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206年——219年)
刘邦战胜项籍后,建都长安,国号汉。习惯上称为前汉或西汉。他活着的时候,把可能反叛的功臣,杀戮得很彻底。边远及要害地区,封自己的儿子和同姓做拥有实权的国王(刘启以后国王只存空名),与直属中央政府的郡县,犬牙交错,互相牵制。他这一布置,后来很收成效。他又订定各种制度,大抵采取秦制,略加变通。对人民的基本政策是“让人民休息”。这样,汉朝的统治巩固了。
他这“让人民休息”政策,经过他的儿子刘盈(惠帝)、妻吕雉、儿子刘恒(文帝)、孙子刘启(景帝)四个皇帝,大概七十年功夫,切实遵行着,收获很大的效果。官僚地主商人非常富庶快乐。皇帝的库藏,钱多到算不清,谷多到腐烂没人吃。可是没有蓄积的大多数农民,却穷困得卖田宅妻子,无法糊口。刘恒时,政论家贾谊、晁错,都承认农民的痛苦,想抑制商人,来救济中小地主的破产,根本没有土地的农民,他们并不以为值得注意。
刘启的儿子刘彻(武帝),是个仿佛秦嬴政那样雄才大略的皇帝。他想和缓国内的阶级矛盾,利用雄厚的财力,穷人的生命,发动大规模对外长期侵略。战争是胜利的,土地扩展到一倍,可以容纳不少内地贫民。富豪受了相当打击,破产的很多,穷人死亡更是不计其数。虽然因此引起人民的愁苦骚动,盗贼成群,阶级矛盾却多少和缓了些。刘弗陵(昭帝)、刘询(宣帝)时代,官吏地主商人逐渐恢复他们的元气,刘奭(元帝)以后,农民穷困,又成了极大的问题。
王莽篡汉,国号新。他想用均分土地,释放奴婢,抑制商人来解决问题。这种政策,当然触犯豪富人的利益。同时对外战争和刑罚暴虐,穷人也大受痛苦,于是农民起义爆发了。当时起义首领,都拿“恢复汉朝”作号召,这显然是官僚地主商人的口号,农民盲目地替他们战斗。混战的结果,推翻王莽,消灭许多起义军,政权落在豪绅地主兼知识分子的刘秀(东汉光武帝)手里。
刘秀是汉疏远的宗室,父亲做过县令。他曾经去京城(长安)游学,接交有才能的读书人,后来组成团体,参加战争。他开始作战,只有牛骑,杀新野县尉(军官)才夺得一匹马。因为军事政治有计划,不到三年,做了汉皇帝。他建都洛阳,所以称为东汉,也称后汉。
东汉继承西汉的统治方法,让官僚地主商人自由发展。对读书人用征辟制度(大官征召有声名人做属员),大小给个官吏做。因此官僚主义特别发达,政治非常腐败。马援征服安南,班超开辟西域(新疆),对匈奴氐羌,都获得胜利,这种侵略的成功,使国内腐败政治,更见稳定。农民受尽压迫,最后不能不起义。可是没有一个豪富知识分子参加他们的队伍;相反的,豪富知识分子组织军队残酷地把他们镇压下去。东汉的政权被豪家出身的曹操夺去,破落贵族刘备,豪家孙权,也分得一部分土地,出现三国鼎立的局面。
春秋末期因宗族制度的崩坏,土地住宅开始自由买卖。战国名田制度(土地归私人占有)已经盛行,秦统一后,更确认为全国通行的定制。豪强兼并,与名田制度是不可分离的。在汉朝“让人民休息”政策下面,兼并成为剧烈的现象。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农民得不到耕地,只好忍受凶暴的剥削。王莽说汉朝租税名义上三十取一,其实是十中取五:地主对皇帝负担只有三十分之一,农民对地主却负担十分之五。
战国时代万户大邑,到处都有,经秦朝及楚汉战争的摧残,汉初,万户存留不过二三千户,人口可惊地减耗了。刘邦起义后第五年(前202年)二月做皇帝,五月就解散军队,令兵士回家耕地。又招募逃匿山泽的人民,各归旧田宅,因穷卖身做奴婢的,都释放做平民。刘盈令女子15岁到30岁不出嫁,分五等罚钱。这都是增加人口的办法,可是人口繁殖很迟缓。刘盈两次筑长安城,征发附近六百里内男女夫役,只14万6千人。京城附近如此,其他地方可知。刘启时代号称极盛,吴又算最富庶的国家,吴王刘濞反叛,征发国中62岁以下、14岁以上男子,仅得二十余万人。到西汉末刘衎(平帝)时候,民户13233612户,口59194978人。垦田8270536顷。两汉人口,这算是最高纪录(其中或有王莽夸大处)。东汉户口垦田记载较详,列表于下(《续汉书·郡国志》注引《帝王纪》桓帝永寿二年户26070960[《晋书·地理志》作10677960],口50006856[《晋书·地理志》作56480000]人。十年之间,人口骤增250万,容或可能,户何故骤增多至2600万,实难索解。按一户人口约有五人左右。《三国志·李典传》,典有宗族部曲三千余家,一万三千余人,大体合于一户四五人数目。桓帝时户数恐有讹误,不列入表):
两汉中间人口骤减,东汉逐渐上升。顺、冲、质三帝又急速下降。这时候正当梁冀擅权,剥削加剧。人民逃走死亡,一年中耗损二百万,试看暴政给与人民何等严重的影响。按照两汉土地面积以及生产技术,人口可能大量增加,事实却不然,主要原因由于皇帝、贵族、官僚、地主、商人、豪强一齐向农民进行超经济的、暴力迫胁的各种剥削。
皇帝——是最大的地主。每年收入赋税钱四十余万万文,除去官俸一半,净收二十余万万文,供军国大事的用途。还有山海川泽园池市肆的税收,每年十三万万文,称为禁钱,供皇帝私用。皇帝拥有大量黄金,例如刘彻赐平阳公主黄金一千斤(一立方寸为一斤),赐卜式四百斤,赐卫青军队二十余万斤,又赐卫青霍去病军队五十万斤。刘询赐霍光七千斤,广陵王五千斤,诸王一千五百斤。王莽末年,库藏黄金六七十万斤,这都是人民的血汗。
贵族——宗室公主外戚诸侯王都是大地主,他们依恃权势,强夺土地财物,压迫平民做奴婢,无恶不作。刘启的兄弟梁孝王尽量挥霍;死后还存黄金四十万斤。东汉外戚梁冀造巨大宅第,极尽奢侈的能事。花园别墅,洛阳周围千里内到处都有。他爱养兔子,特造一座兔苑,曾有西域商人误杀一兔,因此牵连被杀的十多人。他随意捉人,作为奴婢,多至几千,叫做自卖人。大官们想见他,必须贿赂管门的,管门的积累黄金一千斤。冀被杀抄家,存钱三十万万文。举这两个例子,可以推想一般贵族怎样生活着。
官僚——刘盈为奖励官吏廉洁,令吏六百石(中级官)以上,及曾做二千石(高级官)的,全家只缴军赋,其余租税一切除免。这是官吏法定的权利,实际从丞相起直到郡县小吏,除了偶有廉洁的,极大多数是贪污的民贼。西汉王温舒做中尉,用凶悍吏十余人当爪牙,帮着他惨杀作恶,人民称他们为戴帽子的老虎,几年功夫,吏都暴富,温舒自己也积累黄金一千斤。东汉侯参做益州刺史,专杀富人,没收财产;革官回来,有车三百多辆,饱载金银锦帛珍玩。他的兄弟侯览,是个宦官(阉人),前后夺人住宅381所,田118顷,自造宅第花园16区。东汉末名士三大首领之一的窦武,享盛名,做宰相,假装廉洁,妻子衣食仅仅温饱,暗中却取许多宫中美女饮酒作乐,一两个月,积财巨万。大抵西汉官吏贪污,东汉官吏更贪污。
地主——秦朝本来有很多中小地主,自耕或雇用穷人代耕。刘邦解散军队,有军功的给与好田宅,全家免户赋及徭役。这些人回到乡间,都成了中小地主。他们有朝廷的优待,有战胜的功绩,对贫弱人兼并压迫,是可想而知的。农村中增加大量地主,虽然他们本身互相兼并或出卖产业,变动很大,但对一般农民总是不利。
商人——两汉商业发展,富商大贾生活奢侈,不减王侯。他们囤积财物,放高利贷,叫做子钱家,利息有时百分之一千,普通是百分之二百。他们与官吏勾结,剥削农民,农民还不起债,往往本人连妻子田产卖给商人做耕奴。商人犯罪,田和僮(耕奴)没收入官。商人不仅剥削农民,同时剥削贵族,甚至皇帝也不能免(至少是夺皇帝的利益)。所以统治阶级对商贾取憎恶态度,斗争有时很激烈。
豪强——豪绅恶霸,到处都有。西汉宁成,革官回家,立誓说:“做官不到二千石,做商不到一千万,不能算人。”他连强迫带雇用贫民数千家,种水田一千多顷,没有几年,积钱数千万文。涿郡大姓西高氏、东高氏,大小官吏都怕他。收养许多强盗,白日抢劫,逃进高家,没人敢问。严延年做涿郡太守,查究两高奸恶,各杀数十人,一郡才平静。西汉还有不少地方官,专杀豪强,称为酷吏。东汉官僚主义极盛,以“忠厚不得罪人”为做官秘诀(童谣: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豪强武断乡曲,比西汉更凶暴。
从皇帝到豪强,都是靠剥削农民来生活的,他们活着穷奢极欲,享尽人间乐趣,这还不算,死后必需带大批财物到地下去。皇帝登位,照例开始造坟墓和庙堂。坟墓埋藏珍宝,愈多愈好。后来赤眉掘西汉帝后坟墓,董卓掘东汉帝后及公卿大臣坟墓,收得财宝无数。西汉提倡孝弟,东汉更甚。所谓孝弟,主要是厚葬,棺材要用南方出产的大楠木,从几千里外运来,巧匠雕治,工程细致,造得一具棺材,重约万斤,耗费成千成万的人力;其他祠堂碑碣,殉葬物品,车马帷帐,建筑坟墓,招待宾客,所有费用,都由较小官吏及朋友供应。按照官级负担长官葬费,最后负担者当然还是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穷人,而厚葬者却享孝弟忠义的美名(西汉大郡太守死,照例收财礼一千万文以上。东汉数目更大)。怪不得西汉杨王孙,临死时坚决主张自己一丝不挂埋到土坑里,表示对恶俗的反抗。
皇帝、贵族、官僚、地主、商人、豪强,死的活的一齐向农民敲剥,农民又丧失了土地,只好向地主租用耕地,付给地主十分之五的田租。剩余的缴纳算赋钱120文(15岁到56岁)、口赋钱23文(7岁到14岁)、献费(献给皇帝)钱63文。此外还有户赋、军赋(钱数不详)、更赋(每人轮流服兵役一月,要免役出钱三千。每人戍边三日,要免役出钱三百)、杂税、徭役、临时徭役,种种名目,农民都负担起来。朝廷对地主收租却很轻微,刘盈规定十五税一,刘启改为三十税一,这种历史家所歌颂的“仁政”,等于奖励地主盛行兼并,使农民很难保存他们的小耕地。
农民怎样生活下去呢?
穿破短袄,吃糟糠豆饭,藜藿(野菜)羹,喝凉水。或者照西汉大儒董仲舒所说:“衣牛马之衣,食猪狗之食。”西北边郡贫民冬天没有衣服,整天卧在细草窠里,必需见官吏时,忍冷披草出窠。官吏找他,多半还是要钱。
出卖自身及妻子做奴婢,街上有木栏,像牲畜一样,放在栏里买卖。普通奴价值钱一万五千文。有时被豪强劫掠或强迫出卖作奴婢。
汉律:三人以上,无故聚集饮酒,罚金四两。人民偶尔会饮的自由也被剥夺了。
战国已有溺女的记载。刘彻时小儿三岁就纳口赋,贫民生子多杀死。刘奭改为七岁纳赋。
刘骜(成帝)时有兄弟三人合娶一妻,生子四人,因分儿子涉讼发觉,兄弟三人算是禽兽,被判死刑,四子归母亲所有。
饿死或人相食,史书记载许多次。流亡或逃匿山泽做盗贼,因而被杀受罚,妻子没入官府做奴婢,更是习见的常事。
两汉农民生活就是这样,号称太平的文景时代,也并不例外。
两汉有三种大工业,煮盐、冶铁、铸钱。
秦朝已有铁官,也许还有盐官,掌收盐铁的租税。汉初继承秦制,刘彻以前,让人民自由经营。煮盐成巨富的比较少(山西池盐,山东海盐,四川井盐,各有著名富商),多数是从冶铁起家。铁器主要是农具。铸钱业往往因不合法定重量质量,受刑罚破产,很难获大利。只有吴王刘濞,刘恒宠臣邓通,靠政治势力,铸钱致富。
冶铁工业发达,采矿工业自然也发达,矿工多数是破产农民,受雇作工。一部分是奴隶。刘彻时吏民因私铸金钱处死刑的数十万人,被赦免罪的一百多万人,藏匿不敢出面的人数更多。如果一半是工人,至少当有一百多万。刘奭时公家雇用采铜工人,每年经常十万人,私铸的不算在内。采铁工人无从查考,单看冶铁家积累财产黄金几千斤,或一万斤,工人数目可想而知了。此外还有金银锡铅等矿。锡铅主要是掺和在铜钱里面,数量不会很大。煤矿到东汉末才开采。曹操铜雀台北有冰井台,藏石炭(也称石墨)数十万斤(斤字,或作片字),民间似乎少用,晋初陆云见了很新奇,写信去告诉陆机(二陆江苏人)。宋顾文荐《负暄杂录》说,《前汉书》地理志豫章郡出石,可燃为薪。考《汉书》并无这几句话,如果顾氏没有误记,那末,豫章地方,西汉时已经用石炭了。
冶铁设备有炉(熔铁炉)、橐(风箱,称为排橐,后汉杜诗用水力鼓动排橐,称为水排)、埵(吹火筒)、坊(土型范),沛县铁官冶铁炉旁有13个工人做工,山阳铁官有工役228人,当时制铁工场的规模大概如此。西汉兵器主要是用钢铁制造(汉初还有铜兵器)。《尚书》禹贡篇是秦汉间人假托,其中有梁州(四川)贡铁和镂(钢铁)的话。战国以来有一种髡刑,把罪人须发剃光。《韩非子》说,婴儿不剃头要肚痛。罪人头面也许用铜刀硬刮,剃婴儿头应该是钢刀。春秋时候婴儿生三月才剪发,足见还没有剃刀。大概战国炼钢术已经发明,到西汉大量用到兵器及刀类上。
盐铁钱三大工业都在富人手里,对皇帝是不利的。刘彻从富人夺取工业利益,起了很剧烈的斗争。他利用政权,盐铁收归国家专卖,产铁郡置铁官,凡50处。不产铁郡置小铁官,收旧铁铸器物。产盐郡置盐官凡35处。人民敢煮盐或私铸铁器,没收工具,罚左脚挂铁钳(重六斤)。以前旧盐铁业富人,都给官吏做,官制铁器恶劣,连割草也不行,耕具特别大,为了多卖钱。因为盐铁定价太贵,贫民只得吃淡饭,用木器耕地,官吏又不允许,强迫人民购买。刘彻在京城铸铁钱,叫做三官钱(五铢钱)。下令销毁各种旧钱,非三官钱不得行用。到刘衎时候,共铸钱280万万文。他还有许多办法对付富人,中等以上人家大抵破产。与皇帝争利的商贾受了打击,因之政府增加极大收入,国用颇见充足。
从刘彻起,冶铁铸钱煮盐,成为国家专利事业,商贾无法再夺回去,只好改变营业,向高利贷田产及其他商业发展。
皇帝原来有工业,不过规模比较小些。工人是奴婢和罪徒。制造品供皇帝贵族自用,管理皇帝工业的大官叫做少府。工业分“若卢”,主修治兵器。“考工室”,主作兵器弩弓刀甲及织印绶诸杂工。“东园匠”,主作皇帝贵族坟墓里器物。又有“左右司空”“东织室”“西织室”等工场。管理木匠石匠的大官叫做将作大匠(其他如漆工革工等还多)。皇帝需要大批奴婢罪徒做工,用各种方法来增加他们的数量。给养小到极度,例如养鹿奴婢每天给五个钱,鹿粪钱积累到刘奭时值70万万文,作征伐西域的军费。《周礼》地官草人掌农田肥料,据说坟壤(高地)用麋粪,渴泽(低地)用鹿粪。原来汉朝皇帝兼做肥料买卖,无微不至地剥削奴婢和农民。
与皇帝争利的大商人,他们也有工业。刘彻虽将盐铁钱收归国营,但如罗褒结交权贵,专利盐井。其他如翁伯卖脂(油类),张氏卖酱,浊氏卖肉干,王君房卖丹药,樊少翁卖豆豉,都成巨富。他们有工场大量制造,所以能积累财产。
家庭工业主要是妇女纺织布和帛,叫做女红(女工)。临淄是纺织工业的中心地。
工匠散在民间数量也不少。所谓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足见有专业手工的人民。刘彻时赵过振兴农业,耕耘下种等田器都有便巧改良的地方,流传很广。据《汉书·食货志》,大农(大农官)教工巧奴造赵过的田器给人民做式样,民间自然非专门工匠不能仿制。又市上各种用具都能买得,也一定有手工业者从事制造。三国吴主孙休令交趾郡送上手工千余人,孙皓时有鬼目草生工人黄狗家,平虑草生工人吴平家。两汉民间应该也有很多的工人。
不兼营工业的商贾,主要营业是高利贷和操纵囤积,垄断货物。农村出身的刘邦初做皇帝,就下令商贾不得着锦绣、细绫、细葛、毛织物,不得带兵器,骑马乘车。更加重他们的租税,算赋加倍。这是对商贾一种报复。后来陈豨造反,很多商贾参加。刘盈、吕雉取消压迫商贾法令,但商贾子孙,仍禁止做官吏。两汉一贯讲重农抑商政策,只有刘彻一度破坏商贾财产,此外贵族官僚总是和商贾互相勾结,共同发财。照东汉桓谭、王符等人所说,当时最大商贾,多数经营高利贷,中等人家子弟替他经手,转放给次等人户。经手人对大商贾,好比奴仆尊敬主人。大商贾游闲无事,穷奢极欲,享受同贵族一样。
两汉大都市广布全国,王莽时京城长安以外,有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五个最大都市。东汉京城洛阳,商贾比城外农夫多十倍,其他都市,可以类推。照张衡《两京赋》所描写,当时街市非常热闹繁华。西汉侠客原涉有穷朋友母死,原涉在宴会席上号召宾客替丧家帮忙。开列应用衣被棺木,下至琐碎杂物,宾客上市购买,刚过中午,照数办齐送丧家,涉等继续宴饮。可见市上货物齐备。
两汉开拓疆土,对外贸易很发达。两汉极盛时代,匈奴臣服,西域内属,东灭朝鲜,南至安南。海上交通贸易,与日本、印度、南洋群岛、罗马帝国都有过接触。当时对外贸易的原则是“输入外国货物,防止金钱流出”。所以国内交易全用货币(黄金铜钱两种),对外却用货物交换。法律定法,与胡人贸易,中国吏民不得带兵器及钱出关,犯者处死刑。刘彻曾因商贾犯禁杀五百多人。交易货物主要是丝织品,换取外国骡、马、骆驼、皮革、毛织物、璧玉、珊瑚、琉璃等物。匈奴刀比中国钝,因为得不到钢铁。
此外还有几种工业或发明值得注意。
农具西汉赵过发明下种器,名叫耧车,一天能播种一顷。东汉末有翻车渴乌的发明。翻车就是水车,渴乌是一种吸筒,能引水上地,对灌溉有很大的功用。
茶——茶是四川的特产。战国时秦开发巴蜀,中国开始有茶。《尔雅》释木(汉儒所作书)有槚字。槚树就是茶树。叶早采叫做茶,晚采叫做茗。西汉王褒《僮约》有武都(甘肃武都县)买茶(买当作卖)的话,大概运四川茶叶到武都贩卖。
纸——《三辅故事》说,西汉武帝时已有纸。东汉邓太后允许臣下贡献纸笔。许慎《说文》有纸字。最初的纸是用丝絮做原料,和水打烂,摊在竹席上使平滑。刘肇时宦官蔡伦改用树皮麻头及破布鱼网造纸,制造法比前进步。从此纸的用途推广,竹简逐渐消灭。
科学仪器——东汉张衡造地动仪,用精铜制成,圆径八尺,形似酒樽,内部安置机关,按照八个方向,装八个龙头,口内各衔铜丸,哪一方向地动,同方向的龙就口吐铜丸。
铅笔——西汉末扬雄用铅笔记载各地方言,当时大概有制造铅笔的小手工业。
火井——《后汉书·郡国志注》说,蜀郡临邛县西南有火井,人民用井火煮盐,一斛水可得盐五斗,用家火不过得盐二三斗。四川人用火井煮盐,在东汉时已经开始。
中国人民蕴藏着无限巨大的力量。春秋战国时代,这个力量,被诸侯们分割破碎,浪费在国内混战里,不能有什么表现。秦嬴政统一以后,利用这个力量的一部分,满足他的侵略野心;北逐匈奴,南开交趾(安南),建立前所未有的大帝国。西汉初期,休养民力,七十年工夫,农民虽然穷困,剥削阶级却积累起丰厚的财富。刘彻利用当时人力财力,对外吞并,扩大疆域,奠定地大物博的现代中国的基础。中国人民统一团结的力量,不能在生产方面发展,却被野心的刘彻浪费在侵略事业上,汉族以及许多异族的人民,战争中死亡至少在百万以上。
两汉人口大概有五六千万,文化高出任何四邻国家,工业品(主要是丝织品)到处受欢迎,这就是对外发展的基本因素。刘彻以后,两汉对外,完全处在胜利的地位。甚至三国分裂,还能保持旧威严,防止异族不敢内侵。
两汉与四夷的关系,大略如下:
东方——朝鲜、倭国(日本)。
西汉初,燕人卫满击破朝鲜,自立为王。刘彻灭朝鲜,置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附近许多小国如挹娄(就是后来的女真,金和清都属这一族)、夫余、高句骊、马韩、辰韩、弁韩都臣服进贡。
倭在大海中,分百余小国,据海岛各自称王。刘彻灭朝鲜,倭人进贡的三十多国。刘秀赐倭奴王黄金印(原印1784年在日本九洲筑前地方发现)。那时候倭人还是黥面文身的野蛮种族。
南方——西南夷、南粤。
西南夷小国很多,其中夜郎(贵州桐梓县)、滇(云南普宁县)、邛都(四川西昌县)三国最大。刘彻赐夜郎锦帛,附近小国贪汉赏赐,都愿内附,因置犍为郡。邛都也内附置县。刘彻想从西南夷开辟通身毒国(印度)的道路,路没有通,却把滇国击灭,置益州郡。此后夷族归附向化,变乱很少。
南粤王赵佗,本是秦朝的县令,汉初自立为王。刘彻灭南粤,置儋耳、珠崖(广东海南岛)、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九郡。广东、广西、安南都成为郡县。东汉时,大秦(罗马帝国)、天竺(印度)以及南洋群岛都由海道来贡献和贸易。
西方——西域。
从玉门关、阳关以西,通称西域。本有三十六国,附属匈奴。刘彻想削弱匈奴的势力,派张骞出使,视察各国的物产国情,作征服的准备。后来发兵攻灭大宛(出兵目的是要夺取大宛出产的汗血马),西域震动,降汉进贡。汉使官曾到安息国(波斯),安息王来献大鸟卵(鸵鸟卵)及两个犁靬幻人。幻人就是玩魔术人(能口中出火,自缚自解,跳十二丸,巧妙非常)。犁靬就是大秦(《后汉书》作犁鞬)。他们高鼻、蹙眉、须发拳曲,身长四尺五寸。白种人到中国,这是最初的记载。东汉班超做西域都护,汉朝声威更向西发展。他派甘英往大秦国,到地中海东岸,虽然没有到罗马,路程却调查明白。大秦王安敦派人从海道来汉贡献。
北方——匈奴。
匈奴是中国的强敌。刘彻以前,汉对匈奴取和亲政策,匈奴入寇,只是防御,不能反攻。刘彻倾全国力量,经常用一二十万大军,征伐匈奴,战争规模很大,结果汉损失战马十几万匹,士卒死伤没有确数,至少在二三十万以上。匈奴丧亡更大,国力虚耗,逃避漠北,不敢应战。刘询时匈奴内乱,分成南北两部。南匈奴呼韩邪单于(单于好比汉称皇帝)降汉,称臣入朝,帮着汉兵攻北匈奴。刘奭时西域都护甘延寿击杀北匈奴郅支单于。东汉窦宪几次大破北匈奴,收降胡三十余万人,牲畜一百多万头。北单于率残部向西逃走。后来攻破西罗马帝国的匈奴人,大概就是北单于的遗族。从殷朝起,侵害中国的匈奴,经一千多年的斗争,终于被中国战胜了。
两汉对外胜利的结果:第一,土地扩展,建立亚洲唯一的大帝国。第二,中国文化传播到附近各种族。有的完全同化,融入汉族,有的半同化,意识方面半汉半胡。如西晋匈奴酋长,自称汉朝的外孙,冒姓刘氏。西域乌孙王娶汉宗室女,生女儿到西京学弹琴。乌孙女深目黑丑(乌孙人青眼赤须,面像猿猴),路过龟兹,被龟兹王留作夫人。龟兹王大喜,同夫人入朝,学汉衣服制度,胡人讥笑他说,驴不像驴,马不像马,龟兹王是个骡子。第三,从外国输入大蒜、葡萄、苜蓿、骆驼、骏马及其他珍宝,丰富了中国的物产。第四,佛教从西域、南海两路流传中国,音乐艺术也不断有新的输入,影响中国人民的精神生活。第五,地理知识扩大,改变以前局促的世界观,养成泱泱大国风的民族性,虚心吸收外国文化,来充实自己。
因为降附的民族数量很大,不及逐渐融化,中国内部又分裂互争,政治也极端腐败,终于酿成两晋时代五胡乱华,汉族南迁的祸乱。
西汉社会问题,第一,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第二,贫民被迫沦落当奴隶。阶级斗争尖锐地发展着,使统治阶级感到更大的危险。
刘恒时贾谊痛哭流涕请重农抑末(工商),晁错也提出同样建议。他们代表中小地主说话,这些地主正被商贾剥削,陷入破产的困境。刘彻时董仲舒主张“限民名田”,不让富人占田过多,庶几贫人不至“无立锥之地”。他想“限”的“民”,当然还是商贾。贵族大地主,政论家是不敢非议的。刘欣时,阶级对立更深刻了,迫得左将军师丹建议约略限制田宅奴婢,解救国家的危急。朝官们商定诸侯王、列侯、公主、关内侯、吏民占田不得过三十顷;奴婢,诸侯王不得过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结果,贵族大地主认为不便,没有实行。师丹的官也丢了。
问题必需解决,王莽就是企图解决问题的一人。王莽的新法大体如下:
王田——全国土地收归国有,称为王田,私人不得买卖。一家男口不满八人,有田一井(九百亩)以上,余田分给同族或邻居。没有田的得分田一百亩。国家收三十分之一的租税,废除田主佃户对分制。
私属——奴婢称为私属,不得买卖。罪人被没入官府,称为官奴婢。
五均——长安市令,洛阳(中市),邯郸(北市),临淄(东市),宛(南市),成都(西市)五市市长,都称为五均司市师。各地方设立司市官。每季第二月(如二月、五月)司市官评定本市货物上中下三等价目,称为市平。生活必需品如五谷、布、帛、丝绵等类,货主如果卖不出去,司市按原价收买。物价昂贵超过市平,司市按平价卖出,物价不及市平,让人民自由买卖。
赊贷——人民有祭祀丧葬急用,得向钱府(司市的属官)赊贷,不取利息。祭祀十天偿还,丧葬三个月偿还。贫民想治产业,也得赊贷,产业所得,除去衣食费,按照净利取十分之一的利息,或月息百分之三。
工商税——渔猎业,畜牧业,妇女蚕桑纺织业,工匠医巫卜祝杂业,商贩贾人,各向所在地县官报明收入数目,除去本钱,按照净利分作十一份,官取一份。
不生产税——田荒芜不耕,住宅不种桑麻果木菜蔬,各出三倍的租税,游手不工作,出布一匹,无力出布,罚充苦工,官给衣食。
六管——盐、酒、铁、山林川泽、五均赊贷、铸钱六种事业,归国家经营,不许商贾把持牟利。
以上办法,对贵族地主商贾确是极大的打击,对贫民生活,似乎很有利。西汉社会问题,应该得到解决,可是事实上,王莽遭遇了大失败。
王莽出身贵族,利用地位、阴谋、伪善、复古、鬼神各种方法,夺取汉朝皇帝的位号。当时上书颂莽功德的有48万人,上自贵族,下至吏士,大概整个统治阶级都拥护他。不料他做了皇帝,突然来一套大不利的新制度,弄得人民(地主商贾)在街市涕泣,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犯买卖田宅奴婢铸钱罪的不可胜数。王莽害怕他们的反对,因而动摇了。新制度只推行四年,允许卖王田不算犯罪,私买卖平民作奴婢暂勿治罪,买王田是否有罪,没有说明。实际就是说,有势力可以无罪,没势力可以有罪。这样,田又回到势家豪族大地主手里。到十四年(莽死前一年)他决心取消一切土地奴婢五均六管的禁令,对地主富商完全屈服。以前十年中,所谓王田私属,在似禁非禁的状态下,贫民被官吏上下其手,吃亏受屈,不言可知。总之,贫民遭灾,官吏发财,是一定不易的原则。
王莽新制度,既被统治阶级反对,贫民又一无所得,反增官吏侵扰的痛苦,社会问题未得解决,反而更严重化了。他又想发动对外战争,来和缓国内的危机,凭空制造事端向外族挑衅。例如匈奴单于本名囊知牙斯,王莽教他改单名。单于听命改名知。后来又改匈奴单于为降奴服于。无故下一道诏书说降奴服于知犯了大罪,该当诛灭。起兵十路去打匈奴。知死,弟咸做单于,请求讲和,莽定要发掘知墓,用棘鞭尸。令匈奴退到漠北,贡献马万匹,牛三万头,羊十万头。莽又出兵攻高句骊,改高句骊为下句骊。四夷被迫反乱,兵连祸接,加重人民的灾难。他又想用奇特的刑罚,来镇压人民的反抗。例如屡变钱币制度,禁民私铸,一人犯禁,五家连坐,没入当官奴婢。男子坐囚车,妻儿步行,用铁锁铁索缚头颈,解送京城,人数在十万以上。他竟把旧夫妇重新乱配一番,愁苦冤死的十有六七。
王莽做了十五年皇帝,不能解决当时的根本问题,却加深了人民的灾难。农民起义成熟了,贵族地主也要参加这个起义,王莽变成了独夫,企图解决问题的王莽,成为被问题解决的王莽。
刘邦入关,除秦暴政,约法三章,秦民很拥护他。等到皇帝做成,就教萧何抄袭秦法作汉律九章,把锁链赶快套在人民头颈上。
刘彻时律令有359章,其中大辟罪(杀头)409条,细目1882项,例13472项,刘骜时大辟罪一千多条,律令一百多万字。这样多的刑律,连狱官也看不清楚,舞文弄法,随贿赂多少定刑罚轻重。刘弗陵(成帝)以后,每年平均杀死罪囚一万以上。
人民受压迫,是有限度的。刘彻末年,山东“群盗”大起,大群数千人,小群数百人,攻城市,夺兵器,杀官吏,放囚犯,地方官无法对付,只好请朝廷派兵镇压。每郡杀人一万以上,连坐的至少几千。破了这一群,别一群又起,弄得刘彻也无可奈何。
刘骜时,广汉(四川广汉县)罪徒反狱,推死罪囚郑躬做首领,自称山君,聚众万人,攻破四县。尉氏(河南尉氏县)庶民樊并等13人起义,杀陈留太守,自称将军。山阳(山东金乡县西北)铁工苏令等228人起义,自称将军,破郡国十九,杀太守都尉等官吏。起义人是工人庶民罪徒,社会上最痛苦的阶层。
刘欣时,民间无故惊动,号呼狂奔,路上多至千数人,口称要祭西王母,又称有直眼人(妖怪)快来,惊扰的地区很广,经历26郡国,京城居民也骚动,三个月才平静。这是民众受压迫过久,不自觉的发狂奔走,舒散郁闷的怨气。
知识分子也开始动摇。刘弗陵时眭孟假托董仲舒说,汉帝应该让位。刘询时盖宽饶据韩氏易传说,汉帝应该学五帝公天下。刘骜时谷永主张“天下乃天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不该把天下看作一姓的私产。甘忠可伪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传授生徒,说汉运已完,该重新受命。这是人民厌憎汉朝的反映。
王莽派大兵镇压起义,到处掳掠烧杀,比强盗凶恶得多,中产人民也不能安居生活,农民大起义,成为必不可免的事了。
南方起义军——下江、新市、平林。
王莽末年,南方大饥,穷人到野地掘草根,时常争夺互斗,新市(湖北京山县)人王匡、王凤给他们调解讲和,被推作首领,有众几百人。他们占据绿林山(湖北当阳县),抢劫远乡孤村,几个月扩充到七八千人。后来打破几个县城,虏获妇女人口五万,藏绿林山中。因为避瘟疫,王常等到南郡(湖北江陵县)号称下江兵。王匡、王凤等到南阳,号称新市兵。平林(湖北随县东北)人陈牧等聚众千余,响应下江、新市,号称平林兵。舂陵(湖北枣阳县东)人刘縯、刘秀兄弟起兵,与新市、平林合伙。众军共推刘玄做皇帝,号称更始,刘縯攻破宛,作为更始的都城。诸将领都封爵做大官。刘秀在昆阳(河南叶县北)大破王莽主力军。縯、秀功劳最大,其余诸将只知道抢妇女财物,不知道作战。更始忌刘縯威名,把他杀死,刘秀表面很恭顺,一点不表示怨恨,更始觉得惭愧,封他做破虏大将军,出征河北。
更始遣王匡攻洛阳,申屠建攻武关,王莽惊慌失措,全国反叛,各州郡豪强,纷纷起兵,自称汉将军。京城少年朱弟、张鱼等在市上号召民众,攻破皇宫,商人杜吴手杀王莽。他们怨恨王莽,抢着脔割尸体,却不懂割王莽头有官做。王莽旧臣公宾就见主人已死,有利可图,赶快割莽头送更始讨赏,果然得了一个侯爵。更始迁都京城,诸将大掳掠,更始问他们得物多少,吓得投降的老官僚面面相觑,说不出话。当时贩夫厨子都讨个官做,抢来的绣花衣服,不论男女,拣美丽的穿上,在街市打架吵闹。官僚士绅们大失望,各打别的主意,不帮助更始。赤眉军进关,更始败降,新市平林溃散。
东方起义军——吕婆、赤眉、青犊、铜马。
海曲(山东莒县东)人吕婆,儿子吕育做县吏,犯小罪被县官杀死,吕婆财产几百万,酿美酒,买刀剑衣服。无赖少年来饮酒,不要钱,穷的送衣服,不要还。日久少年们想报答她,吕婆哭道,我不要钱,我要替儿子报仇,你们愿意助我么?少年们允许,聚集几十百人。其中勇士徐次子等自号猛虎,同吕婆到海岛招募亡命得几千人,攻破县城,斩县官头祭子。吕婆死后,众并入赤眉、青犊、铜马军。
琅邪(山东诸城县)人樊崇,有勇力,聚众几百人,占据泰山,自号三老。饥民群盗归附他,一年间得一万多人。逢安、徐宣、谢禄、杨音等各起兵,共数万人,推樊崇做首领。崇等被饥寒逼迫,抢掠求活,并没有打天下的野心。
后来人数扩大,口头约定杀人抵命,伤人还报。其他文书号令旗帜队伍等制度,他们全不知道。这些人生长农村,只见过乡村小吏三老(近乎乡长,比亭长大些)、从事(干事)、卒史(司书),因此军中最尊的称三老,次从事,次卒史。相互称巨人(大人)。用红色涂眉,号称赤眉军。
赤眉寇河南境,战争很胜利,兵士们却哭着想回家乡去。樊崇等计议,回去一定溃散,不如西攻京城,夺更始军的地位。更始军屡败,赤眉军增加到三十万,每万人为一营,营置三老从事各一人。这样,算是有些组织了。兵到华县,用拈阄法立牧牛小童刘盆子做皇帝。盆子年十五,披发赤足,着破衣,满头流汗,见众人对他跪拜,吓得几乎啼哭。樊崇等不会写字,只有徐宣做过狱吏,大家公推他当丞相,其余都封大官。更始投降后,盆子入居皇宫,腊日(十二月初八日)盆子坐正殿,樊崇等置酒大会,有一人出笔要写贺片,不识字的群起请他代写,秩序紊乱。杨音拔剑大骂:“你们这伙老佣工,今天想讲些君臣礼节,却被你们闹翻了,小孩玩还不至此,都该打杀”。众人听了不服,互骂起哄,兵士们跑进来抢酒肉吃,互相格斗,卫队上殿杀百余人才平定。
赤眉兵贪财物,专事掳掠。地主富豪,各守堡寨,贫民饥饿,死亡无数。赤眉穷困乏食,引兵东归,这时候刘秀居洛阳,做皇帝,拦住去路,赤眉军溃散。
北方起义军——王郎等。
邯郸卖卜人王郎,诈称刘骜的私生子。更始时,土豪刘林、李育等拥他做皇帝,都邯郸。河北州郡都归附他。刘秀攻邯郸,王郎逃走被杀。
此外还有铜马(首领东山荒、秃上、淮况等)、大彤(樊重)、尤来(樊崇)、五校(高扈)、檀乡(董次仲)、五楼(张文)、富平(徐少)、获索(古师郎)、高湖、重连、铁胫、大枪、上江、青犊、五幡等部,众合几百万人,陆续被刘秀击破。
以上各部起义军,新市、平林、赤眉最重要。他们纯是农村饥民,被贪污残暴的统治者逼得无路,不得不起义求生。他们没有政治军事知识,缺乏组织和纪律。贪财物,想回家,老皇帝姓刘,必得找个姓刘的做皇帝,不知道联络其他阶层,利用他们的力量,充分表现农民的纯朴性、保守性、自私性、狭隘性。所以击破王莽政权后,起义果实,却落在豪绅地主兼知识分子刘秀的手里。
刘秀胜利的原因,主要是军队有纪律。不掳掠害民;号召恢复汉朝旧制度,得到统治阶级的拥护;收罗人才,部属都是统治阶级出身的能干人(云台二十八将,没有一个贫民出身);占据河北作根据地,进战退守,行动自由。他本人有知谋和度量。朱鲔谋杀刘縯,投降后待遇很好;对更始表示恭顺,获得经略河北的机会。赤眉攻入关中,他乘机占领洛阳,截断赤眉归路,不折一兵,消灭一二十万的大敌。他恢复汉朝,也恢复了所有旧制度。起义农民,一无所得。
在西汉成为必需解决的土地奴隶问题,经大起义得到暂时解决。就是人民大量饿死、战死、疫死、流亡,土地荒废,人口骤减,极残酷的自然解决。
刘秀做皇帝,首先恢复三十税一制度,贫农租用土地,自然还是十税五。东汉土地兼并,比西汉更剧烈,荀悦说:“地主纳税轻到百分之一,贫农负担,却超过十分之五,朝廷减税,只是优待富豪罢了。”
刘秀在位三十三年,从二年到十四年,下过七次解放(有条件的解放)奴婢的诏书,诏书多至七次,正表示解放是句空话。十四年以后,直到亡国,凡一百七八十年,从没有提起奴婢问题[仅刘隆(殇帝)、刘祜(安帝)曾部分地“加恩”奴婢]。贫农应该当奴婢,已被认为公理(县令至少要一个仆人,没有奴,就有雇“客”,客的工钱每月一千,去县令月俸的半数。举此作例,所以官吏都需要养奴)。
统治阶级依靠什么来维持政权呢?死刑610条,杂刑1698条,赎罪2681条。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等解释法律的有十余家,每家数十万字,总计26272条,7732200余字;狱吏随意引用,条文无限,人民一举手,一动足,都有被杀被罚的危险。
农民起义军纯朴忠厚,没有被野心的知识分子利用,所以很快就溃灭。刘秀深感养士政策的重要了。做皇帝后第四月,就访得七十多岁的老官僚卓茂,使作太傅(最大的官),封褒德侯。后来又访得矫情好名的旧同学严光(光变姓名隐藏,却又热天披羊皮袍钓鱼,故意让刘秀找着他),特别优礼。聘请全国著名儒生做博士(教师),建立太学,广招生徒读经书。他这种做法,对一代士风,很有影响。
刘庄(明帝)、刘炟(章帝)都提倡儒学。刘保(顺帝)以后,太学扩大到240房,1850室,学生三万余人。还有著名大师,在家授徒,郡县学校,号称“如林”(多得无数)。这样多的学生,什么是出路呢?自然是做官吏。东汉内外文武官7567人,内外吏佐杂职145419人。官吏俸给微薄,主要靠开私门,受贿赂,向人民自筹供养。
学生想做官吏,有所谓贤良方正、博士弟子、公府征辟、州郡征辟、孝廉、明经、将帅等途径。其中孝廉、征辟,尤为做官得名的捷径。州郡官举孝廉,多凭权贵保荐,或取年少能报荐主恩德的私人。内官公卿,外官刺史(州),守(郡),令(县),都得征辟名士做属员,名士也感激知己,敬事府主,希望跟着升迁。当时有一首童歌说:“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不孝)。寒素清白浊如泥(不廉),高第良将怯如鸡(被选为高等将才,胆小像鸡)。”还有一首诗说:“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世俗昏暗,无澄清希望),顺风激靡草(人无气节,随风倾倒),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无耻人)北堂上(坐高堂),抗脏(抗直人)倚门边。”选举腐败不平,可以想见。
东汉后半期皇帝,照例出卖官爵,刘宏(灵帝)在鸿都门张挂出卖内外大小官爵价格表,二千石卖钱二千万文,四百石四百万文,公一千万文,卿五百万文,穷官准许暂时赊欠,到职后加倍缴款。定价以外,还有折扣价目,额外价目,临时价目,花样很多。曹嵩买太尉,出钱一万万文。崔烈半价买得司徒(公),行礼时刘宏后悔,对左右说,我掯勒他一下,可以得一千万。从皇帝到小吏,除了极少数廉洁正人,其余全像豺狼般向人民吞噬。当时有“官就是戴帽狗”的谚语。
东汉皇帝多半短命,皇后抱幼子临朝,号称太后。她们都是年青寡妇,怕见朝廷官员,不得不用娘家兄弟,左右阉宦,处理国事。大抵外戚自恃亲贵,骄横擅权,无视幼主;幼主稍长,结纳阉宦,夺回政权,成为外戚阉宦相互消长的惯例。刘志(桓帝)靠单超等五个阉人杀死梁冀收回政权,超等都封侯爵。刘宏靠张让、赵忠等十二个阉人杀窦武,让等也封侯爵。刘宏常说,张常侍(大阉宦称常侍)是我的父亲,赵常侍是我的母亲。扶风人孟佗,交结张让家奴,献让葡萄酒一斗,得做凉州刺史。宦官的父兄子弟亲戚朋友,都做州郡大官,人民冤苦,无法生活,终于激发农民起义。同时兴党锢狱,把当时忠臣义士名儒,几乎杀逐一空。
太后、皇帝、外戚、阉宦四种民贼,把东汉搅得浑浊不堪,人民饱受残虐,不是饿死就是起义;统治阶级里面某些人士看到政权快要崩溃,企图驱逐阉宦,挽救危亡,历史上第一次学生运动出现了。
汝南太守宗资重用功曹范滂,南阳太守成瑨委任功曹岑晊(音质)。范岑二人压抑豪强,得罪阉宦,在郡很有名誉。太学生听得二人行事,也不避权贵,议论朝政。大官们怕被批评,对他们很谦逊。学生首领郭泰、贾彪与名臣李膺、陈蕃、王畅互相标榜,声势更盛。妖人张成交接宦官,故意教儿子杀人,李膺做河南尹,杀成子抵命。阉宦大怒,诬李膺等收买学生,结党危害朝廷。刘志捕李膺下狱,牵连名士陈实、范滂等二百余人,称为党人。陈实自投牢狱说,我不进狱,怕众心动摇。范滂在狱打得血肉模糊,还是慷慨不屈。阉宦被舆论压迫,大臣们也上表营救,党人得释放,终身禁锢,不许仕进。刘宏时阉宦又奏请逮捕党人。刘宏年十四,问党人是什么。阉宦说党人就是想造反的人。刘宏下诏逮捕。李膺说,我年已六十,还怕死么?自往投狱。范滂在家听说有吏来捕,跪别老母。老母说,你为正义杀身,死可不恨。滂临走教训儿子道,我教你作恶吧,恶是不可作的;我教你做善吧,我没有作过恶,却遭受刑祸。
这次党祸很残酷,死一百多人,家属发边地充军。全国正人君子,都被指为党人,杀戮充军禁锢又六七百人。后张角领导农民起义,刘宏怕党人与张角同谋,下诏赦罪。党祸前后凡二十余年,不是农民起义,大概还要闹下去。
太学生徒三万余人,他们得官很不容易(有六十岁以上学生一百多人),而且官必须出钱购买,仕途更闭塞不通。在郭泰、贾彪等领导下,一时造成严峻的风气,他们爱惜名誉,畏忌清议,不屑或不敢交结阉宦权贵,以免被清议摈出士类。后来阉宦用暴力杀戮优秀学生,捕系千余人,剩余的全是鄙贱无耻的庸人,为争考试等第高下,甚至涉讼。也有私行贿赂,偷改兰台(皇室图书馆)经书文字,符合自己的私说,藉获高第。他们不顾一切,只是想官做。农民起义,太学生徒一个也没有参加,这次党祸,是统治阶级里面士人与宦官两派的斗争,宦官派胜利,东汉政权的溃灭,也就无可挽救了。
刘秀刚取得政权,就遭遇规模很大的农民起义。建武十五年,他下诏各州郡检查田亩户口数目及人民年龄。官吏藉检查名义,召集人民聚立田中,并搜查住宅村落,贫民受害不堪,至于拦路哭叫。官吏对豪强却特别庇护,任其隐匿侵占。贫民冤屈过甚,被迫纷纷起义,攻劫豪强,杀戮官吏,郡县派兵镇压,兵来民散,兵去民聚,郡县束手无策。这次起义是全国性的,山东河北形势尤其严重。到底刘秀有计谋,他用度田(查田)不实的罪名,捕杀十几个郡太守,和缓人民的义愤;又令群盗(起义人)互相告发,五人共斩一人,免罪;赏罚官吏按杀人多少作标准;起义首领免死,解送远郡,给田地粮食,使安生业。他这“以盗攻盗”的分化政策,果然生效,起义军不久解散了。
刘庄、刘烜、刘肇(和帝。刘肇开始败坏)三帝,似乎政治比较宽平些,历史上不见起义的记载,大概当时没有大规模叛变。
从刘祜到刘宏72年,发生民变67次(实际不止此数)。南至交趾,北及幽燕,东抵琅邪,西迄凉州,几乎没有一片平静地方。起义人数和区域,也急速发展。而且起义行动,与西汉末不同,一起事就杀官吏,烧城邑,首领自称皇帝、天子、太上皇,或无上将军、平天将军、柱天将军。宗教色彩很浓,利用迷信组织民众。这都说明东汉人民对统治阶级怨仇比西汉更深,起义能力也比较有些进步。
人民不断起义,能说是犯上作乱么?当然不能。统治阶级善于诈伪欺骗,像王符《潜夫论》所说:“凡今之人,言方行圆,口正心邪,行与言谬,心与口违(言行不符,口是心非),论古则知称夷(伯夷)、齐(叔齐)、原(原宪)、颜(颜回),言今则必官爵职位。虚谈则知以德义为贤,贡荐则必以阀阅(有权势人家)为前。”被压迫的人民,说假话骗谁呢?除了实行起义,总不会有其他生路。
黄巾军起,把东汉腐朽的统治打碎了。
巨鹿人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创立太平道教。教主手执九节杖画符念咒,教病人叩头,说出自己的罪过。给病人符水喝,病愈算是信道,不愈算是不信道。穷人生活恶劣,得不到医药,只好信从他,希望去病。角派遣学徒八人到全国各地传教,十余年间,得信徒数十万。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地方,潜伏势力最大。角部署信徒为三十六方(方好比将军),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各设将领统率部属。又散布谣言说:“苍天已死(汉),黄天当立(角自谓),岁在甲子(甲子年),天下大吉”。京城及州郡官府门上,都用白粉写“甲子”二字(刘宏中平元年是甲子年)。
中平元年,大方马元义等计划先收荆、扬二州数万人,到邺(河南临漳县西南)集中。元义往来京城,与常侍张让、封谞、徐奉等交通,作为内应,约定三月五日,内外一齐发动。张角学徒唐周上书告密,元义被捕,车裂死。封谞、徐奉阴谋发觉,刘宏怒责张让等说:“你们常说党人想造反,我听从你们,重的杀死,轻的禁锢。现在党人并不造反,你们却和张角通谋,该斩不该?”张让等叩头,都说这是常侍王甫、侯览的事,与我们不相干。王甫、侯览早已死了,刘宏也就不追究。张角知道事情败露,通知三十六方同日起义。角自称天公将军,弟张宝称地公将军,弟张梁称人公将军。军中都戴黄巾,所以当时称为黄巾贼,又称为蚁贼,因为人数众多像蚂蚁一样。
黄巾二月里起义,不过十来天,全国响应,到处焚烧官府,攻掠城邑,州郡长官,纷纷逃走。刘宏也恐慌起来,他一向信阉宦的话,这时候急了,召集朝臣会议,采纳皇甫嵩意见,大赦党人,发出卖官钱若干万,招募精兵四万余人,令皇甫嵩(豪家出身)、卢植(儒生)、朱儁(县吏)率领,讨伐黄巾。刘宏喜欢在宫中或西园(卖官机关)玩狗。狗戴进贤冠,挂印带子,进贤冠是文官的礼帽,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长八寸。狗戴着这样的帽子,有时在街上乱跑,有时同女人交配(刘宏的命令),真是侮辱官吏到极点。皇甫、卢、朱等人却替他出力,单皇甫嵩一人,杀黄巾二十万以上。十一月,黄巾被他们击平。第二年二月,刘宏加收天下田税每亩十钱,补偿上年移充军费的卖官钱。
比黄巾起义较早有骆耀(在关中),与黄巾同年有张衡(在汉中)。骆耀教人“缅(远)匿法”,大概是“隐身术”一类的妖术。张衡法术略同黄巾,治病要五斗米,称为五斗米教。东汉农民起义,同道教关系很密切,原因是农民生活困苦,穷极无聊,不得不向鬼神寻求援助,野心道士利用时机,妖言惑众。他们既没有政治理想,又没有真实技能,所以开始时风动一世,稍久就不能支持。黄巾式的起义,东汉以后,历朝继续出现,农民愚昧无识,一次又一次地受他们的欺骗,牺牲极大,成就很小,完全证明农民没有进步阶级领导,起义决不会有好的前途。
黄巾败后,河北农民纷纷起义,各部名号有黑山(山在河南浚县西北,首领张牛角)、黄龙、白波、左校、郭大贤、于羝根(首领是大胡子)、青牛角、张白骑(首领骑白马)、刘石、左髭、丈八、平汉、大洪、司隶、缘成、雷公(首领是大嗓子)、浮云、飞燕(首领张燕,脚手轻快)、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首领是大眼睛)、白绕、眭固、苦蝤、四营、屠各(胡族)、雁门(胡族)、乌桓(胡族)等。大部有二三万人,小部有六七千,占据太行山一带,攻掠州郡,声势浩大。飞燕(本姓褚,继张牛角作首领,改姓张)联络各部,众至百万,通称为黑山。后来飞燕和袁绍大战数次,各部陆续被袁绍消灭,燕降曹操。
黄巾残部及其他起义军,此仆彼起,终东汉世没有停止过。刘宏死后,阉宦全数被袁绍诛灭,军阀混战代替了农民起义。刘协(献帝)先落在董卓手里,后被曹操挟持,东汉名存实亡。刘协建安二十五年让位给曹丕。从此中原属曹丕(国号魏),四川属刘备(国号蜀汉),长江流域属孙权(国号吴),造成三国分立的局面。
简短的结论
西汉初期,统治阶级知道人民需要休息,所以采取黄老“清静无为”政策,让人民自由兼并。经六七十年的安定,朝廷积累起极大财富,统治阶级也繁荣富庶,同时贫民大量破产流亡,形成严重的阶级对立。
国家统一是异常伟大的力量。统治阶级为和缓社会内部尖锐的矛盾,发动对外侵略,用战争来消灭过剩的人口。从刘彻征伐四夷,开拓广大疆土,直到东汉灭亡,三百多年,始终保持对外侵略的政策。被招降或俘虏的异族人大量入居中国,供贵族地主们的奴役和驱使。
两汉土地兼并,非常剧烈,地主对国家纳税三十分之一,东汉后半期,减轻到百分之一。借地耕种的农民,对地主负担至少是十分之五或以上,这样轻重悬殊的租税,迫使贫民不得不破产当奴婢。土地和奴婢是两汉最严重的社会问题。
西汉末年王莽企图解决问题,提出了许多办法,可是他没有坚决执行的勇气,被统治阶级反对,就动摇而屈服。结果,各阶层都攻击他,刘秀在“恢复旧制度”号召之下,夺取了政权。
西汉农民起义军,表现出很大的原始性,组织力薄弱,几乎只是一大群饥民。刘秀称赞(也许是讽刺)赤眉有三善:不改换旧妻;立姓刘人做皇帝;投降新君,不杀旧君。多么纯朴的农民道德!东汉起义首领,开始利用宗教迷信来组织农民,起义技术也比西汉进步。黄巾式的起义,在中国历史上有悠久的影响。
军阀混战,代替了农民起义,东汉转移到三国。
附:秦汉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