封他为渤海王,前提条件是回洛阳,实际上是想解除高欢的兵权,高欢当然不会同意,尔朱世隆鞭长莫及,没有办法,只能安抚高欢,封他为大都督、东道大行台、冀州刺史,实际上承认了冀州是高欢的势力范围。

此时,除冀州外,北魏王朝被尔朱家全盘控制,尔朱世隆和尔朱度律在洛阳控制朝政,尔朱兆占据晋阳和秀容老家,尔朱天光担任雍州刺史,占据关陇一带,尔朱仲远出镇大梁,占据徐州、兖州。

尔朱家最大的特色便是残暴,这似乎是家族的遗传因子,这几位比起尔朱荣并不逊色,特别是尔朱仲远,他有着强烈的“仇富”心态,看到谁家富裕,他便污蔑人家谋反,然后将奴仆和家产据为己有。下面将领的妻妾如有姿色美丽的,都逃不过他的魔掌。

其他的几位尔朱兄弟也好不到哪里,史书上说:“然是庸才,志识无远,所争唯权势,所好唯财色,譬诸溪壑,有甚豺狼,天下失望,人怀怨愤。”总之是烂透了。

在河北站稳脚跟的高欢,下一个目标就是尔朱氏,但是尔朱家虽然不得人心,但实力却很强大,要想与之抗衡,首要的是使自己的队伍充满斗志。

高欢于是又要表演一场大戏。

他先派人伪造尔朱兆的军令,说让六镇降兵全部回山西去攻打稽胡,就是山胡人。这些六镇降兵一直饱受契胡的欺负,好不容易跟着高欢脱离苦海,如今听说要回去给契胡当炮灰,打死也不愿意。

高欢说军情紧急,容不得拖延,于是从军中选出万余士兵让他们先行出发,这时候,“群众演员”登场了,手下将领孙腾和尉景站出来为士兵请命,两人说得很动情,痛哭流涕请求宽限五日后再出发。

不得不服,无论高欢还是他手下这些大将都是一流的“哭戏”高手。

五天很快就过去了,同样的场景再次出现,高欢下令再推迟五天。十天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士兵们恐慌的情绪却快速聚集,终于迎来了爆发的时刻。

这正是高欢所期待的!

终于到了出征的时刻,高欢为先遣军举行了隆重的送行仪式,他又祭出了自己的法宝——眼泪。高欢饱含热泪,看上去充满无奈和不舍,即将出征的兵士们,看到自己的主帅如此动情,也情不自禁地哭成一片。

台上哭,台下也哭,这样的场面实在悲情得可以。

高欢看到气氛已经渲染到位,便开始发表激情演说,他大声说道:“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失去故乡的流浪者,想不到上面要征发你们去打仗。现在西去打仗,肯定得死,延误了军期也得死,这如何是好呢?”

高欢实际已经给出了答案,但没有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情绪空前激动的士兵们喊出了两个字——造反。

高欢假装被惊了一下说:“反是可以反,但要推举一人为主,谁能担此重任呢?”这显然又是明知故问,众将士一致表示愿意拥他为主。

按说这场大戏应该结束了,但高欢还是想把丑话说到前面,他说:“你们看到葛荣了吗?尽管有百万之众,但没有军纪法度,最终只能是失败。如今大家拥我为主,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不得欺负汉人,不得违背军令,该死该活,都听我的,如果大家能做到的话,我就当这个头!”

热血沸腾的众将士同时呐喊:“生死由大王做主!”

高欢实在厉害,用一个子虚乌有的军令,居然搞出如此大场面的一出戏,而且精彩纷呈,高潮不断,如果有评奖的话,他应该可以包揽最佳编剧、最佳导演和最佳男主角三个奖项。

高欢令人杀牛宰羊,请众将士饱餐一顿后,于中兴元年(531年)六月,在信都宣布正式起兵。不过这时他尚未敢公开声言反叛尔朱氏,这也是想为自己留条后路。

这不过是暂时遮掩一下,不久高欢暗中指使李元忠组织人马攻打殷州,又命令高乾率军假装前往救援。高乾入城会见殷州刺史尔朱羽生,假装与尔朱羽生一起商议军事。尔朱羽生没有生疑,跟高乾一起出城,高乾趁机斩杀了尔朱羽生,带着尔朱羽生的人头前来拜见高欢。高欢摸着胸口说:“现在只好决计造反了!”于是高欢任命李元忠为殷州刺史,镇守广阿(今河北隆尧县东),他上表朝廷历数尔朱氏的种种罪状,与尔朱家族正式决裂。后来,高欢击败尔朱氏后,经常在宴会中和李元忠谈到这件事,并指着李元忠开玩笑说:“是这个人逼着我起兵的。”

为了名正言顺,高欢听从孙腾的建议,按照惯例又隆重推出一位“元”姓皇帝,这次充当傀儡的是渤海太守元朗,他和元晔一样,属于皇室远支,但因距离高欢最近,所以被推上了皇位。

高欢面对的敌人不止尔朱兆,而是整个尔朱家族。

按照实力来说,尔朱氏实力远超高欢,但这个家族有个最大的毛病,便是“不团结”,曾在尔朱荣帐下效力过的高欢,想必和尔朱家这几位都熟,也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高欢知道自己取胜的关键就在这里。

高欢树起反旗,对于尔朱家产生了一些震动。首先跳出来的是尔朱兆,自己的结义兄弟造反,让他颇没面子,于是率领大军直扑高欢所在的冀州。在尔朱世隆的协调下,尔朱家的其他成员也前来参战,尔朱仲远、尔朱度律带着车骑将军贺拔胜、骠骑将军斛斯椿率军北上,意图两路夹击,一举消灭高欢。

高欢一人难敌四拳,知道取胜的关键不在于打仗,而在于“反间”。他先是派人到前线散播消息,说尔朱兆打算与高欢联合,除掉尔朱仲远。接着又派人潜入尔朱兆营中,散布说尔朱世隆给尔朱仲远下了密令,要利用这个机会除掉尔朱兆。

尔朱家这几位对此什么态度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没有开战,相互之间却有了戒心,尔朱仲远不敢到尔朱兆的军营,让斛斯椿和贺拔胜请尔朱兆过来,尔朱兆率领轻骑兵到了尔朱仲远的大营,两人同坐帐下,不知为何尔朱兆怀疑尔朱仲远要暗袭他,于是出帐骑马飞奔而去。尔朱仲远派斛斯椿和贺拔胜追上解释,尔朱兆却将两人扣押,这让尔朱仲远觉得谣言是真的,尔朱兆果然要对自己下手,于是急忙率军撤走。

于是本来计划是尔朱家对高欢的“群殴”,如今变成了尔朱兆与高欢的单挑。

高欢当然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但起初还是有所顾虑,因为他知道契胡士兵的战斗力相当强悍。他找来段韶征询意见,段韶是娄昭君姐夫段荣的儿子,虽是高欢的晚辈,但他少年时便善骑会射,武艺出众,高欢对他很是器重。

高欢问他:“敌众我寡,我们该如何应对?”段韶说:“尔朱氏上弑天子,中间屠杀公卿百官,对下又凌虐百姓,将军以顺讨逆就如同以开水浇雪,尔朱氏有什么可怕的。”高欢对他说:“虽然如此,但我们以弱小的兵力对付强大的敌人,如果得不到上天的保佑,恐怕很难成功。”段韶此时抛出了“正义论”说:“我听说弱小的一方能够打败强大的一方是因为弱小的一方是正义的,而强大的一方是不正义的。我还听说上天对任何人并无特别的偏爱,只辅佐保佑有德之人。现在尔朱氏外乱天下,内失英雄之心,有智之人不为其出谋划策,勇武之人不为其拼死战斗,他们已失去民心,天意又怎会不顺从于将军你呢!”高欢就此下定决心,全线出击,在广阿大破尔朱兆,俘获敌军五千余人。

初战告捷后,接着乘胜拿下了邺城,这是北方仅次于洛阳的大城市。邺城被攻克,产生了极大的示范效应,青州等官员都献城投降,此时洛阳已经在高欢的攻击范围之内。

尔朱家的几位此时才意识到“团结就是力量”,尔朱世隆放下身段,派使者带着重礼去讨好尔朱兆,希望他不计前嫌,同仇敌忾。他还让节闵帝娶了尔朱兆女儿并立为皇后,尔朱兆对此很满意,答应与尔朱世隆合作。

在咄咄逼人的高欢面前,尔朱家又一次勉强团结在一起,尔朱天光从长安,尔朱兆从晋阳,尔朱度律从洛阳,尔朱仲远从东郡,兵分四路,号称有二十多万,在邺城附近集结,准备给高欢致命一击。

一场事关高欢和尔朱家命运的大决战拉开了帷幕!

相对于尔朱家的人多势众,高欢显得有些可怜,他手中只有三万人,战马不满两千匹,在敌众我寡的情势下,高欢觉得如果完全死守,恐怕没有出路,只有率精锐主动出击,才可能有一线胜机。

高欢选择的战场叫作“韩陵”,实际上是一座小山,它位于邺城西南方向,这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因为这一场大战而被载入了史册。

按照常规战法,高欢几乎没有胜机,他决定向项羽学习,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与破釜沉舟不同的是,他下令将牛、驴等牲畜系在一起堵塞自家军队的退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众将士们,往前冲尚有胜机,往后退则死路一条。

具体的作战部署是,高欢统领中军,高敖曹率左军,右军则由他自己的堂弟高岳率领,三支队伍利用韩陵山的地势,摆成一个圆阵。

令人想不到的是,两军的大战首先是从对骂开始的。

尔朱兆率先开骂,他斥责高欢不仁不义,背叛自己。高欢也不示弱,他把孝庄帝搬出来说事:“本来我是想和你一样共同辅助孝庄皇帝,现在天子何在?”意思是说你把皇帝都杀了,还有脸来说我。尔朱兆表示是孝庄帝先枉杀了太原王尔朱荣,为了报仇才做出弑君的事情。

尔朱兆的口才远不及高欢,再说即使说到天上,弑君也是罪不可赦,高欢提高分贝说:“从前我们一同在尔朱荣帐下,你劝他造反的事情我都清楚,你敢说尔朱荣没有反意吗?再说,君杀臣,本是天经地义,何报之有呢?今天我要与你恩断义绝。”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没得说了,剩下的只能是开打。

尔朱兆率大军直扑高欢的中军,高欢渐渐有些抵挡不住,只能边战边退。危难之际,右军高岳率五百骑兵赶来,稳住了中军阵脚。高欢手下将领斛律敦收拾败退兵士后重新向尔朱兆扑去,与此同时,左军的高敖曹率一千多骑兵横向冲入敌阵。

尔朱兆的军队顿时被切割成几个部分,相互不能照应,只能各自为战,逐渐落入下风。关键时刻,阵中大将贺拔胜突然临阵倒戈,投降高欢,对尔朱兆反戈一击。尔朱兆回天无术,只能大败而归。

曾经威震六镇的贺拔胜为何在紧要时刻倒戈呢?这是因为斛斯椿。此人是个“人精”,最擅长见风使舵,当年他看到尔朱荣掌权,便竭力往上靠,成了尔朱荣身边的红人。尔朱荣被诛灭后,他害怕祸端殃及自身,跑到了南梁避难。听说尔朱家占据了洛阳,又重新跑回洛阳,凭借出色的拍马功夫,很快又赢得尔朱世隆的信任。

斛斯椿看到尔朱氏内部不断倾轧,觉得气数将尽,开始考虑自己的后路。贺拔胜和他私交甚好,出征前两人进行密议,斛斯椿告诉贺拔胜此次出征,命运攸关,一定要见机行事。如果尔朱家取胜,便继续跟随。如果尔朱家败了,要趁机回师洛阳,将尔朱家一网打尽,把他们的人头,作为“投名状”献给高欢,这样才能保住荣华富贵。

贺拔胜看到形势对尔朱兆不利,想起了斛斯椿的嘱咐,索性便在阵前倒戈。

斛斯椿在败退途中对贾显度、贾显智兄弟说:“如果不先诛杀尔朱一门,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与贾显智等夜里在桑树下立下盟约,立即率军昼夜兼程赶回洛阳。

洛阳城里的尔朱世隆和尔朱彦伯兄弟,还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便被斛斯椿所杀,两人首级被悬挂于城门前的树上。斛斯椿的所作所为连自己的父亲都看不下去了,他对斛斯椿说:“你当年与尔朱氏相约为兄弟,如今怎么忍心把他们的首级悬于城门之上,这不是有负天地吗?”在斛斯椿的眼中哪里有过兄弟情义,有的只是眼前的利益,不过既然父亲发话了,他让人收了尔朱兄弟的首级。

韩陵之战后,尔朱家四处逃散,尔朱兆向北逃回了晋阳,尔朱仲远逃回了东郡。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则想逃回洛阳,但这两位并不知道洛阳城发生了事变,到了城下,等待他们的是一阵猛烈的箭雨,他们只好向西逃窜,人越走越少,逃到黄河边上时,被斛斯椿派出的军士擒获。

斛斯椿送给高欢的大礼可谓丰厚,两颗人头加两个大活人。与此同时,关中的贺拔岳攻击驻守长安的尔朱显寿,尔朱显寿弃城逃跑后被擒获杀掉,高欢封贺拔岳为关西大行台,让他暂时管理关中和西北地区。

大获全胜的高欢,如今可以收获胜利果实了。但有件事情让他有些烦恼,便是自己拥立的元朗属于皇室远支,在过去还能拿出来撑撑门面,如今要入主洛阳,让他成为北魏皇帝,恐怕有些拿不出手。

但立谁好呢?高欢一时也没有主意,在他看来,让节闵帝元恭继续干下去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但他对这位天子并不了解,所以走到洛阳城郊时,派手下魏兰根进城先去考察一番。

魏兰根考察的结果,认为元恭“神采高明”,恐怕日后难以节制,高欢于是又陷入犹豫中,另一位属下崔陵说节闵帝元恭是尔朱氏所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继续干下去,如果还让他坐在龙椅上,我们起兵又是为了什么。高欢觉得言之有理,新王朝一定要有新气象,下令将元恭幽禁在崇训佛寺。

元朗不行,元恭也不行,到底谁行呢?高欢先是想选择汝南王元悦,他是北魏孝文帝的儿子,但又听说元悦暴戾无常,转而决定立平阳王元脩。

元脩是孝文帝元宏之孙,论血缘比元朗纯正得多,可是此时不知元脩躲在哪里,高欢让斛斯椿负责查寻他的下落。斛斯椿打听了半天,才知道元脩躲在了与他关系不错的散骑侍郎王思政那里。

元脩看到王思政带着高欢的人马来找自己,吓得面如土色,以为末日将到,他问王思政:“你不是把我出卖了吧?”王思政予以否认,直到见到高欢后,才知道不是要杀他,而是要立他为帝。

剧情反转足够剧烈,亏得元脩心脏还不错,否则有猝死的可能。

中兴二年(532年)四月二十五日,元脩正式登上帝位,是为孝武帝,他加封高欢为大丞相、太师,高欢乘势将自己的女儿许给元脩,并被册立为皇后。

高欢在洛阳没待多长时间,便率部返回邺城。在洛阳有限的时间里,高欢成了“寡妇收割机”,他先是将尔朱荣的大女儿纳为小妾,大尔朱氏是个传奇女子,最早是孝明帝元诩的嫔妃,后来又成为孝庄帝元子攸的皇后,如今又成了高欢的女人。接着高欢又染指了大尔朱氏的侄女小尔朱氏,这位小尔朱氏曾是元晔的皇后。除了两位尔朱皇后,广平王妃郑大车、任城王妃冯氏、城阳王妃李氏这些王爷们的遗孀也都被他占有,一时间高欢拥有两个皇后,三个王妃,这还不算完,他还找回了初恋情人好友韩轨的妹妹韩氏,本来年轻时就想娶她,但那时高欢还是个穷小子,韩氏的母亲完全看不上他,为此高欢很受伤,如今韩氏的丈夫去世,高欢便将他纳为了夫人,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除此之外,还有王氏、穆氏……高欢的精力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如今,高欢只剩下最后一个对手,当年的结拜兄弟——尔朱兆。

高欢返回邺城后,稍作休整,便亲率大军攻打尔朱兆的老巢晋阳。尔朱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威风,他被自己的这个义兄弟彻底打怕了,听到“高欢”这两字,无心交战立马开溜,一口气跑到了尔朱家的发祥地秀容。

高欢哪里会放过他,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的作风,几路大军紧紧合围,搞得尔朱兆走投无路,只好杀了自己的坐骑,吊在树上自缢而死,曾经威风八面的尔朱兆落了个如此凄惨的下场。

没有尔朱兆就没有高欢的今天,高欢正是一次次利用了尔朱兆的“单纯”,使得自己不断做强做大。因此,高欢为自己这位曾经的义兄弟举行了颇为隆重的葬礼,算是一种事后的补偿。

自此,在北魏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尔朱家族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就在高欢忙着追杀尔朱兆时,洛阳城里新上任的孝武帝元脩正忙着杀“前任”。

史书记载,这位新天子与众不同,“遍体鳞纹,颇好武事”。他出生时浑身上下有鱼鳞纹,从小便喜欢舞枪弄棒,注定不是一个善茬,不愿意做个傀儡皇帝。

元脩四月份上台,只过了一个月,便迫不及待地杀掉了前任节闵帝元恭,这位废帝在被幽禁的崇训寺中曾写诗一首:“朱门久可患,紫极非情玩。颠覆立可待,一年三易换。时运正如此,唯有修真观!”元脩听说后觉得他始终是个隐忧,派遣心腹逼令元恭服毒自尽,之后下诏大办丧事,用隆重的葬礼埋葬了元恭。不久后又杀了另外两个“前任”元朗和元晔,曾经当过皇帝的三位王爷,悉数被干掉。

“正选”不放过,“替补”也绝不饶恕,他的叔叔汝南王元悦,曾经被高欢列进了天子替补名单,元脩也下诏杀了他,理由是“位属逼迫”,意思是将来对自己的皇位有威胁。

不甘心做摆设的元脩,下一个目标指向了自己的岳父——高欢。

元脩有这个胆子,除了年轻气盛,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儿外,还有几个铁杆支持者给他打气,主要包括南阳王元宝炬,武卫将军元毗,中军大将军王思政和侍中斛斯椿。

斛斯椿是个骑墙派,本来觉得自己在清除尔朱氏过程中立下了头功,理应获得巨额回报,但高欢并没有完全满足他,让他颇感失落,便主动加入了孝武帝元脩的小圈子,为清除高欢出谋划策。

元脩对斛斯椿很信任,他让斛斯椿招募勇士,充实自己禁卫军的力量,从而一下子增加了数百名武官,而且都是从各地精挑细选出来的。两人还经常以打猎为名,进行密谋,他们共同认为单靠禁卫军远远不够,要想成事必须依赖外援。

他们选中的外援是贺拔岳、贺拔胜兄弟。

贺拔岳此时占据关中,他和高欢素有过节,当年高欢劝尔朱荣称帝失败后,正是贺拔岳力主要杀掉高欢的,从那时起两人关系就很不好。高欢进入洛阳后,曾经让孝武帝元脩下诏,征召贺拔岳入朝,调任冀州刺史,实际上是想借此调虎离山,贺拔岳没有上钩,找了个借口予以拒绝,这让两人的关系更趋紧张。而贺拔胜盘踞在荆州,他和斛斯椿是铁哥们,关键时刻也能帮得上忙。

除了贺拔兄弟,孝武帝元脩还想起一个人,此人是高欢的死党——高乾。

高乾在信都起兵的时候正赶上父亲去世,由于当时军情紧急高乾没有来得及为父亲服丧。等元脩即位后,高乾便上书请求解除自己的职务以便为父亲守孝。元脩于是下诏免去高乾的侍中职务,但依旧让他担任司空。高乾虽然要求解除职务,但没想到元脩会立即批准,因此在家里常常怏怏不乐。

元脩希望高乾能够为自己所用,有次酒宴后,他将高乾单独留下,忽然提出要与高乾结为兄弟,共立誓约。这搞得高乾毫无思想准备,只能当场表示:“以身许国,不敢有二心。”

高乾回去后越琢磨越不对味,又听说元脩增加了不少禁卫军,而且还和贺拔岳联系频繁,觉得他们一定在酝酿着什么阴谋,他派人向高欢反映情况。高欢把他召到晋阳面谈,高乾劝说高欢早日篡位称帝,但高欢觉得时机尚不成熟,故意装出很惊恐的样子,对高乾的提议予以坚决拒绝。

高乾回到洛阳,心里感到很沉重,一边是当朝天子,一边是权臣加死党,他清楚自己夹在中间,如果拿捏不好关系,可能会死得很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悄悄给高欢传信,希望能够外调到徐州当刺史,对于老朋友请托的事,高欢非常上心,很快任命便下来了。

这让孝武帝元脩有些坐不住了,他听说高乾向高欢告密,非常生气,决定先发制人,于是给高欢写了一封信,内容言简意赅:“高乾与朕私有盟约,今乃反复两端。”

高欢看到此信,又惊又气,高乾来晋阳和自己说了不少,但独独没提和元脩结盟的事情,高欢顿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他非常信任这个老友,但没想到高乾脚踩两只船。同时他怀疑这是元脩的离间之计,索性将计就计,将高乾给自己的信原封不动地送给了元脩。

元脩立即把高乾召来,质问于他。人赃俱在,高乾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叹息道:“陛下自己有企图,反而说我反复无常,把罪责推在我的身上,哪里有活命的可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功大身危,自古如此,死就死了,我无愧于孝庄皇帝。”

高乾临死之前神色不变,武卫将军元整佩服高乾是条汉子,对他说:

“你有书信要交给家里人吗?”高乾回答说:“我们兄弟分开后各在不同的地方,今天的事情料想到没有好的结果,我的儿子很小,什么都不懂,大概也会倾巢破卵,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元脩赐死了高乾,他死时仅仅三十七岁,成了元脩和高欢相斗的政治牺牲品。

孝武帝元脩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想乘机清除高家势力,他密令徐州刺史潘绍业杀掉高乾的弟弟猛将高敖曹,没料到高敖曹提前得到风声,他在中途设下埋伏,生擒了潘绍业,然后带着属下到晋阳投奔了高欢。

又该高欢的哭戏登场了!

他见到高敖曹抱头痛哭,感觉比死了亲人还伤心,边哭边大声说道:“天子枉杀高司空!”高敖曹哪里知道眼前的这个“泪人”,竟是哥哥被害的幕后凶手。只觉得高欢实在够意思,自己的哥哥能结识到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高欢借元脩之手除掉高乾,又让高敖曹对自己肝脑涂地,更为关键的是在他与元脩的争斗中,河北大族从此都站到他这边,这种闪展腾挪的权谋被他玩得炉火纯青。

在高欢看来,孝武帝元脩羽翼未丰尚不足虑,倒是有军权有地盘的贺拔岳使人头疼,虽然两人素来不和,但名义上都是北魏的臣子,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高欢在晋阳设立大丞相府时,贺拔岳派属下冯景去道贺,高欢听说贺拔岳的使者来了,非常开心,好酒好菜招待,还让冯景替代贺拔岳与自己歃血为盟,约定结为兄弟。

冯景没有为高规格接待所打动,回去后,他对贺拔岳说:“高欢这个人奸诈有余,真诚不足,不可信任。”

没过多久,贺拔岳另外一个属下宇文泰,主动要求出使晋阳,去看看高欢这个人到底如何。高欢见到宇文泰,觉得他仪表不同寻常,不由说道:“此儿视瞻非常”,他想让宇文泰留下来为自己所用,但宇文泰坚决要求回去复命。

高欢无奈只好放行,但宇文泰走后,他又感觉到不对劲儿,马上派人去追。宇文泰早已预想到高欢可能来这一手,一路上快马加鞭,高欢派出的人一直追到潼关也没有追上。

高欢此时还不知,这个“视瞻非常”的年轻人,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劲敌,一生的苦主和冤家。

宇文泰何许人也?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

宇文泰,字黑獭,出生于六镇中的武川镇。他的父亲叫作宇文肱,共生有四个儿子,宇文泰是老幺。

六镇起义后,宇文一家先是参加了鲜于修礼的叛军,但没过多长时间,他的父亲以及大哥、二哥均战死,剩下的宇文泰和三哥宇文洛生留在葛荣军中,后来葛荣被灭,他们成了尔朱荣的俘虏。由于宇文洛生在流民中有一定影响力,尔朱荣下令将其杀掉。本来还想接着杀掉宇文泰,但在生死关头,宇文泰慷慨陈词,凭借出色的口才,居然感动了杀人如麻的尔朱荣,他最终逃过一劫。

宇文泰父子五人从此只剩他一个独苗,以后是生是死,是平庸还是伟大,完全要靠他自己努力了。

所幸他遇到了贵人贺拔岳,贺拔岳也是武川人,和他的父亲宇文肱是故交,看到他孤苦一人,便将宇文泰收到自己麾下。宇文泰没让他失望,很快便显露出出众的才干,在平定叛乱中表现亮眼,很快便得到贺拔岳的绝对信任,重要的决策都会征询他的意见。

孝武帝元脩即位后,封贺拔岳为关西大行台,相当于西北军区总司令,这意味着贺拔岳掌握了关西地区的军政大权,而宇文泰则成为行台左丞,领府司马,加散骑常侍,正式成为贺拔岳的第一副手。

宇文泰从晋阳回到长安后,结合这次所见所闻,给贺拔岳分析了形势:“高欢这个人绝不甘心为人臣,他之所以没有篡夺皇位,在于忌惮你们兄弟二人,现在西北地区费也头部有善于射箭的骑兵一万余人,夏州刺史斛拔弥俄突有三千精锐,灵州(今宁夏灵武市)刺史曹泥、河西流民头领纥豆陵伊利等人也有不少部众,这些人各怀心思,不知道归附哪边,如今大人领军前往陇地,扼其要害,显示兵威,就可以降服他们以壮大我们的实力,然后再还军长安,抗拒高欢,辅佐魏室,这不就是当年齐桓公、晋文公安抚周室,威震天下的翻版吗?”

贺拔岳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宏大的构想,在他看来,这丝毫不亚于当年的“隆中对”,宇文泰就是孔明再世,诸葛重生。

他对宇文泰的建议全盘吸收,同时派宇文泰秘密前往洛阳去见孝武帝元脩,当面汇报了他们的计划。已经决心和高欢撕破脸皮的元脩听后大喜,加封宇文泰为武卫将军,贺拔岳为都督雍州、华州等二十州诸军事,大都督。为了表示对贺拔岳的绝对信任,元脩还割破自己心口前的皮肉,取出鲜血,派遣使者赐送给贺拔岳。

贺拔岳按照宇文泰确定的“大棒政策”,挥师西进,效果很不错,斛拔弥俄突等纷纷归顺,只有灵州刺史曹泥不买账。

灵州的战略位置很重要,而在灵州和长安之间是夏州(今陕西靖边北),这也是当年赫连勃勃建夏国都城统万城的地方,如果能控制夏州,曹泥便不敢轻举妄动,同时还可以防范高欢的进攻,所以镇守夏州的人选必须忠诚可靠有能力,贺拔岳最终选择了宇文泰。

高欢眼见贺拔岳实力不断增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一直琢磨着如何才能消除这个威胁,正在犯难之际,手下翟嵩表示愿意去离间贺拔岳和西北另一个巨头侯莫陈悦的关系,让他们自相残杀。

翟嵩并非吹牛,虽然侯莫陈悦和贺拔岳曾经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但他还是凭借出色的口才,把侯莫陈悦给说服了,答应找个机会除掉贺拔岳。

贺拔岳决心拔掉曹泥这个眼中钉,他派赵贵去夏州,让宇文泰与其一起出兵,但没想到,宇文泰拒绝了,理由是:“曹泥屯聚孤城,路途遥远,不足为患,而侯莫陈悦为人贪婪,不讲信义,才是心腹之患,应该先除掉侯莫陈悦。”

宇文泰的态度让贺拔岳很生气,他觉得宇文泰不愿出兵也就罢了,还公然挑拨他和侯莫陈悦的战友情谊,不由开始怀疑宇文泰,觉得他居心叵测。

宇文泰不来,贺拔岳转而请侯莫陈悦出兵,这正是侯莫陈悦求之不得的,他欣然接受邀请,使得贺拔岳颇为感动,两军在河曲(今宁夏青铜峡市)会师后,侯莫陈悦开始实施谋划已久的阴谋。

他请贺拔岳来营中商议,中间谎称肚子疼离开了现场,他的女婿元洪景趁贺拔岳不备,一刀将其脑袋砍下。

如果侯莫陈悦此时能够对贺拔岳的部下恩威并用的话,那么应该可以把他们全部收到自己帐下。但是侯莫陈悦此人胸无大志,注定干不了什么大事,他心里犹豫不决,而且害怕贺拔岳部队里会有人找自己拼命,所以不敢收服招纳贺拔岳的部下。

于是贺拔岳的武川军在赵贵和另一个大将寇洛带领下回到了平凉大营。“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寇洛成为新主帅的第一人选,因为他最为年长,但寇洛有自知之明,他清楚没有金刚钻就千万别揽瓷器活,否则不光自己要倒霉,还会连累大家一起完蛋,所以他坚决不当这个头。赵贵提议推举宇文泰为新主,但另一员大将李虎不同意,这位李虎是后来唐高祖李渊的祖父,他中意的人选是贺拔岳的哥哥,占据荆州的贺拔胜。他瞒着赵贵已经偷偷派人赶往荆州去请贺拔胜,赵贵得知后,赶紧派人去夏州请宇文泰。

还有一个人惦记着贺拔岳的武川军,那便是高欢,他听闻贺拔岳遇刺身亡后,派手下大将侯景带人前往平凉,也想浑水摸鱼。

宇文泰见过赵贵派的使者后,立即召集手下亲信开会商议,大家对是否前往平凉意见并不统一,主要担心侯莫陈悦实力强大,害怕有去无回。宇文泰的态度很坚决,他说:“侯莫陈悦杀掉元帅,就应该乘势占领平凉,但他却退到水洛城(今甘肃庄浪县西北),可以断定此人不会有什么大作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果不抓紧去,恐怕人心就会散了。”

于是他立即带着兵马赶赴平凉,很巧的是他在路上碰到了侯景,他对侯景说:“贺拔公虽死,宇文泰尚存,卿何为也。”这话说得很霸气,侯景带的人马比宇文泰少得多,听到此言大惊失色,打消了西去的念头,遂率军返回。

再说李虎,跑到了荆州劝说贺拔胜前往关中,接管他弟弟的军队。但贺拔胜对此兴趣不大,只派手下将军独孤信前去,当独孤信到达平凉时,黄花菜早已凉了,宇文泰已经牢牢控制住了局势。

元脩同样想着贺拔岳的队伍,他听到贺拔岳的死讯后也派遣元毗去“慰问”贺拔岳的军队,想把他们都召回洛阳,同时宣召侯莫陈悦一起进京。但同样来晚了,元毗到了平凉后,贺拔岳的部队已经拥戴宇文泰做了首领,侯莫陈悦也已经归附了高欢,因此没人愿意接受元脩的宣召,元毗白跑了一趟。

宇文泰接管了贺拔岳部指挥权后,向众将陈说利害,巡视各营寨,稳定了军心。然后,他干了两件事情,一是积极备战,准备讨伐侯莫陈悦。二是向孝武帝元脩表示效忠,孝武帝下诏封宇文泰为大都督,统领贺拔岳所部人马,算是正式认可了宇文泰作为贺拔岳接班人的地位。

宇文泰得到正式任命后,立即出兵侯莫陈悦,连战连捷。屋漏偏逢连夜雨,关键时刻侯莫陈悦手下猛将李弼投降了宇文泰,这位李弼是后来隋末瓦岗军首领李密的祖父,他曾劝侯莫陈悦道:“贺拔公无罪而你杀害了他,又没有安抚收纳他的部属,现在他们奉宇文泰为主将,领兵前来声言要为他们的主公报仇,看他们的势头是无法抵挡的。你应该放下武器向他们谢罪,不然的话必定会引来杀身之祸。”侯莫陈悦不听,拒绝放下武器,他只好自己交枪了。这下搞得侯莫陈悦四处逃窜,最后无路可走,和尔朱兆一样自挂东南枝,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从此,宇文泰成为关中地区的“一哥”。

孝武帝元脩此时也在摩拳擦掌。天平元年(534年)五月,元脩下诏说准备讨伐南梁,征调周边的兵马,在洛阳举行了大规模的阅兵仪式,看到列阵整齐、旌旗蔽日的军队,元脩心里的底气更足了,他觉得是时候和高欢摊牌了。

不过高欢实力摆在那里,还是不能硬着来,为了出奇制胜,元脩想了个好主意,他给高欢下了道密诏,说自己征召部队,不是讨伐南梁,而是要攻打宇文泰和贺拔胜。

元脩太高估自己的智商了。

高欢何等聪明,他心里知道元脩大张旗鼓征召军队,唯一的目标就是自己。但元脩既然在诏书里这样说,他决定将计就计,回信说“贺拔胜和宇文泰确实将实施叛逆,臣现在已经暗中带领三万兵马从河东渡河,又派遣库狄干统领四万兵马从来违津(内蒙古包头至山西河曲间)渡河,娄昭统领五万兵马讨伐荆州,尉景统领七万步兵、五万骑兵讨伐江东地区。他们都已率领自己的部属准备恭敬地聆听皇上的吩咐。”

元脩一看高欢这架势是要派兵包围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招数多么愚蠢。紧接着高欢又来一封奏章,说:“陛下受到一群奸诈小人的挑拨离间,这才一时对我产生了怀疑。臣忠心不二,要是胆敢辜负陛下,就让上天将灾难降临到臣的身上,让臣断子绝孙。陛下如果相信臣的赤胆忠心,免动干戈,臣只希望陛下能考虑把奸臣从身边赶出去。”这是逼着元脩杀自己人,他当然不会干。

既然如此,只能彻底撕破脸皮了,元脩让朝中第一笔杆子温子升以自己的名义给高欢写了一封信。这位温大笔杆子正是当年替孝庄帝起草诛杀尔朱荣的大赦令的那位。这次他惶恐不安,不愿下笔,元脩拔出佩剑,厉声斥责,温子升被逼无奈只好从命。

但头牌就是头牌,温子升将这封信写得精彩到位,其中写道:“高王如谨守忠诚,不怀贰心,安然居于北方,此处虽有百万之众,终无图取之心。高王如听信邪说,背弃信义,举旗南下,这里纵无匹马单轮,犹欲奋举空拳而以死相争。”就是说,如果高欢维持现状,即使自己有百万之众,也会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果高欢发兵南下,自己即使连一匹马、一辆车都没有,赤手空拳也要拼个你死我活。

元脩的信慷慨激昂,过足了嘴瘾,但却也将自己架在了刀上,从此他和高欢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嘴上很硬气,但孝武帝元脩心里却没有一点底。还没开打,便寻思要先找个后路。王思政建议如果战而不胜,就应向西投奔宇文泰。大臣裴侠对此坚决反对,他说:“宇文泰为三军信服,位处关中形胜之地,已经大权在握,怎能轻易让权于人?投靠宇文泰,无异于避汤而入火。”

后来的事实证明,裴侠是个明白人。

元脩想来想去,也没有太好的选择,认为可以把宇文泰作为第一替补。他下诏加封宇文泰为关西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并且答应将自己的妹妹冯翊长公主许给他,极尽笼络之意。

只是留给元脩的时间不多了,高欢以“清君侧”的名义,率大军奔洛阳而来。

元脩不敢怠慢,一方面向宇文泰和贺拔胜求援,让他们率军来勤王。另一方面自己亲率十多万人驻守河桥,守住黄河渡口,意图利用天险阻挡高欢的前进步伐。

斛斯椿请求元脩同意自己率军北渡黄河,趁高欢立足未稳发动突然袭击,元脩开始觉得此计不错,但黄门侍郎杨宽进言说:“紧急关头把兵权给别人,是件极为危险的事情,万一斛斯椿偷袭成功,灭掉高欢后恐怕他又要成为另一个高欢啊。”危难之际,杨宽居然提出这样奇葩的建议。更为奇葩的是元脩居然听进去了,于是拒绝了斛斯椿的请求,搞得斛斯椿很是郁闷,不由叹息道:“现在皇上相信他身边的人的离间之言,不采用我的计谋,这是天意呀!”此时斛斯椿终于尝到了被离间的滋味,想当初他离间起元脩和高欢的关系比这还起劲。

不想主动出击,就只能被动防御,孝武帝元脩布下一字长蛇阵,将兵力分散到黄河沿岸,长达数百里,这样一来,高欢只需集中兵力,一点突破,全线便会溃败。

宇文泰早已料到了结局,他听说元脩的部署后,对身边左右说:

“高欢数日之内狂奔八九百里,是兵家大忌,应该以逸待劳乘势攻击,现在元脩却将兵力散布于河岸,黄河有万里之远,防守起来十分困难,一旦一处被突破,则大事去矣。”

果然如宇文泰所料,奉命镇守滑台长寿津渡口的贾显智,一看形势不对,不愿再做炮灰,率军放下武器投降,高欢大军不费一枪一弹顺利渡过黄河。

此时元脩只有逃跑一条路可选。

他带着南阳王元宝炬、斛斯椿等宗亲近臣,按照原计划踏上了西去的逃亡之路。这些王公贵族平日里作威作福,根本受不了奔波之苦,一路上不断有人开小差,包括清河王元亶,广阳王元湛等,他们都跑回洛阳投奔了高欢。反倒是武卫将军独孤信从洛阳跑来追随,给了心情沮丧的元脩难得的安慰,不由叹息道:“将军抛弃老母妻子而来,‘世乱识忠臣’,这句话岂是一句空话!”

高欢兵不血刃进入了洛阳,发布的第一道命令是“追击令”,美其名曰“请孝武帝回来”,不过,跑的终究还是比追的快,元脩等人忍饥挨饿,日夜兼程终于顺利进入了宇文泰的地盘。

宇文泰派赵贵、梁御率领两千名士兵前去恭迎元脩。元脩沿着黄河向西而行,他对梁御说:“这条河的水向东流,而朕却往西去,如果有一天我能够重返洛阳,亲自到皇陵宗庙祭祀,那全都是你们的功劳呀!”说着元脩和他身旁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现在该高欢犯难了,虽然进了京城,但皇帝却跑了,而且还跑到了宇文泰那里,今后宇文泰完全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己将会在道义上处于下风。

如何变被动为主动?方法只有一个——另立皇帝。

但是如果直接拥立新君,好像有点太过于简单粗暴,毕竟元脩并没有死,高欢决定“先请后立”,就是先请孝武帝元脩回来。当然他知道元脩打死也不会回来,他也压根儿没想让元脩回来,这只是装装样子,但这个样子必须装,而且还要装得像。

他亲自带人到了恒农(今河南灵宝市),奏请孝武帝回洛阳,同时不停给元脩上表,态度极为恳切,真心希望皇帝能回来。高欢表示只要孝武帝愿意回来,任何事情都可以商量。一如高欢所料,他上表四十多道,却没有得到长安方面一句回复。

仁至义尽,这场“请归”大戏到这里可以打住了。

高欢按照既定的计划,准备选立新的皇帝。他最早看中的是跑回洛阳投诚的清河王元亶,但这位王爷却有些不靠谱,或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没上任便摆出一副要当皇帝的样子,每次出入像皇帝那样先要进行“交通管制”,这让高欢颇为生厌。同时元亶的年龄偏大,高欢担心如果再拥立长君,可能会像元脩一样不知感恩图报。于是,永熙三年(534年)十月,立元亶只有十一岁的儿子元善见为帝,史称孝静帝,东魏正式建立。元亶没当上皇帝,却成了皇帝的老爸。

高欢换掉皇帝后,做的第一件事情让所有人都没想到——迁都。

他认为洛阳城距离宇文泰太近,南边又紧挨南梁,很不安全,要求迁都到邺城。这道命令下得很急,令四十万户居民三日内动身,史书对这次大规模迁都过程没有详细的记录,想必又是一幅凄惨的流民图。

太和十七年(493年),元宏把都城从北边的平城迁到洛阳,四十年后,洛阳城完成了它作为北魏国都的使命。

高欢并没有去新都邺城,而是回到了老巢晋阳。他让自己的四个亲信——尚书左仆射司马子如、尚书右仆射高隆之、侍中孙腾、高岳,留在邺城掌控朝政,史称“四贵”。

就在高欢忙着迁都的时候,好不容易跑到宇文泰那里的孝武帝元脩却如坐针毡,本来以为今后可以过上好日子,但谁曾想到,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宇文泰将他看得紧紧的,朝中大小事情都由宇文泰说了算,在元脩看来,长安的生活还不如洛阳自在。

事实证明,元脩小看了宇文泰,他是一个比高欢更狠的角色。不过话说回来,宇文泰对元脩严加防范,其实也容易理解。元脩的到来对宇文泰来讲是双刃剑,用好了可以借皇帝声威扩大自己的势力,用不好则自己可能身首异处。

在宇文泰看来,元脩注定不想成为一个傀儡,如果甘心被摆布的话,他也不会和高欢闹翻,跑到自己的地盘上,更何况元脩身边还有王思政、独孤信、杨忠等能征善战的猛将。而自己几个月前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灵州刺史,虽然现在掌控了朝局,但根基还不牢固,如果元脩和自己发生冲突,笑到最后的不一定是自己,所以要想方设法限制住元脩一伙。

元脩的不满情绪,宇文泰早已感受到,他想着找个机会给“落跑皇帝”一点颜色看看,好让他找准自己的定位。于是将打击对象指向了平原公主元明月。这位元明月名义上是公主,实际上是孝武帝元脩最宠爱的妃子。

这是什么情况呢?元脩的皇后是高欢的女儿,但显然这是一桩政治婚姻,他并不喜欢这位高皇后,反而和自己三个堂姐妹天天混在一起,分别是平原公主元明月、清河王元亶的妹妹安德公主,还有一个叫作铁蒺藜的公主,其中元明月最为得宠。

元明月是京兆王元愉的遗腹女儿,当年元愉起兵造反失败后被杀,元明月的母亲杨氏生下她后被处死。元明月一出生便孤苦伶仃,后来父母得到平反,生活才好转起来。她嫁的第一个丈夫早亡,成为单身的她被高欢的部下封隆之和孙腾同时看上,元明月本来心仪封隆之,但孙腾由爱生恨,设计赶走了封隆之。

新即位的孝武帝元脩也看上了自己的堂姐,后来两人好上了,然而这种不伦之恋难免让人指指点点,有次元脩在宫中举行宴会,让宫女们咏诗,有人故意咏南朝鲍照的诗:朱门九重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将这段隐讳的禁忌之恋揭露出来,暗藏讥讽之意。

元脩逃离洛阳城,跑得很匆忙,只带了元明月。宇文泰十分反感他们这种有违伦理的行为,下令处死元明月,以使皇帝不再背上乱伦的罪名,诸王都没有反对意见,一生苦命的元明月就此香消玉殒。

元明月的死让元脩悲愤异常,大权旁落也就罢了,如今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于是,他不时在宫中弯弓搭箭,或者用刀砍击桌案,以这样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和怨恨。

宇文泰知道后,觉得留着元脩始终是个祸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人用一杯毒酒将他送上了西天。元脩死的时候,仅仅二十五岁,此时,距离他从洛阳逃到长安城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这位北魏末代皇帝一上台便大开杀戒,诛杀了几位前任皇帝,然后一味逞强,自我膨胀,盲目自负,只可惜志大才疏,到最后不仅使得北魏分裂,自己也被毒杀,而且十年以后才被下葬,元脩如此悲惨的结局,多少有些咎由自取的意思,如果来生他还能成为皇帝,想必会换一种活法。

元脩死了,宇文泰面临着立谁为帝的问题,群臣们看清了形势,建议立广平王元赞,这位王爷当时只有十岁左右,在大家看来,权臣+儿皇帝是标配,应该最符合宇文泰的心思,但出人意料的是,宇文泰却听取了濮阳王元顺的建议,选择了已经二十九岁的南阳王元宝炬,他的父亲是当年的京兆王元愉,换句话说,他是被杀的元明月的亲哥哥。

大统元年(535年)正月初一,元宝炬登上皇位,拉开了西魏王朝的帷幕。

两个皇帝,两位枭雄,一场争夺北方老大的对决看上去已经不可避免。

不过,令人有些意外的是,两边起初相安无事。在这段时间内,宇文泰有个重大收获,他发现了一个杰出的人才——苏绰。

苏绰是武功人(今陕西武功县),据史书记载“绰少好学,博览群书,尤善算术”,他最初的官职是行台郎中,应该是个不太重要的职位。宇文泰能发现苏绰,背后有个有意思的故事,宇文泰经常找尚书仆射周惠达议事,这位周仆射遇到疑难复杂的问题,总是找借口溜出去,请教苏绰后再回来复命。一次两次还可以,经常这样搞,宇文泰便心生怀疑,有次他实在忍不住问:“谁与卿为此议者?”周惠达如实回答说都是苏绰的主意,宇文泰便提拔苏绰为著作佐郎。

有次宇文泰和大臣们前往昆明池观捕鱼,途经西汉的仓池遗址,就是当年王莽被杀的地方,宇文泰问左右,但没有人知道这个遗迹的来历,左右都说苏绰博学,应该问他。宇文泰将苏绰召来,他果然不负众望,说得一清二楚。宇文泰很高兴,又引申问历朝历代兴亡之事,苏绰更是对答如流。

宇文泰觉得听得不过瘾,索性连捕鱼都不赏了,带着苏绰回到宫中,听他讲治国理政之术,开始时宇文泰躺在床上听,后来越听越兴奋,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不觉中两人竟然谈了一夜。

苏绰到底说了什么,搞得宇文泰居然一夜未眠,史书中没有记载。但苏绰用他的学识和才华彻底征服了宇文泰,他第二天对周惠达说:“苏绰真奇士也,吾方任之以政。”随后任命苏绰为大行台左丞,参与机密,内政方面大小事情都由苏绰处置。

宇文泰任用贤能,聚焦内政,使得国力蒸蒸日上。不过与东魏相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这不怪宇文泰不努力,因为西魏先天就不足。

从地缘上来讲,西魏地盘下,除了关中外大多是欠发达地区,到处是贫困县,东魏则占据了富庶的中原地区,经济发达,交通便利。从人口、耕地、马匹、盐铁等主要经济指标来看,东魏更是全面性压倒西魏,单就人口来讲,东魏有二百七十万户,而西魏只有六十万户,双方相差四倍之多,这意味着一旦开战,东魏的动员能力和后勤保障能力都远胜于西魏。从军队数量和质量上看,宇文泰接收的贺拔岳部队只是六镇起义军的偏师,人数也只有三万人,和高欢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

所以宇文泰能做的只有防御,一到冬天,西魏军士便开始忙乱起来,他们跑到黄河上凿破冰面,生怕东魏军队趁黄河上冻渡河进攻,他们愣是把黄河搞成一条“不冻河”。

高欢对此很清楚,他知道自己手里抓着一副好牌,但什么时候出牌,需要等待最佳时机,很快他所期待的机会便出现了。

大统二年(536年),关中地区发生了大旱,算得上是百年一遇的饥荒,西魏军民食不果腹,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高欢觉得时机成熟,出兵攻击西魏。他令手下猛将高敖曹攻击上洛(今陕西商州),让另一员虎将窦泰攻击潼关。

由此,拉开了东西魏旷日持久的五次大战中的首战的序幕。

转过年正月,高欢亲自出马,在蒲坂(今山西永济县西南蒲州镇)架起了三座浮桥,做出准备渡河的样子。

东魏军队要么不来,一来就是三路,这仗该怎么打呢?宇文泰召集众将领来商议,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个准主意。宇文泰认为高欢在蒲坂造桥,故意把声势搞得很大,实际上是为了吸引注意力,牵扯西魏军主力,真正的主攻方向是窦泰这一路,所以应集中兵力先收拾窦泰。

宇文泰把自己的想法和众将说后,顿时炸了锅,大家认为宇文泰的分析听上去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关键是这个险冒得过大,高欢就在眼前,如果主力舍近求远去打窦泰,万一高欢乘机渡河进攻,后果会是什么,不说都懂的。所以,众将除了沉默,便是摇头。

宇文泰为了打消众人顾虑,深入分析道:“以前敌军两次攻打潼关,我们都采取守势,这次窦泰率大军而来,还以为我们会死守,定会有轻敌之心,我军举主力主动出击,一定会成功,而高欢现在还在架桥,估计还需一些时间,只要五天工夫,就可以解决窦泰,所以不必过于忧虑。”

众将心里的石头并没有因宇文泰的解释而落地,只有他的侄子宇文深觉得自己叔父的战术高超。平日里宇文泰很看重宇文深,称赞他为“君即吾家陈平也”。

宇文深进一步完善了作战方案,他对宇文泰说:“窦泰是高欢手下的猛将,我军若攻击蒲坂,窦泰必然来救,我军两面受敌,形势很危险。不如挑选精锐部队偷偷从潼关旁边的小关出击,窦泰一定会来攻,而高欢持重,不会马上援救。我们全力攻打窦泰,必可将其擒获。窦泰被擒,高欢士气大跌,我们回师再攻高欢,应该可以大获全胜。”

兵贵神速,说干就干!

一切都按宇文泰、宇文深这对叔侄的预想进行,西魏主力向东突进到小关,窦泰猝不及防,阵势还没有布好,宇文泰大军便杀过来,结果全军覆灭,窦泰自杀成仁。

噩耗传来,高欢几近晕倒。一夜之间,一员猛将和几万精锐灰飞烟灭,这仗没法打下去了。于是,他下令拆毁还没有完全建好的浮桥,向晋阳撤退。

宇文泰不肯轻易放过高欢,他率军乘胜追击,高欢令猛将薛孤延断后,这位猛将属于“拼命三郎”类型,他一天之间居然连续砍坏了十五把战刀,这才保得东魏主力全身而退。

南边的高敖曹却出乎意料地顺利,攻陷了上洛,然后直指蓝田(今陕西蓝田县),就在节节取胜的时候,高敖曹接到了高欢的命令,让他赶紧撤退,免得孤军深入被西魏军队合围,高敖曹只得率军而返。

东魏西魏之间的第一场大战——小关之战,以东魏的失败告终。

高欢一把好牌打成这样,很生气也很不甘心,但回到晋阳后当务之急不是复仇,而是抓紧解决内部矛盾,这个矛盾就是由来已久的鲜卑人和汉人的紧张关系。

紧张到什么程度?有次鲜卑族大臣刘贵和汉将高敖曹一起议事,下面人报告说在治理黄河的工地上发生了一起重大安全事故,死了很多汉族民工。刘贵听后说:“只值一个钱的汉人,死就死吧。”高敖曹听了大怒,二话不说,拔出刀要砍刘贵,刘贵见势不妙,匆忙逃走。高敖曹并不罢休,回到军营集结队伍,准备攻打刘贵的营寨,侯景等人劝说了半天,才没有发兵。

高欢心里清楚长此下去,不仅无法报小关惨败之仇,内部恐怕会先乱起来。当下他认为最好的解决方法是找平衡。

他对鲜卑人说:“汉人是你们的奴仆,男人耕作,女人织衣,才让你们温饱无忧,为什么要欺凌他们呢?”扭过脸来,他又对汉人们说:“鲜卑人是你们雇佣的军人,虽然用了你们的粮食和布帛,但他们在战场不惜生命杀敌,力保你们平安,为什么恨他们呢?”

总之一句话,谁都离不开谁,一定要团结一致向前看。

有一次,行台郎中汉人杜弼请求高欢清除内贼,高欢问他所谓的“内贼”是指什么人?杜弼说是一些贪赃枉法的鲜卑贵族。高欢没有与他争辩,而是让军士们全副武装,列成两队,有的搭上了箭,有的故作砍人状,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高欢带着杜弼到阵中转了一圈,杜弼是个白面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浑身哆嗦,冷汗直流。

高欢见到杜弼的怂样,对他说:“只是搭箭不射,举刀不砍,你就被吓得失魂落魄,诸位鲜卑将领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九死一生,虽然有些贪污行为,但与他们的军功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杜弼听完,跪地顿首,不停谢罪,再也不说鲜卑贵族的坏话了。

高欢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左右逢源,总算没有让鲜卑人和汉人撕破脸皮。安定了后院,他又把矛头指向了宇文泰。

天平四年(537年)九月,高欢再次出兵,要报上次小关战败之仇。

这次算得上兴师动众,而且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分兵几路,而是由高欢统一率领二十万大军从晋阳出发,准备从蒲津渡(今山西永济)渡过黄河,直取长安。

此时宇文泰并不在长安,而是在恒农,他为啥离开关中跑到这里呢,还是上次那个原因——“饿”。关中的灾荒并没有因小关之战的胜利而消退,反而愈演愈烈,被逼无奈的宇文泰只好外出找食,从长安出发攻克东魏的粮仓恒农。

在恒农放开肚皮吃了五十多天饱饭后,听说高欢再次出兵,宇文泰急匆匆地回到关中,部署迎敌之策。宇文泰前脚刚走,高敖曹便带兵赶到了恒农城。

在渡河之前,高欢找来众将商讨作战计划,谋士薛琡劝高欢不用渡河,他说:“西魏连年饥荒,所以这次冒死来到恒农,想要获取仓库中的粮食。现在高敖曹已经包围了恒农,粮食无法再运出去,所以我们只要在各条道路上布置兵力,不出半年,西魏军民大部分会饿死,这样一来我们还愁元宝炬、宇文泰不投降吗?希望大王不要下令渡黄河。”但高欢没有听进去。

大将侯景进言说:“我军这次攻击,一下来了二十多万人,万一战事不顺,极易造成混乱,不如把大军一分为二,相继而进,前军若胜,后军全力追击,以扩大战果。前军若败,后军可以接应,作为预备队顶上,这样才可万无一失。”高欢还是没有听进去。

宇文泰同时也在召开军事会议,形势对西魏极为不利,双方的兵力相差悬殊,宇文泰满打满算只有一万多人,和高欢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所以众将的意见是不能以卵击石,高欢此次来势汹汹,志在必得,不如避其锋芒,暂时退却,找机会再行出击。

宇文泰则力排众议,他表示如果丢了长安,势必引起极大恐慌,既然要打,早打比晚打强,趁高欢立足未稳,全力出击才有胜算。

他下令在渭河建造浮桥,全军将士带三天干粮北渡,将辎重都留在渭河南岸,又来了一次破釜沉舟。西魏大统三年(东魏天平四年)十月初一,宇文泰率军来到了沙苑,东西魏第二场大战——“沙苑之战”正式拉开了帷幕。

沙苑是洛水与渭水间一大片沙草地,《水经注》称:“洛水东经沙阜北,其阜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俗名之曰沙苑。”由于处于洛水和渭水之间,河道经常变化,因此这里沙地多,沼泽多,芦苇也多。

宇文泰驻军的地方离东魏军队只有六十里,不少将领对此有些担心,但有一位非但没有惶恐的情绪,反而向宇文泰道贺,这个人又是宇文深。

宇文泰很奇怪,问他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宇文深说:“高欢安抚河北,很得人心。但现在他率军渡过黄河,远离后方,不是他手下的将士们所愿意的。只是高欢耻于失掉窦泰,刚愎自用,意图报上次战败之仇,这就是所说的愤怒之兵,一战即可擒获,为什么不值得庆贺呢?”

不太清楚宇文深的自信从何而来,但在关键时刻确实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

为了摸清敌情,宇文泰派将领达奚武去侦察敌营,他带着三个骑兵,化装成东魏兵士,偷听到营中口令,伪装成查夜的军官,大摇大摆到各个营中查看,将高欢大营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高欢率军奔沙苑而来,宇文泰和众将商议迎敌之策,大将李弼建议当前敌众我寡,不能在平地打消耗战,而应在十里之外渭曲设伏,这是一片沼泽地,长满了芦苇。宇文泰觉得此计甚好,他带着主力在芦苇地设伏,令李弼率军埋伏在右边,赵贵埋伏在左侧,以鼓为号,听到鼓声一起杀出。

宇文泰刚刚埋伏完毕,高欢便率军到了渭曲,他几乎没怎么看到西魏士兵,怀疑宇文泰将主力埋伏于芦苇荡中,手下斛律羌举建议说:“西魏军此番定要与我们决战,不可轻敌。渭曲芦苇丛生,地面泥泞,有力也使不出,不如留支队伍在这里相持,派兵直取长安,宇文黑獭失去了老巢,斗志全无,便可手到擒来。”

这个建议很高明,宇文泰倾巢出动,如果高欢派一部分兵力西进长安,实际上是断了宇文泰的后路。面对东魏大军,宇文泰很难抽兵去救长安。如果长安失陷,西魏军心定会大乱,战局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不过上次小关之战,高欢吃了分兵的苦头,一听要分兵连连摇头。面对芦苇荡,他想到的是火攻,高欢对左右将领说:“芦苇长得很茂盛,放火怎么样?”这种战法因地制宜也不错,但此时站出两人表示反对,一个是平日里足智多谋的侯景,他的理由是:“应当生擒宇文泰,给关中百姓展示一下,如果把他烧死了,定会面目全非,没有人会相信他真正死了。”另一位是大老粗彭乐,他说:“我们一百人抓他们一个人,根本不用担心,赶紧发令进攻吧。”

高欢被手下的这种乐观气氛所感染,他放弃了火攻的想法,决定正面突击。

这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谜团,如果说彭乐有勇无谋,说出这样的话在情理之中,但侯景却是有名的智将,他讲出这样的浅薄之语,不由不使人怀疑。从后来的历史进程看,这种怀疑是有道理的。侯景根本不甘心只做高欢的手下,有想独立门户的野心,但如果宇文泰死了,高欢便会一家独大,自己也可能永无出头之日,所以必须要留着宇文泰,不能赶尽杀绝。当然这都属于猜测,但如果这种嫌疑成立,说明侯景的心机远在高欢之上。

东魏军看到西魏兵少,争先恐后杀向芦苇荡,唯恐功劳被别人抢去。但战场地形条件非常复杂,芦苇丛生,道路狭窄,泥泞不堪,人数众多的东魏兵士根本无法保持队形,还没等与西魏军接上火,自己先乱成了一团。

属于宇文泰的机会来了,他亲自擂响战鼓,西魏军队从埋伏的芦苇荡中一跃而出,杀声震天,勇不可当。

表现最为出众的是李弼的弟弟李檦,他的身材极为矮小,史书上说他不足五尺,他骑在马上就像“无人驾驶”一样,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只见他左突右冲,只有他能放倒敌人,而东魏军始终无法击中他,他杀伤力巨大,以至东魏军看到这个“隐形人”时,都大声呼叫:“避此小儿。”

宇文泰看到李檦如此神勇表现,不由叹服道:“胆决如此,何必八尺之躯!”

战场局面越来越不利于东魏,那个刚才还口出狂言的猛将彭乐,被西魏军刺中腹部,肠子都流了出来,他用手将肠子塞进腹部后继续拼杀,虽然勇气可嘉,但却已经无法挽回全军的颓势。

高欢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信心满满,如今却沮丧到极点,他败退回营后急令收兵再战,但却无人应声,手下报告他说:“众营皆空,兵士四散,无人应答。”

高欢愣住了,开始思考人生。大将斛律金见状急了,对他说形势已无法挽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务之急是赶紧跑路,否则就来不及了。高欢还是无动于衷,斛律金无奈用鞭子狠抽高欢的坐骑,才使得高欢离开战场。

到了黄河边,高欢等人傻了眼,风大浪急,船只根本无法靠岸。追兵将至,命悬一线。亏得手下不知从何处找来几只骆驼,高欢骑着骆驼到河中间才得以上船逃生。

高欢极为狼狈地回到邺城后,侯景对高欢说:“宇文泰新近取得了胜利,难免会骄傲,现在肯定不会进行防备。我愿意率领两万精锐的骑兵去捉拿他。”高欢想挽回脸面,但又不放心侯景,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将侯景的话讲给妻子娄昭君听。娄昭君说:“假如结果真的能够像侯景所说的那样,那他哪里还有回来的道理,还不是会成为第二个宇文泰。得到了宇文泰而失去侯景,能有什么好处呢?”一语惊醒梦中人,高欢认为自己夫人的话很有道理,就没有让侯景出兵。

此次沙苑大战东魏完败,其实在战场上的直接损失并不大,大约只有几千人,但架不住西魏军乘胜掩杀,一直追到黄河边,前后俘虏了七万多东魏兵,缴获铠甲武器十八万件。不久后,宇文泰派兵乘胜东进,收复了洛阳,攻占了河南大片土地。

这一战是高欢一年内吃到的第二场败仗,也是改变东西魏局势对比的关键一战。此战后,双方的军事实力不再呈一边倒的局面,东魏不能再随意进入关中,这也是高欢最后一次踏上关中大地。

这场大战在一定意义上还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因为当时芦苇荡里有北周、隋、唐三个朝代的先祖宇文泰、杨忠、李虎。试想如果高欢纵火,这三人命丧火海,那以后的中国历史将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唯一庆幸的是,历史从来没有假如。

双方没有消停多久,转过年来,又接上了火。

元象元年(538年)七月,一败再败的高欢决心洗刷前耻,他任命大将侯景为南道大行台,意图重新夺回洛阳及河南地区。这次侯景很卖力,顺利攻占洛阳,把西魏大将独孤信所部包围在洛阳西北的金墉城。

侯景攻占洛阳后,下令一把火将这座繁华的都市烧成一片灰烬,这似乎是中国历史上遭遇焚毁最严重的古都,没有之一。

高欢听闻侯景进展顺利,也率军从晋阳南下,准备与侯景会合,消灭金墉城里的独孤信后向西魏发动全面反攻,重新夺回上次丢失的地盘。独孤信向长安求救,西魏朝廷觉得高欢来者不善,皇帝元宝炬令太子留守长安,他和宇文泰亲率大军救援,并令李弼、达奚武作为先锋先行出发。

侯景手下大将莫多娄贷文立功心切,不顾劝阻率军去截击西魏的先头部队,结果中了埋伏,被李弼斩于马下。侯景见势不妙,撤围金墉城,在洛阳以北摆下阵型,北据河桥,南依邙山,准备迎击宇文泰和西魏大军。

连战连捷的宇文泰,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他险些见了阎王爷。

双方混战中,宇文泰的坐骑被流矢击中,将他重重摔在地上,此时左右部下皆已溃散,东魏兵士围拢上来,情况十分危急。就在宇文泰看到阎王爷向他招手的时候,都督李穆及时赶到,他跳下马来,急中生智用马鞭狠狠抽打地上的宇文泰,边抽边大声骂道:“你这个狗奴才,你们主帅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你自己留在这里?”

东魏士兵看到李穆抽打宇文泰,再看看地上的宇文泰灰头土脸、衣着朴素,真以为他只是一个小兵,顿时没有了兴趣,转而找抓大官去了。等东魏军一走,李穆立即把宇文泰扶上马,两人一起逃了出去。

从这点上看,侯景的战前准备工作不够细致,至少应该印发一张宇文泰的悬赏图像。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宇文泰的简朴,他平日里的穿着打扮和普通军士一样,并因此逃过一劫。不得不说,低调真心攒人品。

宇文泰回到大营后,立即组织军队进行反攻,东魏军队渐渐不支,侯景见状指挥部队向北撤退。但有一位将军不愿撤退,他便是高欢手下的第一猛将高敖曹。

高欢对他极为看重,平日里高欢发布号令,都说鲜卑语,但只要高敖曹在场,他便改说汉语。有次高敖曹到高欢的丞相府,不经通报便要闯入,守门人不让他进,高敖曹当场开弓把他射死。高欢知道后,也不怪罪高敖曹。由此看出高敖曹在高欢心中的位置非同一般。

高敖曹心里早憋着一股劲,想与宇文泰过过招。前两次大战,他一直都是偏师,虽然有些斩获,但由于高欢率领的主力不争气,搞得自己只能悻悻而归,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与宇文泰面对面较量的机会,他当然不愿意放过。

他为了显示威风,命左右高举写有自己官名将名的旌旗和豪华的伞盖,深怕别人不知道他就是高敖曹。

宇文泰看到高敖曹如此嚣张,下令调动最精锐的部队围攻他。高敖曹不愧是东魏头号猛将,左突右杀,毫不畏惧,不过一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在西魏军队围攻下,渐感不支,此时手下都已被杀,只有他一人杀出重围,单枪匹马逃往黄河南岸的河阳城。

谁曾想到,这里成了高敖曹的鬼门关。

河阳城的守将叫作高永乐,他是高欢的堂侄,素来与高敖曹不和,所以拒绝打开城门,搞得高敖曹只能用刀猛砍城门,但显然是在做无用功。西魏的追兵很快就到了,高敖曹觉得无路可走,干脆昂首向前对追兵说:“来!与尔开国公!”意思说快来吧,用我的人头来换取开国公的爵位。

一个追兵上去一刀砍下了他的人头,一代名将之花就此凋零在河南大地。

高敖曹的死,让高欢震动极大,他下令追赠高敖曹为太师、大司马、录尚书事、冀州刺史。但对直接造成高敖曹被杀的元凶高永乐,或许是看在叔侄份上,高欢只下令打了他二百军棍,如此轻的处罚,想必会令九泉之下的高敖曹死不瞑目吧。

高欢有多痛苦,宇文泰就有多高兴,他下令赏给杀掉高敖曹的士兵绢一万匹,这个数量着实惊人,兴奋劲儿过去后,宇文泰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因为他根本就拿不出如此多的绢,但金口已开,又不好反悔,只能采用“分期付款”方式,每年发放一部分,直到四十多年后北周灭亡,赏绢还没有给完。

高敖曹死了,但战斗还在继续。双方在河桥展开混战,从早晨一直打到下午,胜负几度易手,远道而来的西魏军渐渐处于了下风。乱军之中,独孤信、赵贵等不知宇文泰在哪里,顿时有些慌乱,再加上东魏攻击猛烈,他们居然丢下残部走了,其他将领见状,也和他们一起逃走了。

宇文泰见势不妙,与同来的西魏皇帝元宝炬烧掉营寨,收拾残兵向西撤退。不知宇文泰退兵的西魏将士仍然在拼死作战,中间涌现出两位“特级战斗英雄”——王思政和蔡佑。

王思政并不是行伍出身,但在此战中却表现得相当英勇,他深入敌阵,手持长矛奋勇杀敌,身负重伤后昏死过去。东魏军士到处找寻当官的尸体,想着割掉首级去领赏。而躺在地上的王思政总是喜欢穿破旧的铠甲,看上去根本不像个当官的,因此人头被留下来。等东魏军队收兵回营,他的手下从死人堆里找到王思政,他这才死里逃生。

和宇文泰一样,低调成了王思政的救命利器。

蔡佑是宇文泰的干儿子,他带着十几个勇士下马步战,左右都劝他骑马逃出,蔡佑大怒道:“宇文泰丞相爱我如子,今天我岂能活着回去?”说罢又杀入敌阵。东魏军看他异常勇猛,派出一个全身被厚甲笼罩的兵士,看上去很魔幻,有些刀枪不入的意思。让这位铁甲人作为先导,后面跟着其他东魏士兵,向蔡佑步步紧逼而来,距离三十步时,

左右都劝他开弓放箭,否则就晚了,蔡佑却异常镇定地说:“现在我们的性命完全取决于这一箭,怎么能虚发呢?”到距离十步远时,蔡佑一箭射中铁甲兵士的喉咙,这位重甲步兵当场毙命,东魏兵士见蔡佑如此神勇,瞬间四散而逃。

这便是东魏西魏之间的第三场大战——河桥之战。

从结果上看,西魏最终败退,似乎东魏取得了胜利,但高欢却笑不起来,此战他折损了手下最能打的大将高敖曹,这个巨大损失不是夺取一些地盘所能弥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此战双方算是打了一个平手。

不到两年时间,东西魏打了三场大仗,输赢暂且不论,双方都消耗巨大,均感到精疲力尽,一时半会儿无力再战。

于是,整个北方赢来了难得的一段和平岁月。宇文泰和高欢在这段时间都没闲着,仗暂时不打了,他们把精力转移到内政上来。

宇文泰继续重用苏绰,推行了一系列改革举措。大统十三年(547年),苏绰推出“六条诏令”,吹响了全面深化改革的号角。

“六条”分别是:“先治心”,说的是治民者先治身,为官的要做到“心如清水,形如白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要干事干净,以上率下。“敦教化”,就是强化文化教育,移风易俗,在全社会倡导和践行“俭朴、慈爱、和睦、敬让”的价值观。“尽地利”,就是劝课农桑,奖励耕织,大力发展经济。“擢贤良”,就是提拔使用干部时要不限出身,唯才是举,同时加大考核力度,让优秀人才脱颖而出,还要精简机构,罢黜冗官。“恤狱诉”,就是要进行司法体制改革,明断狱案,不能滥施刑罚,做到“随事加刑,轻重皆当”。“均赋役”,就是调剂贫富,平等税赋,体恤民情,增强百姓的获得感。

诏令虽然只有六条,但却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司法等诸多方面,打出了一套“组合拳”。

宇文泰非常重视“六条诏令”,在全国迅速掀起了学习宣贯高潮。他下令,如果百官不能学深弄懂这六条的,不得在朝为官。“六条诏令”从此成为西魏王朝的指导思想,以后所有的治国理政举措都围绕这六条来制定。

宇文泰对苏绰的信任无以复加,他外出巡视时,会把签好字的空白纸张交给苏绰,如果有急事需要处理,苏绰可以不用请示,根据情况自行决断。宇文泰回来后,也只是打开看看,典型的“你办事,我放心”。

苏绰众多的改革举措中,有一件对今天依然有影响,那便是“朱出墨入”。这是苏绰对公文格式的创新改变,他规定朝廷向基层发出的文书用红色笔写,地方上报朝廷的文书用黑色笔写,这样的文书要求一直沿用下来,虽然“墨入”现在已经看不到,但“红出”却一直保留下来,以后逐步演化为“红头文件”,由此说来,苏绰是今天“下行文”的鼻祖。

苏绰为了不负宇文泰的信任,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常常说:“治国之道要像慈父爱护孩子一样爱护百姓,要像严师训导学生一样训导百姓。”他经常与公卿们商议政务,从白天谈到夜晚,国事无论大小,都了如指掌。最终积劳成疾,在四十九岁时去世。

宇文泰闻讯后,恸哭不止,“哀动左右”,他亲自在灵车后以酒浇地,说道:“苏尚书平生行事,他的妻子、孩子、兄弟们有不知道的,我都知道。只有你懂得我的心,我了解你的心。正准备共同平定天下,不幸竟舍我而去,有什么办法!”说到此处,宇文泰放声痛哭,酒杯也从手里掉下去。

高欢同样聚焦内政,不过与宇文泰重用苏绰不同,他把治理朝政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长子高澄。

高澄自小便聪慧过人,能言善辩,史书上说他“神情俊爽,便若成人”,属于“早熟少年”。他十岁便独自出马替父亲招降高敖曹,十一岁以高欢特使的身份两次去洛阳朝觐孝武帝元脩。

一个“小学生”便能担当如此重要的外事活动,不少人心生怀疑,但史书上却是白纸黑字如此记录着。

休战期间,高欢把改革的矛头对准了“吏治”,他选择此处下刀,是因为再不整顿东魏王朝的根基就要动摇了,这在前几场大战中已经看出端倪,西魏军队一到百姓纷纷归附,即使离晋阳不远的地方也如此,丧失民心和权贵官员的贪腐直接相关。

但是肃贪谈何容易,贪腐之风由来已久,关键是那些大贪官都是朝中的权贵,许多还是高欢的心腹,譬如他的姐夫尉景。高欢一出生母亲便死,父亲游手好闲,从小是被姐姐、姐夫拉扯大的,对此高欢非常感恩。但尉景“贪敛无厌,淫虐不已”,高欢曾经告诫他说:“不要再贪了。”尉景很不服气地说:“与尔计,生活孰多,我止人上取,尔割天子调。”就是说我只是从百姓身上弄些钱,你却弄到皇帝头上了,搞得高欢无话可说。

这些权贵贪腐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当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和高欢打天下,为的就是将来能享受荣华富贵,贪一点腐一点根本不算什么,完全是应得的回报。

高欢虽然深知问题的严重性,但他自己不好出面整肃,如果把这些心腹都得罪了,今后谁还会帮助自己呢。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让儿子高澄出面,高澄年纪轻轻,和这些权贵没有太多瓜葛。

高澄被任命为吏部尚书,根据他的推荐,高欢提拔了铁面无私的崔暹、宋游道,这两人是高欢、高澄肃贪最为得力的干将。

为了让他们发挥重要作用,首先要在百官面前树立起他们的权威。在一次宴席上高澄故意让崔暹迟到,群臣都到齐后,崔暹晃晃悠悠才来,而且还有两个人在后面提着他的衣裾走进大厅,这个排场够大。高澄和崔暹互相作揖后,崔暹毫不谦让地坐了下来。酒才饮两杯崔暹便起身告辞离去,高澄留他吃饭,崔暹回答说:“皇上刚刚下令要我到御史台查核重要文书,在下先行告辞。”于是崔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高澄非常恭敬地下台阶相送。在座的王公大臣们看傻了眼,心里开始提醒自己:崔暹这个人绝对惹不起。

树立宋游道的权威,则由高欢亲自出马。有次高欢从晋阳来邺城朝觐皇上,见到宋游道时说:“你就是宋游道?经常听到你的大名,今天才得以一睹尊容。”过了些日子高欢宴请朝中大臣,他举着酒杯向宋游道敬酒,说:“喝了高欢这杯酒的人是大丈夫,你这个人就该喝这杯酒。”高欢返回晋阳时百官都来送行,高欢拉着宋游道的手说:“我清楚有人憎恨你,你只管用心做事,不要有丝毫的畏惧,我会让你的官位与他们一样的。”

有了高欢父子撑腰,崔暹、宋游道迅速掀起一股反腐浪潮,一时间咸阳王元坦、太尉孙腾、司空侯景、尚书令司马子如等大权贵都成为他们弹劾的对象,搞得朝野震动。

在这场打虎行动中,高欢唱白脸,高澄则扮红脸,父子俩配合得相当默契。

就是那位尉景也没能幸免,他因藏匿逃犯落马,他让人传话给高澄说:“你富贵了就想杀了我吗?”高澄不为所动,倒是高欢跑到孝静帝元善见那里为他再三求情,最终被赦免。

高欢亲自上门探望姐夫,但尉景根本不吃这套,对着他大喊道:“想杀我,快来杀啊!”高欢的姐姐常山君对他说:“你姐夫也到快死的年龄了,何苦把他逼成这个样子!”又伸出自己的双手说:“你小时候,我为了打水手掌都磨成这个样子。”高欢对此无言以对,只好在姐姐、姐夫面前弯腰屈膝表示道歉。

高欢父子显然对崔暹等人的工作成效很满意。有次高欢当着百官的面握着崔暹的手慰劳他说:“以前朝廷里虽然有监察官员,但却没人敢举报弹劾。崔大人尽心尽力报效国家,不畏强暴,才使天下四方平安无事。为国家利益而冲锋陷阵的大有人在,但做官做得如此正派的人我今天才见到。你今天的荣华富贵都是自己取得的,我们父子俩没有什么能相报的。”说罢又赏赐他一匹良马,崔暹连忙叩谢,不料马匹受惊,高欢亲自拦住它,拉过马头后再把辔头亲手交给崔暹。高欢竟然亲自给崔暹牵马,在东魏的朝臣眼中,这算得上是天大的礼遇。

整肃贪腐只是整顿吏治的一个方面,在选拔人才上高澄坚持“不拘一格,唯才是举”,废除了长期以来选官论资排辈的制度,提拔了一批有才学、有名望的人为朝廷效力。

不觉四年过去,两国都休整得差不多了,内政治理得都不错,于是不由把目光又瞄向了对方,第四次大战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这次大战的导火索是东魏北豫州刺史高仲密,他占据虎牢关后投降了西魏。

高仲密是猛将高敖曹的二哥,高家兄弟无论是高乾还是高敖曹,对高欢都忠心耿耿,为何高仲密会选择反叛呢?

这和一个好色之徒有关,此人正是将东魏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的高澄。

高澄治国有一套,贪色也有一套,是个名副其实的风流公子。他在这方面做出的最惊天动地的事情,是在十五岁时与父亲高欢的宠妾郑大车通奸,给他老爸带了一顶有色帽子。

高欢当时在外打仗,回朝后一位婢女向他告发此事,还有两位婢女在旁作证。高欢顿时暴跳如雷,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办下如此丑事,他打了高澄一百棍,然后将他关起来。

“由子及母”,高欢下令将自己的结发妻子——高澄的生母娄昭君也关了起来。当时大尔朱氏正得宠,生下了彭城王高浟,高欢想改立大尔朱氏为王妃,并废掉高澄的世子之位。

高澄不愿意就这样退出历史舞台,头脑聪慧的他托人找到了高欢非常信任的司马子如,恳求他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帮自己摆脱困境。

司马子如假装不知道内情,像往常一样前来拜会高欢,酒足饭饱之后司马子如问为什么没看到夫人呢。高欢是一肚子苦水,就把详细情况告诉了司马子如。司马子如听后,先是拿自己现身说法:“这种事很正常,我的不肖儿子司马消难也与我的小妾私通,像这种家丑只能遮掩,岂能张扬。”司马子如果然是高人,他先自亮家丑,让高欢找到了心里平衡,觉得原来不光是自己儿子干出这种不肖事情,其他人的儿子也有这么干的。

接着司马子如动之以情地说道:“王妃是大王的结发妻子,在大王最困难的时候,广散家财来资助你。大王在怀朔时被镇将杖打,体无完肤,还是王妃日夜喂水喂饭,才使大王得以康复。后来为了逃避葛荣,你们一起逃亡并州,最困难的时候,又是王妃烧马粪做饭,自己制作马靴,这样的恩义怎么可以忘记呢?”

司马子如显然用的是忆苦思甜法,将过去一幕幕令人感动的场景又拉回到高欢眼前。司马子如最后说道:“大王现在的生活多么幸福,夫妇相助相爱,女儿嫁给皇帝,儿子继承你的事业,为什么要轻易改变呢。何况现在还没有调查清楚,婢女的话是否可信尚不可知呢。”

高欢被彻底说动,他让司马子如全权负责调查此事。司马子如先找到高澄责问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为何要畏惧父亲的权威,说假话诬陷自己呢?”高澄顿时明白,矢口否认自己做过此事。接着司马子如威逼两个婢女推翻自己的证词,又胁迫那个告状的婢女自杀,然后向高欢汇报说,一切都是子虚乌有,高澄蒙受了“不白之冤”。

高欢听后非常高兴,下令释放娄昭君和高澄,并立即予以召见,当他看见结发妻子娄昭君一步一磕头,儿子高澄也是边走边跪时,心里颇为感动,一家人相拥而泣,和好如初。

成功解决了高欢家庭危机的司马子如,得到了丰厚的赏赐。高欢在家宴上赏赐他一百三十斤黄金,并说“全我父子者,司马子如也”。而那位“父子通吃”的郑大车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和影响,高欢对她依旧宠爱,后来她为高欢生下了第十四子高润。

成功逃过处罚的高澄,没有丝毫收敛,色胆变得更大。有次他看到了高仲密的妻子李昌仪貌美如花,而且才艺出众,这让他颇为心动,他意图非礼李昌仪,但遭到了拼死反抗,虽然最终没有得逞,却扯烂了李氏的衣带。

这位李美人是高仲密的第二任妻子,他的前妻是高澄身边红人崔暹的妹妹,因为感情不和,高仲密休了前妻,崔暹对此非常不满。高澄当然站在崔暹这边,他给崔家妹妹找了门第更高的人家改嫁,并亲自出席婚礼,给足了崔暹面子。

李昌仪脱身后向自己的夫君哭诉,高仲密原本就与崔暹不和,现在高澄又调戏自己的老婆,他气不打一处来,把个人情绪都带到工作上,从此怠慢公务,无心理事,作为御史中尉,不仅不纠察百官,还多有宽纵。高欢看到他这个样子,当着群臣的面责备了他一顿,免去了他御史中尉的职务,外放到两魏边境的北豫州去担任刺史。

高仲密虽然当了刺史,但高欢并不给他军权,由将军奚寿兴统领军队,高仲密仅限管一管民政,这让他更感不满,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决定不再委曲求全,设计抓捕了奚寿兴,然后统领守军叛降西魏。

如果说仅仅是一个刺史向敌方投诚,犯不着双方大动干戈,但关键是高仲密献出的虎牢关,战略地位太过重要,此地南连嵩岳,北临黄河,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丢掉虎牢关,东魏将失去对河南的控制权。

所以高仲密投降献城,立即成为东西魏的头号爆炸性新闻。

虎牢关就像一块肥肉,高欢和宇文泰谁都不肯放过,两人几乎同时发兵,双方最终在邙山遭遇。这次主动进攻的是宇文泰,他本来想采用偷袭战术,下令将士饱餐一顿后,丢弃所有辎重,像风一般疾驰杀向东魏军队。但西魏兵的一举一动都在高欢的监控中。

宇文泰率军杀向邙山时,发现东魏军已经占据有利地势,看上去好像在此等候多时了,于是“偷袭快攻”只能变成“阵地战”,双方很快便陷入混战,高欢令手下猛将彭乐带着千余名精锐,进行迂回包抄。

彭乐就是当年在沙苑之战中把流出的肠子塞进腹部的那位,他带着人马冲入敌阵,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向高欢报告说彭乐临阵投降了,高欢听后大怒,正在破口大骂时,彭乐回来了,还带着俘获的临兆王元柬等五个王爷和督将参谋等总共四十八人。

高欢信心大振,下达了总攻命令,东魏兵早有准备,倾巢而出,西魏军队一时间无法抵挡,纷纷溃败,光被斩首的就有三万余人。

高欢命令彭乐追击宇文泰,宇文泰此时极为狼狈,左右手下都不见了,他只能单枪匹马向西逃窜,惊魂未定的他很快便听到身后有人大喊:“宇文黑獭,看你往哪里逃?”

宇文泰回头一看是彭乐,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彭乐的对手,如果继续逃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宇文泰调转马头停下来对彭乐说:“你就是彭乐吧,你如此追我,真是好傻好天真。”一句话把彭乐说得摸不着头脑,宇文泰接着说:“你动脑子想想,今天没有了我,明天还有你吗?‘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总听说过吧,不如拿着我丢下的金银财宝回营去吧。”

彭乐虽然书读的不多,但还是听别人说过“狡兔死,走狗烹”这六个字,觉得宇文泰说得有道理,便放他一马,自己带着一袋子金银财宝回营向高欢复命。

高欢本以为这次宇文泰在劫难逃,没想到彭乐回来说:“宇文泰侥幸逃跑,但已经被我吓破了胆。”高欢问清楚来龙去脉,一怒之下抓起彭乐的头往地上撞,手中的刀举了几次,做出要砍他脑袋的样子,但只是做做样子,他还是舍不得杀掉手下的第一猛将。

彭乐被撞得满头是血,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请求高欢再给五千兵马,一定会把宇文泰给抓回来。高欢被他搞得哭笑不得,骂道:“你都把人给放了,还怎么追得回来。”这场闹剧最后以赏赐三千匹绢收场,但前提条件是彭乐要将赏赐背回去,无从知道三千匹绢的具体重量是多少,应该像一座小山,想必彭乐背负如此沉重之物非常痛苦,算是又奖又罚了。

宇文泰侥幸逃生,出了一身冷汗的他跑回大营收拾兵马,准备第二天发动进攻。

这次倒霉的该是高欢了,宇文泰集中兵力猛攻高欢所在的中军,高欢没想到他会如此迅速卷土重来,东魏军随即被击溃,和河桥之战的宇文泰一样,高欢的坐骑也被流矢击中,手下将领赫连阳顺将自己的马让与高欢,他这才带着几个随从脱离重围。

但危险并没有解除,西魏兵紧追不舍,关键时刻都督尉兴庆挺身而出,他对高欢说:“大王赶快撤退,我腰中有百箭,可以射杀百人,保护大王安全撤走。”高欢为此感动落泪说道:“如果我们都能生还,封你为怀州刺史,如果你不幸战死,让你儿子做刺史。”尉兴庆倒也实在,他说:“我儿子太小,希望让我哥哥做刺史。”

尉兴庆用性命兑现了承诺,他一个人血战到底,箭射完后被西魏军所杀,但为高欢跑路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高欢刚喘了口气,危机又再次袭来。一个东魏降兵将高欢所在的位置泄露,宇文泰令贺拔胜带兵追击,很快便发现了准备逃走的高欢,贺拔胜执长矛赶上来,好几次长矛尖都差点刺到高欢。

高欢吓得心脏都快从胸腔里掉出来了,他似乎已经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危难之际,身边的将领段韶射中了贺拔胜的坐骑,等随从给贺拔胜找来备用马时,高欢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贺拔胜只能感叹道:“今天竟然没带弓箭,这是天意不让我杀高欢!”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高欢好不容易逃回大营,他向宇文泰学习,立即整理军队进行反扑。赵贵率领的左军无力抵抗率先溃退,于是形成了连锁效应,西魏军队纷纷后撤,宇文泰也无法控制,只好下令全军撤退。东魏军乘胜追击,幸亏独孤信收留一些残兵,从后面突袭东魏军,这才让他们放慢了追击速度。

高欢一直追到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陕州区)一带,有的将领建议应一鼓作气继续进攻,攻克关中,灭掉西魏。宇文泰此时已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如果高欢继续进军,很有可能实现这一夙愿。

但关键时刻,高欢没有勇气再战了,大部分将领也都不愿意继续追击。于是他派大将刘丰生带了几千人往前追击,实际上只是做做样子,高欢则率领主力东归休整。

正是这段时间上演了历史上真实的“空城计”。

说真实,是相对于《三国演义》中诸葛先生的“空城计”而言,《三国演义》中的“空城计”可谓妇孺皆知,但很可能是罗贯中杜撰出来的,为的是凸显诸葛孔明高大上的形象,而邙山之战后的“空城计”在历史上真实发生过。

导演此剧的高人是王思政,他奉命坚守恒农粮仓,西魏兵败撤退后,东魏军追赶而至,恒农城缺兵少将,硬守一定没戏,王思政令人打开城门,自己则宽衣解带躺在城楼上。东魏军杀到城下,看到眼前景象都傻了眼,听说守城的是颇有谋略的王思政,觉得其中一定有诈,匆匆撤兵而去。

东西魏的第四场对决——邙山之战,就此落下帷幕。

与前三场大战相比,这场对决更为惨烈也更具戏剧性,短短两天,胜负几次易手,两方统帅高欢和宇文泰都曾命悬一线,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所幸两人福大命大,最终有惊无险。

笑到最后的是高欢,宇文泰和西魏军队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灭。不过高欢赢得着实不易,损失也颇大,面对最后唾手可得的胜利,众将都不愿意再战,可见确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引发邙山大战的高仲密,听闻西魏兵败,赶忙弃城逃往西魏,但由于跑得过于匆忙,他的妻子儿女都被东魏军擒获,高欢看在渤海高家屡立功勋的份上,只杀了高仲密一家长幼,没有株连其他,不过高仲密的妻子李昌仪并不在诛杀名单里。

保下她头颅的正是当初非礼她的高澄,这位“花心公子哥”听说李昌仪被抓,精心打扮一番去监牢探视,见到令他心动的美人,高澄问道:“今日何如?”并问她现在有什么打算。李昌仪已经没得选择,要么顺从,要么被杀,想了想还是脑袋重要,于是她选择了前者,做了高澄的小妾。

让人想不到的是,李昌仪后来在东魏朝廷掀起了一阵狂风巨浪,当然这是后话了。

历史就是这样诡异和悲催,由李昌仪被非礼引发的这场战争,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结局。始作俑者高澄没有受到任何惩戒,却用数十万人的性命,最终抱得美人归。

双方休整三年后,武定三年(545年),东西魏第五次大战如期上演。

这次主动出击的是高欢,他当时已经年过五旬,或许是觉得上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不想把宇文泰这个大祸患留给子孙后代。这年九月,高欢亲率大军围攻西魏位于汾河下游的重要据点玉璧(今山西稷山县),他将攻击地点选在这里,是因为玉璧战略位置很重要,觉得宇文泰会引兵来救,到时寻机与之决战,有些想“围点打援”的意思。

但高欢这次要失望了,宇文泰压根儿就没想来救,一则他似乎看清楚了高欢的战略意图,绝不能让他得逞。二则他相信玉璧可以守得住,因为这个据点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守将韦孝宽是他颇为信任的王思政极力推荐的人选。

韦孝宽没有让宇文泰失望。

双方的实力对比不忍直视,韦孝宽手下只有八千人,而东魏大军有十万余人,高欢开始充分利用人数优势,展开人海战术,对玉璧城进行了猛烈攻击,但是收效甚微。

面对不断上升的伤亡数字,高欢觉得不能再这样打下去,要巧干不能硬干,他首先想到一个字——“水”,这是因为玉璧城里的用水全部取自城北的汾河,如果断绝水源,想必守军会不战而降。高欢于是下令筑坝堵塞汾河故道,然后另挖掘干渠,从而改变汾河河道。人多力量大,高欢一声令下,十万人齐动手,如此浩大的工程居然干了一天一夜便宣告竣工。

只是韦孝宽一道命令,让十几万人的辛苦变成了瞎折腾,他令军士在城里掘井,很快地下水便喷涌而出,成功解决了吃水问题。

高欢并不气馁,改河道不成,那就筑山坡。他令人在城南用土堆造山,意图居高临下向城里放箭。但这难不倒韦孝宽,城中与土山相邻的地方有两座木楼,他命令士兵捆绑圆木加高木楼,土山高一尺,木楼高一丈,一直保持着对土山的高度优势,然后居高投石掷火,使得东魏军伤亡不断。

“高空作业”不行,高欢决定转入地下,他对此很有信心,派人恐吓韦孝宽说:“你能缚楼到天,我会穿地而过。”韦孝宽命兵士在城内离城墙不远的地方挖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壕沟,派重兵日夜驻守,东魏士兵好不容易爬过地道后,便会享受“垂直落体”,掉入沟壑内,变成刀下之鬼。同时,韦孝宽还令人将点燃的柴草塞进地道,用皮囊打气,皮囊相当于现在的鼓风机,威力很大,地道里埋伏的东魏兵不是被烧死就是被熏死。

高欢毕竟是高欢,三招失灵后依然没有黔驴技穷,他开始使用冲车攻城,与前面的招数相比,这个更具技术含量,冲车的前端很重也很尖锐,大量兵士推着它撞击城门或城墙,破坏力相当巨大,如果长时间撞击,城墙迟早会倒塌。

韦孝宽也玩起了“高科技”,他下令将大布缝制成帐幔,这些巨大布幔随着冲车移动,冲车遇到布幔,力量会被缓冲,威力也大为降低。

“以柔克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高欢不甘心失败,他令人把易燃品绑在长杆上,点燃后掷向城墙,意图烧掉令人生厌的布幔,韦孝宽则令兵士用长杆绑上铁钩,用锋利的刀刃将敌人长杆上的火把割掉,不仅有效保护了布幔,落下的火球还将攻城兵士烧死不少。

高欢使出了杀手锏,他下令同时开挖二十一条地道,这次不是输送兵力,而是先用木柱支撑地道顶部,等挖到城墙脚下时,再往柱子上泼油用火点燃,地道内的这些柱子崩塌,上面城墙的地基将下陷,最终会彻底垮塌。

这一招着实让韦孝宽犯了难,他想了一个办法,用树制作了大木栅,哪里有危情哪里就用木栅补上,挡住了东魏军的进攻道路。

“金木水火土”的攻城方法都已经用尽,高欢真心无招了!

两边的士气此消彼长,东魏军死伤不少,士气低落,而西魏军却越战越勇,最后连东魏军堆起来的土山也被守军占领。

硬的不行来软的,高欢派参军祖珽去劝降,祖珽说:“未闻救兵,何不投降?”韦孝宽义正辞严道:“我城池固如金汤,兵精粮足,以逸待劳,根本不需要什么援兵,倒是担心你们有去无回。我韦孝宽是关西男儿,绝不做投降将军。”祖珽看到韦孝宽意志坚决,转而对城里的将士喊话:“韦城主受了人家俸禄,如此卖命坚守也可以理解,你们何苦与他一起进入滚汤烈火呢?”还将悬赏文书射入城内,表示城中能斩韦孝宽的人,拜太尉,封开国公,赏帛万匹。

高欢开的条件实在优厚,可见他心中多么渴望除掉韦孝宽。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城里没有人搭理他,倒是韦孝宽在悬赏文书背后写道“能斩高欢者,一依此赏”,然后射还东魏军。

高欢使出了最后一招,也是最传统的招数。他下令将韦孝宽的侄子押到城下,威胁韦孝宽,如不投降就当着他的面杀掉他的侄儿,韦孝宽慷慨陈词,绝不投降,这让高欢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

韦孝宽软硬不吃,虽被东魏大军围攻了五十余日,但玉璧城依然水泼不进针扎不进,十万兵士已经死伤七万,高欢除了撤兵好像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对高欢而言,这场仗打得太狼狈、太憋屈、太窝囊。前四次大战,虽也有落败之时,但没有一次像玉璧之战一样丢人,这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刺激,心里伤害指数已经爆表。

高欢受此打击,一病不起。恰好一天夜里有颗流星坠于东魏军营中,这使得高欢和东魏将士更为惊恐。这仗没法再打下去了,高欢下令将死难的七万余人埋葬于一座大墓内,然后撤围退兵。

回师途中,高欢卧床养病,有些日子没有公开露面,军中开始流传一则小道消息,纷纷传言韦孝宽用强弩射死了高欢。

如果再不露面军心就要散了,高欢没办法,拖着病体在露天大营召集诸将宴饮,他令斛律金唱《敕勒川》:“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高欢亲自唱和,不禁泪如雨下。

高欢以前的泪水大多是逢场作戏,但此时确是百分之百的真情流露,为了玉璧城下的惨败,为了自己即将枯萎的生命,也为了他跌宕起伏却又壮志未酬的一生。

回到晋阳后,高欢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也知道自己去日不多。东魏武定五年(547年)正月初一,恰好发生了日蚀,高欢叹道:“日蚀是为了我吗?死亦何恨!”六天后,他撒手人寰,活了五十二岁。

从一个无名小卒到一代枭雄,高欢的一生不平凡、不简单、不容易,活出了属于自己的精彩,只是遗憾的是在他后半生遇到了一生的苦主宇文泰,五次大战惊心动魄,高欢每次都是身先士卒,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高欢的死讯传到宇文泰耳中时,宇文泰在朝堂上欢呼雀跃,接连询问了三遍:“高欢真的死了吗?”得到三次肯定回答后,宇文泰手舞足蹈,接连拍手叫好,甚至情绪失控到抱着前来传信的士兵又亲又吻,在朝臣面前表现得很失态。

稍微冷静下来后,宇文泰突然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任谁都拦不住,他感叹自己的命运多舛。既生宇文泰,为何又生了高欢来处处制衡自己,被高欢活活压制了二十几年,如今终于得到解脱。

这一对棋逢对手的生死冤家,斗了二十多年,最终打成一个平手。这份争斗并没有因为高欢的离世而偃旗息鼓,而是在他们后代身上延续着,高欢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因此笑到最后的是宇文家。

如果高欢地下有知,想必他会又一次泪洒黄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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