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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五 海上花(1 / 1)


下南洋的一艘火轮船甲板上,一高一矮,站立着两个人影。

一个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清瘦高挑,风仪挺秀,如孤松独立,只一双眼睛厉然若鹰;另一个则是个身形娇小如香扇坠一般的女子,容貌生得十分美丽。这一男一女往甲板上并肩一站,衬着那碧海蓝天,白鸥阵阵,实在是一道赏心悦目的好风景,正是聂隽然与董庭兰二人。

董庭兰低声道:“老爷,这番出来,却是……辛苦你了。”

聂隽然负着手,神色倨傲:“有什么要紧?”

这是公元1913年,即民国二年,这时的世道与先前又不相同。袁世凯担任了孙中山先生让与他的大总统职位,已经一年有余,虽说在名号上,仍是个“临时大总统”而不是“正式大总统”,却依然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人物。

董庭兰低低地应了一声,神色之中,却仍有着一些惶恐的意思。聂隽然知道她是担忧自己,道:“你不用担心,原本南洋的这位刘富商就请我在先,我先去给他家老母亲治病,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无论怎样,还有我呢。”

董庭兰心里想:我担心的便是你。但这一句话,可实在说不出来。聂隽然又道:“不必多想了,你看这海上风致,何等动人。”

多年前,聂隽然也曾坐船去往日本,这海上的景致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董庭兰晓得聂隽然这是安慰她的意思,心里感念,她扶着甲板上的栏杆向外望去,大海一望无际,深邃碧蓝,单从陆地上看,己方所乘这艘火轮船自然也不小,但此刻看去,却如茫茫宇宙中的一颗芥子,令人感慨天地之浩大,造化之奇功。

聂隽然见她鬓上珠花在海风中摇摇不定,上前一步,微微错身,挡住了大半海风,口中却道:“出来一次也好,免得见家里那几个混账家伙生气。”

董庭兰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抿嘴微笑不语。聂隽然冷笑着道:“季卿这个小妮子,前几日成亲了。”

这次董庭兰可真是吃了一惊,低声道:“四小姐她……”她想问一句是和什么人成亲,聂隽然已经冷冷道:“还能和谁?去年送她来看病那个姓冯的。”口中甚是不屑,“说什么国家多难,不必繁礼,给我送信的时候,已经成完亲了。”他想想又补上一句,“都是那个罗觉蟾带的!”

董庭兰知道他是迁怒,聂季卿原结识冯远照在先,这婚事无论如何也算不到罗觉蟾头上,便微笑道:“十三少原是个好人。”

聂隽然哈的一声冷笑:“好人?我看是好惹事的人!”又道,“这小子相助革命党,结交江湖人,惹下了多少是非?这种惹事的混账,就是要远远地离了眼前,眼不见心不烦,心里才叫舒坦!要不然每日里看他那个煞白着脸的鬼样子,我连饭都吃不下去!”

他嘴毒得很,骂完了罗觉蟾,又说起旁人:“还有苏三那个钱鬼,和罗十三混到一起后,更加不是个东西。给我惹的麻烦还少了?”

董庭兰心中明镜也似,知道聂隽然说的是去年罗觉蟾与苏三醒二人联手刺杀何良贞,失手后被他救出的事情。但这件事是不好说出的,只好微笑不语。

聂隽然又道:“说起来倒也活该。苏三滑得琉璃蛋似的,倒有那么个师侄,安大海这人倒不坏,可金宝门素来是拿钱办事,这么个憨厚老实人,我看了都头疼,真不知苏三醒怎么忍下这么个活宝的。”

说到最后,他总结说:“幸好我出来了,不然再看这几个,真要折寿!”说罢长出了一口气。

正说到这里,甲板一侧走出个不到二十岁的小青年,头戴一顶鸭舌帽,手长脚长,面貌清秀,只可惜有一只手上的无名指与小指没了。董庭兰见有人出来,便不肯再说话,思量这般与聂隽然并肩站着也不甚好,便慢慢地退后一步。聂隽然却未理会,一双眼直盯着这小青年身后的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一身西式服装,只是穿得十分不规整,扣子松了,领口歪了,一双白净的手斜斜地插在衣袋里,眉眼精致,态度浪荡。

他笑嘻嘻地和聂隽然打着招呼:“聂兄,久违了啊!”这一招手,还露出手上一个亮晶晶的金刚钻戒指。

此时天光湛湛,自然不会是白日见鬼,聂隽然怒道:“罗觉蟾,你怎么也来了!”

罗觉蟾笑道:“自然是担心聂兄这一路旅途寂寞,特地前来陪伴。这等情意山高水长,但聂兄也不必太过感动。”

聂隽然险些噎住,只是他尚未反驳,甲板另一侧又走出一个人。这人穿一件天水蓝的长衫,斯文秀气,笑若春风,单看外表,绝看不出这是个视钱如命的财迷,他正是金宝门的掌门人,青帮的小爷叔苏三醒。

聂隽然只觉头都大了一圈:“你怎么也下南洋了?”

苏三醒斯斯文文笑了一笑:“聂兄,风清日朗,如此良辰,小弟有意往南洋一游,未想竟与聂兄相遇,真是幸会啊幸会。”

聂隽然哼了一声,左边看一眼罗觉蟾,右边看一眼苏三醒,心道真是到什么地方都摆脱不了这两个家伙,转念又一想,这两个家伙虽然可恶,倒还算得上机灵,总比苏三醒那个奇笨无比的师侄要看得舒服。

他刚想到这里,就见苏三醒身后又走出一个人,高高大大的个子,一笑十分憨厚:“聂、聂师叔好……”

聂隽然深觉这火轮船不能待了。

话虽如此,也总不成跳下海去,他手扶栏杆,只作不见。没想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大浪直打过来,聂隽然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

聂隽然虽是个医生,却是出身神针门,武功精湛,更擅长点穴之法,万没有这一个海浪就禁受不住的道理。董庭兰忙一把扶住他:“老爷?”

又一个大浪打来,甲板一晃,聂隽然面色霎时惨白,董庭兰毕竟是个娇弱女子,能有多大气力,两人险些一并摔倒。就在这时,两只手同时伸出,罗觉蟾在左,苏三醒在右,一起扶住了聂隽然。

“聂兄?”

“聂兄!”

聂隽然深觉丢人,此刻却无力挣扎,被这两人一左一右架了回来。董庭兰在安大海和罗觉蟾身边那小青年的护送下,也一并回了舱房。

又几个浪打来,船身摇晃,聂隽然面色十分难看,“哇”的一声便吐了出来。董庭兰忙在一边照料。他们定的虽是一等舱,但也容不下这许多人。安大海和那小青年便退了出去,只留下罗觉蟾和苏三醒在里面照看。

好在这南中国海素来安静,虽然有几个浪,不一会儿也就平息了。聂隽然吐得昏天黑地,风浪平息之后,终于沉沉睡去。

罗觉蟾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乘着董庭兰出来的时候,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小嫂子,有句话我要问你。”

董庭兰忙道:“十三少请讲。”

罗觉蟾皱一皱眉头:“我看聂兄这样子,绝不是今天忽然有的毛病,他以往就晕船是不是?”

董庭兰垂首:“是,他从前去日本留学时,遇到过大风浪,船险些翻了,后来便落下了晕船的毛病……”

罗觉蟾马上问道:“既然如此,他怎会下南洋?你们在上海遇到了什么事情?”

董庭兰一怔,她知道这位十三少见事明白,脑筋又快,况且他与聂隽然交情匪浅,只得道:“今年年初,有消息传来说袁大总统头风严重,北京的医生都不中用,因此派人来请老爷过去。老爷不愿,恰好南洋有一位商人请老爷为他母亲看病,老爷才乘船过来……”

罗觉蟾一怔,不由得长叹一声。他开口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董庭兰却又问道:“十三少,听闻你去了北京,怎么也下了南洋?”

罗觉蟾笑了一笑,却没有回答,招一招手,叫那个小青年过来,笑道:“这是我一个同伴,叫邱衷。小邱,见过聂夫人。”

那小邱动作很快,连忙就行了个礼:“聂夫人好!”

董庭兰忙道:“莫这般叫,我怎配得上?”说罢,脸便红了。

罗觉蟾又道:“这船是英国人的,伙食差得很,聂兄醒来连口汤水也没得吃,可怎么是好。”

董庭兰一听,也觉忧虑。她书寓出身,学的是弹唱应酬,下厨之事是没有学过的,道:“这可如何是好?”

罗觉蟾笑道:“小嫂子不必着急,我去厨房看看。”说罢便走,董庭兰心里感激,一时也忘记了问他为何也要下南洋一事。

罗觉蟾和邱衷两人一先一后走着,邱衷低声道:“罗先生,我……邱衷这名字……”

罗觉蟾笑笑回头,忽然用力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什么这名字?记住,你就是邱衷,邱衷就是你。”

这时两个乘客与他们擦肩而过,一人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正在指点:“袁大总统被刺,凶手疑是革命党人……”另外一个就笑着拍拍他的肩:“老兄,这都什么报纸,消息早过时了……”两人说说笑笑地离开,邱衷看着两人背影,忽然颤抖一下。

罗觉蟾将他神态看得一清二楚,便笑道:“这情形,却和当年有些相像。”

邱衷一怔,以为他说的是自己之事,却听罗觉蟾笑道:“当年我去广州——就是认识了黎兄和你的那一次,路上搭了漕帮的一艘小船,一觉醒来,却看到船上有个对头,两人面面相觑,都吃了一惊……”说着看向远处海天一色,嘴角含笑。

邱衷却是第一次听到这回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吃惊道:“对头?那罗先生要不要紧?”

罗觉蟾笑道:“没关系,那人虽是对头,却也是我朋友,你也见过他的。当年在北京城里,我们斗了好几年,现在,也没了他的消息了……”他笑着一挥手,“你先回房间去吧。”

罗觉蟾溜溜达达地往下走,来到火轮船的厨房。这厨房原在底舱,甚是闷热,他也不以为意,松了领口两颗扣子,一手支着门框往里看。

绝没有哪个上等客人没事往厨房里钻,里面两个厨子都极为诧异。罗觉蟾动作却快,一手一张钞票塞了过去,以纯熟的英语道:“我有个朋友生病,我想为他做几道菜。”

俗语云:“有钱能使鬼推磨。”中国鬼、西洋鬼都是一般。此事虽然不合规矩,但那两个厨子贪着小利,满口应承。罗觉蟾把雪白的衬衣袖子一挽,四下打量,只可惜这西式厨房没有东方的作料,找来找去,不过是些虾仁、青豆、胡萝卜、西红柿酱之类的物事。

罗觉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好在这厨房里还有大米,他取了少许熬了碗粥,尚有些酸黄瓜便当小菜,胡萝卜、青豆、玉米粒下了一碗汤。这汤先不管味道,颜色倒甚是可人。最后他取出一些虾仁,裹了面用西红柿酱过油一炒,心道:酸酸甜甜的,也能下饭。

这两个厨子久闻中华美食大名,早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窥视,他们却不知道这是罗觉蟾因没有作料对付做的,只见一碗碗色香味俱全,暗道原来中华美食是这等做法,便暗自记下,日后做给船上其他客人,一定颇受欢迎。后来这只船行遍世界各地,这几道菜亦是流传四方。尤其是西红柿酱虾仁一道,凡中华馆子必有此菜,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聂隽然悠悠醒来,看到这几道菜倒也有了些食欲,这可不是说罗觉蟾厨艺何等高超,委实是吃了几顿英国饭菜,便是白粥、酸黄瓜看着都还顺眼。他心中虽然感激,口头却不肯说半个谢字。

火轮船在海上行了十余日,终于靠了岸。聂隽然人瘦了一圈,幸而他内功精湛,并未损伤根本。下船之后,只见天高云淡,火辣辣的阳光直射下来,地面几乎可以反射出白光,空气偏又十分潮湿,周遭长着几棵高高大大的棕榈树与椰子树,正是一派南洋风情。

聂隽然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颇觉爽快。

这里是星洲,传言元朝时,室利佛逝王子乘船来到此处,见河口处一样奇异动物,头似狮,尾如鱼,因此便将此地命名为狮城。若以中文音译,便是“新加坡”。

新加坡于1965年独立,此时仍为英国占领,是为世界著名港口之一。但论到岛上的居民,绝大多数仍是华人,更有许多大富商为革命捐钱捐物,十分踊跃。

这时刘家早就派了汽车夫在港口等候,聂隽然自己还没上车,罗觉蟾带着邱衷嬉皮笑脸也蹭了过来,招呼道:“我和聂大夫是一路的,借过,借过……”

聂隽然冷冷道:“我不认识他。”

罗觉蟾惊道:“聂兄怎的这般见外!何况我与这位刘……刘富商乃是好友,去做个客也是应当的。”

聂隽然心道:你连人家名字都说不明白,还好友?这一个还没答对清爽,苏三醒领着安大海也走了过来,他看罗觉蟾如此,不甘落后拱手笑道:“我是聂大夫表弟,与他一路来的。”

聂隽然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这汽车夫开的是一辆六人座的汽车,原想聂大夫多说不过带一个人来服侍,纵使行李多些,也总是够了,没想到一下子不防,竟多了这许多人,忙先请聂隽然一行人等在码头安坐,自己去刘家又带了一辆汽车回来,才把这许多人都接了过去。

刘姓富商名子衡,原籍广东,生得大眼厚唇,面色黝黑。他父辈下南洋来讨生活,到他一辈,因做橡胶生意大大发了家。他见过世面,亦洞彻世情,虽然见到这一大批人,也没有表示出任何诧异之情,尤其在见到罗觉蟾时,态度之热忱较之聂隽然也丝毫不差。邱衷心里诧异,暗想:这罗先生真是到哪里都吃得开。

喝过一盏茶后,聂隽然尽管一路极为辛苦,仍是冷着脸,说先要看诊。刘子衡心中自然喜欢,口头谦让了两句,便带着聂隽然来到楼下一间卧室。

这间卧室布置得十分富丽,正当中放的是一张铜床,这在当时还是十分稀罕的东西。床上半坐半躺着一位老太太,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观其相貌,却是个马来女子。

是时华人来到星洲,娶当地马来女子的也不在少数,但在聂隽然身后充作助手的董庭兰却吃了一惊。聂隽然全然不动声色,手搭在刘母的脉搏,仔仔细细诊了一刻钟时间,随后换了另一只手,又是相同时间。刘子衡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等着。聂隽然又看了一番刘母的面色,便道:“这是中风之症,三年前得的。”

他这句话里并没有询问的意思,刘子衡点头道:“正是。”看出是中风之症并不难,但能看出是三年之前就不易了。

聂隽然又道:“中风后病人无法行走,约两年前,双腿逐渐失去知觉。眼下言语困难,夜里常醒。”这症状描述得分毫不差,当初请金针神医下南洋时,刘子衡说的不过是老母风瘫在床,无法行走。未想这位神医见事竟这等分明,他不由得大喜,忙道:“果然是神医,说得半点不差,不知家母还能医好否?”

聂隽然扬了扬眉,也不答话,身后的董庭兰已经恭恭敬敬递过一个红漆盒子。聂隽然揭开盒盖,现出里面一排长短不一的闪耀金针。他眯着眼看了一遍,选出几根,用酒精消毒之后,将其中一根金针慢慢缠绕在左手中指上,又慢慢抻直,随后刺入刘母左膝上,手指轻轻捻动针尾。随后,又将另外几根金针逐一刺入刘母腰腿穴道。

这针灸之术,刘子衡过去自然也曾见过,但如聂隽然这般的却也少见。他诧异地看着,却见聂隽然不时轻轻捻动金针针尾,又过片刻,屈指在膝盖两根金针上,轻轻一弹。

刘母“呀”的一声,叫了起来。这一句是马来语,只有刘子衡听得懂,他喜动颜色:“母亲,您说疼?”

其实并不是疼,而是一种又涨又酸的感觉,但刘母此刻言语也不易,因此只以一个疼字代表。但这也是十分难得,要知刘母这两条腿这一年来和两根木头无甚两样,如今能有感觉,那便已是极大的进步。刘子衡喜得又是拱手又是鞠躬,新的旧的礼节一并用上:“多谢聂大夫,果然是金针神医,真有妙手回春的能耐!”

聂隽然也不在意,右手极快一起一落,起下金针:“连续施针半个月,你家老太太便可行走。但说健步如飞,倒是不能了。”

刘子衡哪还求什么健步如飞,老母不恶化就是好事,能够行走更是侥天之幸,口里又是一连串道谢。

他起先待聂隽然便极客气,如今见得这般神妙医术,给予更高的礼遇。其他人捎带着也沾了光。罗觉蟾也分到了一间十分舒适的客房,他跷着腿坐在沙发上,一抬眼见邱衷站在窗边,神情郁郁,便笑问道:“你想家了?”

邱衷没有回答,他定定地看着窗外,这狮城虽有许多华人,但风光自是与中国大不相同。他忍了半晌,没有忍住,终于问道:“罗少爷,你在外这许多年,从北到南走了这许多地方,难道就不曾想过家吗?”

罗觉蟾笑道:“错了!小子,你须记住,不要再叫我少爷。”

邱衷没想到他不回答问题,反而挑了这么个错处,但这错处挑得却也在理,只得道:“是,我又忘了。”

他以为罗觉蟾这个岔打过去,也就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没想到罗觉蟾笑了一笑,慢条斯理地点燃了一根刘家招待的雪茄,道:“自然是想的,不过时间一长,你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

邱衷道:“时间一长,就不会想了吗?”

罗觉蟾吐出一口烟雾,削薄的眉眼在缭绕青烟中模糊一阵,复又分明。他笑着道:“不,是你就习惯了。”

邱衷一拳捶在窗上:“原来你是哄我!”

罗觉蟾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不,我与你讲,出门在外,是你忘掉过去那些事情的最好办法。”他的表情很奇异,有些怅然,又有些随意,“你会遇到许多新鲜的人与事,你需要凝神答对那些遇到的人,关注那些第一次见到的事情。这样,过去的那些思绪,便少了很多机会侵袭你。”

他伸手遥遥一指对面:“譬如对面那座园子,看先前也是个富贵人家,眼下怎么衰败到这样?你多想想这些,不就不想别的了?”

邱衷听他一说,也向外看去,只见相隔不远处也有一座花园,里面二层小楼,本应十分幽雅,但此刻那园中满是杂草,小楼内全不见灯火,显然衰败一段日子了。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这园子的主人是谁。”

这句话刚刚出口,忽有一个娇俏女声传来:“我虽不知现下那园子的主人是谁,却知道它眼下正闹着鬼呢!”

罗、邱两人一并转头,见门口立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穿一件蓝芝麻点子的丝绸衬衫,胸前飘着白色的领带。南洋本来天热,她下面系的一条裙才刚刚过膝,露出两条肤色皎洁的小腿,手里又拿着一只网球拍子。这一身装扮,倒很有西洋人讲究的健康之美。

罗觉蟾按熄雪茄,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行了一个鞠躬礼:“原来是这样,我们初来此地,小姐不如给我们讲一讲那园子的事情?”说完这一句,又故意敲一敲头,“我也是糊涂,遇到这般美丽的一位小姐,该先问小姐的芳名才是。”

那少女便笑道:“我叫刘齐芳,是爹爹的女儿。”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便指了指这宅子。罗觉蟾便晓得她是刘家的小姐,笑道:“兰桂齐芳,好名字。”

刘齐芳睁大了眼睛看他:“你怎晓得我还有个出嫁的姐姐叫兰桂?”原来她在英国读书,中国的文学却是不大晓得。

以罗觉蟾的本事,两人自然很快熟络起来。刘齐芳道:“听爹爹说,这园子原是他一位朋友为他母亲买下的,叫作晚晴园。”

罗觉蟾点一点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位先生定是个孝顺之人。”

刘齐芳拍一拍手:“你真了不起,爹爹和我说了几次这句诗,我总没记住,没想你一听名字,便说了出来。”又道,“可后来他生意不好,便把这园子卖了。那新主人住了一段,谁想这园子闹鬼,只好又搬了出去。”

罗觉蟾笑道:“闹鬼?什么样的鬼?”

刘齐芳道:“我也没见过。有人说是一到半夜,就有白影子在里面飘来飘去;还有人说花园里有鬼火,早晨起来,家具都变了位置。聂大夫,你的金针那么厉害,祖母的病也能治好,能不能把鬼赶走?”说着笑起来,十分活泼可人。

罗觉蟾心想:难怪这女孩子跑过来找自己,原来是认错了人。他口中却笑道:“当然能,不过啊,我可不姓聂。”

“啊?”

“我姓罗,名叫罗觉蟾,齐芳小姐,好不好记住我的名字呢——”他拉长了声音,一派风流浪荡。

夜已深沉,两个人影在一座衰败的花园中悄悄行走。

“罗少爷……啊不,罗先生,我们这样不好吧?”邱衷低声道。

“我还不是为了你!”罗觉蟾义正词严,“因为你心情不好,我想着为你找些事情排解排解,这才带你过来,竟然还敢不满!”要不是配上他那副挽着衬衫袖子,眼里冒着精光的神态,只怕更有说服力一些。

是吗?您真的不是单纯为了好玩才来的吗?

白日里听了刘齐芳说到晚晴园闹鬼一事,罗觉蟾当即就动了心思,本想拖着苏三醒一路去看看,未想苏三醒和安大海已经收拾利落准备出门。罗觉蟾拦在门口,一脚踏在门槛上:“苏三,你来这里,是接了什么生意?”

苏三醒外表清雅,骨子里却是个钱鬼,他费尽辛苦下南洋,必然是有绝大的好处。苏三醒笑了一笑:“不瞒罗兄,我是来这里找人的。”

罗觉蟾“哦”了一声又说:“难怪难怪,刘子衡是这儿首屈一指的大商人,住在他这里消息必然更多。看这样子,苏三你是有了线索了?”

苏三醒满脸是笑:“正是。”复又神色殷殷地问道,“倒不知罗兄到南洋来,又是为了何事呢?”

罗觉蟾一怔,苏三醒素来聪颖,这一句说出,他却不好回答。苏三醒又道:“若有要事,说不定我也可帮忙一二……”

帮忙一二?那是要钱的!难怪他这么殷勤。罗觉蟾咳嗽一声:“实在不敢当,苏三你还是忙你的去吧。”

苏三醒微微一笑,也不纠缠,转身离去。罗觉蟾看着他的背影,自语道:“这财迷。”

再说这晚晴园中,热带草木生长本快,杂草几乎和人同高。两人在里面行走,外面连人的面貌都看不分明。罗觉蟾回头笑道:“像不像咱们当年一起劫狱那时候?”

邱衷板了脸道:“罗先生您真行,我可没您那随随便便提起当年的本事。”

罗觉蟾哈哈一笑,也不多说。

两人在杂草中走了一段时间,除了惊起一群蚊子之外,别无异状。这热带的蚊子也不同凡响,身大体壮,极为热情。它们在这荒园中憋久了,本想好好招待一番这两位来客,却不想罗觉蟾事先做了准备,涂了许多药油在身上,只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眼见就要走到小楼附近,倒也没见什么异状,邱衷撇撇嘴:“这有什么好看……”

他忽然住了口,那小楼之上,忽有灯火一闪。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的有鬼不成?

邱衷跟随罗觉蟾前来,大半是因为推脱不掉,小半才是好奇。看到这情景,他反而精神一振,三两步便奔了过去。空留罗觉蟾在后面叹息:“年轻人好生急躁……”

灯火亮在二楼,邱衷刚来到一楼,忽觉眼前一花,似有一个白影子飘过。他心里一惊,上前一步,喝道:“什么人?”

无人应声。

他们这一次捉鬼,本就有许多玩笑的意味在里面,因此邱衷并未带什么防身的武器。他四下看看,这厅堂煞是空旷。他东张西望地正想找些东西,眼角余光扫过长廊里,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一个全身着白衣、发如血染的人影,晃过长廊尽头。

一时间,他只觉全身坠入冰窟一般,就在此时,忽又有一样物事碰了一下他肩头。邱衷更不犹疑,回身就是一脚。那人笑着躲开:“小子,你干什么?”

原来是罗觉蟾赶了上来,邱衷一指长廊尽头:“有一个白色影子飘过去了。”那人影实在速度太快,一时他也不敢说到底是什么。

罗觉蟾一撩衣襟,露出腰间一把勃朗宁来:“走!”二人沿着长廊一路走下来,到尽头发现那里还有一段楼梯,隐约透出二楼的一点灯光,幽幽暗暗,犹显瘆人。

罗觉蟾一手拿着枪,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楼梯,忽然间楼上传来一声怪响,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兽,紧接着灯光一暗,砖头瓦片如暴雨一般从楼上直飞下来。饶是罗觉蟾躲得快,头上也挨了两记。

这要是罗觉蟾有聂隽然或者苏三醒的功夫,冲一冲没准还真能上去。可惜十三少那两下拳脚,大约也只比邱衷强些,无可奈何,只得铩羽而归。

两人灰头土脸回到刘宅。罗觉蟾头上破了个大口子,一道道血都流到了脸上,他蹑手蹑脚进了大门,心道先避开众人,赶快把自己收拾清爽再说,谁承想刚到自己卧室门口,却见苏三醒灰头土脸带着安大海也走了进来。

苏三醒素重仪表,这番模样亦是绝不想让人见到。二人打了个碰头,面面相觑。安大海不晓得状况,还招呼道:“罗少……”

一句话没说完,被苏三醒捂着嘴拖进屋了。临进门前和罗觉蟾对视一眼,各自心里有数,今儿晚上,就当你没看见我,我也没看见你。

一夜无话。次日,罗觉蟾不敢让聂隽然看到,溜溜达达出了大门,寻了门房闲聊。

狮城一地,福建、广东两省人最多。这门房原是北方人,他平日里也难寻个谈话的伙伴。如今见了罗觉蟾,好比那饿了三天的人看到一碗红烧肉外搭三个白面大馒头,兴致勃勃便聊了起来。罗觉蟾是三教九流里都混过的,虽然对方只是个门房,也能与之聊得津津有味。待说到京城里的豆汁焦圈和软炸里脊时,二人更是不约而同流下了向往的口水。

聊到后来,罗觉蟾便问道:“这位大哥,我看你家主人这所宅子,可说是十分气派。但对面那所宅子风水也很不错,怎的不一起买下,并在一起?”

门房道:“那可不成,对面宅子是张老爷的,那可是老爷的好朋友。”

原来对面那主人姓张,罗觉蟾心里寻思,又笑道:“那位张老爷也是,自家宅子都荒废了,怎的自己不住?”

门房道:“您老有所不知,那宅子原来是张老爷的,现在可不是了。张老爷早年生意做得很大,后来破落了,便把这宅子卖给了一个印度人,可那印度人一家也不住在这里,因此就荒废了。”

罗觉蟾点头道:“原来如此。”他正要再问几句,忽听到一个柔软的女声:“十三少,早。”

罗觉蟾忙转过身,见董庭兰正立在身后。她打着一把白色阳伞,腰间束一条绦子,上挂一个天青色的玉佩。这一身装束,尤其显得她风姿如画。罗觉蟾忙笑道:“小嫂子,早啊。”

他额头上有一道伤痕,董庭兰一早便注意到了,但她是书寓出身,擅于察言观色,看出罗觉蟾宛若无事的样子,便一句不提,只道:“原当早起风凉,便出来走走。没想这里气候与众不同,早晨也是这般热的。”

罗觉蟾笑道:“可不是,小嫂子你若累了,不如就回去休息,聂兄……”他刚说到聂兄两字,忽然咳嗽一声,神色肃穆,“原来聂兄你也来了,早,早,不妨碍你们了。”

聂隽然背着手,着一件黑华丝葛长衫,冷冷地站在原地:“罗觉蟾,你头上是怎么回事?”

罗觉蟾干笑两声,正要编一个理由出来,忽然一颗小炮弹从斜刺里一条小路上冲出来,一把拽下董庭兰腰间那玉佩,转身就跑。

董庭兰“啊”了一声。那玉佩是聂隽然送与她的,价值昂贵尚在其次,但凡是聂隽然送她的东西,每一样她都珍视无比。罗觉蟾在一旁见得分明,伸脚一绊,那小炮弹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原来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一只白晳瘦削的手一把拎起那孩子的领子,拎猫一般把他提到半空中。那小孩手舞足蹈,拼力挣扎,却全无用处。另一只同样瘦削的手轻轻一带,便把那玉佩拿了回来,随即把那小孩往地上一丢。

这人正是聂隽然。他掏出条手绢擦擦手,又翻转掌心看看,哼了一声。

那小孩大怒,这一下摔得不轻,他一时半会儿虽爬不起来,口中仍是骂个不休。罗觉蟾走南闯北,英语也说得,可硬是听不清这孩子骂的是什么。听他语调好似闽南语,偶尔迸出一两个词又好似英语,又有些发音好像自己才听到的马来语一般,倒也奇妙。

他正在地上挣扎,一双柔软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抱起:“别哭,别哭,很疼吗?”

他听不懂这女人说的是什么,可她身上似乎有种熟悉的香气,在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闻过,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挣扎。

董庭兰抱着那小孩,口里歉然道:“老爷,这孩子看样子饿得厉害……”

聂隽然嫌恶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住了口,只道:“罢了,那就带他进来吧。”尽管他嫌弃这小孩身上肮脏,但看董庭兰抱着吃力,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谁想那小孩刚到他手里,就听到一声尖叫。

不是那孩子的叫声,是聂隽然、聂神通、聂大神医的叫声。

苏三醒刚刚出门,见到这一场景,极迅速地又退了回去。

罗觉蟾动作更快,悄没声地已经溜回了门里。再看聂大神医的手上,已经留下了十分清晰的一个牙印。

“你属狗的不成?”聂隽然大怒,手上加劲,然而看到董庭兰同情中带着怜惜的眼神,犹疑再三,到底是没把那孩子丢出去。

这一边罗觉蟾已经悄悄追上了苏三醒,心里暗自感谢那小孩子,要不是他这一打岔,聂隽然追问自己,倒也不甚好说。

他拍拍苏三醒的肩:“苏三,晚上跟我去隔壁看看?”

苏三醒斯斯文文拱一拱手:“罗兄,我有事在身,就不奉陪了。”说罢转身要走,罗觉蟾哪能容他,伸手一拦笑道:“我知道你的事,找人嘛,为钱嘛。不过我也听说了,聂兄在这里至少要住半个月呢,你急什么?”

苏三醒也笑道:“罗兄,你是知道我的。没钱的买卖,我是不做的。”

罗觉蟾一伸手,手上那个金刚钻戒指在阳光下一晃,一道亮光和闪电一样:“咱们打个赌如何?你若赢了,我这个戒指就归你;若输了,晚上就跟我跑一趟。”

他这个戒指虽然没有一粒蚕豆那么大,可要比一粒豌豆大得多。苏三醒晓得他是在火轮船上和一个富家子打赌赢来的,心不由得一动,便改了一副如沐春风般的笑容:“罗兄,这个却也好说。”

罗觉蟾便道:“你也知道我这个戒指的来历。当初我在船上,和那个富家子赌了七把骰子,七把都赢,才得来了这玩意儿,你倒说说,我和他赌那骰子,是不是灌了水银的?”说罢一伸手,自衣袋里拿出两枚骰子来。

他这两枚骰子外表也看不出什么。苏三醒心中犹疑,暗想:正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罗觉蟾既然这般说,定是想让我以为他这两枚骰子是正常的。然而连赢七把,焉有此事!必是作弊无疑。他微微一笑:“我看,是水银的。”

罗觉蟾大笑出声:“错了!”说罢欲将骰子收起,苏三醒大怒:“等等,你先拿来我看!”说罢一把抢过,到手里一掂,脸色骤变。

那确实不是水银骰子,是灌了铅的骰子。骰子作弊,自古有之,但水银骰子方为上乘,灌铅那是不入流的小混混方使的把戏,谁曾想承罗觉蟾他就用了!

罗觉蟾哈哈大笑,十分得意,苏三醒一张白脸气的红透,罗觉蟾拍一拍他的肩:“好了,苏三,些许小事,何必介意?你到这边不是来找人吗?说说看,是找谁?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个忙。”

苏三醒气还没消,冷笑一声:“甚好,罗兄这些年云游天下,认识的朋友必然不少。”

他可没有直说自己要找之人是谁,要知苏三醒与罗觉蟾相识近两年,对此人十分了解。这人若铁了心想讹钱,石头也能被榨出油来。万一自己与他说了,这人随便提供些不中用的消息,反来自己这里要钱,如何是好?自己已经吃了一次亏,可万不能再上个大当了。

罗觉蟾叹了口气道:“认识的虽多,死的也多。有的被人杀了,有的被我杀了,也有的人极好,本来也赢了,却死了……”苏三醒听得倒退一步:“罗兄,我现在与你割袍断义,可还来得及?”

罗觉蟾抬头哈哈一笑,掩盖住眼角的一点湿润:“自然也还有没死的,京津道上的何凤三、广州的黎威士,自然,苏三你也在其中。”

苏三醒道:“何凤三?这人的名号我也曾听过,听过是一位有名的独脚大盗。”

罗觉蟾笑道:“可不是,当年在北京城里,这人和我对着干了好几年,后来……”他抬头远望,想到当年在广州一番风波情义,长长吁了一口气,继续道,“不过,也是几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苏三醒“哦”了一声,神情若有所思。

于是这一天晚上,捉鬼的人数便由两人变成了四人。

罗觉蟾兴致勃勃,不似捉鬼,倒像挖金子。苏三醒慢悠悠地开口:“不要钱的买卖,罗兄倒也做得起劲。”

罗觉蟾回身笑道:“你说对了,我这辈子,做得大半都是不要钱的买卖。”

几人鱼贯而入晚晴园,这一晚楼上却没了灯光,苏三醒想了一想,命安大海守到园口。他知道自己这个师侄没什么心计,不要反遭了暗算。

罗觉蟾、苏三醒、邱衷三人来到楼里,只觉静悄悄的,全无声响。苏三醒看一眼四周,赞叹道:“这户人家当日里真是富贵,这般一个自鸣钟,就这样摆在客厅里。”

墙上果然挂了一个自鸣钟,红木雕花,很是精美,但因年头久了,色泽颇为暗淡。罗觉蟾初次来时并未留意,此刻他溜了一眼,道:“旧成这样子,也就你这钱鬼才留意。”又说,“昨晚是在那走廊里吃的亏,咱们还去那里。”

苏三醒打头,邱衷殿后,三人来到昨日那走廊中,却见也没什么异样。罗觉蟾皱眉道:“那装神弄鬼的混蛋换地方了?”一推苏三醒,“咱们上楼看看!”

苏三醒无可无不可,正要上楼,一阵钟声忽地传来,听那方向,可不正是一楼那客厅之中!

几人面面相觑,苏三醒道:“我去客厅看看。”罗觉蟾心知他是挂念那钟,但反正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便任他前往;自己则和邱衷一路,举步上了楼梯。

二楼里几扇窗子都还开着,反要比一楼显得亮堂一些。几间房子都是打通的,看着和南洋一般房子的格局都不相似。正中摆着一张长条桌,桌上摆着烛台,周围散乱摆放着几把椅子。一阵风来,罗觉蟾只觉一件物事碰到脚面,低头一看,却不知是从哪里滚出的一支铅笔。

这情形,与其说是老人修身静养之所,倒更像是一间会议室。

邱衷第一个说道:“罗先生,我看这里有点不对!”

罗觉蟾笑笑,没有回头,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其实这房间里也只剩下这桌子和椅子而已,这般看来,这新主家也并未如何装饰,只是保持了原样,想是闹鬼的缘故。

罗觉蟾手扶着窗台,静静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他笑着回头:“你看,这和你旧主家的那间屋子是不是有点相似?”

邱衷听他提到“旧主”两字,脸上先是一白,随即道:“是!”

罗觉蟾二度四下走了一遍,这房间里并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他本想离开,忽然一低头,在窗下拾起一样东西。

那是枚铜钱,可不是当下的铜钱,而是一枚崇祯通宝,摩挲得十分光滑。罗觉蟾拿着那枚铜钱左看三圈,右看三圈,眉头一皱,面色一变,想说点什么却未开口,最终还是仔细地把它揣到了怀中。

再说另一边,苏三醒走回长廊,又来到了客厅之中。

那一声钟响之后,再无其他声音。这一楼本来昏暗,这时偏又有乌云遮月,便更暗了几分。苏三醒皱一皱眉,掏出火折子一展,火光方出,忽有一样不知什么物事在他面前速度奇快地一闪,竟然将火折子打灭!

苏三醒一惊,尚未有所反应,一道冷风已经直向他面门而来。亏得他身手非俗,仓促间身子向旁一闪,右手已拿出了别在腰间的折扇,反手便向那道冷风打去。

他这把折扇看着寻常,扇骨可是精钢铸就,乃是一件防身的利器。这一出手,折扇与那道冷风两两相交,只听“叮”的一声响,那道冷风被荡飞出去,可苏三醒也被对方的力道震得后退了一步。

这是……剑?苏三醒心里嘀咕,虽然不过交接一次,他却也觉出对方的兵器似是一柄细剑。但自来使细剑之人,却少有这般大力。他刚想到这里,那柄细剑剑尖一颤,“叮”的一声,又向他左臂刺去。变招之快,令人瞠目。

这也就是苏三醒在这里,他左臂极快地一扭,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向内一翻,这就是金宝帮的不传之秘,名叫“一转乾坤”。那人没想到这势在必得的一击竟然落空,随即又是一剑,反向苏三醒右腕刺去。

苏三醒手中折扇一转,向那人手腕敲去。剑长扇短,按理说苏三醒极难近身,但他动作奇快,身形灵巧仿佛一尾游鱼,这一扇恰好敲中那人手腕。那人长声大叫,但竟然没有松手,一剑又向苏三醒胸口刺去。

苏三醒心中暗想:“这人出招倒也有趣,只攻击我上半身,其实这时下面扫上一脚,倒管用得多。”他又思量起武林中几个使细剑的人物,想了一遍,并无人与面前这人相符。想到最后自己又好笑,心道:“自己身在南洋,这些人又怎会在此?”

因他心里念着这些事,手下便略迟缓了些,那对手窥得良机,勇猛直前,接连几剑刺了过来。苏三醒随手拆解,心里又想:“这路细剑剑法从来没有见过,倒也有些意思。”偏在此时,那人一剑刺过,他展扇一挡,可忘了这折扇扇面不过是寻常纸张,“唰”的一声,扇面霎时撕破了一个口子。苏三醒不由得大怒,把折扇一收,用力挥下:“你敢毁我的东西!”

偏在这时,一根枣木门闩从后面砸来,风声呼呼作响,一个憨厚声音传来:“师叔,我来助你!”原来是安大海久不见人,便走入小楼查看,一看师叔正与人争斗,抄起自己在园中找到的一根门闩便砸了过去。幸而那人身手也算敏捷,躲过这一击,不然不死也得没半条命。

长廊尽头也传来声音,原来是罗觉蟾与邱衷听到下面的声音,又见楼上再无异样,便赶了下来。罗觉蟾口中还叫道:“怎么样,捉到鬼了?”

一片混乱之中,忽然门口亮起了灯光,一个娇嫩的少女声音响起:“咦,都是什么人在这里……詹姆士,怎么是你?……啊!”

这最后一声里满是惊讶与赞叹之情,显然是因为她看到了屋中的几个人之故。罗觉蟾不由得整一整衣襟,负手身后,暗道:我素来便知道自己风度极好,果然啊,果然!

一个长桌子,周遭几把椅子。

这当然不是隔壁晚晴园二楼那个大房间,而是刘家的会客室。里面挨次坐着罗觉蟾、邱衷、苏三醒、安大海,再有,便是刘家的二小姐刘齐芳,以及一个年轻的洋人。

这洋人年纪很轻,皮肤煞白煞白的,一双碧蓝的眸子,一头短发最令人诧异,乃是火一般的红色,十分鲜明显眼。刘齐芳称他“詹姆士”,道他乃是自己在英国读书时的同学,而詹姆士的父亲与刘子衡在生意上也有许多往来。

此时刘齐芳正诧异问道:“詹姆士,你是什么时候来的狮城?怎么不来看我,到对面去做什么?”

她是个年轻少女,但这一句“你怎不来看我”说得十分理所当然,不知是因为在外国受的教育,还是自身的个性使然。

那詹姆士转了头,看了周遭半晌,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原来他是昨日到的狮城,此番前来原是为了帮助父亲处理一些生意事务,因他到时天色已晚,本想第二天再来拜访刘家,但到底当晚还是忍不住来附近看看,偏巧看到废园中火光,走进一看,不慎摔伤,因此上今日里没有前来拜访,想待自己伤稍好一些再来。

听到这里,邱衷冷冷哼了一声,低声道:“那个一身白、红脑壳的东西原来是他,什么鬼,我看最大的鬼就是他!”罗觉蟾笑了笑,却没有应声。

刘齐芳一看詹姆士的额头,果然有一道伤痕,倒与罗觉蟾头上的有些相似,有些同情,问道:“现在可好些?”

詹姆士点一点头:“好多了。”

刘齐芳又问:“那你今晚又来这里做什么?”

詹姆士却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过是来转转。”

他的汉语说得不好,因此方才那一段话乃是用英语与刘齐芳对谈。刘齐芳点了点头,还没说话,这时罗觉蟾却开了口,他以纯熟的英语道:“原来如此,我们去那园中,是因为听说园中闹鬼,好奇才去看看,想必是个误会。”

詹姆士原对这些人有些轻视,没想到竟遇到一个外场人物。他仔细再一看罗觉蟾,见此人一身西装做工精细,指头上金刚钻戒指熠熠放光,心中猜想:此人莫非是刘家的客人?他虽是这样想,仍是十分高傲,只与刘齐芳打了招呼,便自去客房休息。

方才这些话,苏三醒与安大海二人是半个字没有听懂,但苏三醒全不介意,也便站起身,向刘齐芳行了一礼:“刘小姐,那么我们也先行告辞。”

方才虽然经历一场打斗,但苏三醒一袭月白色长衫上仍是半点尘埃不染,灯下这一施礼,真风度翩翩。刘齐芳虽然受的是外国的教育,这时也不由得以中国的礼节回了一礼:“苏公子晚安。”

最后只余下了罗觉蟾和邱衷,他虽然很想再留一会儿,却耐不住邱衷在一边连拖再拽,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房。

回到房间,罗觉蟾哼着小调,笑道:“哎呀,真是十分有趣,那个红发小子没说两句话,倒撒了好几个慌。”

邱衷没接话,他也不在意,继续道:“他说自己第一晚忍不住来附近看看,为什么忍不住?看那小子看刘家小姐的眼神,他是心向往之,倾而慕之,因此上虽知天晚,也忍不住来周围转转,这是其一。其二,不慎摔伤?嘿,谁摔伤能摔成那副样子,我看是和我一样,昨晚被打伤的。其三,今晚来转转自然也是胡扯,我看他是莫名被打,回来报仇的……咦,小邱,你那是什么表情?”

邱衷冰着一张脸,十分不屑:“看他那副狂傲的样子,我顶不服的就是这等占了别人地盘,指手画脚的外国人!”他握紧拳头,脸色十分难看。

一只手搭到他肩上:“冷静一点,小邱……”罗觉蟾长长叹了一口气,“这里,不是中国啊……”

次日清晨,邱衷起得很早,实际上,他这些时日几乎就没有睡好过。若不是罗觉蟾领着他又捉鬼又胡闹地四处折腾,消耗了许多精力,只怕会睡得更差。

他原本打算去找罗觉蟾,走过图书室时,却见门上开了一道缝,依稀看到罗觉蟾与此间主人对面而坐,正在密谈着什么,便退一步悄悄离开。

怪了,罗觉蟾在这里居住,本是借聂隽然的光,怎么反而和此间主人这样的熟悉?邱衷又想到二人初见时刘子衡那不同寻常的热情,心里更是疑惑,暗想:莫非罗先生和这位刘富商真正相识不成,可怎的不与旁人说,难道……

邱衷索性来到楼下的会客室,却见詹姆士起得更早。他穿着衬衫、马裤,手里拿一本烫金封面的书正在。这是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乃是一部十分著名的诗篇。

邱衷冷笑一声:“不过是一本《神曲》,我在十岁时便会背了,也值得这么看!”

这几句话也是用英语所说,腔调语气较罗觉蟾更为熟练,詹姆士抬头一看去,不由得愕然。他是在英格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但就是他当初学院的教授,也没听说谁能在十岁做到这一点。他心道这小子竟这般狂妄,不由得冷冷哼了一声。

邱衷最是讨厌他这种态度,便道:“我与你打一个赌……”詹姆士看他一眼,笑道:“你有什么可以赌的?我赢了你,也算不得光彩。”

邱衷按捺怒气,一字一字道:“我若能背下这本书,你便须承认,英国不如我们中国远矣。”

詹姆士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却见邱衷拿起那本烫金封面的书,一页一页翻了下去,翻了十余页,道:“这是地狱篇。”说罢把书一合,朗朗背诵起来。

詹姆士起初当他胡吹,没想听他一背,竟然真是地狱篇中的诗句。他不信,又翻开书,对照其中,一字一句竟无半点偏差,不由得大惊:“你,你……”

清晨阳光照在邱衷身上,衬得这年轻人身姿挺拔,他声音清朗,仿佛那些故事中记载的少年骑士一般。

邱衷背了七八页,便即打住,冷笑道:“如何?”

詹姆士只得承认道:“你背得不错。”

邱衷道:“那赌约呢?”

詹姆士秉性最是高傲,怎能真说英国不如中国的话,便道:“我何曾答应过你的赌约?

邱衷大怒:“说话不算话的小人!”

詹姆士知道自己有些理亏,口头上却死活不肯承认,想一想道:“即便我说了又如何?你们中国贫弱,做官的自相争斗,平民百姓只会抽鸦片。就算我口头承认你们厉害,难道你们就是真的强大了不成?”

邱衷单听了前面一半,便已控制不住情绪,愤怒之下,一拳便向詹姆士的脸上打去。

这一天早晨,刘齐芳却起得也很早,只是她未进厅堂,而是来到花园闲步。

南洋与中国不同,并无春、秋、冬三季,一年十二个月,花朵都极为灿烂艳丽,衬着这一个年方二九的娇俏少女,真是十分动人的美景。

然而这美景中人,却被花园中的另外一个人所吸引。这人也是个女子,穿一身玉色的衫裙,带一对翡翠秋叶的坠子,站在一株白玉兰下。这副清丽如仙的姿态,直令人疑心她下一秒便要乘风而去,她正是董庭兰。

刘齐芳虽是个受过教育的女子,但这种旧式的温柔女子,却也很难让人不去喜爱。她亲亲热热地走上前去,笑道:“庭兰姐。”

董庭兰见到是她,温柔一笑:“刘小姐。”

刘齐芳拉着她的手:“庭兰姐,你可真好看。”她抿嘴一笑,“聂大夫真有福气,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

董庭兰面色一红:“刘小姐过奖了,照我看,你才是货真价实的美人,不愧是刘先生的掌珠。”又低声道,“我不敢说是聂大夫的妻子,聂大夫日后必会娶得正室,照管家庭。”

刘齐芳吃惊:“庭兰姐,原来你是聂大夫的姨……”她犹豫一下,没有说出“姨太太”三个字,但还是诧异道,“庭兰姐你长得这么美,和聂大夫真是天生一对,他怎么不娶你呢?”

董庭兰是旧式女子,觉得和一个未出阁的小姐谈论这些话,很不合适,便含糊道:“我身份不宜,并不是老爷的关系。”

刘齐芳却道:“我不这样认为,人人生而平等,怎有身份一说?我祖母是马来女子,我阿妈不识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董庭兰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听说“人人生而平等”这一句话,心中不以为然,便笑道:“刘小姐说笑了,每人都有自己身份,怎能说平等呢?”

刘齐芳却道:“诚然,各人身份是有差异,但大家出生时是一样的婴儿,长大后一般具有喜怒哀乐,一样拥有上天赋予的权利,同站在这一片土地上,大家自然是平等的。”

她说这几句话时神态自然,语出平常,显然是内心深处,将这观点视作饿了要吃东西、渴了要喝水一般正常的事情。董庭兰却听得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还在怔怔出神,忽有一个用人跑了过来,急道:“二小姐,不好了,詹姆士少爷和聂大夫的朋友打起来了!”

“什么!”

刘齐芳提着裙角,一溜烟跑进厅堂里,却见詹姆士怒气冲冲,手里拿着一柄西洋式的轻剑,剑尖已经抵到了邱衷的咽喉上。邱衷一手支着地,眼神却是十分倔强。

詹姆士怒道:“你殴打了一名绅士,快向我道歉!”

刘齐芳站在厅口叫道:“詹姆士,你在我的家里喊打喊杀,这是绅士应有的风度吗?”

詹姆士委屈地转过脸,白皙的皮肤上一片青紫:“齐芳,是这个小子先打我的。”

刘齐芳看了他面上的印子,倒也有些不忍,但此刻需得先制止纷争,便道:“不管怎样,你拿剑比着人也是不好,先让他起身再说。”

读书时,詹姆士便对刘齐芳倾心,何况此刻她说话也不无道理,正要收回细剑,却听邱衷冷笑道:“你们这一群英国鬼子,假说做生意,其实在我们中国占了多少便宜,欺压了多少良民,道歉?呸!”

詹姆士大怒:“我父亲乃是规规矩矩的商人,何曾有欺压良民的举动?你竟然连我父亲一起侮辱!”愤怒之下,他掌心往下一压,眼见剑尖就要抵入邱衷咽喉,刘齐芳吓得尖叫一声,却无法阻止,惊得手中握着的手绢都落了下去。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阵月白色清风倏然掠过她身侧,詹姆士只觉手腕一麻,那柄细剑霎时脱离了掌握。有人脚尖轻轻一带,细剑“叮”的一声便飞了出去。同时那人左手一伸,倒在地上的邱衷只觉一阵大力袭来,不自觉便站了起来。

那阵清风二度掠过,向下一抄,刘齐芳那块即将落地的手绢被他抄到手里。那人站直身形,斯斯文文地把手绢递了回去。

刘齐芳轻轻“啊”了一声,面前这人秀雅如芝兰玉树,正是苏三醒。

若换成罗觉蟾在这里,不知要有多少好听的话说出来,但苏三醒只是递过手绢,随后转身看向詹姆士那柄细剑,心道:“原来昨晚与我对打的是这个兵器。这洋人的兵器,看剑身和我们中国的细剑倒有些相像,剑柄却不大相同。”

詹姆士被人打断,很是不快,但他素来自认为剑术超群,昨晚竟与苏三醒打个平手,因此对苏三醒倒有三分尊重,冷冷道:“你是来助拳的吗?”

苏三醒不通英文,猜测对方是质问他,便微微一笑,笑意十分柔和:“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为了一点小事,争执不休呢?”

他这几句话文绉绉的,詹姆士略通一些汉语,半蒙半猜也能弄明白一点意思,怒道:“这不是一点小事,他侮辱了我和我的家族!”他一头红发几乎要竖起,苏三醒心道:这人性子倒也暴躁,他头上生得是红头发还是火,一烧进脑子里去了?

詹姆士气愤,邱衷却也十分恼怒,他站在原地,握紧了两个拳头,大有一言不合就继续开打的意思。

剑拔弩张的时候,忽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怎么了,怎么了?我来看看。”

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说罢,他又用英语说了一遍,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三分风流,三分惫懒。

董庭兰原本也赶了过来,只是她念及自己身份,没有进房间,方才听得里面不对,已做好去请聂隽然的准备,但听到这个声音,便安下心来。

——不会出事的,因为,十三少来了。

她含着微笑走回自己房间,未进门,却听到聂隽然的声音:“闭嘴!”

聂隽然平素冷淡自持,少见他这般失态。董庭兰一时好奇,便留在门外,却听到聂隽然强自压抑,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的声音:“你赶快给我坐好,不然我就把你丢去喂狼吃!”

回答他的是一声很不高兴的小孩子尖叫,聂隽然怒道:“闭嘴!”

那小孩叫得更加厉害,聂隽然气道:“再叫,我就把你丢去喂熊!”

可怜聂大神医从来没照顾过孩子,虽然有个幼妹,但那种世家,小孩子的教养都是极好,这般撒泼耍赖的“正常”小孩,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原想干脆一指把这小家伙点倒了事,但又一想,小孩身量未足,真点他穴道,却是对发育有碍,又停了手,狠狠瞪了他一眼。

若换成旁人,聂神医冷冷一眼扫过,只怕便要被吓到。但小孩子怎懂这些,聂隽然再瞪几眼,也不过如大风刮过,了无妨碍。无奈之下,聂隽然只得采取言语攻势,无奈术业有专攻,金针神医所长乃是针灸之术,真威胁起人来,不是“被狼叼走”便是“被老虎叼走”,实在了无新意。

况且,这孩子能不能听得懂还不一定。

董庭兰听了几句,不好再听,便轻轻咳嗽一声,才走进门来,笑道:“老爷且歇歇,还是我来吧。”

昨天她把这小孩子带进来,洗漱、喂饭都是她一手操办。说也奇怪,这小孩看谁眼睛里都冒着火,偏偏就跟董庭兰投缘,晚上也是睡在他们房间的沙发上。早晨董庭兰原看他还在睡,才轻手轻脚地出去逛逛,没想自己没出去一会儿,这孩子就醒了。

她接过那小孩,柔声道:“好孩子,我们先洗洗手,然后去吃早饭好吗?”

那孩子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眼神十分清亮,看了一会儿,便跟她走了。

聂隽然长出一口气,心中暗想:这真比当年他在上海滩先揍齐鲁孙,后揍印度巡捕,连续几场架打下来,还要累上几分。但看着董庭兰领着那小孩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倒也涌上几分柔软。

董庭兰领着那洗干净手脸的孩子回来,又笑道:“方才厅堂里险些出事,好在十三少回来了。”

聂隽然冷笑一声,他的眼神慢慢变得锐利起来:“这几个小子,还能做出什么好事?”

这一日白天安然无事,到晚上时,由罗觉蟾打头,詹姆士随后,邱衷其次,后来又跟了个苏三醒,几人连成一排,鱼贯进入晚晴园。

大抵也只有罗觉蟾有这样的本事,凭着他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说服了詹姆士与邱衷。他说:“你们两个谁都不服谁是不是,一个比一个文采好,一个比一个剑术高,说上天也没用。我和你们讲,隔壁那园子,是真有鬼的!”

他前面两句本是说詹姆士与邱衷两人,后一句忽然又转到鬼上。在詹姆士,只当那鬼便是苏三醒一干人等;在邱衷,则以为詹姆士才是冒充鬼之人。听到这么一句,他们齐声道:“胡说!”

说完,二人感觉没有赞成对方的道理,又双双哼了一声。

罗觉蟾笑道:“此话不然,你们看我的脸,是被那晚楼上的砖头瓦片打坏的;再看詹姆士,你那额头上也是这般被砸的吧?”詹姆士素好面子,方才也不肯直说,被罗觉蟾当众点出,面红耳赤偏又无法反驳。罗觉蟾也不多难为他,又道:“那打出砖头瓦片的家伙,才是真正的鬼!你们要有本事,把这个鬼抓住才算了得,在这里空口白话,算什么能耐?自然,詹姆士先生,你是已经被这鬼打伤过的,想必是十分惧怕他了。”

詹姆士大怒,叫道:“谁说我怕它,捉一个鬼,算什么难事!”

罗觉蟾要的就是先攻破他这一方,邱衷是自己人,更好说话:“邱衷,你以为你捉不到吗?”

邱衷与罗觉蟾十分熟悉,自然知道罗觉蟾是在激他,但转念又一想:罗先生不会害我,这般说来,莫非是另有他意?邱衷便道:“自然可以,今晚我们便一起过去。”

两人都应了下来,詹姆士这才反应过来:“不对,这小子方才侮辱了我的家族,怎么就转到捉鬼的事情上了?”但事情已经答应下了,他碍着面子,没有反悔的道理,心道:待我晚上先捉了那鬼,两事归一,再来找这小子。

回房间的路上,邱衷按捺不住,问道:“罗先生,你方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打算怎么收拾那小子?”

罗觉蟾笑了笑:“收拾他干吗?”

邱衷大怒:“罗先生,你可听到那混账说什么话,他说我们国家……”

罗觉蟾抬起头,淡淡道:“他说错了吗?”

邱衷一怔,霎时语塞。詹姆士那些话十分难听,然而自己竟是无法反驳,他怒道:“那是我们自己的国家,便如同母亲一般,他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这般评论?”

他原以为罗觉蟾会驳斥他这番话,但罗觉蟾却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咱们的国家,谁来指手画脚,我都想揍他一顿。”

邱衷又是一怔,却听罗觉蟾叹道:“只是,想让咱们国家、咱们这些人在外面受人尊重,单口头上说说有什么用?国家不够强,那就不是我们揍别人,而是我们被人揍啊……”

这次,邱衷是真正怔住了。

几个人一并来到晚晴园,这其中原没苏三醒的事儿,然而詹姆士虽被苏三醒撂倒过一次,反而很佩服他的本事,硬是把他拖了来。

苏三醒苦笑两声:“这都关我什么事?”但到底没有强硬的拒绝——中国人对外人的态度,总是要格外宽容一点的。

南洋本是多雨,这一晚几人尚未出发时,便乌云密布,天气闷热潮湿,似乎拧一拧就能出水,但此时此刻,自然没人肯退回去的。

这一晚,罗觉蟾准备得十分周全,他派安大海守在大门处,低声嘱咐了他几句,然后绕着这园子走了一圈,从外面把两个角门一一别死。这样一来,里面的人便无法轻易出来。

然后他才领着几人进入晚晴园,尽管天色极暗,他却没有带照明之物,径直走入小楼之中,道:“詹姆士先生,你从左边开始搜;邱衷,你从右边开始搜。谁先发现问题,就算是谁的本事。输的一方,须要向对方认错赔情。”

二人气冲斗牛,各自离开,苏三醒看了一眼罗觉蟾,忽然笑道:“罗兄,你今天来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居心呢?”

他这话说得和煦,笑意亦是温雅,眼神却是十分锐利,罗觉蟾打个哈哈,转身便走。苏三醒跟在他身后,不疾不缓地继续道:“你若想劝阻那两人,办法多的是,没必要一定要他们来这里,又放任那詹姆士拖我过来。前两晚你虽也来这里,多少还是为了排遣无聊,可今晚不同!我看你颇有志在必得的架势,这晚晴园里,到底是有什么不对?”

罗觉蟾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苏三,你当不当我是朋友?”

这句话他说得认真,苏三醒便也认真答道:“自然,你与聂兄,是我难得的两个知己好友。”

罗觉蟾笑道:“好,很好。苏三,我今晚要请你做一件事,你肯不肯?”

苏三醒笑道:“原来如此,我为何不肯?”

罗觉蟾刚说了一个好字,苏三醒又继续道:“你我乃是好友,这一件事,我便打你八折。”

罗觉蟾哈的一声笑出声来,抛出一样物事。苏三醒伸手抄住,夜色中一道亮光夺人,正是他手上那个金刚钻戒指。

“走啦!咱们在楼里搜了两晚,我猜测,今晚上,反倒是园里出事的可能性更大……”

通往二楼,原有一左一右两座楼梯,詹姆士与邱衷二人谁也不甘落后,一个提着剑,一个拎了根木棍,噌噌噌分别跑了上去,没想到这一路上全无阻碍,顺顺利利便上了楼。

楼上就是那个大房间,二人彼此看一眼对方,既诧异又有些不甘心。

詹姆士提着剑走了一遍,说道:“这里没什么特别。”邱衷其实赞同他的看法,但口中却道:“有特别,不过是你没发现罢了!”

“罢了”两字刚刚出口,窗外忽然一道闪电闪过,随即轰隆隆的雷声响起,震耳欲聋。接着又是数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这热带的大雨与中国不同,白哗哗的大雨仿佛面筋一般,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令人疑心,是不是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

天色更加黑暗,偌大一个房间,愈发有一种空旷的感觉。邱衷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大雨,心头也不由得一震,一片黑暗之中,他不知为何,忽地抚摸了一下右手上的伤痕。

——那里,无名指与小指已被齐根斩断。

即使是睁着眼睛,面前依然是一片黑暗,他的眼前不由得浮起了数年前的那个火光摇曳的黑夜,外面喊杀声不断,牢房潮湿阴冷,有人举着刀站在他面前,刀光迅速劈下,就如今晚的闪电一般……

他用力一闭眼,又一幅场景闪现在他面前,这情形发生的时间距离他似乎很近,鼻端似乎又闻到了阴冷牢房的气息,还有枪声,低声而急促的细语——“快走,快离开这里!”

他猛地睁开眼睛,过去种种犹如昨日死,犹如昨日死……

可是,他还年轻,他如何放得下!

多少思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忽然间见到詹姆士推开窗子,向外便跳!

邱衷大惊:“你要做什么?”因是惊讶之下,他说的是汉语,詹姆士也没听懂,动作并未减慢,“嗖”的一下便跳了出去。

虽然只是二楼,但南洋的楼要高一些,有寻常的三层楼左右,邱衷从前也不是没看过在这种高度摔破头甚至摔断脊梁的,连忙推开窗,向外望去。

原来这长窗外面多出一块平地,仿佛一个小阳台,只是周边没有栏杆,眼下这里半个人影不见,他心里诧异,仔细看了一遍,却见边缘处有一双手紧紧扒在那里,正是詹姆士!

此刻瓢泼大雨连续不断地打在邱衷身上,他虽只出来这一会儿,身上已被浇得透湿。詹姆士更是难为,雨水一浇,潮湿滑溜,他指关节已勒得发白,眼见支持不了不久,便要摔下来。

此刻詹姆士也是后悔,原来方才他透过窗子,见到这块空地上有一道影子掠过,速度之快不似人类,他疑心这便是那传说中的鬼,一个箭步便蹿了出去,没想那影子竟然一掠到了空中。他向前追了两步,却未想这空地十分滑溜,加上他速度太快,便变成了眼下这局面。

詹姆士和邱衷原是冤家对头,这时都不用邱衷补上两脚,只要再等上一会儿,他自己也会摔下去。这英国青年也傲气,眼睁睁看着邱衷走到他面前,却半句恳求言语不肯说出,连看都不肯看邱衷一眼。

邱衷也不多说,弯下腰便去伸手拉他,他一只手少了两根手指,用力不便,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詹姆士拖上来。那英国青年甫一站起,便冷着一张脸道:“多谢你。”

这句话里的意思和他的语气恰成反差,随后詹姆士又道:“不过,你侮辱我的事情我不会忘记。”

邱衷也是冷笑:“我们中国人不讲究落井下石,咱们的账,自然还是要算。”说罢,二人互相怒视一眼。

罗觉蟾与苏三醒在园中走到半个圈子时,大雨倾盆而下,二人衣履尽湿。尤其是罗觉蟾,他面色本就苍白,漆黑的发一衬,尤显憔悴。苏三醒叹一口气:“罗兄,此刻你这样子,倒更像是鬼。”

罗觉蟾还未回话,一抬眼忽然见到一道影子自楼上掠下,他“啊”了一声:“失策了!”

起先他也曾见有个什么东西蜷缩在二楼窗外那块空地中,只是雨密天黑,难以辨别清楚,又见那东西在大雨中一动不动,便没多想。他没想到,自己想找的,真就在那里!

他这句话刚刚出口,苏三醒已经离弦利箭一般冲了出去。那道影子奇快无比,苏三醒的速度却也全不逊色。因两人相隔距离甚远,苏三醒这一掠也很有讲究,他并不紧追其后——那未必便追得上,而是选准方位,快速前行。那道影子行进未久,便发现苏三醒正堵在他前方,忽然一转,又改向左侧。

以轻功而论,这等中途转向十分难得,更难得的是那人速度竟然分毫未减。苏三醒微微一笑,身形再转。那人一抬首,发现苏三醒再度堵在了他前面。

如是几番,二人在大雨中穿梭不定。一个身形快若飙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狠劲;另一个身形却如一缕清风,颇有六朝烟水之风雅。那人一直没能摆脱这上海滩上金宝门的门主,心中也晓得对手是个懂行的,忽然间身子一转,反向那小楼冲去。

苏三醒一怔,小楼是死路,这人怎么冲回去了?他返身也追了过去,没想这不过是虚晃一枪,那人猛一回身,朝着离他最近的角门便冲了过去。

晚晴园围墙很高,走门更为方便。而且这角门与正门不同,用的不是大锁而是木头的门闩。那人熟知这情形,到了近前便用力一撞,照他所想,这一撞足够撞开木门,没想到身子酸痛,竟没成功。要知道罗觉蟾事先是以铁棍在外边别住,焉有一撞就开的道理?

借着这一瞬之机,苏三醒已经赶到,更不分说,挥手便是一掌。这一掌姿态俊雅,恰如白鹤梳理翎毛一般,虽是大雨之中,亦分毫不减优雅之意,正是金宝门的不传之秘“虎鹤双形”。

其实苏三醒身上零碎暗器也是不少,但大雨之中,许多东西都失了效力,因此未用。那人识得厉害,反手也是一掌。这一掌力沉势猛,尚在其次,难得的是姿态亦是十分舒展好看,如凤舞九天一般。

这一掌打开,与他对峙的苏三醒,身后观战的罗觉蟾,一同吸了一口冷气。

苏三醒手臂一翻,双掌再起,两人这一番搏斗,恰如白鹤斗青凤,各自动作,均是十分自如潇洒。白鹤轻灵,纵然闲庭散步亦有风骨;青凤势猛,辗转之余尚显十分写意。这半套虎鹤双形用了下来,二人恰恰打了个平手。

苏三醒为人极为精细,尽管雨声极大,打斗激烈,他却仍是注意到对方的呼吸声。

很急促,很用力,按理说,武功这么好的人,绝没有打斗这么一会儿就气力不足的道理。他是身上有伤,生了病,还是中了毒?

但不管哪一种,对自己都是十分有利。苏三醒心念一转,使完半套虎鹤双形后,化掌为拳,改鹤形为虎形。

单以难度威力而言,是鹤形高过虎形,因此安大海学了这么久,鹤形至今也没学会。但若看气势力度,却是虎形远高于鹤形。苏三醒连环三拳,如下山猛虎一般,拳风夹杂着雨水飞溅,更显声势不凡。

苏三醒虽然外表秀雅,但这半套虎形使将出来,威势委实不弱。他拳风阵阵,速度奇快,果不其然,时隔不久,对手那人便在这一轮快拳之下抵挡不住,急促的呼吸声连一旁的罗觉蟾都听得分明,而方才那舒展自如的掌法,也渐失写意之态。

苏三醒打到好处,接连双拳如电击出,力道极猛。那人此刻已不似最初一般可以反击,仓促下向右疾闪,苏三醒两拳都打到角门之上,两声闷响只震得几人耳膜生疼。

偏偏就在这时,一柄细剑光芒刺破雨中,正是詹姆士。原来他和邱衷在楼上转了一圈,也发现不对,便匆匆赶了出来。

他的击剑本领本就不俗,不然当时也不能和苏三醒支持过那些招。况且西洋击剑,与中国的武术大不相同,那人一时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苏三醒一看情形大好,他是金宝门出身,不讲单打独斗的英雄好汉气概,揉身而上。那人压力更大,喘息声更疾,连身子都显得有些蜷曲起来。

又拆数招,那人再支撑不住,右手在腰间一按,一道雪亮刀光霎时照亮雨中。他一刀挥下,詹姆士只觉剑柄上一道大力传来,手中细剑霎时飞了出去。

罗觉蟾一直在旁观战,到此时,终于开口:“秋水雁翎刀,果然是你!”

这句话一出,苏三醒亦是面露喜色,手中出招更是迅速。那人刀光一颤,也不答话,忽地一刀,猛向角门上劈去。

那道角门起先被他一撞,后又遭了苏三醒力沉势猛的两拳,本已摇摇欲坠,被他这么一劈,整扇门板当啷啷倒到雨中。他身子一晃,提着刀便冲了出去。

没承想,门外竟然还有一个人。

这人正是安大海,罗觉蟾起初要他守在正门。大雨之中,他也听到这边声响不对,担心苏三醒的安危,便跑了过来。那人一出门,恰与他打了个对面。

安大海见一个人跑出来,他也没多想,上去便是一拳,这一拳正是虎鹤双形中的虎形。苏三醒使动时犹有三分优雅,安大海身高体壮,这套虎爪手恰与他气质相符,威力更是十足。这一招若是打实,那人就算不被打残,也要折上几根骨头。

苏三醒在后面看得分明,他知道这对手武功虽高,此刻已是十分疲累,方才劈在角门上的那一刀更是耗尽他全身精力,不由得忙道:“大海,别杀了他!”

罗觉蟾在后面更急,喊道:“别动手,别动手!”

他二人急切不说,却听那人冷笑一声:“蝼蚁之辈,也敢上前!”这一句狂态十足,亦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十分嘶哑、难听,又有气无力,仿佛鬼哭一般。罗觉蟾只听得全身一颤。

那不是他熟悉的声音,分毫不是。

然而下一刻,一道泼天也似刀光骤然照亮天际,这一刀比闪电更亮,较雷声更疾。大雨纷飞,竟无一点雨水能浇到这柄刀上。困兽临危一搏,尤为悍然无比。

安大海纵使身怀武功,又怎能抵这一刀之威?刀光一闪,恰没入他前胸之中。

大雨滂沱,安大海推金山、倒玉柱般栽倒雨中,激起大片水花。那人却也随之佝偻了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詹姆士见这人一刀便杀了一个人,料得他不是什么鬼怪,而是个恶人,说不定还是个通缉的罪犯。趁着他咳嗽的时候,詹姆士弯腰拾起细剑,一剑便向他后心刺去。

西洋的击剑虽然较中国的宝剑较细,锐利之处却是分毫未差,眼见这一剑就要刺入那人后心,电光石火间只听“砰”的一声响,那柄细剑的剑尖已被打断一截。再看罗觉蟾手中拿着那把勃朗宁,枪口处正冲着詹姆士。

大雨声疾,锐剑幼细,这是怎样了不得的枪法!

詹姆士全未料到会有这一枪,他为人有些执拗,又是愈挫愈勇的个性,手里执着断剑,竟然又是一剑刺去。

罗觉蟾手腕轻轻一动,也没见他如何瞄准,又是一枪。詹姆士只觉手腕猛烈一震,又一截剑尖被打断,这时他才醒悟过来,往旁边一看,心里诧异:罗觉蟾怎么反来维护这人?

罗觉蟾却不顾他,只看着地上那人,叫得声嘶力竭:“何老三,我不信你真认不出我来,我是溥岑啊!”

罗觉蟾原名溥岑,这件事情极少人得知,就连在场的苏三醒、邱衷等人亦不知晓。苏三醒诧异地看了罗觉蟾一眼,地上那人却不答话,只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这是怎么一回事?罗觉蟾缓缓上前一步,伸手欲拍他肩,那人忽然跃起,一抹单刀如雪,一刀劈向邱衷。

这人起先几是任人宰割,没想到还能劈出这般精彩绝伦的一刀。邱衷对武功无甚了解,仓促间只得举手一拦,危急关头,反而是詹姆士上前挥剑一挡。他那半截短剑再度被劈成两半,刀风未歇,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纵长血口。

詹姆士全不在意,犹倨傲道:“我们扯平了。”

那人一刀之后,第二刀却是劈向苏三醒。这一刀力道更胜,苏三醒一咬牙关,抽出腰间铁扇,横扇一挡,只觉虎口流血,一条手臂酸麻之极,几乎无法动弹。

金宝门门主苏三醒心中大惊,这两刀已是这般威势,第三刀又待如何?眼见这些人里,自己手臂再难用力,詹姆士剑断受伤,安大海生死不知,邱衷身无武功,一咬牙只得喊道:“罗觉蟾,快出手!”

这时候,确也只有罗觉蟾才能制住那人。他一抬手,正要开枪,眼角却瞥见那人苍白如鬼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痛,只这一犹豫的关口,那人举起秋水雁翎刀,向罗觉蟾直劈了下来。

罗觉蟾避不过,他那功夫说好听点是稀松平常,说难听点是平常稀松。这般厉害的一刀,纵使武林高手躲避亦然不易,何况是他。他唯一的时间,也只够抬起头,努力看向对方。

一道闪电恰在此时划破天际,那人乱发纷飞,一双眼睛亮得如同鬼火一般。

罗觉蟾一闭眼,罢了,真没想到,今天我竟死在了你的手下!

他闭上了眼,然而那预料中的刀光,却没有劈到他的头上。

有人在生死之间,挡下了那一击。

这一击,并不是用兵器挡下,甚至也不是用拳脚挡下,用的是——

手指。

两根手指。

两根手指夹住了锋利如雪的刀锋,于是那大力劈下的秋水雁翎刀便就此一动不动。另外一只手上的一根手指轻轻一点那持刀的手腕,秋水雁翎刀当啷啷摔落雨水之中。

三根手指,便解决了合众人之力仍是头疼不已的对手。那手指长而嶙峋,透着种刺骨的白,手指的主人冷冷哼了一声:“一群没用的东西!”

正是金针神医聂隽然。

对于他这么句冷诮讥讽的话,没一个人敢反驳。倒在地上那人刀已脱手,忽然一个跃身自地上蹦起来,没命似的就往外跑。聂隽然冷笑一声,脚一钩,那人应声而倒,溅起大片水花。

聂隽然把他一拽,脚一踢,令他在大雨中盘膝坐好,二度冷笑道:“鸦片烟毒都中到这个程度了!”也没见他怎么动作,十余根金针已一一刺入他指间。金针神医手指微动,动作奇快,已将这些金针一一刺入那人大穴,自己也不顾雨水,在那人身后盘膝而坐,将内力催于金针之中,直到一刻钟之后,方才迅速拔出金针:“先保他一条命,回去再治。”

一间静室之中,有人悠悠醒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红木床榻上,秋水雁翎刀不见踪影,床边坐着个穿铁锈色薄绸长衫的男子,面色十分冷峻。

那男子分明看到他动作,微微冷笑道:“你的刀在床边桌上,这是刘子衡家里,我叫聂隽然。”

这几句话语气虽然不好,却简明扼要地说明了目前的情况。床人那人转头看到秋水雁翎刀,心中略定几分,道:“原来你是上海滩的金针神医。”

聂隽然微微点了下头:“何凤三,你抽大烟几年了?”

这个名字一出口,那人全身一抖,但终于点了点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错,我正是何凤三。”

广州护唐英,单刀败艾敏,京津两地闻名的独脚大盗,怎的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聂隽然冷笑两声:“大丈夫?抽鸦片抽到人废了的大丈夫?”他伸手拿了面玻璃镜子过来,“看看你自己这副德行!”

镜子里的人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头发如同枯草一般,就算是与他熟悉的人,只怕也是对面不相识。何凤三看了一番,终是不由得垂了下头。那个冷诮的声音却再度响起:“你抽鸦片几年了?”

“大概……七八年了……”

“像你这么个抽法,抽了七八年还没死,真不容易。”聂隽然冷冷道,又问,“你怎么想到要抽这东西的?”

何凤三道:“谁不抽它?”

聂隽然哈了一声,又说:“别人自尽,你是不是要跟着跳井上吊啊?”

跳井上吊,乃是妇人才有的死法,这句话骂得极毒。何凤三气得面色通红:“我武功精湛,岂能和寻常人一样?”

聂隽然笑道:“武功精湛?”这四个字,他尾音拖得很长,随后冷笑不断,一句句如利刃一般,不容人有喘息的机会,“武功精湛,所以你变成眼下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武功精湛,所以你抽鸦片抽到在中国都混不下去,流落海外?武功精湛,所以你鸦片烟毒中到神志不清,一刀向你的好朋友罗觉蟾劈下去!”越往后说,他越是声色俱厉。

昨晚一战,何凤三起初还有几分神智,但到最后三刀时,他烟毒冲脑,已然几近疯狂。而那三刀亦是耗尽他仅余精力,若非聂隽然及时赶到,拦下他最后一刀,那此刻何凤三必是油尽灯枯,就算勉强捡回一条命,武功亦会废掉。

何凤三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宛若梦中醒来:“罗觉蟾,他……”他先前与聂隽然尚能对谈,此刻却是嘴唇颤抖,生怕自己在神志不清时,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聂隽然看他这样子,倒也不由得暗自点了点头,口中却依旧冷冷道:“他没死。”

没死也有其他可能,会不会伤了,甚至残废了?何凤三正要再问,聂隽然却把他从床上直拽起来,随后按在床上盘膝坐好。何凤三此刻全身无力,只能任人摆布,嘴里却道:“你干什么?要我给罗觉蟾偿命,我也认!”

聂隽然从桌旁的盒子里拿出几根金针:“你的烟毒都到脑子里了。恰好我新研究出一种配以内力、点穴之术的针法,拿你试验一下。”

这是把自己当成试验品了!何凤三又是大怒,但他此刻反抗不得,只能任聂隽然将一根根金针刺到他穴道之上。自来针灸之术,刺中后多是酸麻热涨,少有这般甫一刺入便疼痛入骨。何凤三要守英雄气概,死活不肯吭声,汗水滚滚而下。却见聂隽然满意点头:“甚好,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个疼,保准你忘不掉。”

何凤三咬紧牙关,笃定聂隽然是要刻意整他,心里只把这位金针神医不重样地骂了七八十遍。

这一次针施完,何凤三身上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屋中空无一人,身上被刺穴位依然疼痛不已,微一使力,竟然连内力也用不出来,心里不由得一片冰凉。

完了,到底是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何凤三一生独行,桀骜不驯。做独脚大盗的人,绝不可能清白得如同一张白纸,他抽大烟、逛窑子,什么事情都做过。他虽是个大盗,却也晓得盗亦有道的道理,不劫穷人,也不伤良善。后来他遇到革命党人唐英,对她一见钟情,但二人毕竟差距太大,后来唐英再度投身革命之中,也就断了联系。何凤三伤心之下,鸦片抽得更甚,终于弄垮了身体,人不人,鬼不鬼,国内也再混不下去,这才到了南洋。

可依他如今的样子,清醒时少,迷糊时多,到了南洋又能寻到什么好生计?最后只得待在那传说中的鬼屋之中,趁自己清醒时出外弄一口吃的。

堂堂一个何凤三,竟然弄到了眼下这副模样。

聂隽然拿来的那玻璃镜子还放在一边,何凤三伸手拿过,揽镜自视,心道:“那金针神医说得也没错,这副样子,就连自己也认不出来自己了。现下沦落至此,又伤了好友,我还有什么脸去见昔日的故人?到时他们说我两句,我还怎么能觍着脸活下去?”

跑江湖的人,最重的就是面子,何凤三为人倨傲,对“面子”两字看得更甚。流落他乡尚在其次,这副德行竟被旧识看到,却是他大大不能容忍之事,加上他以为自己武功已废,又误伤旧友,一时间竟起了轻生之念。

方才聂隽然讽刺他什么“跳井上吊”,何凤三自然不会这般,一抬眼正看到桌边的秋水雁翎刀,心念一动,刚要伸手,忽见门无声无息地推开,一个笑意温雅的青年走了进来。

何凤三忙缩回手,那青年已先拱手行了个礼,随即坐到床边,笑道:“何三爷,一向少见。小可是上海滩的苏三醒。”

何凤三与苏三醒虽没见过,却都彼此听过对方的名号。苏三醒是青帮的小爷叔,何凤三与青帮关系亲密,也算半个熟人,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中惭愧,苏三醒却不待他回答,又道:“何三爷,我这次过来,是要与您说三件事。”

“第一件,乃是罗觉蟾并未出事,您昨晚虽然出手,却被聂神医及时拦下,那小子连块油皮也没蹭破。”

这句话一出,何凤三霎时放下了大半心事。聂隽然语焉不明,江湖中人又最讲义气,他若真把罗觉蟾伤到,真是要悔恨一辈子。

苏三醒又道:“第二件,却是聂神医这套针法。他潜心研制多年,甚至自己吸食鸦片,以便试验,这才研制成功,对于治疗鸦片毒瘾极有效果。虽然疼痛些,却不但可清除毒瘾,连武功也不会有影响,我先恭贺何三爷了。”说罢起身又贺了一次。

这句话一出,何凤三心中又多了一份欢喜,原来毒瘾可除,对武功也无妨碍,那……

苏三醒却不给他时间多想,继续道:“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何三爷可知,我下南洋来,是为的什么?”

“我不是以青帮小爷叔之名来的,而是以金宝门门主的身份来了这里。有人出了高价,托我来南洋寻你,托我这人是个女子,名叫唐英。”

这句话一出,何凤三不顾身上疼痛,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苏三醒笑道:“这位唐女士性情直爽,与我谈了许多话,她感念何三爷当年相救之情,一直挂怀于心。后来听得何三爷行踪不见,似乎又流落到了南洋,专门找到我来寻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何三爷的心思,我是有几分了解的。这位唐女士的心思,虽然未必与何三爷一般,但她心中能牵念你到这个地步,我看也是十分难得了。日后如何,却也难定啊!”

他微微一笑,起身告辞,临行前见何凤三坐在床上,虽仍有些茫然,但眼神之中却添了许多光彩,知道自己方才说话已经奏效,心中暗喜,又补充了一句:“另外,罗觉蟾那里,我自会与他说,这几日何三爷施针事大,就不要他前来见你了。”

这是苏三醒体贴人情之举,他料定何凤三此刻必然羞见故人。果然何凤三吁了一口气,苏三醒一笑,便关上了房门。

罗觉蟾与邱衷正等在外面。见苏三醒出来,邱衷忙问道:“何三爷怎么样?”

苏三醒笑道:“没事了。”他素来不甚关注邱衷,如今却不由得心道:“这小厮对何凤三十分关注,莫非也是旧识?”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也没多想,向罗觉蟾笑道:“我可与何三爷说了你暂时不去见他,罗兄莫要拆我的台。”

罗觉蟾笑吟吟道:“好说,好说,暂时嘛。”言下之意,日后还是一定要见的,又叹道:“幸好昨晚聂兄来了。”这一句,却是真心实意。

昨夜聂隽然及时赶到,却不是巧合。他武功何等高明,罗觉蟾、苏三醒这几日所为,并没有逃脱他的眼睛,只是前两日看他们出门,自己也懒得管。没想到了第三晚,这几个人又跑到了隔壁,聂隽然等了一会儿,没见他们如前两日一般很快归来,索性过去一看,才救下了何凤三。

而被劈倒的安大海也无大事,何凤三那一刀劈下,用的乃是刀背,因此他不过晕倒片刻便醒来,实是幸运之极。

这时苏三醒哈了一声,又道:“罗兄,我倒奇怪,我看你昨晚那一次,颇有势在必得之意。你是如何发现那晚晴园中人不对的?”

罗觉蟾笑道:“第一次去晚晴园,我其实没什么想法,无非是给邱衷这小子排解一下离愁别绪,找个乐子,谁想吃了个闷亏,自然要找回场子。去第二次时,倒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掌心,赫然是他在二楼上发现的那枚崇祯通宝。

“何老三的秋水雁翎刀上也拴着个一样的铜钱。崇祯这兆头不好,很少人愿意用他,只何老三不信邪,偏在刀上拴了一个。南洋路远,怎这样巧,竟出来个一模一样的铜钱?我当时心里就起了疑,又隐约听说何老三跑到海外的消息,索性带着你来搜上一搜,没想到,果然一箭就中靶。”

苏三醒点头道:“原来如此。”话音未落,罗觉蟾已一把揪了他衣襟:“苏三,你给我说明白,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何老三的,是不是?第一天晚上你弄岔了消息,灰头土脸地回来,要是没我,你能那么顺利找到他?还敢借此敲我的银子!”

“你偷听,非君子所为!”

“我是哪门子的君子,把金刚钻还我!”

“送出手的钱焉有退回的道理,你吐的东西还吃回去不成!”

“你敢还我就敢吃!拿来!”

邱衷听得摇头,转头离开,刚走两级楼梯,一抬眼却看到了詹姆士,想到病榻上辗转的何凤三,心头火起,骂道:“你们英国这些喝人血的鸦片贩子!”

詹姆士大怒:“我家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何曾做过鸦片买卖!”

一时间,这一边吵得更加厉害。

在聂隽然的金针治疗之下,何凤三日益好转。罗觉蟾避而不见,每天和刘齐芳一起说笑,甚是逍遥。

刘齐芳十分开心,她受过外国的教育,父亲对她又颇纵容,较之一般少女,她性情开阔得多,却并不娇纵。两人相处得极好。

这一天,二人在外面打网球。罗觉蟾是初学这个,但他心思灵,上手快,两人玩得很是合宜。打过网球,两人坐在藤椅上乘凉,用人送来红毛榴梿水,清甜可口,沁人心脾。

南洋的天,要不是火辣辣的蓝天,要不是哗啦啦的雨,一年四季皆是夏日,没有北京城里的天高云淡,没有江南的梅子晴时。这里虽然有许许多多的华人,可是并非中国。

刘齐芳喝了半杯红毛榴梿水,忽然笑嘻嘻地问:“罗先生,你之后打算去哪里呢?”

罗觉蟾一怔,笑了笑:“还没什么打算。”

刘齐芳很关心地问:“罗先生,我看你是十分聪明能干的人,在哪里都可以做得好,不如留下来怎样?”

罗觉蟾又是一怔,倒没想到刘齐芳会这般说话,心中竟悸动了一下。刘齐芳见他神色难得犹豫,拍手笑道:“罗先生,你是在中国有心上人,所以舍不得离开吗?”

这女孩子说话真是直接,但听了并不会使人不快,罗觉蟾微微一笑:“没有。”

其实,是有过许多喜欢的女子,可惜都有缘无分。

刘齐芳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道:“那就好。”

罗觉蟾心中一动,微笑道:“齐芳,莫非你是有喜欢的人了?”

这句话本有五分是玩笑,却见刘齐芳脸一红,竟然低了头。

罗觉蟾心里又确定了几分,暗想没想在这里倒也遇到一段桃花,嘴里却不改浪子的调笑味道:“我猜,定不是詹姆士。若是他,你几日定和他一起。”

刘齐芳脸又红了些:“当然不是他。”

罗觉蟾心里暗叹,心道“这几日你都和我一起啊”,便又笑道:“我猜,那人眼下就住在刘宅之中。”

刘齐芳索性伏到了椅背上,脸也藏了起来,虽不肯说话,却是一副默认的姿态。

罗觉蟾心里明了十之八九,但自己并未确定留下之事,却不好再问下去,否则自己将来如何面对这女孩子,只转移了话题,笑吟吟道:“说起来,聂大夫真是神医。”

刘齐芳本来害羞,听他转移了话题,倒也轻松了几分,抬头笑道:“可不是,祖母已能行走了,聂大夫真了不起。”又皱了眉头,“庭兰姐也是好人,我就是不明白,聂大夫怎么不娶她呢?”想了想又说,“也未必是聂大夫,我看庭兰姐好像很介意这个,我劝了她几次,她也不听。”

罗觉蟾心里想:这女孩子年纪虽轻,却有眼力,竟看得出这是董庭兰的原因,便笑了笑:“你劝小嫂子,是没有用处的。”

刘齐芳一怔:“你是说,难道还是聂大夫……”罗觉蟾却摇摇头:“不是,小嫂子是介怀自己的身份。聂大夫是不愿难为她,而且聂大夫自己是个轻蔑世俗的人,觉得自己这么一辈子也没关系。”

他说的也很直接,刘齐芳道:“那……”她还是没想明白,罗觉蟾笑道:“你劝说小嫂子是对的,总要她心里自己转过弯来。但她是个女子,难不成要她自己提出扶正之事吗?这事自然要聂大夫自己提出才对。”

刘齐芳这才明白过来,笑道:“就是这样,可我们怎么办才好?”

罗觉蟾心里暗笑,大抵自己天生就是个管闲事的料,便低声和刘齐芳商量了一会儿:“不如……这样……”

两日后,刘子衡邀请聂隽然等人前去一家报馆观礼。

这不是一般的观礼,而是一家报馆举行的一场集体婚礼。新郎新娘有的是报馆中人,也有的是关系较近的朋友,约有七八对的样子。刘齐芳懂得摄影,也被邀请去帮忙拍照。

董庭兰觉得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心里好奇得很。聂隽然本来无意出门,但见她有兴趣,也就应了邀请,临出门时,那个捡来的小孩子也一并跟着他们出来。

这些天下来,这小孩和董庭兰关系处得极好。刘子衡也见过这小孩一两次,说看这相貌,多半是华人与马来人的混血,不知怎的流落街头。聂隽然看他骨相约在七岁左右,但看他外表却只有四五岁,可见这小孩着实吃了许多苦头。

如何安置这小孩,董庭兰心里也没有主意,她是不忍心看着这孩子再次流落在外的,然而碍于身份,她并不敢向聂隽然提出什么要求。

一众人等来到了报馆,这里已经张灯结彩,因这是一场新式的婚礼,所以只准备了茶水点心,桌上摆着鲜花,并不似一般婚礼预备了酒席。新郎穿着大礼服,新娘则是西式的白纱,看上去大方得体。

刘齐芳先为大家拍摄了一张照片,之后,她状若无意地来到聂隽然与罗觉蟾身边,笑道:“一个女子,最高兴的莫过就是这一天了。”

聂隽然照例不答话。罗觉蟾笑道:“刘小姐,我可要驳一驳你这句话,譬如女子遇到心上人,又或生子,那不也是十分喜悦的事情吗?”

董庭兰在一边听了,心里想十三少怎么和一位未出阁的小姐讨论这些话题,未想刘齐芳并不害羞,笑道:“女子遇到心上人,为的是日后能谐花烛,生子不过是婚后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

是时人们成婚,为的是延续后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说这位刘小姐的言语,确也是超出了时代的一句话。

报馆的副馆长路过,笑道:“刘小姐说得很好,女子得遇良人,正正经经婚娶,才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原来这位副馆长,也是一位女士。

刘齐芳正寻思着怎么把话题引过来,她身边的詹姆士却率先开口:“你们中国的婚娶却也奇怪,有妻又有妾,哪如我们国内,终身只有一位妻子。”

邱衷是最看不惯他的,冷笑道:“终身只有一位妻子?不见得吧?你们不是还会找许多位情人吗?”

这两人虽是以英语对答,但旁边有个罗觉蟾,自将这一番言语翻译给大家。那位副馆长道:“我最反对的便是这妻妾制度,须知男子若尊重一个女子,便应娶她为妻。纳人为妾,先是不尊重,这女子在社会上的身份,也便低人一等。”

这副馆长不知董庭兰的身份,因此这般说话。又一个报馆中人听到他们谈话,也凑过来笑道:“说起来,若是那男子有个三长两短,这留下的小妾身份就更加尴尬,处世也更为艰难。”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纳妾的不对之处,报馆中人思想从来都激进。董庭兰只听得心中惴惴,生怕聂隽然恼怒,她抬眼看身边的男子,却见他面沉似水,看不出他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那小孩却在此刻扯她的衣襟,她想到这时天热,便抱着那孩子去喝些水,免得中暑。她一路走,一路偷眼回头看聂隽然,生怕他发作起来。

刘齐芳便道:“聂大夫也请到这边喝杯橘子水。”引着聂隽然到一个隐蔽之处,笑道:“聂大夫,我小时,曾很想要一个红宝石戒指。”

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聂隽然不由得惊讶。他何等敏锐,方才那些言语所为何来,他心中自然有所觉察,却没想到刘齐芳特意叫他来,却是说了这么句不相干的话。

刘齐芳只当没看到他的神色,笑盈盈地又道:“那时我家里还不像现在这样。我心里虽然很想要那戒指,但想着价钱太贵,怕爹爹承担不起,就没有提出。谁知过了两天,爹爹竟把那个戒指买了回来。”

她笑盈盈看着聂隽然:“我欢喜极了,后来才知道,以爹爹当时的财力,买那个戒指根本不在话下,可我不知道,所以没有提,可爹爹买了,我却也真的开心……”

聂隽然低低笑了一声:“刘小姐,你不必说了。”

他大踏步走到那副馆长面前,道:“这位女士,请问你们是否还有多余的新郎新娘服饰,既然是集体婚礼,我也想凑个热闹。”

这句话一出,众人皆惊。

就算是罗觉蟾与刘齐芳,最初也不过是想借这次集体婚礼的机会,刺一刺聂隽然,令他转变一番观念,谁想他说做便做。那副馆长得知他是有名的神医,若参加这次集体婚礼是一件增加光彩的事情,便很高兴地说道:“这个不难,我们立即派人去租借一套。”又道,“不知未婚妻是哪一位?”

聂隽然便携了董庭兰的手:“烦请女士参照她的身材寻一身衣服。”

董庭兰已然泪盈于睫:“老爷你何必如此,你明知我……无法生育……”这最后几字声音极小,她是书寓出身,当年被老鸨灌过药,再无法生育,这也是她不肯为妻的重要原因之一。

聂隽然不以为然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收养一个就是了。”说着一手把那个小孩拎了起来,“就这个吧。”又皱皱眉,“就是爱咬人,跟个狼崽子似的。”

那小孩也学聂隽然皱皱眉,似乎听出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一口咬到他手背上。

后来,因那小孩尚需调养身体,聂隽然实在不喜坐船,加上因刘子衡母亲痊愈,又有许多人请聂隽然前去看诊,聂隽然与董庭兰就在南洋又住了几年。再后来,两人都觉得此地却也不错,索性处理了上海的产业,在南洋久居下去。而那张照片作为时代印记,至今依然保留。

那场集体婚礼之后的当天晚上,众人都很疲惫,唯有罗觉蟾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溜溜达达去了刘子衡的书房。

刘子衡毫不意外地迎接了这位客人,桌上已摆好了茶水点心。二人对面而坐,罗觉蟾笑道:“刘先生,今天这报馆,也是同盟会开设的吧?”

刘子衡哈哈一笑:“罗先生好眼力。”若不是同盟会开设的报馆,又怎有这般的进步思想?

罗觉蟾抚掌大笑:“一家报馆,成就一段姻缘,刘先生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二人说笑几句,罗觉蟾转为正色:“今后这段时间,钟秋就托付给刘先生了。”

他说的不是“邱衷”,而是“钟秋”。

刘子衡全无惊讶之色:“罗先生客气了。我一早就听说黎先生身边有这样一位钟秋小哥,聪明伶俐,记忆超群,能够帮一点小忙,我很是乐意。”

罗觉蟾便笑了:“这可不是一点小忙啊……”

有风吹动桌上一张陈旧报纸,依稀可看到上面“革命党人”“刺杀”“袁大总统”几个字眼。

1913年,袁世凯的真面目愈发暴露,3月份更派人刺杀了宋教仁,广州的黎威士亦是革命党人中的重要人物,北上入京,意图斡旋,他身边的书童钟秋却压不下心里这口恶气。

会晤期间,因见袁世凯对黎威士百般刁难,竟暴然起身,狠揍了袁世凯一拳。

他一时怒气勃发,袁世凯却误以为他要行刺自己,又惊又怒,为大局着想,黎威士只得赞同将钟秋治罪,之后却拜托罗觉蟾,里应外合劫了天牢,又托罗觉蟾将钟秋送到南洋,避一避风头。

罗觉蟾看了那报纸,又微微一笑:“说来也巧,袁世凯被这次事情吓到头风发作,要请聂兄进京,聂兄不肯,下南洋远避,我正好借这个机会同聂兄一路,到刘先生这里蹭吃蹭住也免得有人怀疑……”

刘子衡笑道:“我本意是想请一位名医来为家母看诊,没想到有这个方便,这下正是一举两得。”

二人相视一笑,罗觉蟾正色道:“无论怎样,还是多谢您了,当初黎先生在南洋筹款,您就曾捐助大笔资金,如今又愿收留钟秋,在下十分感激。”

刘子衡感慨道:“何必多谢,只要我们的国家好,怎样都是应该的。”他看向窗外,隔壁的晚晴园,“何况,张兄所为,远较我为多啊……”

是时南洋华侨虽身在海外,但对革命事业支持极大,捐钱捐物,踊跃之极。那晚晴园原是南洋富商张永福为母亲颐养晚年所用,后来甘愿捐给孙文,作为同盟会南洋支部据点。其母深明大义,慨然应允。罗觉蟾在二楼看到那布置如会议室一般的地方,正是当年革命党人开会时所用。

后来张永福生意失败,加之为革命捐献大笔金钱,逐渐衰落,不得已卖出园子,又被何凤三所占,才传出闹鬼传闻。

罗觉蟾看他眺望窗外,已知其意,笑道:“您不必担心,再过几十年,后人们也会记得张先生的。”

刘子衡道:“真的?”

罗觉蟾微微一笑:“真的。”

谈完了事情,罗觉蟾微笑着走出图书室,他哼着小调走下楼梯,看到聂隽然与董庭兰并肩在花园里看花;已经恢复了许多的何凤三拽着苏三醒问话,看那神态也只有唐英的事情能让他这么着急。

连小钟秋也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啊……罗觉蟾心里想:我的安身之所,又在哪里呢?

他为了一本《警世钟》,下广州,赴武汉,他总说自己不是革命党人,却帮助革命党做了那许多的事情,多少艰辛苦楚,他以为他们胜了,可最后听闻的,却是知己好友惨死的消息。

再然后,局势愈发颓败,袁世凯之心路人皆知,他愈发心灰意冷,帮助小钟秋离开北京,一同下了南洋,他甚至想:今日一走,我又何必回去。

可是不回去的话,究竟何处可留呢?

他忽然看到换了一身雪白洋装的刘齐芳,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罗先生,你做好下一步的计划了吗?”

她的鼻尖沁出小小的汗珠,晶莹如玉,罗觉蟾想到那天与她的谈话,心中微微一动:“我真的要留下来吗?”

却听刘齐芳笑道:“罗先生,你若留下来,我就先和你辞个行,不然,咱们一路同行,也很好啊。”

罗觉蟾霎时错愕:“刘小姐,你要去哪里?”

刘齐芳面上微微一红:“爹爹在上海也有生意,我去那里学习一下,再说……苏先生不是也要回上海吗?”

苏三醒?!

罗觉蟾忽然反应过来,他想到苏三醒秀雅如玉树般的外表,晚晴园中刘齐芳初遇几人那一声赞叹,苏三醒为詹姆士与邱衷解围,又递回手绢时的漂亮身手,还有那句“那人就在刘宅之中”……

“好啊,”他微笑着,所答非所问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钟秋留在了南洋,1915年蔡锷将军发动护国运动反袁之时,他再度归国,立下了一番事业。

何凤三在戒掉毒瘾之后,与苏三醒二人一路归国,同行的还有一位刘二小姐。

1937年,原同盟会会员集资,将晚晴园买下,捐给新加坡中华总商会。

1994年,晚晴园被新加坡列入历史古迹,两年后又更名为孙中山南洋纪念馆。今日去新加坡旅游,仍可得见。

每个人做下了怎样的事情,就算旁人会忘记,历史总不会忘记。

唯有罗觉蟾,他没有同苏三醒一起回国,可也没有留在南洋,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海上花正好,惜乎非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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