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孤曼的眼里只有李誉,一直极少留意其他男子,项辰是她同宗兄长,她对他便更不在意,此刻见他从阳光下走来,长身玉立,风度清雅,第一次觉得项辰是一个不输李誉的出众男子,只是他的面容常常隐在他帝王威仪之后,让人看不真切。
项辰似是没看到隐在花丛旁的项孤曼,径直的向池塘边走去。
项孤曼本能的便将身体往回廊的角落里靠去,想要借着花丛,树木和宫墙,将自己给隐藏起来。
其实她并非想要偷听或者偷看什么,只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进退,自己贸贸然的闯了进来,现在出去行礼问安显然不妥,若是这个时候溜回去,只怕宫门口已经有项辰的侍卫守卫,出也出不去。
永安宫的宫人见了项辰全都跪下磕头,只姝儿一人直挺挺的站着,如鹤立鸡群一般,很是醒目。
项辰无视姝儿的无礼,只抬了抬手,让宫人们全都站起来,然后从顾德才手中拿过一件披风披在姝儿的身上:“虽说开春了,但风还是凉的,你身体虚弱,在院子里玩时记得多加一件衣裳。”
姝儿轻轻的哦了一声,然后将鱼竿丢给芷兰,转身就往永安殿里走。
项辰一把将她拉住:“怎么了?谁惹你了?生什么气呀?”
“我突然想起我正被陛下禁足,今日的礼记还没抄写完呢,我准备回屋抄写。”
“这都多少日了,也没见你想起礼记来,今日见了我倒是想起来了。”项辰唇畔含笑,硬生生的将她拉了回去。
姝儿耷拉着脸没有理他。
“你的礼记我早已找人替你抄完了。”项辰的右手松松的搂着她的腰,左手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太医说你身上的毒已经拔得差不多了,再养个十天半个月,就能痊愈。”
“还要十天半个月?”姝儿哀嚎道。
项辰笑道:“再过几日齐国太子带着他妹妹含笑来长安朝贺,我之前有太多的事情要安排,所以一直抽不开身来看你,现在许多事都安排好了,我也空了些,以后每天都来永安宫陪你,你就不会觉得闷了。”
“我听说项孤曼被你解禁了?”姝儿问。
项辰点头。
姝儿双手合十,一副哀求的模样:“那你把我也给解禁了吧,我再在宫里待下去,全身都要长草了!”
项辰不解:“长草?”
“就是难受,我回王府也能休养,这皇宫真的好闷,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可你迟早也是要入宫的,你总是要适应宫廷生活的不是吗?”项辰紧紧的拉着她的手。
项辰墨玉色的眼眸沉甸甸的盯着她的眼睛,直看得她心里发慌,她只能呵呵干笑:“这不是想着能晚一天是一天吗?”
“你现在出宫,李誉必定常常去王府看你,你一次不见可以,两次不见也容易,但总不能次次都不见吧?与其到时候让舅父舅母为难,你不如就在宫里养伤。”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要躲着李誉,再说了,我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爹娘有什么好为难的?”
项辰的脸拉了下来:“你是故意说这些话让我难过的?还是真觉得李誉好?”
见项辰生气了,姝儿忙赔笑脸:“自然是故意让你难受的,谁让你这些天对我爱搭不理的,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宫里闷得有多难受。”
项辰的心情稍稍好了些,看着姝儿愁眉不展的憋屈模样,他叹气道:“我都下令让那些宫人们整日里陪着你喝酒吃肉,疯玩疯跑的,你还觉得闷?”
“是你下的命令,所以他们才肯陪我喝酒聊天,玩耍打闹?”
姝儿越过项辰,看向站在池塘边的宫人们,宫人们不是低着头,就是不敢看她,好吧,还以为是自己和蔼可亲才和他们打成一片,没想到都是奉命行事。
“不然呢?我还指着你真的安安静静在屋子里看书养伤,然后每日抄写三遍礼记吗?”
项辰从腰带里掏出一支金色珠子做的簪子,插到了姝儿的云髻上,轻轻的理了理簪子上的流苏,眉眼中带了淡淡的笑意。
“什么东西?”姝儿只瞥到一个金光灿灿的珠子,别的什么都没有看清,但若只是一颗黄金打造的珠子,项辰绝不会这么郑重其事的送给她。
“东海今年进贡的珠宝里有一颗金色的珍珠,拇指指甲盖这么大,又圆又亮,很是稀奇,东海郡的太守也是偶然间得到,不敢据为己有,便送到了长安城,我见这珠子独一无二,与你很是般配,便让内侍省将它做成簪子。”
东海盛产珍珠,每年都要进贡不少珍珠进宫,不过金色的珍珠不就是南洋金珠吗?稀奇吗?
姝儿想着好像来到这个时代,确实没见过南洋金珠,想来是因为古人交通不发达,运输不方便,所以显得这珠子价值连城。
“多谢!”虽然不怎么稀罕,但好东西还是来者不拒的。
项辰看着姝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怕簪子的式样太简单你觉得不够别致,又怕镶嵌太多宝石遮掩了珍珠自身的光彩,找了很多工匠,看了几十幅图案才选了如今的样式,今日这簪子刚做好,我便兴冲冲地给你送了过来,你却一副兴致寥寥的样子。”
姝儿摸了摸头上的簪子,确实装不出一丝欢喜:“你是昨晚睡了...去姐姐宫里就寝了,所以今天才巴巴的给我送簪子的吧?”
项辰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冰凉的手。
姝儿其实并没有怨怪他的意思,他入京,登基,封妃,这些事迟早都会发生的,甚至以后会有源源不断的世家大族的女儿入宫,像李月如这般心有所属的女子能有几个,大多数的后宫女子还是会像她电视剧里看到的那样,使出浑身解数的媚上争宠。
项辰也不是一个守身如玉的人,对他来说,宠信姐姐和宠信那些通房丫鬟并无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男人正常的宣泄而已。
今日他主动前来探望她,送她贵重的首饰,不过是因为他昨夜留宿在了德馨宫,他怕她像上次那样生气,便先发制人。
项辰见姝儿目光无神,像是想着什么心事,许久也不说一句话,为了打破沉默,他坦诚道:“你姐姐背后有王家,不管我心里对她如何怨恨,我都不可能让她独守空房。”
姝儿的目光依旧无神,只喃喃自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项辰在心里回味了一下姝儿的话,然后似懂非懂的看着她:“何意?”
姝儿回过神,这才想到佛教还未传入,项辰自然没有听到过这句佛歇,便胡乱解释道:“我一直觉得你将当年王珺瑶退婚的不满,迁怒到了姐姐身上,你明明不喜欢姐姐,原本不该如此怨恨她的,是因为她身上有王家血脉,又是一个足不出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让你想到了王珺瑶,所以每次见到姐姐,你才会如此愤怒?若真是那样,归根究底是因为你曾喜欢过王珺瑶,若不喜欢,你根本不会去怨恨,甚至都不会去在意她这个人,就像你对李月如那样。”
项辰忙道:“我与王珺瑶确实情投意合过,但这些事早已过去,自我遇到了你,我满心满眼的都是你。”
“你为什么整日里都爱胡思乱想?”项辰上前一步,与她鼻尖对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你的心思弯弯绕绕的,我总是不懂你为何那么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是啊,在他心中,与其他女子有肌肤之亲,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或许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就不该奢望自己的丈夫这辈子只她一个女人。
沈复算是封建社会对妻子较为痴情的男子了,远离妻子时还是会逛窑子,在妻子死后也曾与妾室醉生梦死,除非她这辈子都不嫁人,不然就不该有那样的奢念。
人一旦有了期望就会有失望,有了失望便会有怨恨,有了怨恨便容易失了一颗平常心,最终伤人伤己。
姝儿忽然觉得因为这些事与他闹变扭实在没意思,她压制住心底的酸涩,努力的扯了一个笑:“你不知道女人的天性就是爱胡思乱想吗?”
项辰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亲昵地道:“我看你是真的被闷坏了,晚上我去李月如那里用膳,你找个借口去拜访她?”
“郑先生的案子怎么样了?”
“还没送到我的案头,不过下面的人都领会了我的意思,估摸着过个十天便能结案。”
“郑先生是被监察司的张傲构陷的,你可有机会借着这个案子趁机除掉张傲?”姝儿原是想要一箭双雕的,但是这些日子在宫里养伤,许多事情也无法插手。
项辰将她揽入怀中,贪恋着她给与自己的温暖与爱恋:“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自己的身体养好,朝廷的事别再去想了,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项孤曼在听了半天壁脚之后,被一个内官不动声色的请出了永安宫,然后被那个内官一路领到了福宁宫里的一个偏殿。
内官让人上了茶和果子,然后毕恭毕敬地道:“陛下说他已经给王府报信,说是县主今晚会再在长秋宫留宿一晚,让县主在偏殿稍作休息,待他陪淑妃与郡主用过晚膳,便来与县主叙旧。”
今日这场壁脚早已将项孤曼吓得背脊发冷,坐立不安,她强打起精神,对那内侍官笑了笑:“有劳公公了。”
殿门被关上,项孤曼如一个木偶一般,身体僵硬的坐在椅子上,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她贴身的婢女一言不发,只安静的站在她身旁。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偌大的宫殿安静得恐怖,原本微弱的呼吸声伴着急促的心跳被无限放大,她受不了这黑夜般的寂静,拿起几上的茶碗,咕噜咕噜的灌了几口茶,然后不停的将桌上的果子塞入嘴里,这是她自小的习惯,但凡觉得不安时,她会拼命的吃东西。
等到天完全黑透了,项辰才姗姗来迟,宫殿的门打开的那一刹那,项孤曼慌乱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项辰从她身边走过,她低着头,心如擂鼓。
随着宫殿的大门被缓缓的关上,项孤曼只觉自己全身冰凉,大气也不敢出。
项辰坐在最高处,静静的盯着项孤曼看了许久,项孤曼再受不住这样的静默,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饶道:“臣女有罪,请陛下责罚。”
“朕让你把项峰引出来,你倒好,自作主张,想借机把姝儿也给除掉,亏得谢傲寒有几分眼力,懂得拿捏分寸,不然姝儿即便再聪慧,只怕也躲不过项岩那支暗箭!”
项辰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项孤曼却害怕的全身颤抖,重复道:“臣女有罪,请陛下责罚。”
项辰冷笑:“你是皇叔的掌上明珠,朕可不敢责罚你,但若有下一次,朕一定要找皇叔好好话话家常,朕想他一定会想知道他最珍爱的长女,怎么就突然染上恶疾,药石无灵了。”
项孤曼清晰的记得长姐逝世时父亲的悲痛,若是父亲知道长姐的死因,一定不会原谅她的,更何况她还被逼参与到了项峰的死。
项孤曼再不敢说什么求情的话,而是不停地磕头认错。
项辰站起身,蔑视地看了眼那个匍匐在他脚下苦苦求饶的女子:“你只要好好的替朕监视皇叔,待项岩承袭皇叔的爵位后,朕会让他好好善待你,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但你若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就不止是禁足和罚抄经书那么简单了。”
项孤曼抖抖索索地磕头:“谢陛下宽宥之恩。”
项辰见项孤曼额头都磕出了血印子,摇头道:“你这副模样,这几日还是不要回府了,免得皇叔以为你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
“臣女愿留在宫中陪伴太妃。”
项辰转了转手中的玉戒指,然后向殿外走去,路过项孤曼身边时,弯下腰,在她耳畔轻声道:“你是皇叔的掌上明珠,朕需要你在这皇宫里恣意妄为,即便你将后宫嫔妃全都得罪光了,朕也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责罚你,只一条,离姝儿远一点,李誉注定是求而不得的,至于你的一腔情思,就得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项孤曼什么都不敢说,只能一再重复:“臣女谢陛下隆恩。”
项辰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出了宫殿,项辰走后,项孤曼瘫软在地,而她贴身的婢女只是冷冷地看着,并未上前搀扶。
勤政殿内,项辰埋头批阅奏章,顾德才提着一个食蓝走了进来,低声地道:“陛下,德妃命人送了一碗银耳羹。”
项辰头也不抬地道:“放着吧,朕一会儿饿了再吃。”
顾德才将食篮打开,取出里面的羹汤,放在了项辰的案头,笑着道:“老奴记得陛下以前最爱喝银耳羹,难得德妃有心,陛下看了一晚上的奏折也累了,喝口汤歇一歇吧。”
项辰抬起头,看着碗里粘稠的羹汤,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他端起碗,舀了一勺银耳送入嘴中,银耳软糯,入口既化,只是这汤羹过于甜腻,与记忆中的味道截然不同。
顾德才见项辰吃了一口便不吃了,以为他对赵德音仍有心结,便劝和道:“德妃娘娘素来不得赵王宠爱,虽有王家撑腰,但毕竟是隔了一层的,陛下也曾寄人篱下,应该能体会她的不易。”
项辰看着顾德才,觉得有些意外:“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德妃的好了?该不是收了她什么好处。”
顾德才跟在项辰身边二十几年了,陪着他从皇宫一路逃到浮戏山庄,又从浮戏山庄一路杀回京城,他待项辰已然不是忠心耿耿,而是视若亲子了,项辰像信任自己一样的信任他,什么事都不避讳他,什么心事都会对他说。
顾德才没有理会项辰的揶揄,恭敬地道:“老奴不是偏帮德妃,只是今日郡主的一席话确实点醒了老奴,陛下一直放不下心结,苦的其实是自己。”
“姝儿这丫头,年纪轻轻的,说出来的话总是老成在在的,每每回想,竟然还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郡主的见识与胸襟一直都不同于普通的闺阁女子。”
项辰笑:“确实不一样,你知道我是何时在项孤曼身边安插习作的?”
这个话题有些跳跃,顾德才不明所以,只能实话实说:“若是老奴没有记错,该是陛下在浮戏山庄安顿了之后,与赵王商议之后才安排的细作。”
当时的项辰空有皇子的身份,却是又没权又没人的。
“是在姝儿告诉我赵襄子是因为安排了细作在他父亲身边,才能成功的背书上位之后,我这才想到在皇叔府上安插了十几个互不认识的细作,让他们从最粗使的奴婢做起,一点点的毫不引人注目的往上爬,虽然最终也只有三个人成为一等女使小厮,但是就是他们,让我知道项孤曼私底下做过一些什么龌龊事,项岩又被皇叔安置在哪里,这些看似无无关痛痒的小事,一旦好好利用,却都是能成为撼动皇叔这棵大树的蚍蜉。”
顾德才不得不承认在利用项孤曼和项岩这件事上,项辰的部署着实巧妙了。
他先找到了被康王安置在凉州骑兵营里的项岩,再安排人与之结交。
项岩虽是亲王之子,但因无名无分,从小跟着母家颠沛流离,饱受边塞风沙之苦,不过这种随意安置或者直接遗弃私生子的事在皇室贵胄中也不算少见。
项岩十二岁便从军,在军队里磨打了十数年,倒也磨砺出了强硕威武的体格和果敢刚毅的性子。
他若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许他的生活会很好,从被发配边疆的罪臣家眷,到成为军中颇受倚重的将领,他靠着自己的力量,在刀山火海中闯出了功名。
就在他觉得生活有了奔头的时候,全家被杀身亡,那日若非他儿子生病了,他带着儿子去镇上看大夫,他和儿子也是难逃一劫。
在有心人的帮助和保护下,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那个屠杀他全家的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项峰。
他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父亲并非完全弃他于不顾,他能在军中混得那么顺风顺水,除了他自身的能力,还有父亲的情面在其中。
而项峰要杀他,不过是为了斩草除根,怕他妨碍到他世子的地位。
项辰利用了项荀对项岩的愧疚与赏识,利用了项岩对项峰的憎恶与仇恨,对权势地位的渴望与贪欲,亲手将射穿项峰咽喉的那支利箭交到了项岩手上,并告诉他,他是项荀最出众的儿子,只要项峰死了,他便想方设法助他登上世子之位。
项岩是个聪明人,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是项辰精心设计的一个陷阱,只要他亲手射杀了项峰,他便不得不成为项辰手中的牵线木偶,可为了报仇,为了那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地位,他别无选择。
项岩和项孤曼不同,项孤曼骨子里并不想背叛她父亲,只不过有把柄在项辰的手上,她被逼无奈才这么做的。
而项岩对他父亲却是带着深深怨恨的,只是因为他父亲的权势地位,让他不得不低头依附,让他背叛父亲,他并不会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