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暗反锉骨扬灰
国师告白悬梁自尽
王涉第三次来见国师刘歆时,本来不抱太大期望,谁知把话挑明后,终于引出刘歆的肺腑之言。两人渐渐谈得投机,不再有所顾忌,王涉叹道:“唉,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说出来不怕国师公见笑……天子很可能并不是咱们王氏宗族的人呢。”刘歆听后果然大吃一惊,问是怎么回事。
王涉定了定神,不紧不慢地说道:“国师公勿急,且听晚辈慢慢道来。晚辈身为大新皇族,照理说不应该说出这些话来,可是为证明晚辈的诚意,今天也就把这秘密相告了。”王涉说出的这番话,是王氏诸侯子弟内部流传的秘密:王莽的父亲新都哀侯王曼从小体弱多病,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去世前,王莽的母亲功显君李渠一直嗜酒如命,生下的长子王永遗传了父亲的疾病,同样是体弱多病,并且不到二十岁就撒手人寰。王莽出生的前几年,其父王曼已经病得不轻,听说已经不能和女人同房,而功显君借酒浇愁,常常在外喝得酩酊大醉而归,因此王氏诸侯子弟一直怀疑王莽很可能不是王曼的亲骨肉。王涉说道:“这些话本来是我王氏宗族的不传之秘,知道这个秘密的子弟也极少……”
刘歆听得目瞪口呆,赶紧说道:“将军,既然是不传之秘,就千万不得再告诉他人,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除了国师公,晚辈从未告诉过其他人。国师公记得吗?当年王氏五侯并封的时候,王太后曾经一直没有让成帝给王莽封侯,也许和这事有关吧。再说天子和其兄长王永相比,无论从外貌还是从身体素质上,都差别太大。希望国师公明白晚辈的真心诚意,也许咱们王氏家族和天子并非同宗呢。”
刘歆叹息不已,因为王涉说得有板有眼,似乎经得起推敲,只是找不出直接证据罢了。“难道,新都国……二子王获被杀……老奴……”他想起王莽在新都避难时,其次子王获曾因杀死一位老奴而被迫自杀。
王涉点了点头,说道:“那件事情也有些蹊跷,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奴婢的性命会高过侯爷公子的性命。当时咱们王氏外家子弟就有人猜测,此事也许就和天子的出身有关呢。”
两人越分析越是惊心。过了一会儿,王涉把话转到了正题上,把他和董忠商议的计划如实相告:在大新覆灭之前,主动举义,以响应汉家宗室。具体设想是由大司马董忠调动数十万京师中的精兵,由卫将军王涉统领皇宫虎贲卫队,国师的长子伊休侯、五官中郎将、侍中刘叠负责限制天子的行动。三人既掌握了朝中的军权和警卫大权,又可以接近天子,如果能够同心合谋,共同劫持天子前往东方地区,一方面可以拥戴国师为新的天子,一方面可以向南阳的汉军投诚。即使未来的天子真的是南阳宗室刘秀,大司马董忠、卫将军王涉和国师刘歆也可以因功而保全各自的族人。否则坐等汉军打来,一旦大新大厦倾覆,各自的宗族都会遭到灭顶之灾。
刘歆听了王涉的谋划,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王涉极为诚恳,计划也还可行,于是说道:“将军所言极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伺机而动,或许会求得一个好的结局。吾子刘叠在朝中任五官中郎将加侍中衔,天子一直很喜欢他,如能得到他的相助,大事就有成功的可能。”
王涉大喜,立即把大司马董忠召来,三人共议大计,准备劫持王莽,发动内变。商议到最后,刘歆说道:“两位将军,如今大家生死与共,命运同当,此事属于绝密,切忌外泄。我等应当选择吉日良机,方可起事。最好的举兵日子,是天上太白星出现之时。”说罢又叮咛了一番,各自打道回府。
从这以后,刘歆每天晚上都在观察天上星宿,可是夜空中一直没有出现太白星的影子。一二十天很快就过去了,大司马董忠等得焦躁不安,成天闷闷不乐,动不动就拿身边的士兵出气。董忠手下的司中大赘名叫孙伋,被封为起武侯,平时和董忠关系十分要好。孙伋见董忠心情不爽,便约他喝酒解闷。
俗话说: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丈夫。酒过三巡,两人的话多了起来。董忠心想:孙伋是我的副手,也分管着军队,如果能够把他争取过来,成功就更有把握了,于是试着和孙伋谈起了谶语的事。这孙伋对朝事也感到不满,当着董忠发了许多牢骚。董忠觉得时机成熟,便把他和国师刘歆、卫将军王涉商议的大事和盘托出。孙伋喝得红头花色,当即拍着胸口大声说道:“主公的事,就是我孙伋的事,咱们同甘苦共患难,一起拥立国师为天子!”
董忠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小声叮嘱道:“这事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有杀头之罪!”孙伋满口答应着,和董忠分手道别。
孙伋坐在轺车上,由御者驾驶着慢慢地回到府第。夫人陈氏见他喝得醉眼蒙眬,立即把他扶上床睡觉。次日一早,孙伋从睡梦中醒转过来,昨天和董忠喝酒的情景依稀浮现在脑海中,不禁脸色大变。“老天呀,拥立国师公为天子,这不是在谋反吗?这可是死罪一条,诛灭九族的事呀。”孙伋躺在床上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越想越感到害怕。陈夫人见夫君神情恍惚,推了推他的后背,问是怎么回事。孙伋不敢回答,急忙披衣下床。
吃早饭的时候,孙伋端着饭碗,竟咽不下东西。陈夫人更加感到奇怪,问道:“夫君,看你神魂颠倒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孙伋不敢回答,仍然呆呆地发着愣。陈夫人再三追问,孙伋终于按捺不住,把昨晚得知的内情全部吐露出来。陈氏是个妇道人家,哪里禁得起这等大事,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孙伋叮咛她千万不得外传,便上朝去了。
从这天开始,孙伋夫妻俩天天担惊受怕。每到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彻夜难眠。陈夫人劝道:“夫君,这可是杀头之罪呀,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哇!还是立即告发朝廷,立功免罪吧。”
孙伋叹了口气,说道:“大司马董忠是我多年的好友,他一手把我提拔起来,我不忍心这么做呀。”
转眼到了七月,董忠和王涉早就做好了发动兵变的准备,就等着太白星出现,可是国师刘歆一直没有观察到星相的动静。而董忠以为孙伋已经与自己同心合谋,不断地把准备情况通报孙伋。孙伋表面上唯唯诺诺,回到家中又把情况转诉给陈夫人。这陈氏担心丈夫被诛,终于按捺不住,偷偷把弟弟陈邯召来商量。陈邯在京郊的云阳县当了个小吏,也是个没有什么见识的人,和姐姐商议了一阵,两人都认为这是谋反死罪,一旦败露,陈氏全家将被株连,陈邯要姐姐说服姐夫孙伋,赶紧告发朝廷。
廷尉官衙,王莽接到廷尉说有重大案情检举的奏告后,亲自来到这里。
厅堂中,孙伋夫妇、陈邯匍匐于地,见天子到来,三人叩头不已。这孙伋经不起陈氏的不断劝说,带着陈夫人和舅子陈邯一起入宫,求见王莽,说是要当面告发。王莽说道:“你等把案情详细道来,不得有半点疏漏。”孙伋把董忠、王涉准备拥立刘秀谋反之事全部说了出来。王莽心头大震,但还是有些吃惊,王涉身为皇族子弟,刘歆一心钻研经学,说这两人造反,这让他尤其不敢相信。王莽说道:“孙伋,你身为司中大赘,官也不小了,你可知道诬告上司也是死罪?”
“臣不敢,臣的话如有半句虚言,全家不得好死!”孙伋磕头说。
“既然如此,你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予立即诏令朝廷派遣使者分别传召董忠、刘歆、王涉三人入宫,要他们从实招来,你要和他们当面对质。”
天气炎热,董忠正在北军中垒校场训练兵士,朝廷使者忽然来到校场,说道:“大司马,天子传召你立刻入宫。”
董忠问道:“天子亲自传召,到底是什么事?”
使者举起御旨晃了一下,说道:“有天子御旨在此,要大司马速速入宫,有要事相商。”
董忠在谋划起事期间,还把此事告诉了大司马护军王咸等人,王咸既是他的属下,又是其心腹,对董忠十分忠顺,也准备和董忠一起造反。这时,王咸隐隐感到情况不妙,他把董忠拉到一旁,低声说道:“主公,我等起兵的事久谋而不发,夜长梦多,恐怕已经泄露出去了。在下见朝廷的使者脸色似乎不太对劲,我等不如斩杀来使,乘机发动起义,率兵打进宫中。”
董忠心想:知道内情的都是平时的至交好友,断无泄露机密的道理,于是说道:“天子相召,我如不去,反而会被怀疑。况且国师和卫将军那里信息未通,怎好提前单独发动?”
王咸叹道:“主公,今天使者相召,脸色不善,凶多吉少呀。世人都说行路难,行路难。在下以为行路难,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世人多以利害为计,友情居其次,利害面前,出卖朋友的事情太多了。在下言尽于此,还望主公三思。”
董忠还是不相信事情已经泄露,没有听从王咸的建议,跟随使者来到宫中。使者把董忠直接带到了廷尉署衙。不一会儿,国师刘歆、卫将军王涉都被带进厅堂中,董忠这才感到不妙。三人对视了一下,心知出了问题,但互相都不敢说话。
中常侍?恽手持天子朱批,带着一群侍中、中黄门的宦官,手执兵器进入署中。?恽开口责问道:“天子待诸公不薄,为何阴谋造反?”
三人被问得措手不及,准备否认。董忠说道:“中常侍怎可信口雌黄?”
恽将手一召,令身边的宦官取出孙伋的供状,把一纸供状掷在桌上,厉声呵斥道:“诸公还想抵赖,哼,早有人告发了!”
刘歆取过供状,迅速瞟了一眼,见是董忠的属下孙伋检举的,已知是董忠托人不慎,只得叹了口气,垂首不语。王涉见事情已经败露,正色说道:“我等此举,只为大义。大丈夫敢作敢为,事已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董忠也看了供状,仰天长叹,说道:“我真是后悔不该不听从劝告呀!”他转身对刘歆、王涉说道:“今日之过,全在于我,与诸君无关。”
恽见三人没有否认,向身后的宦官、侍从喝令道:“你们还不快快将反贼拿下,更待何时!”中黄门宦官和侍中拔出刀剑一拥而上,把刘歆、王涉、董忠扭住,押往署衙旁边的监狱中。董忠自知必死,乘人不备,猛然挣脱侍中王望的双手,拔出怀中的短剑,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王望以为董忠想要动武,吓得惊恐万状,大声嚷叫道:“来人呀,大司马反叛朝廷了!”众宦官一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砍向董忠。董忠勇猛异常,忍着伤痛冲到一个宦官的身旁,随手夺下他身上的大刀挥舞着。
众宦官和侍中吓得大喊大叫,有的惊慌退缩,有的围着董忠打转,但谁也不敢靠近董忠。
皇宫中,朝廷的中央机关署衙连成一片,此时有许多官员正在办公,被尖叫声吸引,跑出来观望,只见几十名宦官和宫中侍从手持兵器包围着大司马董忠,董忠浑身已经鲜血淋漓,状若疯虎,仍然挥刀格斗,已有多名宦官受伤,倒在地上呻吟不已。
各署衙的官员和郎官纷纷跑了出来,围观的官员越来越多,?恽急忙喝令侍卫把众官员拦在远处。可是,官员们四处传告消息,大司马护军王咸也带着府上的郎官和卫兵紧急赶来救主,被宫中的虎贲卫士拦住。双方剑拔弩张,正要动手,此时更始将军史谌带着兵马行巡各署,也赶到了现场。这史谌是王莽的丈人,他对大司马府的郎吏和卫兵解释说道:“大司马疯病发作,精神狂乱,已经伏诛了。”王咸见宫中虎贲卫士众多,只得隐忍不发。
史谌命令双方放下武器,王咸带着郎官和卫兵回到大司马府上,乘人不备,自己悄悄逃出京城去投奔汉军了。
廷尉官署附近,一群宦官、侍中和董忠对峙着,双方的格斗进行了不到半个时辰,董忠寡不敌众,被乱剑砍得血肉模糊。他早已抱着必死的信念,忽然大喝一声,挥刀抹向自己的脖子,鲜血迸射,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众宦官和侍中才敢冲上前去,一阵乱刀砍向已经断了气的董忠。
董忠的尸体很快被砍成了一堆肉酱。在他的尸体旁边,躺着十来个死伤的宦官。
刘歆和王涉被押着站在一边,亲眼看到激烈搏杀的场面,内心震动不已。董忠自杀身亡时,刘歆不忍直视惨景,闭上了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王路堂大殿中,王莽闻讯后气得虎髯怒张。中常侍?恽奏报说:“陛下,大司马企图负隅顽抗,已经被臣带领的宦官和侍中杀死了。国师和卫将军已被押入狱中。”王莽对国师公刘歆的背叛,感到极为气恼。刘歆和他相处了四十多年时间,王莽赏识他的经学才华,既和他结为了姻亲,又将他提升为大新的公爵,现在,居然连他也要参与反叛。王莽对王涉更是气恨,王涉是自己的堂弟,竟然也和他作对。顿时一股无形的凶邪之气向他袭来,王莽觉得朝野内外众叛亲离,已经没有多少可以信赖的大臣了。
王莽怒不可遏,挥舞着双手大声叫道:“太猖狂了!太猖狂了!他们都是朝中的公卿大臣,予平时待他们不薄,信任有加,怎能发生这样的事情?让天下人看笑话呀!”三人的反叛,让王莽痛苦不已,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恽站在一边不敢作声。
过了好一阵子,王莽才缓过气来,对?恽说道:“中常侍,你说皇宫中竟然发生这样的事,大汉以来有过吗?”他让?恽把说符侯崔发、太史令宗宣以及苏乐等术士召入殿中。众臣先后来到大殿,王莽说道:“刚才宫中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真是我大新的耻辱呀!大司马发疯,皇族宗室反叛,就连国师也被迷惑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崔发叩首说道:“陛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在皇宫中发生这种怪事,真是不可思议呀。”
术士阳成修拱手说道:“陛下,此事确实有些不同寻常,难道是东方的污秽邪气进入了宫中,否则大司马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疯掉了?一定是邪气侵入了他的躯体。”苏乐、西门昭君、西门慧君等术士也赞同这种看法。
王莽按着身边的威斗,咬气切齿地说道:“皇宫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凶邪之气,予一定要把董忠锉骨扬灰,把这股邪气压制下去,让反贼个个胆寒。”于是诏令恽把董忠的族人统统抓入宫中。
两天以后,皇宫的后花园中,假山高耸,奇石林立,曲径通幽。这假山是汉武帝在位时修造的,假山旁边已经挖掘出一口深坑。?恽带着一群虎贲卫士,簇拥着天子王莽来到这里,术士苏乐等人也跟随着到场,还带来了一群道士。
王莽挥了挥手,虎贲卫士立即从洞窟中牵出一群被五花大绑的男女老少,他们都是董忠的家人和族亲。董忠血肉模糊的尸骸被抬到了坑前,?恽带着一群虎贲卫士走近尸首,手持一把斩马剑,一声令下,众虎贲挥剑向董忠的尸体斩去。董氏家族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叫,随即便是凄惨的哭号声。
苏乐手持桃木短剑,指挥着那群道士,众道士的手上拿着赭色苇绳,口中念念有词,驱赶着董忠骨骸中的“厉鬼”和邪气。不一会儿,董忠的尸体已经被斩得粉碎,只剩下一副血肉模糊的骷髅骨架。
“陛下,厉鬼和邪气一定还附在大司马的身上,深入骨髓……”崔发说。
“锉骨扬灰!予要让这些厉鬼和邪气灰飞烟灭!”王莽远远地站在旁边,下着命令。他听着董忠族人的哭号声,心里面安定了许多。
苏乐指挥着道士继续施法驱邪,?恽吩咐两名虎贲走上前去,用砍钝了的斩马剑使劲锉了下去,那骨架被锉得吱吱作响。董忠的族亲中有人尖叫了一声,已经吓得昏死过去。
看着董忠的骨头一寸寸地被锉成粉末,王莽的激愤之情渐渐舒缓,冷冷地对恽说道:“你去把那凶邪的粉末装入竹篓中,用一道虎符贴住,不能再让它来害人了!”
“反虏出……反虏出……”苏乐和众道士喃喃地念颂着诅咒的文字。
众虎贲把一坛一坛的浓醋泼进坑中,又把五种毒草抛了进去,一尺长的小刀、荆棘遍插坑中,这一切都是按照处置叛贼翟义时制定的法令执行的。
恽挥了挥手,众虎贲冲进董忠的族人、亲属当中,把一具具鲜活的人体抛入坑中。坑中传出惨叫之声,一股股酸醋的味道向四周弥漫。随着一筐筐的泥土倒进坑中,几十人很快被活活埋入土中。
王莽在?恽等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廷尉的监狱中。狱中光线阴暗,刘歆和王涉分别被关押在不同的房间,不得和外人接触。
王莽先来到王涉的房间。黑暗中,王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见天子到来,便站立起来,也没有说话。王莽把?恽手中捧着的竹篓拿过来,说道:“卫将军,反贼董忠已经伏诛,所有附身的污秽之气都被驱赶到这里了。”王涉瞟了一眼竹篓,浑身打了个颤。王莽问道:“予很好奇,你身为我大新皇室正属,为何不和予一条心?”
王涉没有回答,自从事情暴露后,他自知必死,也不想解释。
“想当年,你父亲王根为大司马辅政,对予施有大恩,予一直想报答他的恩德,因此把你一手提拔起来,封侯赐禄,希望咱们皇族的人一起守住江山,谁知……”王莽背着双手,动情地说道。他不忍心处死王涉,但希望王涉说出真相,又道:“现在天下不稳,盗贼四起,王氏宗室中在朝廷中担当重任的就只有太师王匡、大司空王邑和你了,你居然不顾社稷安危,予百思不得其解。”
“我这样做,正是为王氏宗族着想……”王涉打破了沉默,他在王莽面前没有再称臣,“星占已有了结果,民间谶文更是清清楚楚,预言汉室即将复兴,我王氏宗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采取主动,也许还能保全宗族。”
“一派胡言!予看你也是邪气攻心,无可救药了!”
“汉成帝以来,几任天子没有继嗣,断了皇统,说明大汉难逃‘三七’灾厄。而大新呢?大新本来有太子,皇上你也有嫡子,后来却一个个丢失了性命,这难道不是国运将衰吗?”
“予没有子嗣吗?予还有王匡、王兴!”王莽极为生气地说道。
“他们都是庶出,婢子所生,能贵为天子吗?”
“予不需要他们,自己就能够像远祖黄帝一样……”
“是呀,修炼神仙,不食人间烟火,稳坐江山亿万年,这样就不需要皇统继嗣了。”王涉讽刺地哂笑道。王莽有些愠怒,王涉又道:“黄帝已是三千年前的传说人物,他成了仙人,有谁看到过他的影子?秦皇汉武,沉迷于神仙术,结果一个都没有炼成。”
“那是他们没有恒心,终究修不成正果。”王莽摸着自己的黑发,幽幽地说。他见王涉丝毫没有认罪的态度,说道:“你已经犯了谋反死罪,仍然死不悔改,看来你只有在牢狱中度过余生了。为王氏皇族的名声着想,予将为你保全一份名节。”王莽说罢,和?恽一起转身离去。
王莽来到了关押刘歆的牢房,他让?恽等在门外,自己独自走了进去。
房间里,青灯闪烁,这里不像普通的牢房,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具,还摆放着几本经书。刘歆须发皆白,穿着一身青衣端坐在案桌边。看到王莽走了进来,他也没有起身,二人沉默着,没有说话,气氛有些诡异,直到王莽打破了沉默:“国师公,你贵为朝廷的上公,予倚重的亲密大臣,为何要听信大司马、卫将军的谎言?”
刘歆仍然沉默无语,事已如此,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长髯和白发飘动着,闪烁的灯光把他瘦长的身影映射在墙上,不停地晃动着。
“国师满腹经纶,为大新的建立、朝政的革新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和予有着三四十年的友情,也是予的姻亲之家,为何要……”
“三四十年的友情,天子的姻亲之家……”这话激怒了沉默的刘歆,“我两个儿子呢,我的女儿呢,他们在哪里?”他本来不想说话,准备任其定罪,此时却被王莽的话牵出了积累已久的怨恨,一口气反问了几句,他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和他人说话。
“国师难道是因为三个儿女的事情才耿耿于怀?那是他们犯了死罪,咎由自取吧。”
“这么多年了,这些话一直压在我心头,今天我也不得不说了!我的儿子刘棻和刘泳,从小就敬仰你,爱戴你,从来没有伤害过大新,就因为和甄氏有私交,就受到株连而被抛尸于四方蛮荒之地,你那时想到过你我几十年的友情,考虑过咱们是姻亲之家吗?”刘歆满含眼泪,又道:“我那可怜的女儿刘愔,只是占得了‘白衣会’,并没有参与太子的阴谋,也被你逼迫而死!我刘歆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了你,和你结为了姻亲,结果连自己的儿女都保不住……”刘歆竟失声痛哭起来。
王莽没有想到刘歆心中竟怀有如此大的怨恨,而且句句在理,他顿时哑口无言。牢房里的气氛几乎凝固了,王莽有些委屈地说道:“难道,我王莽在国师的眼中,就只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当年你受到傅氏那刁妇的排斥,是我把你调入朝廷。你想弘扬《春秋左传》,把它列为官学,是我让你实现了梦想。大新的改革是引经据典、依托古制,是我给了你施展抱负的机会……我王莽就如此一无是处吗?”
“我刘歆感谢你给了我一展宏图的机会,我也以儒学经义报答了你的恩德。可是,你诛杀了我的亲人,让我痛不欲生。你崇尚的周公,当年治理天下是施以厚德仁义;儒家对待大臣百姓,讲究天人合一、中庸之道。帝王权术,是宽忍待人而不必一味地残忍暴虐,你做到了这些吗?大新杀伐太重,有违自然,有失人和,因此众叛亲离,必然短命!”
“看来,在许多人的眼中,我王莽已经是一无是处了……既然如此,你当年为何要和我诚挚相交?”两人的对话,已经没有以君臣相称。
“那是过去的你,而现在你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刘歆面对牢墙,背着手说道。
“我没有变,我还是王莽!”
“你变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过去的那个人,一心挽救乱世,振兴朝政,改革弊制,因此让天下人归心;现在的这个人,轻贱人的性命,杀戮太重,嫉功臣而不用,身边都是些阿谀奉承之徒,失去了人心。过去的那个人,谦虚好学,礼贤下士,勤俭朴素,仁爱有德;现在的这个人,纵情任欲,刚愎自用,骄傲自大,固执己见,不听劝谏,耗尽天下人力财力去征讨匈奴,置老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天下怎能不反,人心怎能不思汉?”
“我王莽托古改制,现在也一如既往,初心未改!”
“从古代典籍中寻找改革的根据也没有错,可是你过于好古,想完全照搬千年前的旧制来革除大汉时弊,只可能是倒行逆施,处处碰壁。你抛弃了儒家正统学说,只相信图谶符命,甚至沉迷于道家方士的神仙术,就连自己的一举一动,所下的诏书、告示,也言必称阴阳五行,行必修神炼仙。”
“我王莽一无是处,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王莽幽幽地说道。
“吾父刘向生前著书立说,认为有德者得天下。尧舜禹等古代圣贤君主并没有把天下看成是自己的天下,而是把江山社稷禅让给有德才的人,因此当年我们抛弃了昏乱的大汉,义无反顾地跟随你建立了大新。可是,后来……”刘歆忽然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了,不想再说下去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最后仍然是王莽打破了沉默,问道:“国师,你也听到过那些江湖谶语,我想知道,你是否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宗室刘秀?”
刘歆摇了摇头,说道:“非也。刘秀这名字是我多年前改用的,而谶语中的宗室刘秀,则远在荆楚之地。”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不可为而为之?”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可为而为之。”刘歆的表达很含蓄,包含了许多意思。
“最后再请教一下……大新还有多长的气数?”
“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不!不!你说的绝不可能是正确的!《昌盛万年历》上的六千个年号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明,我大新将有三万六千岁!”
“一年也罢,三万六千年也罢,我刘歆已经没有了兴趣……我既然犯了大逆不道的死罪,自知必死,我已经到了古稀之年,经学硕果累累,著作等身,此生已经死而无憾。”刘歆扬着满头白发,修长的背影在牢房的墙上晃动着,他面对牢墙,忧伤地说道:“我欠你的都已经还给你了,你欠我的今天也抹平了。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欠。最后唯一让我牵挂的,是我最后一位儿子刘叠,他对此事毫不知情,希望你不要再株连无辜。”
王莽思忖了一下,说道:“国师是我的姻亲之家,我并无诛你之意,也没有想好处置的办法。刘叠既然不知情,我就答应你的请求。”刘叠从小聪明好学,研究经书很有成就,为人谨慎,在宫中任五官中郎将加侍中衔,被封为红休侯,王莽让他接奉了尧帝的祀庙。
王莽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王路堂,把侍中刘叠召入殿中。
刘叠已经知道父亲犯下了死罪,走进大殿时除去了五官中郎将的冠帽,跪伏于地,向王莽请罪。王莽向他询问其父参与谋反的事,刘叠丝毫不知道内情,当初刘歆担心起兵失败,没有告诉刘叠。而王莽一直很喜欢刘叠,说道:“按照朝廷法规,你也要被诛死的,但予见你忠心可嘉,不忍诛杀,只是不便再让你在宫中任职,就让你当个中散大夫吧。”
刘叠叩头谢恩,请求说道:“陛下,父亲只是被大司马、卫将军的话所迷惑,臣希望能够赦免其死罪。”王莽心想:国师公内叛的事如果传了出去,影响太大了,于是说道:“予也不想诛杀国师,但他一直不肯认错。”
刘叠连忙说道:“臣愿意说服父亲,让他向陛下认罪。”王莽点了点头,同意刘叠进入监狱劝说刘歆。
刘叠来到廷尉狱中,看到的却是悬挂在梁上的父亲的遗体。王莽离开的当天,刘歆就悬梁自尽了,刘叠伤心地抚尸大哭。
几乎同时,卫将军王涉也在狱中自杀身亡。
狱吏把两人的死讯飞报王莽,王莽叹息了一阵,念及国师是大新功臣,王涉是宗室骨肉,担心这事如果张扬出去,天下人必定说我王莽已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助长盗贼的凶焰,并引起朝野震动,于是对外宣称大司马董忠邪气侵身,精神发狂而死。对于大司马官府属吏、卫士和虎贲对峙事件,王莽下诏予以赦免,在朝廷中只称卫将军和国师均是因病薨亡,悄悄处理了两人的后事。
刘歆自杀后,王莽心情忧郁,刘歆飘逸的白发、修长的身影不停地出现在眼前,几乎让他夜不能寐。过了几天,宫中有郎官向王莽奏报说:“恭喜陛下,小臣在寿成室花园的假山上,发现有仙人降临的踪迹。”王莽连忙询问详情,那郎官说道:“陛下,皇宫的假山上原先塑有一个仙人,手上的铜掌擎着一只承露盘,上接天降的甘露。今天清晨,一位白头老仙翁站在承露盘上,身上还穿着青衣呢。”
王莽修炼了这么多年的神仙术,还没有看到过奇迹发生,有些不信,便跟随一群郎官来到假山处,假山上的承露盘上,果然站着一个小小的白发仙翁。王莽抑制着激动的心情,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有郎官悄声说道:“陛下,这仙翁很像是刚刚薨亡的国师公呀。”宫中的人都以为刘歆是因病薨亡的,只有王莽及很少几个大臣知道内情。王莽着实大吃了一惊,再定睛一看,这老仙翁果然像国师公刘歆的模样。王莽有些心虚,暗想:难道是国师公还魂了不成?他查看了假山的地势,发现此处正好和活埋董忠族人的地方相邻,心中更是忐忑不安,立即召请衍功侯王喜入宫。
衍功侯王喜也是一位研究符命的异士,早先由哀章推荐入宫,听王莽叙述情况后,说道:“陛下,小臣要察看一下这老翁的样子。”王喜跟着王莽来到假山处仔细观察了一番,又取出蓍草,打卜问卦,过了一会儿,王喜说道:“陛下,小臣已经得到结果了。”
“这结果究竟是喜是忧,快如实告诉予。”
王喜说道:“臣得到的卦相是‘有兵火之忧’,好像不是吉兆。”
王莽一听又是凶兆,心中焦躁不安,嗔怒地说道:“胡说,你这小子怎会懂得这些旁门左道?你看这老仙翁,人家说他像国师公,予看却像是仙人王子侨呢。”
王喜见天子动怒,伏跪于地,叩首说道:“陛下,臣只是依据占卜的卦相做出的分析。上天究竟为何要降下这老翁臣也不知道。”
王莽笑道:“王子侨是有名的仙人,谅你这小子也不清楚。你看这老翁,白头青衣,飘飘欲仙,分明是予平时修炼仙术有方,感动了王子侨,这老仙翁降临于世,亲自下凡来迎接予的。”据道家秘籍所载,王子侨原先是周灵王的太子,喜欢吹笙弄歌,其声音宛如凤鸣。汉朝以来,世人都说王子侨得到仙人浮丘公指引,到嵩山修炼成道,又骑着白鹤羽化升仙而去。
王喜见天子已经完全沉迷于神仙术,连忙拱手说道:“真是特大喜讯呀!臣恭贺陛下修仙得道。请恕小臣刚才孤陋寡闻、无知之罪……”
王莽把王喜扶了起来,笑道:“予看你人还年轻,自然不知道神仙之事。予得到方士相助,坚持服食嘉禾,又读了国将献上的《紫阁图》等秘籍,如法修炼已经有些时日了。根据黄帝传下的神仙图籍,这王子侨还是我大新的皇祖叔父呢。”王莽心中十分得意。
正说话间,侍中张纯递上来一份奏书。王莽示意王喜退下,自己揽过奏书一看,奏报的内容是南阳汉军的消息,后面还附着一份讨贼檄文,上面赫然写着:当年汉平帝驾崩,是被王莽用鸩酒毒杀而死,然后篡得天子大位。如在前几年看到这个檄文,王莽也许会嗤之以鼻,可是如今外忧内乱,众叛亲离,这个檄文犹如雪上加霜,把王莽气得差点昏厥过去。
王莽把檄文往空中一扔,定了定心神,立即将大长秋张邯召入殿中。这张邯是九江郡人,修习经学有方,在朝中最早提出在全国实行井田制改革的建议,深得王莽信任,被封给“明学男”的爵位。大长秋是汉朝沿用秦朝“将行”的官职,秩禄为二千石,由宦官负责管理皇后居住的宫苑事务,汉景帝后改称大长秋,朝廷中的士人也可以担任。王莽刚刚娶了史皇后,在朝廷中就设置了此官。
张邯进入大殿,他见天子脸色铁青,心中有些惶然,叩首行礼。王莽冷然问道:“予平时待你如何?”
张邯不明所以,叩首答道:“陛下待臣恩深义重,如同再生父母。”
“哼,当年你们几人献上实行井田制的规划,结果根本没有可行性,弄得群臣迁怒于朝廷。要不是予在朝会上为你等开脱……”
张邯心想:当年明明是遵照天子旨意而献上了井田制的方案,怎么又是臣下的罪过了?但他口中仍说道:“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望陛下开恩。”
王莽摆了摆手,说道:“这事休要再提它了。予想问你,我大新的建立,有无依凭?”
张邯听得更是一头雾水,不敢乱答,半晌才说道:“大新兴立,完全是天降符命,前朝高祖刘邦传位于陛下,这是世人皆知的事,难道还有人怀疑不成?”
王莽恨恨地说:“哼!南阳反贼竟敢诽谤予,造谣惑众,真气死予也!”说罢,他让张纯把那份檄文递给张邯。张邯看后,方才明白天子生气的原因,建议说道:“陛下,臣建议马上召开朝会,把檄文中的谣言一一加以批驳,以正视听。”
王莽想了想,觉得这檄在朝会上不好拿出来公开传阅,有些话难以辩驳,于是含含糊糊地说道:“有些话,予不便当众宣讲……”
张邯有些明白天子的心思,连忙说道:“陛下放心,当年发生的事情,臣一清二楚,理当为陛下澄清是非!”
王莽诏令张邯前往汉高祖刘邦的祖庙前殿,要他取回一件宝物带回朝廷。
次日,王路堂大殿中,公卿大臣陆续到齐,王莽端坐于御椅上。左右侍从抬出一口金黄色的匮子,上面加着一把铜锁,还贴着封条。王莽环视大殿中的群臣。王莽说道:“诸位公卿,这个金滕箱子里面的珍贵文献,就是当年予亲自宣读过的《告天策书》。”王莽示意侍从当着众臣的面,拆开外面的黄金封条,打开了铜锁,一只铜匮呈现在大殿中。有的大臣没有经历过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更没有看到过金滕之书的真样,都睁大了眼睛,注视着那具不大不小的神圣的箱子。
王莽郑重地从金滕里取出一份策书来,又小心翼翼地捧着策书,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诸位公卿,予今天之所以把这神圣的金滕之书专门送到朝廷,是因为最近万恶的南阳反贼发布了所谓的檄文,旨在蛊惑世人,诽谤上天神灵,诬陷予以不义之名,真是罪大恶极啊!”王莽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中饱含着泪水,又继续说道:“想当年,予身为汉家辅政,专心抚育年少的平帝。可怜皇天不佑汉家,平帝沉疴在身,一病不起。当时,予痛心疾首,愿以身代……”公元5年底,平帝得了严重的哮喘病,随时感觉到气紧难受,那时王莽的女儿王皇后瑞道初通,王莽焦虑万分,希望平帝早日康复,也盼望王皇后早得龙子。这份策书是他亲自撰写的,并率领群臣前往南郊的泰畤,身上佩戴着玉璧玉圭祭祀天地五帝,愿以自己的身体代天子生病。向上天宣读告书之后,这份告书封存到金滕箱子里,并保存在泰畤前殿,后来移到了汉高祖庙中存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