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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六 彼岸书(1 / 1)


自从罗觉蟾带着钟秋下南洋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一直到1914年,他依旧音讯全无。

黎威士在北京担任了教育次长的职务,以他的名望,原本不止这一职位,但看现下局势,黎威士也无意争竞,索性踏实做些实事,譬如派遣留学生出外学习等事,心头则依旧挂念着友人。谁曾想这一日里,他竟收到了一大包漂洋过海而来的信件。这些信件乃是他的机要秘书冉星彩先前去美利坚访问捎带回来的,却又并非寄给他,而是请他转交给友人溥岑。黎威士知道这是罗觉蟾的本名,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再一细看,寄信人名为龚可心,这名字黎威士却是知道的。原来罗觉蟾还在南洋之时,黎威士曾写一封长信给他,又寄去银钱、船票,要罗觉蟾尽快回来。那封信中也曾提到派遣留学生一事,这龚可心便是其中之一,虽家贫无力奉养母亲,为人却极为上进。黎威士写这些,也无非是借他人事迹勉励罗觉蟾的意思。

谁想罗觉蟾竟把钱退了回来,又回信一封,道是既然这女学生无钱,这银钱便当资助了她。黎威士不由得气恼,再写信过去,便无人接收了。黎威士索性便真以溥岑的名义资助了龚可心。他心道:莫非这女学生捎信来,是为了感激罗觉蟾的?可怎又写了这许多呢?

他再细一看,又见信封上有一行小字,道是“黎次长亦可查看”。他更为诧异,便拆开信,一封封看了起来。

溥岑先生台鉴:

我犹疑了很久,要不要写这样一封信给您。但终究还是提起了笔,无论如何,总应向您表达出我的感激之情。

说到这里,您大概还不知道我是何人,我是龚可心,京华大学首次派遣女学生赴美留学中的十一名女生之一,也正是其中为您资助的那一个。

京华大学本不招收女学生,我们这些学生都是考取得来的留学名额。家父早年曾任翻译官,很是重视眼界的开阔,认为女子亦不例外,因此对我的行为是十分支持的。只可惜在我考取后不久,他老人家便即过世,父亲为人清高,不擅俗务,丧礼之后竟至家徒四壁。家母多病,我之赴美虽有庚款资助,然母亲又当如何自处?思来想去,我一度想到放弃学业,当时教育部的次长黎威士先生得知这一情形,无意间向溥岑先生您提起,未想您竟然便愿意资助家母,令我远渡重洋而无后顾之忧。这种恩情,实在是太过深厚。

在此之前,您并未听过世界上有龚可心这样一个人;在此之后,我也并未见过您,甚至也没有听过您的声音,见过您的笔迹或是影像。我唯一见到的,就只有从黎威士先生那里转来的您送来的银钱。但您对我的扶持与救助,却是我终身的印记。古时有“结草衔环”的说法,但我以为这是旧的观念,我必将全部的努力投身于学业,不辜负您的期望。

家母已经送到舅父那里同住,方便照料。舅父是个好人,只是拘泥于旧有的观念,又有着喜好面子的通病,言必称“皇上”,又常说在从前我也是个公爵云云。我去时,见他正对着一盆梅花晃头,倒不知面前的酒壶里已被琳珠表妹掺了半壶水进去了!

从舅父那边论起,其实您要长我一辈,只是听黎次长说到您最不喜身份的拘束,因而我思量许久,终究还是以“溥岑先生”称之,希望您不要介意——唉!其实我又怎能知道您是否会介意呢?我根本没有您的地址,这封信也无法送到您的手中,但我依然要写下它,倘若有一日能够相见,再以其向您致意。

眼下我正在行驶于太平洋的火轮船上,这波涛之壮阔,气势之恢宏,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然而,黎次长曾说您是走南闯北、见识极多的人物。我这些微的感慨,便不再胡乱发送,以免耽搁您的时间。只是倚栏观海之时,却也难免想象您的模样,您是白发白须、蔼然和气的长者?又或是与父亲一般,温文渊博的文士?但您与黎次长是好友,又经历广博,所以,您或者最可能是一位目若鹰隼、正直有为的革命党人吧!

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见您一面。

学生:龚可心敬启

五月十四日

黎威士看到龚可心对罗觉蟾的想象,忍不住失笑,他放下这封信,拿起第二封信看了起来。

溥岑先生台鉴:

我已抵达彼邦,入美国瓦沙女子大学研习西洋历史。

美利坚之风土人情,与中华大异其趣。最难得的是青年面上多有一种乐观进取态度,令人欢喜。此处男女交谊,视为平常;而女子读书、就业亦多于中国。周遭所见之人谈吐得体,时有言论闻之令人惊异,细思,却极有道理。承蒙曾为翻译官的先父教诲,在语言沟通上,我并无障碍。反是接受这种种思想,要令人思量再三。

然而这样一个国度,对我却并非欢迎。走在街头,我听得有人在背后大叫“k!”不知何意,同来的锦棠师姐告诉我,那是“清客”的意思,是一个很严重的侮辱名词。又说曾有一位华侨老先生乘坐巴士,竟被一群无赖将其发辫束到座位上。周遭人非但不帮忙,反而哈哈大笑。而我图书馆查阅数据时,也听得有人低声嘀咕“aman’sce”。我起初不解,后来明了,这竟是当地谚语,意为“成功希望如中国佬一般渺茫”之意。那些人是在嘲笑我并不可能成功,可我偏要做出成绩,给他们看看!

幸而,同学中亦有可亲可近之人。与我同寝少女名唤茱蒂,举止洒落有致,对我亦很亲切,实为异乡之至大安慰。茱蒂兄长名唤吉克,任新闻记者之职,为人亦友善。他前来探望茱蒂之时,也送了一袋糖果给我,只是性情颇为腼腆,与茱蒂及我对坐一刻,竟未发一言。听闻记者需出外采访新闻,若是这般,可如何采访?

茱蒂父亲的友人名罗觉蟾,乃是中国人,他也曾来探望茱蒂。虽是异乡遇同乡,但此人却令人反感。他年纪还轻,穿着浮华、意态浪荡。举止之间,与我在北京见的那些公子哥并无区别。怎的这样一个人,也能与茱蒂一家交往?令人不解。

也真可惜,在这里好容易见到一个同乡,却是这般模样。

又,我所在之城市,听闻最近竟有连环命案发生,先后有七八位年老绅士莫名暴毙,多是颈骨被打折。而警方于现场并未找到任何痕迹,亦未捉到罪犯。这竟令我想到小时所读的剑侠故事,难道这异邦之地也有这等奇人?但杀害无辜老人,却又令人不齿了。

天,外面传来了一声巨响,是什么事情?我出去看一下。

学生:龚可心匆匆搁笔

六月十四日

看到“罗觉蟾”三字,黎威士不由得惊奇,这龚可心的信件写得亦是扣动心弦,他忙继续看了下去。连看了几封信后,他又看到了罗觉蟾的名字。

溥岑先生台鉴:

给您写这封信时,我仍惊魂未定。连喝了两杯热茶,我的手才能停止颤抖,本想上床睡觉,却怎样也无法入眠。也罢,不如索性起身,给您写下这封信,记录一下我今晚遇到的奇事。虽然您收到这封信的时间根本是遥遥无期,可除了您之外,我又能诉与谁听呢?母亲是不可以说的,她会担心;舅父的思想古板,而琳珠表妹——唉,她根本不识字。所以,还是要请您容忍我的唠叨。

在上一封信中所说的巨大声响,待我来到窗边查看的时候,赫然发现,那里竟有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他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大抵是我推窗的声响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时,我看到了一张中国人的脸。那种神情坚忍而憨实,恰如我在国内时见到的许许多多的国人一样。

也许您会责备我以貌取人,但在当时,我确实认为,有这样一张脸的人,未必是一个坏人。因此我并没有声张(幸而这是周末,茱蒂不在这里),只是低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见到是我,也吃了一惊,料想他也没有想过在这里见到一个同胞吧。他犹疑着,最终道:“给我水喝。”

我便拿了水还有一些吃的给他。他没有吃东西,只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个干净。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恢复了一些精力,便站起身,对我说:“小姑娘,不要说我来过这里。”

他的身形很伟岸,举动间仿佛很有气力的样子。我那时竟然没有害怕,只说:“好的。”可是还没等那个人离开,忽然又有一道人影自月下飞跃过来。那道人影高而瘦,一掌就向先前那个人打了过去。那个人动作可也不慢,一拳便反击回去。

父亲在世的时候,最是欢喜国术。他虽不怎样会拳脚,却晓得各家各派的门道,我跟随他老人家这些年,耳濡目染,也晓得一二。看出先前那个人使的乃是一套通臂拳,大开大合,凶猛沉实。他身上虽有许多血,却似乎只伤了左臂一处,因此拳风依然呼啸风起,令人震撼。

但后来那个高瘦人影又不相同,他使的乃是一套流云掌。掌如其名,有行云流水之风范。二者相对,恰如风起云映,不分高下。听父亲言道,这套掌法出自江南武林一脉,北方武林少有见到。未想竟在这大洋彼岸见到,一时间我仿佛置身北京城内,而父亲正在身边,叼着烟嘴向我一一分说。那一时刻,眼眶竟至湿润。

这两人打斗,虽然激烈,时间却不长。后来那高瘦人影道:“你是好汉子,便出去打!”他说完这句话一个转身,月亮照到他面上,竟是一个唇红齿白,极具东方之美的男子。而随他说完这句话,先前那个人竟也当真随着他离开。若非窗下一两点血痕犹在,我几要以为,方才所见,不过梦幻一场。

东方将白,放下笔,我也要休息了。不知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你我此刻,是否能看到同一轮月亮?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六月十五日凌晨

溥岑先生台鉴:

经过了上一封信,说不定您会想:这个学生是来读书的还是来惹是非的?为了扭转您这一观念(虽然您压根儿也没看到前几封信),我要去图书馆自修了。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六月十七日

溥岑先生台鉴: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不久之前我刚与您言,要认真读书。未想未过一日,便又说起学业之外的事情。然而,这一件事,我却无法藏在心中,只有和您诉说。

今日本想去图书馆自修,却恰好遇上室友茱蒂与其兄吉克,茱蒂是帮忙吉克来查询一桩事件的数据。这桩事件,又事关一条铁路。

这条铁路横贯美国东西,名为中央太平洋铁路,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修建。这条铁路意义极为重大,在过去,从纽约自旧金山需半载之久,现今则只需七日。您可知这条铁路为何人修建?是华人!大部分铁路,是由我们中国人修建而成!这是由于修建铁路所经之路段极为艰险,除了华人,几乎没有人可以适应这种艰险而报酬微薄的活计。

为了这条铁路的修建,中国工人付出了无限的智慧(他们的智慧甚至会受到白人工程师的称赞)、汗水,甚至生命。吉克与我言道:“每条枕木下,都有着一具中国工人的尸骨。”然而在铁路竣工的典礼上,却丝毫没有提到华工的贡献。时至今日,华人依旧被严重歧视。

我从未听闻这样一段历史,在过去生命的二十年里,我亦曾听闻关于我们国家的许多悲惨屈辱的事件,却从不知在彼邦他乡,因着我们的贫弱,我们的人民也遭受着这样的苦难。

吉克虽是美利坚人,却对修建铁路的中国工人充满尊敬,他决心不辜负新闻记者的职责,向大众重现这样一段历史,来查询数据也是为了这件事情。我极佩服他的勇气,并决心尽我所能,相助于他。

因我过于震荡,无法继续温书,吉克请茱蒂与我吃茶。归来途中,吉克去了一次洗衣店,又发生了一件令我吃惊的事情。洗衣店的老板是个华人,赫然正是我在第三封信中写的躲在我窗下那个满身是血的人!吉克称呼他为“曹大友”,我则被吓了一跳,趁他们不注意,一溜烟地跑掉了。

又及:前回说到专杀年老绅士之连环命案,竟又发生一起,被杀之人传为某银行之董事,名为杰克脱,已然年近八旬,委实可悯。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六月十七日夜

溥岑先生台鉴:

有半个多月没有提笔写信了。这半个月来,我除了履行一个学生的职责,就是在空余时间里,尽量去帮助吉克。生活虽然忙碌,但是没有特别什么值得记载的事情。不过今天遇到的这个人,不知怎么,总还是想记下一笔。

这个人是罗觉蟾,就是我之前在第二封信里提到的茱蒂父亲的那个朋友,先前我印象极不好的那个纨绔子弟。今天他又来看望茱蒂,因为茱蒂不在,我也只好陪他坐了片刻。

这个人依旧是一身最时尚的打扮,连袖扣都是红宝石的材质,奢靡之风毕现。按我的本意,本来是想尽一点礼节,然后就离开的。没想到,这个人一落座,竟然就和我谈起了西洋的历史。许多事情竟是我也不知道的,又有许多先进的思想,我原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人,怎么还有这样的见地?

我问他,他便道:因自己在外漂泊多年,因此经历得多一些。

我又问他,那你原本是什么地方的人呢?他笑道,我也是北京人啊。

他便说起北京城里的种种,驯鹰、养蛐蛐儿、琉璃厂的书画,叙述娓娓动人。我恍然间似乎回到了父亲还在的那段日子,见到了北京城里那阔广的蓝天,耳边萦绕的是鸽哨的声音。

临走前,他送了枚青田石的小印给我,他说知道父亲在世时就喜欢金石,无意间得到这枚印,自己要了也没用,就转送给我。那印石很是不错,看不出他还是个懂得旧知识的人。奇怪的是,他怎么知道父亲当年喜欢金石?

还有那印上的字,那四个篆字是“可无二三”。我想了许久出典,也未想出,后来灵光一现,忽想到有句俗语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看他外表,是个春风得意的人物,为何会有这种颓废的感慨呢?

这个人,可真让人迷惑。您生于北京城里,说不定也听过这个人的名字。若您在我面前,我必要向您请教一二的。

吉克今天也来了,他原是来看茱蒂的,顺便送了本诗集给我,听说是一种十四行诗,书里夹了朵红玫瑰花做书签,看不出他还是个很有意趣的人。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五日

黎威士放下信纸,长声一叹。他熟知各国历史,中央太平洋铁路一事,他亦是知晓,不由得感慨不已。看到罗觉蟾消息时,欣慰之余,又好气来又是好笑,心里想着:这个人,转手就把我送他的青田印拿去讨女孩子欢心。

他拿起下一张信纸,继续看了下去。

溥岑先生台鉴:

又是……纷繁复杂的一天。

现在我几乎有些庆幸您收不到这些信了,不然您准会想,我怎样资助了这么个四处惹事的学生?唉,我也不想如此,又不敢与锦棠师姐等人言明,所以还是诉诸笔端,记录一二。

今日是休息日,吉克言道他又搜集到一些关于华工铁路的资料,约我出门。但见面之后,他先不谈铁路一事,而是谈到上次送我的诗集,我对之亦有兴趣,便答道:虽为初读此类诗篇,亦可觉其中意味无穷,抒情、讽喻各有奇趣,描述情感之诗歌,亦很美妙,令人联想到诗三百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首,可见中外语言虽异,情感却有相通之处。

然而吉克听闻,神情中却颇有不足之处。我想,这是因为我对西洋文学了解不多,所言并不到位,日后还需多加学习。

我二人走在街上,就在此时,忽然身后又传来嘲讽声,“支那女!”

这之于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真是像苍蝇一样烦人。我本不想理睬他们,没想那两人见我不理,又大声说笑起来。

“中国人最是可笑,梳一根猪尾巴一样的辫子,人也蠢得和猪猡一般。”

“你看那女人,倒会勾搭人,真是个……”

他们后面说的话我听不懂,便问吉克。吉克脸涨红了,半晌才道:“你别问了。”

那两个青年男子见吉克与我对话,便说出些更难听的话来,唉,我真不愿与您复述。总之,当时一听我就忍不下去了。

先辱吾国,后辱吾友,是可忍孰不可忍!

先前那封信里我没和您说全,我不仅和父亲见识过许多国术,自己也会一点。父亲有个好友,在我年幼时,曾传我一套咏春拳法里的小念头,道是这个套路最适合女子使用。

我猛地转过身,问:“你们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吉克也随着我质问,那两人想还是有些廉耻,并没有对我出手,其中一人一拳向吉克打去。我把吉克往旁边一推,向左侧圈了一步,左手把那人击来拳头向下一拍,右手一拳向他肋骨打过去。我想自己是个女子,气力多有不足,一膝盖又顶上他小肚子。

那人惨叫一声,连退两步,“啪”的一声直摔到地上。另外一个人看到同伴被打,叫了一声便冲上来,我看他脚步都是虚的,于是把身子一侧,一肘横过,将他的冲力转到他自家身上,于是这人也摔了一跤。

吉克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我也有些后悔,自小父亲便说我“手动得比脑子快”。可想到这两人的言语,又想自己出手说不定还轻了。

刚想到这里,就见那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跑。我心里暗想:果然出手是对的。这些人,便是欺软怕硬。

没过多久我就不这么想了,因为那两个人带着一群人回来了。

想我这点小把戏,不过是稀松平常,不过他们似乎以为这是极纯粹的中国功夫,战战兢兢,如临大敌。我紧张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吉克之紧张,更在我之上,盖因我们所在小路甚隐蔽,就算在这里真被人一锅包成饺子,只怕也没人知道的。

就在这时,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有个极威武的汉子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一拳便打翻了一个人,一脚又踹翻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想从背后出手,他拽着第二个人的手臂向后一抡,把第三个人抡倒在地,那人脸上仿佛开了个油酱铺,红的、黑的都流了出来。真是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的一条好汉,我不由得叫了一声“好!”

随后我才想到,怪哉,此人好生面善。

没错,他便是那时一身是血,躲在我窗下的那个人,也是吉克曾去那家洗衣店的老板,名字记得是曹大友。这般说来,我又想起,那洗衣店,似乎就在切近啊……

虽是如此,但天下万没有旁人为你打架,你却当场逃跑的道理,那几个人被曹大友打倒,一怒下竟拔出了刀子。我看情形不妙,虽然曹大友武艺很是出众,但猛虎难架群狼,我的本事固然低微,但总可以帮上一点。

就在我打算冲上去的时候,又一个人跳了出来。这个人,乍一看我竟以为是罗觉蟾,近一看可又不是,他的穿着是与罗觉蟾一般讲究的,可是没有罗觉蟾那种跳脱的意思。曹大友一见就大叫:“我就晓得,乔其你一直跟着我!”

那人一转脸,一张脸白皙标致。我忽然想起,他正是曹大友受伤来学校躲避时,追来与他交手的那个美男子。

乔其笑笑,并没有回答,他不知怎么一伸手,速度真比闪电还要快,一手就夺去当前第一个人的刀子。这一招,不像是他先前使过的流云掌,而是一种空手夺白刃的功夫。那个人手里的匕首一失,吓了一跳,乔其趁这机会跳进了圈里,和曹大友背靠背站着,举手摆了一个姿势,笑道:“这种事,还是咱们中国人站在一起的好。”

这句话似乎对了曹大友的胃口。两个人背靠着背,一个用空手夺白刃的法子抢去对方的武器,另一个就用通臂拳一拳将人打飞出去。配合固然默契,对手也委实太弱了点。没过多久,面前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我忍不住鼓起掌来,吉克都看得呆住了。

曹大友和乔其两人停下手,互看了一眼,似乎因为这一场架,反而少了几分敌视的样子。我心里想:他们先前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可是刚想到这里,又有一个人大声喊道:“你们这几个人快走,警察就要来了!”

我呆住,先前是担心警察不来,可这时却忽然想:若真是警察到来,我涉及其中,会不会影响学业,也辜负了您的栽培?回头一看,那个大喊之人竟然是罗觉蟾,真不懂他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看我还呆呆的,一把拉住我就往外跑,乔其、曹大友、吉克几人反应过来,也都纷纷跑了出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几个人才一起停下,互相看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乔其便主动提出,要请大家饮茶。曹大友第一个便反对,说他这辈子没进过什么茶店,可禁不住大家的热情,毕竟还是一同去了。

进了最近的一家红茶店,我们这许多人等了良久,竟然无人带座。眼见气氛越来越冷,乔其哼了一哼,便走了过去,时隔不久,那服务员便极热忱地上前招呼,我们都诧异不解。乔其扬一扬头,冷笑道:“我买下这家店了!”

我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乔其一家原来是当地有名的富豪。

那天,我们五人在乔其买下的红茶店里喝了一次茶,我想,这是我今生难忘的遭遇。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十二日

溥岑先生台鉴:

此时已是午夜,更深人静,距离我写上一封信的时间不过几个时辰,可我到底还是提起了笔,或者在这般的静夜里,才更易表示那些心灵的想法。

从哪里开始写起呢?其实我想说的,依然是发生在白天的事情。以您的敏锐,若您看到上一封信的话,一定会推断出,茶馆那一段实在是太简略了。

是的,在茶馆里,我们也聊了许多事情。

曹大友并不愿与我们坐在一处,看得出,他连拿杯子的手势都很拘谨不适。而他与乔其之间,方才因打架产生的默契消失无踪,二人似乎有许多的敌意。奇怪的是,他似乎识得罗觉蟾,还叫了一声“罗少爷”。

几乎是与此同时,乔其也叫了一声“十三少”。

罗觉蟾笑着与两人致意,我真奇怪,这人怎么好似三教九流都认识似的?

曹大友又看向我,犹疑了一会儿,他并没有说出那晚的事情,却道:“中国的女子,怎和外国人出游?”

罗觉蟾看他一眼,笑道:“你开洗衣店的,怎又接外国女人的生意?”

曹大友本不是擅于言谈的人,便答不出来。乔其笑道:“我乔其在这里长了二十几岁,来往的大半是外国的男女,你岂不是还要咬我两口?”

曹大友气得说不出话来,罗觉蟾喝了一口红茶,唇边含着笑意说道:“你原本的名字是叫作程玉立,乔其不过是你的英文名字,总放在嘴里做什么。”

乔其霎时被噎住,我在一旁看得好笑,但又想:曹大友是一个憨厚诚实的人,必不会是有意排斥我,便道:“吉克虽是外国人,但对华人极为关注。譬如中央太平洋铁路事件,他最近就在调查,想还华人一个公道。”

我不说这话也就罢了,一说这句话,曹大友的脸色霎时不好看起来,他道:“我的祖父、两位叔祖父当年都修建过这条铁路。”他眼望远方,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那时家里穷,没有谋生的办法,他们便只好漂洋出海,成百上千的人挤在船舱里,一个人只有一尺大的地方,真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怖。那时祖父他们身上一点钱也没有,只得随身带几个南瓜……”

吉克是记者,最关注这些细节,便问:“为何要带南瓜?”

曹大友冷笑:“南瓜又抵口粮又能解渴,万一被人扔下海去,又可当救生圈使。我们都是穷人,哪有其他的东西!”

乔其便在一边冷笑:“到这里来混的中国人,有几个是好出身?如我祖父,当年到西部来做牛仔,做信使,在马背上讨生活,生活何尝不是肮脏辛苦?这般赚下第一桶金,才有我家现在的生活。”

我不懂“牛仔”是何物,罗觉蟾解释与我听,原是上世纪出现,为开发美国西部的一种牧牛人。乔其祖父原是江南武林名门,因不慎打伤人命,被迫远渡重洋。两代人辛苦之下,到底攒下一份大家产,而乔其的功夫,亦是家传。

曹大友用力一拍桌:“你们不知道我祖父辈当年的苦痛!他们当年修合恩角,那里完全都是悬崖,华工挂在吊篮里做活,我一个叔祖父掉到悬崖下面,尸骨无存。修唐纳隧道时,连续两年都是严冬,我家祖居南方,何尝见过冰雪,另一个叔祖父活活冻死在帐篷里,死时手里还握着洋镐!你们……”

他哽咽不能言语。乔其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吉克极愧疚,又奋力记录。我听了,心中也很是难过。

唯有罗觉蟾没有说什么,他坐在窗边,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口里轻声哼着什么。我离他最近,听到的是: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心情难以言喻,唯有搁笔。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十二日深夜

溥岑先生台鉴:

茶馆一事之后,我已有半月未能与您写信了。

并非无事可写,而是这半月里,我想了许多事情。

曹大友与乔其的祖辈经历——尤其是前者,给予我极大感触。国家的贫弱、人民的苦难,这一切,在过去并非无所觉,然而直至身在异邦,体会到我之祖国,非但不能庇护其子民,反而要迫得他们离乡远走之时,这种感觉才尤为强烈。

我深觉无力,一时间觉得无论做什么皆无用处,纵使我努力于学业,帮助吉克收集数据,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这些时间,我无比希望我真有您的地址;甚或,我若能见到您一面,那该有多好,以您的经验与见识,必然会给我富有见地的建议。

我没有见到您,反而见到了罗觉蟾。

那天我出门办一点事情,在街上恰好遇到了他。大概是我的神情过于恍惚,他笑笑,问我:“被谁为难了啊?”

我还没有回答,他先说:“我看,是被自己为难了吧。”

他如何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呢?我不言语,他便笑着说:“依我看,你这种情绪真是再正常不过。不过你就算难为死自己,也没有意义。若想帮助别人也好,自己也好,自己需先强盛。”

我冲口而出:“我个人这点力量,又能帮得了谁?”

他笑,漫不经心弹一弹袖口:“你自己了得,尚有协助这个国家的机会。不然,”他眼睛里的光芒一凛,“你连这点机会也没有。”

这句话仿佛当头一棒,打得我清醒过来,一时间为自己前段时间的无所作为而羞愧,不由得说:“既然如此,我想在修完西洋历史后继续研修,读一个研究生的学位。”忽又想到自己之所以能够出来读书,乃是受了您的资助,这般节外生枝,似有不宜,便不多说,幸而罗觉蟾也并未继续问下去。

我偷眼看他,觉得这个人年纪虽轻,却有洞察人心的本领,不知他来美国,又是怎样的一番经历,便问他:“你也与曹大友、乔其一般,是祖辈来到美国吗?”

他笑言:“并非如此,我是去年到的这里,如茱蒂之父母、曹大友、乔其等人,都是在这里认识的朋友。”

我那个“手动得比脑子快”的毛病又犯了,不过这次动的是嘴,我道:“若你生在红楼梦里,一定是个王熙凤式的八面玲珑的人物。”

说完我便后悔了,其实我全无贬义,只想开个玩笑,但哪个男子愿意自己被比作女人?谁想道歉的话尚未出口,罗觉蟾先笑道:“这个比方,真是有趣。”

我还是很不好意思,仓促间找不到话题,只得问:“你怎知方才我想些什么?”

他又笑道:“因为我也愿难为自己。”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我——我真是看不透他,在写信的时候,我心里依旧萦绕着他所说的那些话。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十九日

溥岑先生台鉴:

真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事,真是万分感谢您!

真没想到您会托黎次长打电报给我,问候我的学业与生活,又说全力支持我的学业,无论是继续进修,还是选学第二个学位,您都大力支持。真是太感谢了,多谢您的慷慨与慈善!

但我似乎,依然还是没有您的地址呢……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二十五日

溥岑先生台鉴:

又有一段时间没有提笔给您写信。这段时间里,我致力于学业与吉克的华工事件,虽然忙碌,但精神上却很是充实。

吉克那一边,他虽然投入了很多的精力,但效果并不显著,没有报纸愿意刊登他的文字,当地所谓的一些“社会名流”对他嘲笑不已。甚至当他走在街上,也有人在取笑他,说他竟然为中国佬张目,真是好笑。

连吉克的家人、我的室友茱蒂也不再支持他。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然而就连她也劝吉克:“这不过是一种无用功。”

吉克却很坚持,他言道:“我若不做,更无人愿做。纵使没有效果,做了也总比不做的好。”

这种精神,令我极为感动。

然而,他亦是付出许多。有一次走在街上,竟被一群无赖青年围攻,头都被打出了血。这件事被乔其知道,他很是愤慨,便提出要教吉克功夫。

中国功夫在美利坚很有名气,吉克动了心,乔其便教他那套流云掌。要知道,这套掌法需要有相当的武学根基才学得来,吉克素无基础,如何能成事?曹大友看不下去,冷笑道:“你先每天扎两个时辰马步,再说其他。”

他得知吉克所为之事后,对吉克不再反感,却很难调整自己的态度。他又说:“我那套通臂拳你也学不得,没个三五年功夫,你拿不下这套拳法。”

他们二人所说,一点错误也没有,我想了一想,便对吉克道:“我教你些步法。”

我教了一会儿,曹大友和乔其都看呆了。乔其道:“这不是教他逃吗?!”

曹大友也道:“他不会还手怎么办?”

我教的是小念头里的步法,这一招应该是侧身圈步,之后拍手直冲,不过我只教了前一半。我理直气壮道:“教吉克还手,岂是一时之功?先躲开旁人的打,也就是了。”

那两人啼笑皆非,罗觉蟾在一边笑道:“我功夫差劲得很,不如教你射击如何?这个我很在行——不如我再送你把枪?”

我们几个人一起怔住,想我等不过是教吉克如何进攻防守,这人却好,直接便要开枪伤人了。

是的,我们这几个人,有时间时多会聚在一起,真应了“不打不相识”这句古话。

我很喜欢曹大友的率直、乔其的大方、吉克腼腆和执着融于一起的个性。偶尔,我会想起那晚的初相遇,满身是血的曹大友躲到我的窗下,可是没人再提起这件事。我想,这样便很好,过去的终是过去了。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八月十五日

自己何尝给龚可心打过什么电报,黎威士摇了摇头,这定是罗觉蟾在其中搞的鬼。然而这几个年轻人的相处,令他看了心中亦是喜悦。再看余下的信件只有两封,一封极长,最后一封则是普通长度。他按摩一下眼睛,拿起了长的那封信。

溥岑先生台鉴:

(上)

这也许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

在写这封信时,我忍不住看着罗觉蟾送我的那枚小印,的确,“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在发生了许多事情之后,我唯一能与之诉说的,也许只有给您写的信而已。

上一封信中,我原想过去的终是过去,未料,这不过是梦幻而已。

还是从头说起,在上一次我们聚会后不久,城中再次发生了案件。

这次的受害者乃是城中一位知名士绅,他亦姓杰克脱,是前番被杀之董事杰克脱的兄长,倡导过许多公益运动,声名极好。他在家中遇袭时,因大声呼救,罪犯并没有得逞,但他的受袭事件却引起了全城人的愤慨。

这一位年老的绅士说,袭击他的是个年轻的中国人。

吉克神色严肃,前来找我,他说想去洗衣店里看曹大友。

我一直觉得,吉克虽然与我们相处时很是腼腆,却仍有着记者的敏锐。当初曹大友躲在我窗下的事情,我没和任何人提过,实话说,我并非没有产生过怀疑。

然而,我并无其他佐证。何况他是一间洗衣店的老板,被杀之人是当地士绅,彼此之间并无利害关系。

那一晚,乔其没有看到我,我曾旁敲侧击问他,你和曹大友是怎样结识的,为何平时总要争斗。他只道一早知道城里有这样一个功夫好的中国人,因此总想找此人比斗,偏偏曹大友不识相,才会结怨。

这也说得通,说不定那一晚曹大友是旁事受伤。而我内心深处,因着曹大友的憨直,又因他是同胞,实也不愿往其他方向想。

然而这次,吉克首先便提出要去找曹大友,令我心中极为慌乱。

我试探问道:“你为何要去找他?”

没想吉克答的却是:“洗衣店已三日未曾开门,我怕他会有什么事情。”

唉,我实在还是高估了他的敏锐!

曹大友的洗衣店一片萧瑟,门户紧闭,从前有两个工人在这里打杂,可如今连那两个工人也不见。我们看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去问周边的邻居,也没有半点消息。

吉克焦急地在门外踱步,我便道:“既然没有办法,不如去找乔其他们打听一下消息。”

吉克叹气道:“你不知道,此刻城中又增加许多反对华人的势力,我担心有人借着这个搜捕的时间找他的麻烦。”

我心中不解:“搜捕和华人又有什么关系,并无证据说这事是华人做的。”

吉克道:“就算没有借口也可以反对华人,何况现在又有了借口!眼下城中已经在传那些年老绅士莫名身死,是因为中国功夫。曹大友又是华人,有人借此到洗衣店生事,也是正常的。”

他不见我回答,便问:“你怎么看?”

我道:“你说得对……”

“是吗?”

“是的,人都来了……”

一群青年无赖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围了上来,打头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桶红油漆,一扬手便朝着大门泼了出去。

我一闪身躲了过去,吉克就慢了一些,身上溅了不少油漆。他很是生气,斥责道:“你们做什么!”

那个人没有回答,反而指着我嘲笑起来:“支那女!”又问吉克,“你怎么和支那女混在一路?”

这时又有一个人从后面蹿出来,我觉得他很眼熟,一回想,却是那天里被曹大友与乔其联手揍了的几个人之一。他指着吉克道:“这个人会同中国佬一起打我们!他还在报纸上写文字为清客张目!”

原来吉克之所为,倒也有一定的成效,连这些小混混也知道他的名字,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欣慰。然而看到这十来个人一起涌上来,我不免又有些紧张,心想:吉克是一个不通武功的人,何况他又为我们中国人说话,更加不能让他吃亏。我便道:“你先离开,我帮你支撑一会儿。”

吉克看我的眼神很是怪异,我心想:这人想什么呢,为何还不走?……人如此之多,我需得先下手为强。仓促之间,手边也没什么东西,我便一手抄起墙角的一根木棍,朝前面几人脚下扫去。

这一扫,若叫曹大友又或乔其看到,必然说我“全无准头”,又或“虚浮无力”。好在面前这些人都不懂什么武学,竟也被我扫倒了两个,但另外几人却仍向吉克扑了过去。

墙边还有一架梯子,我拉过它一把推倒,排头的两三个人再度被压倒,然后一跃来到打头一个侥幸没倒的人面前,一拳向那人头部打去。

那人居然很有些本事,把头一摇,躲过这一拳,我把拳头一展,化拳为掌,直劈到他脖子上。那人“咚”的一声栽倒在地,比前几个摔得都要厉害。

这时乃是大好良机,也不知道吉克成功跑了没有,我转头一看,真真气煞我也,原来吉克还呆呆站在原地,并没有逃走。我想他本是个新闻记者,真不懂为何反应这般迟钝,气得大喊:“你怎么还不走?!”

这一句话似乎终于把他从呆滞中唤醒,他用力一跳,三两步来到我前面,将手臂一展,大声喝道:“你们不可对一位女士动手!”

这可真急死我了,这个时候,这些人还能听他说话吗?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块砖头从人群里飞了出来,却不是向他,而是朝我的头部掷了过来。

直到砖头的风声贴近双耳,我才反应过来。这里到底不是中国,我还当是从前和父亲看那些江湖人物动手,要讲武林的规矩呢。

这时躲闪已经不及,电光石火时分,吉克侧身、右脚擦地,向后一圈,动作仿佛行云流水,正是我教过他的咏春步法。

他把我二度护到了身后。

吉克本是个最纯粹的美利坚人,一点武功也不懂。唯一学会的一点,便是我教他的咏春步法。我想护他,却被他挡在了身后。

那块砖头打中了他头部,吉克的身形在我的眼里变得模糊,随后慢慢倒在地上,一小股血从他的头上流了出来。

那些人也怔住了,然而鲜血流出反而令他们产生了一种兴奋的情绪。在这种危急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打头的一个人戴的鸭舌帽被打到地上,全场的人都呆住了。

一个穿黑衣的人站在我们身后,他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手枪,正是罗觉蟾。

初时的错愕过后,被枪声吓到,那些人霎时作鸟兽散。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罗觉蟾几步走过来,神色很严厉:“快送他去医院。”

入夜时分,吉克因颅内出血而逝去。

我实在写不下去了,请您原谅,待我整理一下情绪,再继续来写这封信。

(下)

罗觉蟾一直陪在我身边,帮我应对了很多事情,如医院、警察、吉克的亲人(我已不知当如何面对他们)。如果是一个中国人被杀,说不定会不了了之,可是一个美利坚人被杀,在当地,还是很受重视的。

罗觉蟾倚在外面的墙壁上,一根一根抽着烟卷。方才在一群人面前,我还能忍得住,到这里实在难以克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罗觉蟾并没有制止我,他脱下身上的外套,丢到我身上。

其时已是夏日,但不知为何,罗觉蟾总是穿着极整齐,此时脱下外衣才发现,他是极瘦削的。

我并不冷,索性抱住那件外套,继续哭起来。说也奇怪,尽管只是怀里多了一样东西,却好像有了一种寄托,而外衣上残留的温度似乎也能给予人一种安慰。哭了一会儿,郁结的心情散发出来,感觉上也好了很多。

罗觉蟾递过一条手绢,他的手瘦而白,手指极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双手,打飞了当前那个混混的帽子。

他的语气很平淡,说出的话却令我吃了一惊:“吉克是个侠者。”

我一怔,幼时我也读过一些侠客的故事,那故事中的人无不具有超凡的本领,吉克却并不懂这些。罗觉蟾似乎看透我心中所想,简简单单说了七个字:“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这才明白,他指的是吉克为了华工铁路的事情奔波。

罗觉蟾拍拍我的肩:“你回学校去吧。”

“你呢?”

“我有事待办。”

说完他当真就走了,我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他的外套还在我手里。此时虽是夏日,但入夜的风总是凉的。我看他身体似乎不怎样好,莫要因此生了病,便追了上去。

好在这医院外边只有一条大路,虽然他走的时间长了,却已依稀可见远处有个人影。我紧赶慢赶,追了一会儿,发现他走的方向似乎很是熟悉,又走一段,不由得奇异:这不是通往曹大友洗衣店的路?

其时我已经可以赶上他,但不知怎的,速度却慢了下去,只不远不近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这般走了一会儿,果然,前面正是曹大友的洗衣店。

我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只觉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眼见那洗衣店依旧没有开门,周围的几家门户也是紧闭。罗觉蟾没有过去,而是躲在洗衣店旁边一根柱子的阴影里,我便也依样在旁边一户的门口躲起来。

过了一刻,周遭仍是安静,我的心却不知怎的越跳越快。这个时分,竟不知是恐惧大于期待,还是期待大于恐惧。

就在这时,月亮忽然黯了一黯。我眼前一花,有两个人出现在洗衣店面前:一个人身上有血;另一个人衣履精洁,相貌俊美。

这一切似乎重复着当日里我初遇曹大友与乔其的情形,那时二人便是这般的穿着,在我面前打斗。如今略有不同的是,曹大友手里还多了一把匕首,月下看去,匕首上似有暗色,仿佛血痕。

乔其手里没有兵器,但是他的眼里有一种狠劲。他施展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但曹大友的武功也很高明,并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夺下来的。乔其咬着牙,待着曹大友一匕首刺过来的时候,他伸手用力一抓,竟将匕首的刃锋抓到手里,滴滴答答的鲜血直流下来。曹大友也吃了一惊,这一停顿的时间很是关键,乔其另一只手化拳为掌,朝着他手腕便劈下去,自己握着匕首的手也一松,只听“当啷”一声,那把匕首便落到了地上。

虽然则如此,曹大友的通臂拳亦是十分高明,他双臂开合,双拳击出,乔其好容易占了上风,焉能给他这个机会,流云掌掌若流云,竟也是一轮猛攻。曹大友本失了先机,忙于招架。乔其乘机在下面一扫,这一脚恰好扫到曹大友踝骨上,曹大友瞬间摔倒。

乔其连忙又补了一脚,曹大友被掀翻在地。乔其一膝盖顶到他后背上,一只手则紧紧按着他,令曹大友无法起身:“差不多得了,你停手吧!”

他又说:“你还不知你已成了重点的疑犯?待到明天,全城的警察都要搜你!”

曹大友沉默着,只用力挣扎,但两个人的功夫在伯仲之间,他既在下风,就没那么容易挣脱。乔其苦口婆心地继续劝:“我最懒得管这类闲事。不过这城里,也只你的功夫看得过去,我不忍心看你就这么死了。老实说,城里第一个人送命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我家里有点势力,到警局一看,那明明就是通臂拳留下的印子!后来我一直跟踪你,瓦沙学院那次,差点就抓到你了,只是没证据……后来咱们在茶馆聚会之后,我才知道你的事,大家都是中国人,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总不能把命送了不是,我帮你安排,你快走吧……”

他一反常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我在一边听得极为惊奇,原来真是曹大友做下了那一系列凶案,然而乔其为何要包庇他?其中似乎另有原因……我正想到这里,形势忽已逆转。

乔其一心劝人,手下力道未免放松,曹大友乘机一滚,挣脱开来。他起身就跑,刚跑两步,一把银色的手枪已经抵在了他头上。

是罗觉蟾,他一直等在这里。

“跟我们离开,乔其可以送你离开这个城市,我会弄条船,送你离开这个国家。”

曹大友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乔其抵着他时他还可以挣扎,但是在火器面前,他任凭一身本领,亦是无计可施。他嘴唇颤抖道:“你们知道什么?我家祖辈三人来到这里,两个叔祖父惨死在那条铁路上,祖父后来带领华工发起抗议示威,他甚至并不是要人偿命,只希望辛辛苦苦干了活,能得到和那些白人一样的待遇,而不是收入比他们整整少一半!就这样还被镇压,祖父一身功夫,惨死在火器之下……”

他声音哽咽:“从小,父亲就教我要记住这段仇恨……”

乔其吸了吸鼻子,他虽然家财万贯,可来到美利坚,想必也受过许多排挤,未免有所触动。但罗觉蟾的声音却很平淡:“我很了解。”

随后他说:“你杀的那些人,都是当年镇压过华人示威的工头或负责人吧?”

曹大友愕然:“你怎样知道?”

罗觉蟾手里依然握着枪:“你以为只有乔其关注你?我晓得,你还有仇人未报复,不愿离开。但你的所为,也已经过了。你袭击了两个杰克脱:第一个银行董事与你有仇不假;第二个不过是你仇人的兄长,可他自己却清白无辜,你当这是大清朝,还要搞连坐?”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带了一分讥诮,曹大友说不出话来,慢慢低下了头。乔其看着机会差不多,便走上来:“得了,是条汉子,就快走吧。我还是那句老话,大家都是中国人,真看着你在这里送命不成?”

曹大友似有意动,身体放松下来,哑着声音问罗觉蟾:“你用枪抵着我,我如何相信你?”

罗觉蟾笑,他把枪放下,远远一丢:“信不信由你,你当我乐意用枪对着你?”

曹大友终于出了一口气,他慢慢走到乔其身边。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忽然蹿了出来。他一手捡起被罗觉蟾扔得远远的手枪,照着乔其和曹大友的方向就开了一枪,两人站得近,那一枪正打在乔其肩上。

乔其吃痛,还没叫出来,那人双手握紧,又开了一枪。乔其已经受伤,不及闪避,危急之时,曹大友忽地挡在了乔其身前。

那一枪,正打在他前胸上。

开枪的人大呼小叫:“打中了,打中了!你们这些清客敢动手打我们……”

我忽然认出了他,那是曾经围攻过我和吉克的无赖之一,不知怎的,警察并没有捉住他,是一条漏网之鱼。

罗觉蟾也不说话,他的手闪电似的一翻,另一把银色手枪骤然现于他手中。一声枪响之后,那人仰面栽倒,额头上多了一个乌溜溜的血洞。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顷刻之间,我甚至来不及有所反应。曹大友已经摔倒在地,乔其抱着他,脸色惨白:“你怎么替我挡枪,你怎么替我挡枪?你不是一直看不上我,当我是纨绔子弟……”他语无伦次,连话都已说不分明。

曹大友看着他:“曹家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的手垂了下来。

乔其呆呆地抱着曹大友的尸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觉蟾却忽然起身,快走几步,我呆住,他走向的——是我的方向。

我低下头,才发现地上的影子早已出卖了我。我怔怔看向他,把手里的外衣递了过去。

“所以,乔其接近曹大友是为了这个案子,你也是,吉克接近他们是为了得到中央太平洋铁路的资料,可我,又是为了什么……”

罗觉蟾看着我,忽然间,他叹了口气,声音幽微。

“是啊,当初我本想看你一眼就好,实不该把你卷进来的……”他的话戛然而止,接过外套,声音转为既往那样。

“你赶快离开吧!再留下来,真想要学校开除你吗?”

这是那一晚,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八月三十日

黎威士放下信件,久久不语。终于,他拆开了最后一封信。

溥岑先生台鉴:

自那天的事情之后,已经足足过了一个月。

我的学业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幸而到了最后,学校并未真的把我如何,我还是可以继续读书研习。

关于中央太平洋铁路的事情,尽管吉克已死,我还是继续查询下去。后来我又得知,美利坚于三十余年前曾颁布一法令,名为ese Exclusion Act(《排华法案》)。其中对华人之限制与排斥,令人惊诧之极。

我还得知,在三十年前,甚至有白人于一夜之间,杀死二十多名华人,并焚烧他们的房屋,其罪行令人发指。

我依旧无法改变什么,但是我至少可以记录下这一切,留待后人。

说完这些正事,总还要聊一些个人的私事。

前段时间,黎威士次长的机要秘书冉星彩先生赴美,他还记得我们这些学生,特地前来看望。无意间,他看到我身上那枚“可无二三”的小印,笑言:“这不是黎次长的私印吗?怎么到了你手里?”想一想复又笑道,“不对,黎次长后来把这枚印送给他的好友溥岑君了。”

我一怔,便答道:“这是一位名叫罗觉蟾的先生送给我的。”

冉星彩先生也是一怔,便笑起来:“罗觉蟾的原名,就是溥岑啊。溥岑原姓觉罗禅,因不喜自己的出身,化名罗觉蟾在外面行走,辅助革命事业。”之后,他又诧异地问道:“你竟不知吗?”

溥岑先生,在美利坚最初这几个月里,您可说是我精神上的支柱。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如果我没有把这些信一一写出,也许便无法支撑下去。

而罗觉蟾,则是一个令我迷惑,却终于信重之人。

现在冉先生告知我,他们本是同一个人。

您想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算了我还是不写出来了。

也许我在当时有一万句话想说出来,但是最后,我一个字也没有问黎次长。

目前最重要的,依然是学业。

不过等待学业完成之后,我会归国,尽自己微薄之力。若有机缘,我定将这些信送予您看。

还有,据您所说,你似是不想回国,也不大想见昔日友人是吗?

龚可心

九月三十日

龚可心那些自大洋彼岸而来的信件至此为止,黎威士翻过信纸,赫然发现在信纸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英文地址。他放下信,微微地笑起来。

溥岑,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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