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太后重金走关系
定陵侯为情失官职
当年元帝驾崩时,傅太后也才三十来岁,眼下随皇孙刘欣入京时,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可是仍然风韵犹存。她原来在后宫就能左右逢源,把上上下下的人都招呼得风车斗转,甚至和宫中的宦官、身边的女婢都相处得极好。离开后宫二十多年,后宫原先的老关系还在,趁着在京师官邸的时机,她已经暗自走了一遭,把朝野形势了解得清清楚楚。傅太后心中暗想:当今天子只是个虚名,实际上权势在赵氏姊妹和大司马辅政王根手上,只有说动这几人,皇孙刘欣才有希望得到皇位。
次日,傅太后动用原来在宫中的关系,来到后宫求见赵昭仪。
二王被召入京,赵氏姊妹当然知道天子是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提前考虑汉室的未来了。现在出现这样的局面,赵氏姊妹也得考虑自己的未来,因为赵昭仪明显感觉到天子的身体已经虚弱了许多,大不如以前了。
“宣她进殿吧。”赵昭仪对宦官说道,她也想见识一下这位传说中精明能干的傅太后。她原以为傅太后已是年近花甲的老妪,谁知见面后才发现傅太后风韵犹存,不禁十分佩服,娇笑道:“太后美貌不减当年,怪不得当年先帝宠爱有加呀!”
傅太后眼前的赵昭仪也是娇媚动人,风情万种,又不摆威严架子,心中顿时一宽,笑道:“世人都说昭仪是人间天仙,今日一睹芳容,果然名不虚传。”她顿了顿,望着赵昭仪又叹道:“唉,就是当年先帝在世,宫中也没有一位妃妾比得上昭仪呀。”
“太后谬赞了,妾身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赵昭仪知道这是当面恭维的话,但听着也觉得舒服。
傅太后望着昭仪的三个贴身美婢羊子、任孋、公孙习,赞道:“啧啧,哎呀,昭仪身边的三个侍女都配得这么美艳,这一点哀家当年就不及昭仪了。”这番话说得羊子等三人开心不已。
赵昭仪更是十分高兴,脸上犹如绽开的海棠,笑道:“宫里人都说太后当年颇得人心,长了一张巧嘴儿,今天妾也是见识了。太后今日来见,有何要事,请直说吧。”
傅太后目视着左右侍从,赵昭仪心中会意,令侍从退避,只留下羊子、任孋、公孙习三位贴身美婢,说道:“这三位婢子是信得过的人,太后但说无妨。”傅太后取出一小巧精美的金匮,说道:“匮中之物,为先帝所赠的宫中奇宝,原为域外蛮邦所献,宫中绝无二品,望昭仪笑纳。”
大凡女人爱美,也爱珍宝。赵昭仪接过金匮一看,那珍宝果然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罕世极品,笑道:“皇上召见二王入朝,似有选择继嗣的心意,太后可是为这事而来。”
傅太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皇上的子嗣,难道真的无望了吗?”
“皇上即位已经二十多年了,后宫佳丽上万,始终未能得子。不怕太后见笑,我姐妹二人,专伺皇上也近十年了,遍访灵药仙丹,仍然未得龙子,只怕此生也难得如愿了。”赵昭仪幽幽地说道。
“咱们女人被选为皇上妃妾,最大的愿望,莫过于生得龙子,否则一旦有所不测,何以托付终身啊!”这番话说中了赵昭仪心中最大的忧虑。傅太后见她听得专注,又道:“哀家真心希望皇后和昭仪能够延续汉室血脉。但天有不测之风云,皇上有无子嗣也是天意,即便天意如此,继承人却是可以挑选的。”赵昭仪叹了口气,没有应答。傅太后继续说道:“如果皇室继承人挑选得当,皇后和昭仪同样可以永保富贵,像长乐宫王太后那样终身无虑。”说罢,眼睛望着赵昭仪,观察其表情。
赵昭仪说道:“不瞒太后,刚才所言实为我心中所忧。不知太后是否真的想为定陶王奔走?”见傅太后连连点头,又道:“我可在皇上面前为定陶王说说话。但太后还需把这个心愿告知皇后。”
傅太后闻罢大喜,连忙说道:“定陶王是哀家亲自哺育长大的,最听哀家的话。如能得到皇后和昭仪相助,将来定陶王如有红运,哀家定当铭记大恩,必有厚报!”
傅太后与赵昭仪又说了些体己话,然后一起前往昭阳殿,拜见皇后赵飞燕。飞燕听说赵昭仪已经允诺,也想留条后路,就答应在天子面前为定陶王说话。傅太后兴奋不已,千恩万谢地出了后宫,顾不得奔波疲劳,又乘车前往大司马王根的府第。对于成帝的王氏外家,傅太后是陌生的,她心中只记恨皇太后王政君,但她心知大将军王凤以后,都是王氏外家辅政,在这节骨眼上必须要争取大司马辅政的支持。
大司马府第,王根虚弱地躺在内室的床上。他接替成都侯王商辅政已有几年了,但身体每况愈下,常常称病不朝。这段时间,来府上看望他的人很多,天子也派遣侍中前来慰问。天子至今无嗣,如今召集二王入京,明眼人谁都清楚事关朝政未来的变化,王根听说傅太后求见,不敢怠慢,吃力地走到正厅坐下,等待客人的到来。
正厅中,傅太后与王根以礼相见。这次傅太后没有绕圈子,而是直接献上巨金。王氏诸侯虽然极为富有,但仍然逃不脱一个“贪”字,王根收了重金,客气地说道:“太后是先帝的尊妃,我等理当恭候,何必致以重礼。”
傅太后微笑着说道:“听说大司马贵体欠安,哀家也没有什么准备的,只有送上些汤药费,希望大司马早日康复。”她见王根微笑不语,又道:“这次冒昧造访,想来大司马必已知道哀家的心思了。哀家这次跟随定陶王入京,也是在考虑如何有助于汉室的长久之计。”
“皇室后嗣,事关重大,太后但说无妨。”
“天子年已四十余岁,仍然无子。哀家希望天子会有子嗣,但如果真的未能如愿,按照朝政制度,似乎应由天子血缘最近的至亲宗室中选择继嗣。不知哀家的分析是否正确?”
“如果天子真的未能如愿得到子嗣,按照朝制,确实要从血缘最近的至亲宗室中另外选择继嗣。天子召请二王入京,应该就有考察之意。”王根点了点头,说道。
“据哀家分析,那天天子召见时,二王当中,天子似乎更倾向于定陶王呢。”
“是吗?天子如果已经有了倾向,我王根衷心恭喜定陶王了。”他向傅太后拱手道贺后,又道:“不过,也有一些关键之处有待解决……”
“大司马,这关键之处是……”
“天子有了倾向性意见,这很重要,但皇室继嗣的问题实在太过重大,要拿到朝廷大臣中讨论,三公九卿都要公开发表意见,这是其一。其二,据我所知,朝廷有关宗室继嗣的规定,似乎对中山王更有利呢。”见傅太后有些疑惑,又道:“按照朝廷的宗法制,如果发生天子无子的情况,宗室继嗣首先要考虑‘兄终弟及’,即先在天子的兄弟当中选择继嗣。”
“啊!这么说来,定陶王希望并不大。”
“倒也未必,到时候须得经过群臣合议,才定得下来。”王根感觉身体不适,干咳了几下。
傅太后叩首说道:“希望大司马依从天子心意,朝臣商议时能够听到你的主张。如果定陶王蒙受大司马大恩大德,哀家定有重报!”
王根见傅太后谦恭施礼,赶紧起身说道:“太后言重了,我身为大司马辅政,既要遵从天子心意,也要为汉室未来着想。听说定陶王年轻好学,英气勃勃,也许就是未来天子的最佳人选呢。”
“哀家再次深表谢意!”说罢,傅太后又准备叩首施礼。
王根笑道:“太后不必多礼,你的心意我已知道了。只是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大司马有话,当然请讲!”
王根又咳嗽了几声,说道:“谁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将来定陶王如果成为天子继嗣,必然另有外家辅政。我王氏诸侯身为成帝外家,辅政已有二十多年了,朝廷内外根基雄厚,将是未来天子的得力助手,也希望未来的天子对我王氏有所护佑。”
傅太后明白王根话中的含义,慷慨答应道:“大司马不必多说了,有哀家在,一切都请放心吧!”两人达成了默契,傅太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府第。
“真是个精明干练的老太婆。”王根眼看着傅太后离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被府中的仆人扶进卧室,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天子无嗣,难道真的要变天了吗?唉……”他知道刚才是为王氏外家未来着想,和傅太后做了一笔口头交易,但未来的情况怎样发展,他也是心中无数的。
傅太后的走动果然发生了作用。成帝接见二王后,又征求了一些大臣的意见,他本来对刘欣就有好感,加上朝中有大司马王根劝立定陶王为太子,后宫有皇后和昭仪为傅太后说话,成帝心中很快就有了主意,年少的定陶王已经走进了成帝的心中。在二王离开京城前,成帝亲自为刘欣举行了成人加冠礼。汉朝实行周朝礼制,男子年满二十岁实行加冠礼,代表进入了成人阶段,成帝为刘欣举行加冠礼时,刘欣才十七岁,应是破了例的。
公元前8年的春天,新都侯王莽府第大门悄悄地开了,三个黑影快速地闪了进来。
密室中,青铜铸成的灯点亮了,三人的脸庞也看得清楚了,他们是两位儒生,一位武官。那两位儒生都是三十多岁,其中一位模样乖巧,精明能干;另一位有些干瘦,能说会道。武官打扮的人只有二十岁出头,虎背熊腰,英气勃勃。这三人正是陈崇、崔发和孙建。陈崇和崔发曾是王莽的同窗学友,眼下仍是一介寒儒,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他们认定王莽前途无量,追随王莽忠心不二。孙建是王莽任射声校尉时的下属,对王莽十分崇拜。这段时间以来,三人听从王莽的安排,一直在打听朝中的动静,重点关注定陵侯淳于长的一举一动。淳于长自恃天子撑腰,谁都没有放在眼中,更没有想到还有人敢和他暗中作对,到长定宫的行动自然有些不谨慎。
陈崇等人进入府中,甄丰也在内室等候,王莽高兴地让众人入座。崔发急切地说道:“君侯,小弟刚才得知,大司马王根病情加重了,已经卧床不起。”自从王莽封侯以后,这几位同窗都不再称王莽的字号,而是改称“君侯”。
王莽连忙问道:“此事是否属实?”
崔发点头说道:“千真万确,皇宫的卫士告知说,天子都亲自去看望了。”这时,王莽不得不折服于甄丰的才智。前不久他为王莽作的大势分析,竟然一步步地成为现实。王莽瞟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甄丰,甄丰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不紧不慢地向陈崇问道:“你在朝中,听到其他大臣有什么反应没有?”
陈崇回答说:“据小弟了解的情况,群臣私下议论朝中的辅政人选,其中君侯首当其冲。”王莽心中暗喜,甄丰却冷笑道:“恐怕定陵侯淳于长的众望也不小吧。”陈崇的脸红了红,低声说道:“谁都知道,定陵侯是皇上的大红人……”
孙建虎的一声站了起来,不平地说道:“那定陵侯有何功劳!哼,我看这人不学无术,目无国法,四处纵欲,居然把心思动到天子的头上了!”
崔发来了兴致,暧昧地说道:“小弟也听说他对长定宫许后爱慕得紧呢。”
孙建说道:“岂止是爱慕!定陵侯娶了许贵人的姐姐为小妾,靠着这个关系,他常常出入天子禁苑,潜入长定宫,一去就是好半天。”
甄丰依然面无表情,抚了抚长须,问道:“你们都口说无凭,有何证据?”
孙建说道:“我原先在射声营中的一位同事,现在正好在长定宫当卫士,对许后的情况十分清楚。”说罢,从怀中取出几封信来,又道:“这些信都是定陵侯的亲笔,在下的朋友截获了几封。”甄丰和王莽急忙展开一阅,满篇都是相思语,极为肉麻,又十分轻慢,还向许后许愿,说是要在天子面前为她争取当“左皇后”。王莽心中暗自高兴,正要表扬几句,甄丰却微微抬了抬手,王莽会意,将信收下,不再多说。
王莽对甄丰的意思十分会意,因为他们二人谈论的话,不能让第三者听到,这正是甄丰的谨慎之处。待陈崇三人告辞后,甄丰拱手说道:“巨君兄,可喜可贺呀!这辅政的位置,已在囊中了。”只有甄丰还和以前一样,称王莽为“巨君兄”。王莽没有吱声,他在等甄丰为他继续解说。甄丰眼中神光四射,又道:“巨君兄的前途,就着落在定陵侯对许后的情欲上。”
王莽点了点头,又有些担心地说道:“这事虽然咱们已经清楚了,天子未必肯信。即使天子相信了,皇太后对定陵侯感情甚深,也未必伤得了他。”
甄丰笑道:“依小弟之见,这事已十拿九稳。那定陵侯色胆包天,活该他亡。你想想,许后被废之后,被幽居在上林苑,半步都不能离开。但她过去是一国之母,现在名义上仍然是天子的女人,谁敢打她的主意都是死路一条!”王莽点了点头,觉得甄丰分析得有道理。甄丰又道:“这事一定要想想办法,既要让天子知道,也要让太后知道。真凭实据一交上去,就是为国立下大功一件!”
王莽听得激动不已,说道:“我立即就想法子去办。”
“巨君兄首先要告诉大司马王根,让他对此事先表个态。”
王莽有些不解,问道:“何以如此?”
甄丰继续分析说:“历来当重臣的,去位之前都想将后事安排妥当,以防不测。当年大将军王凤临终之前,还念念不忘向天子推荐他唯一信得过的王音继任大司马辅政。大司马既然有向天子推荐继任者的权力,现在王根又病重不起,你正好借机先向他汇报此事,表示对他的忠心,看他怎么表态,下一步就好办了。”
王莽有些犹豫,说道:“淳于长作奸犯科,目无国法,但他毕竟还是我的表弟呀!而且皇上和皇太后对他很是喜欢。”
甄丰笑道:“巨君兄现在身为君侯,在朝廷中口碑最佳。但淳于长善于讨皇上的欢心,名气在你之上。如今大司马重病在身,巨君兄的机会稍纵即逝。能够干出大事业来的伟大人物,从来都不会计较小节,何况关键时刻不能有丝毫的妇人之仁,更不应该犹豫不决,否则怎能实现你多年来立下的宏图大愿呢?”
王莽激动地点了点头,握着甄丰的手说道:“幸亏长伯兄提醒了我,不然差点就为一念之仁而误了大事啊!”
当晚,王莽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带上那几封淳于长的亲笔书信,连夜来到曲阳侯府中,看望重病的叔父。
“贤侄来了。”大司马王根握着王莽的手,有些伤感。王莽不禁想起了当年伺候大将军王凤的情景,对叔父说了些安慰的话,亲自把汤药喂到王根口中。王根十分感动,说道:“贤侄,人到垂危时,才知生命可贵。为叔的不过四十多岁,就病成这样,想起过去痴活了几十年,真是悔不该浪费光阴,将人生当儿戏一般度过呀!”
“叔父,别想那么多……”
“唉,一切都已经悔之晚矣!”
“我看叔父的身体定会好起来的,朝廷需要你,天子也离不开你啊。”
王根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自己的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我王氏十侯,先后已有四位辅佐皇上。我如有不测,同辈兄弟中就只剩下你那最小的叔父高平侯王逢时了,可是高平侯和你年纪相当,毫无执政经验,也许就要看你们这些王家的后起之秀了。”
王莽哽咽着说道:“叔父只管好好养病,侄儿一定尽心伺候。”
王根又是一阵咳嗽,一阵喘息,王莽连忙为他拍了拍后背。王根继续说道:“在下一辈人当中,贤才已经不多了,唯有你和定陵侯淳于长堪当大任……”
“侄儿无意于富贵功名,但求能够在将军的领导下,做些有益于国家的事,此生愿望已足!至于定陵侯,才是可造之材,朝中大臣都说定陵侯将会接班辅政呢。”他瞟了瞟王根,见他听得专心,又道:“不过,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讲……”见王根没有阻拦之意,王莽鼓了鼓勇气,小声说道:“外面有人在传,说定陵侯见叔父久病不起,似乎有些十分高兴,声称将来可以代叔父处理朝事呢。”
王根有些愠怒,说道:“咦,外面竟有这传言!我还未见黄泉,就有人如此这般了……前几天他来看望我,还送了些名贵的药材来,没想到……”
“侄儿还听一些朝臣说,定陵侯已经在给一些人封官许愿。还有一事,竟还侮及皇上……”王莽观察着王根的反应。
王根又喘了一阵,问道:“侮及皇上?究竟何事,你如实说给我听。”
王莽这才放胆说道:“定陵侯一直对废后许氏纠缠不休,为此还专门娶了许后的姐姐为小妾,以此接近许后。还声称可以帮助许后成为‘左皇后’,收取了许后上千万的贿钱。”
王根闻言不禁大怒,不顾病躯,从病床上霍地坐了起来,说道:“这还得了!定陵侯竟敢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我外家当中怎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轻侮皇上的嫔妃,事关重大,此事可是当真,不可乱说。你有无证据?”
“叔父身体有恙,千万别动怒呀。侄儿只是偶然得知这事,但定陵侯写给许后的几封书信,侥幸落到侄儿手中。那信中的言辞,真是太过分了。唉,侄儿顾全我天子外家的声誉,不便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事。”说罢,取出几封淳于长的亲笔信,递给王根过目。
王根拆开看了一遍,心中极为生气,说道:“贤侄,这事有辱我外家声誉,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还准备把你和定陵侯推荐给天子呢,差点误了大事!”说罢,又咳嗽不已。王莽连忙轻轻地捶着王根的背,惶然地说道:“侄儿见叔父身体欠安,故此不敢乱说。”
“现在知道了也还不晚,但我重病在身,不便出府。你速速去一趟长乐宫,将这事告诉皇太后,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见王莽还在为他喂药,说道:“我这里有人伺候,此事紧急,你现在就要立即动身,不得延迟!”
王莽连忙离开府第,乘着月色,登上轺车前往长乐宫。
轺车的窗帘用垂布屏蔽着,外面看不见里面的动静,甄丰静候在车中已经一个多时辰了。王莽令御者驭马急驶,一路上把刚才的情况匆匆地告诉了甄丰。两人商量了一阵,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长乐宫。甄丰又叮咛了几句重要的话,王莽独自一人奔入宫中。
天色已经很晚了,长乐宫前殿,王太后接到女官来报,说是王莽求见,她感到会有什么大事,连忙披上外衣,在大殿等候。王莽参见太后礼毕,太后立即问道:“贤侄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侄儿正是从大司马那里赶来。”
王太后又关切地问道:“将军病情有无好转?”
“大司马的病情很重,卧床不起。侄儿本来准备随侍在叔父身边,但眼下有一件要紧事,他一定要侄儿连夜赶来,禀告太后。”
王政君问道:“有什么事比将军的身体还重要?”王莽鼓起勇气,把淳于长和许氏姐妹往来的情况向王太后作了禀报。王太后听后大吃一惊,又有些将信将疑,这是因为淳于长那张巧嘴很讨她的喜欢,于是说道:“子鸿虽然是个多情公子,但没想到他竟然连许后都敢动了妄念。这事可有凭据?”
王莽将淳于长的亲笔书信恭呈给太后,王太后展开一看,第一句话便是“亲亲,我心上肉……”,不禁皱了皱眉头,又耐着性子看了下去,接着又是“亲亲姐姐,真真是想死小弟……小弟夜夜都在梦中与姐姐相会,醒转过来,恨不得日日守在姐姐身边,与姐姐共度春宵。”王太后“哼”了一声,说道:“我不想看这些丑陋的东西。”
“太后,这里还有另外一封信。”
王太后取出另一封信,上面除了轻慢之辞,还说他和太后感情很深,要请太后说服皇上,恢复许后的贵位。王太后不禁眉头一皱,呵斥道:“这孩子怎能这样无法无天!”
“侄儿本来不敢多言,大司马说事情重大,要侄儿赶紧前来告诉您老人家的。”顿了一顿,又小声说道:“子鸿封了定陵侯以后,就变得目中无人了,更不尊重长辈。侄儿的母亲是他的舅母,他平时倨傲不敬,见面也不理不睬呢。那许后的姐姐,比他大了很多岁,他都要娶她为妾,还收了许后无数的衣饰金钱……”
王太后气得白发飘飞,鸠杖连连顿地,颤声说道:“他在许后那里到底得了多少钱财?”
“当年天子赐给许后的金银珍玉,大半都被淳于长得了去,价值至少上千万钱。他还夸口说,太后一定会听他的话,要为许后求情立为‘左皇后’什么的。”王莽小心翼翼地说。
“真是气死哀家也!”王太后猛地倒在躺椅上,大叫了一声。王莽连忙上前,轻轻将太后的身体扶正,又叫侍女递过一杯香茗,他亲自送到太后的嘴边。太后啜了一口香茗,稍稍缓过气来,坐在椅上呆呆发愣。
王莽斜着眼睛瞟了瞟,见王太后气愤难过,略一思索,又低声说道:“侄儿真不该禀报这些事情,惹太后生气了。可是大司马之命,侄儿不得不听。侄儿也觉得定陵侯不该在许后面前胡乱夸口,说什么当年立赵皇后都是他的功劳呢。”
“什么,赵氏姊妹入宫是他的所为,不是富平侯吗……”
“太后,你恐怕还不知道,那赵皇后出身微贱,怎能接触到皇上?正是子鸿引荐给皇上的。”
王太后一直就嫌飞燕姐妹出身微贱,对晋升二人为皇后、昭仪之事很不乐意,但她以为是富平侯张放的责任,不太相信是淳于长做的手脚,现在听王莽说出真相,更是气上加气,怒火中烧,将鸠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大声说道:“真气死哀家了!这小子将我天子外家的脸都丢尽了!哀家的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呀!罢了,罢了,你快去未央宫,把这事赶紧告诉皇上,哀家也管不得他了!”王政君平时修养极好,几乎很少动怒,此时却怒不可遏。
“太后,请千万保重贵体,犯不着为子鸿的事怄气呀!”王莽得旨后,一边劝慰太后息怒,一边缓缓退出长乐宫。
刚走出宫门,他立即跳上轺车,喝令御者驾着健马,使劲挥鞭向未央宫进发。一路上,王莽在车上将经过简单叙述了一番,甄丰笑道:“这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巨君兄应再接再厉,在这节骨眼上千万松不得劲。”
王莽似乎还有些忧虑,说道:“只怕后宫赵氏姊妹会影响到皇上的态度……”
“事已如此,巨君兄只有放胆一搏了!我看皇后和昭仪对皇上的影响固然很大,但她们二人对许后十分忌恨,只要听到淳于长做出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必不会再帮他的。你想想,她们会让许后恢复贵位吗?”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抵达未央宫。
王莽仍然让甄丰等在车上,他自己信步来到宫门,求见成帝。
王莽来到前殿,天子身边的中常侍班伯已经英年早逝,只有其他的侍从,王莽本来就是侍中身份,他坐在前殿侧室中等候侍从和宦官四处寻找天子,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他知道这次谈话的结果,将最终决定表弟淳于长的命运,也决定着他自己的未来,手心不禁攥出一把汗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侍中来报,说是没有看到天子的身影。王莽对侍中说道:“我有要事,非得面见天子不可!”侍中又前往后宫,让宦官到昭阳、增成二殿去寻找,谁知仍然杳无音信。这一找不打紧,却惊动了赵氏双姝,因为这段日子里,天子以关心政事为由较少来到后宫,心中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赵昭仪犹如喝了几百年的老陈醋,气恨难平。
过了好一阵子,成帝终于来到前殿,看到王莽端坐在那里,不禁沉声问道:“天色已晚,新都侯有何要事,非要见朕不可?”
王莽终于盼到天子露面,连忙整了整衣冠,向天子叩首行礼,回答道:“陛下,臣遵照大司马王根与皇太后的指示,特来奏报重大事情。”成帝听他说是王根和太后之命,要王莽免礼平身,君臣二人坐了下来。王莽开门见山,把淳于长和许后之事原原本本述说了一遍,又将几封淳于长的亲笔书信一一呈上。成帝不看则已,一看则气冲斗牛,极为震怒,冷笑道:“哼,想不到朕对定陵侯如此厚爱,他却没把朕放在眼里,竟然连朕的人也敢打主意!”
王莽见天子怒极,躬身退了出来。
王莽从未央宫出来时,已是半夜时分,甄丰在宫外的轺车上等了足足好几个时辰,此时睡得正香。王莽走进车驾时,甄丰立即醒了,望了望星空,拱手说道:“祝贺巨君兄成功在即!”
王莽感到惊奇,问道:“长伯兄还未听我叙述情况,怎知能够成功?”
甄丰淡然一笑,说道:“天子如果不在宫中,或者不想听你说话,巨君兄很快就会出宫。巨君兄进去如此之久,说明见到了天子,并且还和他谈了很长的时间。天子如不接受你的意见,能和你谈这么久吗?”王莽心中既佩服又有些吃惊,到了这时,他才真正认识到甄丰的才智非同一般,同时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害怕。他暗自心想:如果给自己和甄丰同样的机遇,成功者绝不会是他王莽。如果自己将来和甄丰成为对手,胜利者也许不会是他王莽。他暗自庆幸甄丰是他的知心朋友,但又为自己刚才忽然生出的闪念感到吃惊。他希望这位同窗永远是他的知心朋友,但未来的事情,谁又能够预料呢?
清晨,大司马王根在病榻上挣扎起身,写了一道弹劾淳于长的奏书,紧急呈交天子。
成帝半夜接到王莽的告发时十分愤怒,回想起这段日子淳于长多次为许后说好话,现在看来都是别有用心,而且淳于长竟然胆大妄为,纠缠许后,成帝不禁又气又恨,正准备下诏让御史大夫严办,忽然又想起赵氏双姝与淳于长来往密切,于是又有些顾虑。班伯去世以后,淳于长就成为身边倚重的心腹侍臣,但淳于长犯了这么大的罪过,成帝身边再无他人可以信赖,这时他需要一位贴身的人来办理此事。成帝左思右想,不再顾及母后的威逼,毅然决定把富平侯张放再次征召入朝。
张放接到诏令,立即从河东郡星夜兼程回到京城,被成帝任命为光禄大夫兼侍中衔,可以上朝朝事,出入于禁宫。张放从京城到地方,再从地方回到京城,来来回回已经是三进三出,心中的酸甜苦辣全都尝遍。张放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太后听了淳于长的谗言,对自己有很深的误解,逼着天子和他分隔两地。尽管在地方度日如年,但他始终不想让天子为难。这次天子居然敢让他回来任光禄大夫,一定又遇到了大麻烦。
张放恢复了侍中的身份,来到未央宫,成帝心中十分欢喜,说道:“你现在身为光禄大夫了,可以名正言顺地为朝政解决麻烦之事。”他顾不得诉说相思之情,立即把淳于长的劣迹相告。
张放听完叙述,建议道:“皇帝哥哥,定陵侯目无国法,竟然连前国母都要轻侮,如不予以严惩,将来连赵皇后、赵昭仪不是也要垂涎了吗?”
成帝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顾虑后宫……”
“哥哥可能顾及皇后、昭仪,依小弟的愚见,其实大可不必过多顾虑。”成帝问是什么原因,张放说道:“定陵侯放言要立许氏为左皇后,皇后和昭仪如果知道了这事,定然不会为定陵侯说话。”
成帝听罢大喜,立即要张放传诏严办定陵侯。张放摆了摆手,说道:“定陵侯毕竟是皇室的表亲,他和许后的事也属宫闱私情,不可让外人知道,否则会对皇室不利。再说,皇太后要面子,定陵侯的母亲又是皇太后的姐姐,如果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事,也会给你带来麻烦。因此,小弟以为这事只宜秘密处置为好。”
成帝点了点头,叹道:“唉,还是你精明能干,通晓事理。要不是母后和那些朝臣非要逼你出宫,我早就委你朝廷重任了。”
张放听了这话,跪地叩首,含泪说道:“小弟并无入仕的念想,只要能够随时在哥哥身边,让哥哥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此生愿望已足!”成帝感动不已,把张放扶了起来,亲自为他揩去了脸上的泪水。随后,成帝下诏免去淳于长官职,将其遣返回定陵侯国。
淳于长接到策免的诏书,极为意外,一夜之间就从权力的巅峰跌落到谷底,心中的滋味可真是难受之至。府第外门,已经有朝廷的羽林军守住,不许他随意外出,并且很快就要被押解到自己的侯国。淳于长被软禁在府上,左思右想,暗自流泪不已,他舍不得繁华的京城,朝廷里一呼百应的热闹场面。府上十几位妻妾也拥着淳于长痛哭流涕,许孊伤心地说道:“君侯,妾当初不该答应帮你去接近我那妹妹呀。可是诏书上也只暗示和长定宫有关,并没有直接挑明吧。”
淳于长说道:“诏书上并没有详细列出我淳于长犯了多大的罪过。我想找天子问明原因,天子却拒绝召见我。我想找朝廷中的大臣了解情况,也没有一个大臣敢搭理我。这是什么世道,一下子就变天了!”
“妾现在很担心我那可怜的妹妹,是否也受到了牵连。唉……”
淳于长唉声叹气地说道:“这事也怪我自己,谁让我痴迷上了你妹妹呀。如今我已自身难保,也顾不上我那心上人儿了。”淳于长叹息万分,又道:“定陵侯国国都离京城有好几百里路呢。”
许孊说道:“路程那么远,府上有那么多豪华的车马,咱们就乘坐这些车马前往定陵国吧。”
“这些豪华车马有什么用呀,咱府上的御者、奴仆、婢子们都跑了,连个驾车的人都没有。难道我淳于长就永远被禁锢在那乡下鬼地方吗?”说话间,忽然府第门外的卫士传话说,有个名叫王融的侯王子弟求见。淳于长大喜,因来者正是红阳侯王立的嫡长子,最近一段时间经常来府上找他,想在朝中谋求官职。
王融二十出头,并不清楚淳于长已经犯了大罪,进入厅堂后拱手说道:“君侯,府门外怎么站了这么多卫兵,表弟我还差点进不来呢。”
淳于长干笑了几声,说道:“唉,此事也不瞒你了,我淳于长暂时受到一些委屈,要回到定陵侯国一段时间。”
王融大惊,说道:“这怎么可能呀,皇太后和天子都不保护你吗?”
“一言难尽呀。眼下其他大臣都不敢来见我,我真是有口难言呀。”
“你这一离开,府上那么多豪华的车马多可惜呀,有些还是皇上赐予你的。”
淳于长暗想,这些豪华的车驾确实没啥用处了,不如送给王融,于是说道:“表弟呀,这些车驾的配饰在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你既然喜欢,我这当表哥的就送给你吧。”王融听他称呼得如此亲切,也有些高兴,但又觉得有些不妥,推辞着不肯接受。淳于长笑道:“我受这冤枉之气,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等以后找个机会给皇上解释清楚,很快就会回来的。”
“希望君侯早些回到京城,表弟我也才有晋升的机会。”
“这个尽管放心,你的事情我早就放在心上啦。”王融十分感激,淳于长又道:“表弟,这些车驾你就拿去吧,也算是我对你父亲的一点心意,当年他没当上辅政,可能对我有误会呢。”淳于长觉得王立很有可能接替王根当上辅政,那时也就有出头之日了。
“哦,我也听家父说过,几年前曲阿侯比他年幼却当上了辅政,他还以为是你从中作梗呢。”
“冤枉呀冤枉,表弟你瞧瞧,我当年受冤枉,现在也受冤枉,总有一天我会找皇上讨个清白,洗去这冤屈之名!”眼看着王融带着豪华的车驾,离开了府第,淳于长心中还留存着一丝希望,这希望就落在王立的身上。
他把府第中最珍贵的物品装了好几大箱,带着自己的三妻六妾上路了,被卫士们一直押送到了定陵侯国(今河南舞阳县北舞渡镇)。侯国远离京师几百里,从此,淳于长度日如年,平时只有王融等很少的几个人敢和他来往。
诸事处理完毕,成帝终于轻松下来,这才想起赵氏双姝,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到后宫了,于是带着侍中张放前往皇后赵飞燕的昭阳殿。走到半路上,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位美人。原来,在一次外出巡猎时,途中经过上林苑的涿沐馆,馆中的一位宫女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宫女年仅十七八岁,长得不仅天生丽质,清纯可爱,而且举止芷雅,很像许皇后年轻时的模样。那次巡猎活动,后宫的嫔妃没有跟随,成帝把这位美女召来一问,果然是许皇后的侄女,十分开心,当晚就在馆中和宫女恩爱了两个时辰。当时,曹宫母子刚刚被赵昭仪迫害致死,和许氏宫女的情事当然不敢让后宫赵氏双姝知道,只有很少的贴身近侍才知道内情。从这以后,成帝对许氏宫女牵挂于心,和她在一起时常常想起当太子的时候,总能让自己焕发出青春的活力。
未央宫前殿侧边的饰室,是天子上朝前更换冠冕的地方,里面还有一个隐秘的小间叫作若舍,成帝不敢把许氏宫女接入后宫,只是偶尔把她秘密接到饰室。也许是成帝拜祭了太乙神与后土神的缘故,冥冥之中似有天助。一年之中,许氏宫女只被偷偷幸御了三次,竟播下了龙种。成帝知道后不禁大喜,将许氏升为美人。成帝心中仍然忌惮赵昭仪,只得让许美人住在郊外上林苑中的涿沐馆,自己也不敢到郊外和许美人幽会,那样太招人眼了,只是偶尔派遣心腹宦官将她召到未央宫的饰室若舍中偷欢。
这一次,成帝还是没有进入后宫,而是吩咐侍中张放把许美人接入未央宫。此时,许美人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穿着宽大的宫服倒也看不出来。若舍中,春光乍泄,成帝和身怀龙子的许美人依然恩爱如初。
夜半时分,成帝搂着许美人,开心地说道:“朕为处理定陵侯的案件,许久没有沾惹嫔妃了。”
许美人娇羞地说道:“陛下,臣妾每次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呀。”
“这次,朕一定要让你生下皇子,你就委屈一下,在这未央宫饰室里住上一段时间,每天朕都来陪陪你。”
“可是,皇后和昭仪那边怎么办?”
“这次只要生下龙子,朕也不管这么多了,到时候名正言顺地把你接入后宫,享受尊贵的待遇。”
许美人带着甜蜜的笑容,拥着天子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