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
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公孙座知其贤,未及进。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②,将奈社稷③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
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④,东复侵地⑤,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
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
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⑥,然而未中旨⑦。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⑧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
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⑨,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
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 之前于席也⑩。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注释
刑名之学:战国时,以申不害为代表的法家一派。他们主张循名责实,以推行法治,强化上下关系。刑,通“形”,指形体或事实;名,指言论或主张。
②有如不可讳:倘有不测。不可讳,亦作不讳,死亡的婉转说法。
讳,忌讳、隐瞒。
③社稷:国家政权的代称。社,土地神。稷,谷神。
④缪公之业:缪公即秦穆公,此处指秦穆公修德行武,开拓疆土,争霸诸侯的事业。
⑤东复侵地:指原属晋国的河西地区。
⑥益愈:反复前日之论,稍加修正,由帝道渐入王道。
⑦未中旨:未能与秦孝公的心意相合。
⑧王道:即三王之道。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以及周武王之道。
⑨霸道:即五霸之道,即指以尊王攘夷为号召的齐桓公、晋文公之道。
⑩ 之前于席:身上跪在席子上向前膝行。 ,读xī,通“膝”。古人席地而坐,膝盖挨着席子。
译文
商君是卫国公室庶出的公子,名鞅,姓公孙,他的祖先本来姓姬。
公孙鞅从小就爱好刑名之学,在魏相公叔座家中任中庶子。公叔座知道他贤能,但还未来得及向魏惠王推荐。恰遇公叔座病了,魏惠王亲自前去探病,说:“你的病万一有意外的话,这个国家该怎么办呢?”公叔座说:“我的中庶子公孙鞅,虽然年轻,但有奇才,希望大王把国家大事交给他来处理。”魏惠王沉默不答。魏惠王将要离开时,公叔座摒退众人,对他说:“大王如果不重用公孙鞅,那就一定要杀了他,不能让他离开魏国。”魏惠王答应后离开了。公叔座就召来公孙鞅,谢罪说:“今天大王问我谁可以继任为国相,我推荐了你。从大王的神色中看,他没有答应我的推荐。我当时按先君后臣的原则,因此对大王说假如不用公孙鞅,就杀了他。大王答应了。你赶快离开,否则将被擒。”公孙鞅说:“大王既然不听你的话任用我,又怎么会因你的话来杀我呢?”终于,公孙鞅没有逃走。魏惠王回去后,对他的左右说:“公叔座病得太厉害了!真可悲啊,他想让我把国家大事交给公孙鞅处理,难道不荒谬吗?”
公叔座死后,公孙鞅听说秦孝公下令在天下征用贤能的人,准备重振秦穆公的业绩,向东收复被侵占的土地,就向西进入秦国,并通过秦孝公的宠臣景监求见秦孝公。
秦孝公见到公孙鞅,与他谈论了很久。秦孝公时不时地打瞌睡,听不进去。
公孙鞅走后,秦孝公对景监生气地说:“你的客人是个狂妄的人,怎么能够任用呢?”景监也因此责备公孙鞅。公孙鞅说:“我与孝公说帝道,但他的心志并不开悟啊!”
过了五天,秦孝公再次要求见公孙鞅。公孙鞅再次见到秦孝公,谈的时间更久,但还是未中秦孝公的心意。公孙鞅走后秦孝公再次责备景监。景监也因此责备公孙鞅。公孙鞅说:“我与孝公说王道,未中他的心意,请让孝公再次见我。”公孙鞅再次见秦孝公。秦孝公认为他说得对,但没有任用他。公孙鞅退后,秦孝公对景监说:“你的客人很好,可以与他谈论事情。”公孙鞅说:“我与孝公说霸道,孝公内心里是想实施霸道的。他肯定会再次见我。这我是知道的。”
公孙鞅又一次见到了秦孝公,秦孝公与他谈话,不知不觉地把膝盖挪到了席前。他们谈了好几天,都不觉厌倦。景监说:“你是用什么说中国君的心意的?国君现在高兴得很。”公孙鞅说:“我与国君说帝王之道,并拿尧舜禹的例子来说明。然而,国君说:‘太久远了,我不能等。况且贤明的君主,都是在他身还在时就扬名天下,怎么能默默地等待几十上百年后才成帝王之业呢?’所以,我就与国君谈强国之术。国君对此十分高兴。但这样就很难与商周的德行相比了。”
原文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令民为什五,而相牧司②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③,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④,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⑤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⑦,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令行于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⑧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⑨。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于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
居三年,作为筑冀阙⑩宫庭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11)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
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之。
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
其明年,齐败魏兵于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
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岭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
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遣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
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
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注释
敖:通“謷”,嘲笑的意思。
②牧司:检举,监督。连坐:一人犯法,其他人连带治罪。坐,因犯……罪。
③分异:分家另过。此处是指为了繁殖人口和发展生产分家。
④僇力:读lùlì,合力、尽力。
⑤事末利:从事工商业。末,非根本,不重要的事物。古代以农业为本,以工商业为末。
⑥收孥:此处指拘挚本人妻子,没收为官奴婢。孥,奴婢。
⑦国都市南门:指都城后边市场南门。古代国都建制,前朝后市,左祖右社。
⑧黥:即墨刑,指用刀在面额上刺字,再涂以墨。
⑨趋令:指遵照新法执行。
⑩冀阙:古代宫庭外公布法令的门阙。冀,记。出列教令,当记于门阙。
(11)阡陌:纵横交错的田界。南北叫阡,东西称陌。封:聚土作为标志。疆:划定疆界。
译文
秦孝公任用公孙鞅后,公孙鞅想变法,但秦孝公怕天下人非议他。公孙鞅说:“行为疑虑就不会干出有名的事,处事疑虑就不可能成功。况且,那种超出常人的行为,本来就是世人所不赞同的;有独到见解的计谋,必为平庸的人所诋毁。愚笨的人对已做成功的事也不明白,聪明人在事情还未萌发时就已预见到。
老百姓不能在事情刚开始时就与他们一起谋划,但可与他们一起享受成功的快乐。讲求高尚道德的人不去迎合世俗,成就大功业的人不与众人一起商量。所以,圣人假如能使国家强盛,就不会效法旧的制度;只要能对老百姓有利,就可以不循旧礼。”秦孝公说:“对。”甘龙说:“不对。圣人是不变易民俗来实施教化的,智者不会通过变法来治理国家。顺着已有民俗实施教化,不费力气而自然成功;根据原有法律来治国,官吏们很熟悉,百姓们也能安心。”公孙鞅说:“甘龙所说的是世俗之言。普通人安于已有习俗,学者们沉溺于自己听说的道理。这两种人做官,守法是可以的,但不可以跟他们谈论法律之外的其他东西。
三代的礼不同,但都称王天下;五伯的法律不同,但他们都称霸天下。聪明的人制订法度,愚笨的人受法度制约;贤能的人更改礼俗,不贤能的人为礼俗所拘。”杜挚说:“不能带来一百倍的利益,不去变法;不能带来十倍的功用,就不改制器物。效法古代制度不会有过失,遵循已有礼俗不会走上歪道。”公孙鞅说:“治理国家不只用一种方法,对国家有便利的,就不必效法古制。所以,商汤和周武王不遵循古制而称王天下,夏桀和商纣王不更改礼俗而灭亡。反对古制的不应被否定,遵循旧礼俗的也不值得称赞。”秦孝公说:“对。”他任命公孙鞅为左庶长,最终定下了变法的命令。
新法规定老百姓十家为什,五家为伍,一家违法,九家告发,否则就都有罪。不告发奸恶的人受腰斩之刑,告发奸恶的人能获得与砍下敌人首级一样的赏赐,藏匿奸恶的要受到与投降敌人一样的惩罚。百姓家有两位男丁以上却不分开居住的,加倍收他们的赋税;立有战功的,各按其功劳大小享受爵禄。为了私利斗殴的,各按情节轻重决定刑罚的轻重。致力于自己的职业,因为耕种纺织而奉献粟帛多的,免除他的徭役。从事工商业及懒惰而贫困的人,全部编为官府的奴婢。即使是宗室之人,没有军功的,也不得列入贵族名册。明确尊卑爵禄的秩序等级,各按等级占有土地、房屋,家臣与侍妾的衣服也按等级而有不同。有功劳的人就显达、荣耀,没有功劳的人即使很富也没什么光彩。
法令已经拟就,但还未公布。他们恐怕老百姓不信新法,就在国都市场的南门竖起一根三丈长的木头,招募老百姓:只要有人能把它搬到北门,就给他十金。老百姓都觉很奇怪,没人敢上前去搬。于是,公孙鞅又说:“谁能搬到北门就给他五十金。”终于,有一个人前来搬运。公孙鞅就给了他50金,借此表明说话算数。之后,秦孝公才颁布法令。
法令在民间实行了一年时,到国都来说新法令不方便的秦国老百姓数以千计。此时,太子触犯了新法。公孙鞅说:“新法所以不能很好地实行,是因为在上位的人触犯它。”他准备依法处置太子。太子是国君的继承人,不可对他施刑。公孙鞅就对太傅公子虔施刑,太子的老师公孙贾也受脸部刺字之刑。第二天,秦国人都按法令行事。
新法实行了十年后,秦国老百姓都十分高兴,路上掉的东西没有人捡,山中没有盗贼,家家富裕,人人自足。老百姓勇敢地为国而战,不敢私下斗殴,乡村城镇都得到大治。秦国当初那些说法令不便的人有的也来说法令方便了。公孙鞅说:“这些都是扰乱教化的人。”秦孝公把他们全部迁到边境城镇。从此以后,老百姓再也不敢议论法令。
于是,秦孝公任命公孙鞅为大良造,带兵包围了魏国安邑,并打败了那里的魏兵。
过了三年,秦孝公在咸阳建筑门阙、宫廷,把秦都从雍迁到咸阳,且下令禁止老百姓父子兄弟在同一室中居住,又把小的乡村聚集在一起,成立县,设置县令、县丞,共有三十一个县。开挖掉原来的田界作为田,而且公平赋税。
统一了度量衡。
过了四年,公子虞又犯了法,公孙鞅处之以割鼻之刑。
过了五年,秦国老百姓十分富强。周天子把祭神的肉赐给秦孝公,诸侯都来庆贺。
第二年,齐军在马陵打败了魏军,俘虏了魏国太子申,杀掉了魏将军庞涓。
又过了一年,公孙鞅对秦孝公说:“秦国与魏国之间,就好比一个人患有腹心之病,不是魏国兼并了秦国,就是秦国兼并了魏国。为什么呢?魏国处于山岭险要的西边,在安邑建都,与秦国隔河为界,而山东边的利益它单独拥有。有利时,它可以向西侵略秦国;不利时,它可以向东扩展土地。现在,因为国君圣贤,秦国赖以强盛。魏国去年大败于齐国,诸侯都背叛它,秦国可以乘这个时候讨伐魏国。魏国抵挡不了秦国的进攻,必定往东迁徙。一旦魏国东迁,秦国就可以占据险固的黄河、殽山,向东控制诸侯。这是帝王的大业。”秦孝公认为很对,便派公孙鞅率兵攻打魏国。
魏国派公子卬率军截击秦军。两军对峙,公孙鞅写信给魏公子卬说:“我当初与公子关系很好,现在各为两国的将领,我不忍心互相攻击,可以与公子会面,结盟,痛饮一场后罢兵,以使秦魏两国相安。”魏公子卬认为这样做很好。
等到会盟结束,大家一起饮酒。公孙鞅埋伏的甲士袭击并俘虏了魏公子卬。
公孙鞅乘机率军攻打魏军,全歼魏军后才撤军回到秦国。
魏惠王因为自己的军队多次被齐国和秦国打败,国内十分空虚,国力一天天削弱,十分害怕,就派使者把黄河以西土地割让给秦国以求和。魏国于是从安邑迁都到了大梁。魏惠王说:“我十分悔恨当初不听公孙座的话。”公孙鞅打败魏军回国后,秦国把於、商的十五个城邑封给他,并封他为商君。
编后语
跳过《仲尼弟子列传》,《史记》中第八篇列传是《商君列传》,这是春秋历史中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段历史。本篇选取了商鞅的身世以及其变法的丰功伟绩,省略了商鞅被车裂以及司马迁对其的评论,是了解春秋时最成功改革必读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