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有一家名叫平乐馆的歌舞坊,里面的女子多以歌舞技艺为生,后因东家经营不善而被盘了出去。
歇业了大半年,再开张时,平乐馆一改原本歌舞声色的莺燕之气,它排演出了一部名叫白蛇传的歌舞。
白蛇传有故事,有唱词,有舞蹈,有乐曲的表演令人耳目一新,平乐馆将此歌舞称之为戏曲,一时轰动长安,平乐馆更是场场爆满。
白蛇传成功之后,平乐馆又推出了花木兰,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一系列引人入胜唱作俱佳的戏曲。
长安城的许多歌舞坊想要效仿,但一时之间,竟是无从入手,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它赚得盆满钵满,自己则门可罗雀。
平乐馆也从最初百姓都能观看的歌舞坊,变成了一票难求只有权贵富商才能进出的戏曲院。
一日,平乐馆迎来了两位贵客,常乐郡主项孤曼与丞相李远怀之子李誉。
项孤曼是康亲王项荀的小女儿,性情飞扬洒脱,行事嚣张跋扈,因极得康王宠爱,在长安城里是比公主还要尊贵的女子。
自从平乐馆重新开张之后,她便迷上了戏曲,每月总有十几日是泡在馆子里听戏的,因是常客,又是皇室中人,平乐馆自然为这位祖奶奶准备了专门的厢房,不管她来不来,每日都会备上她爱喝的茶叶,果子,糕点。
李誉算是稀客,他受项孤曼的邀约而来,是第一次入馆听戏,倒也被这歌舞中的故事吸引住了。
“你说这世间真会有像花木兰这般不输男儿的女子?代父从军,还能立功杀敌?”项孤曼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茶。
李誉看着舞台上的‘花木兰’,不置可否地道:“听说齐国民风彪悍,有不少女子尚武,或许真有一两个代父从军的也未可知。”
“说起齐国,我倒是想起了那位被柳若风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含笑公主,李将军少时曾跟随李丞相出使齐国,可有见到过那位公主?”
项孤曼看着眼前俊朗出尘的相府公子,只觉满腔的柔情蜜意。
李誉看着戏曲,漫不经心地道:“见过。”
“可是如传说中那般美丽?”项孤曼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李誉终是将目光移到项孤曼的脸上:“应该很美,但我记不清了。”
项孤曼笑道:“这多少人对她一见倾心,念念难忘,偏你却记不清了。”
李誉自嘲道:“李某一介武夫,自然是不懂怜香惜玉的。”
“李将军真会说笑,这满朝文武有谁不知将军文武双全,乃是国之栋梁,连我父王这般挑剔的人,都夸赞将军沉稳干练,杀伐决断,比我那浮躁的哥哥,不知要好上多少。”
李誉无视项孤曼那双痴迷恋慕的眼,直言道:“戏,李某已经陪郡主听了,只是不知郡主信中所提之事是否属实?”
项孤曼从桌上拿了一块枣泥糕递给李誉:“这枣泥糕香甜软糯,李将军尝尝?”
李誉看了眼枣泥糕,拒绝道:“李某不爱吃糕点,谢郡主好意。”
项孤曼恹恹地将糕点放回盘子里,然后取出帕子擦了擦手,阴阳怪气地道:“我真是羡慕李姑娘,能得李将军这么好的兄长,都要入宫为妃了,还有兄长为她四处奔波。”
这话没头没尾,前言不搭后语,但李誉听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去:“郡主何意?”
“你李家乃是簪缨世家,朝野内外遍布门生,你堂堂相府公子,何至于为了一个犯了事的刑部小吏四处奔走?”
“郑先生虽只是一个书令史,但是他不畏强权,为民申冤,是个正直清廉的好官,如今他因冤入狱,别说他是我李家门生,即便不是,我也会想方设法救他的。”
项孤曼玩味地看着李誉:“可是我怎么听说这位书令史未做官之前,曾在李府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李姑娘的琴棋书画许多都是得益于这位先生?”
“确实如此。”李誉坦然道:“郑先生满腹诗书,他住在府上的时候,我与月如常常找他谈诗论赋赏花品茗。”
“所以我才说羡慕李姑娘,有这么好的哥哥护持。”项孤曼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听说她病了,这下个月就要行册封礼了,可有大碍?”
“风寒而已,有劳郡主挂心了。”李誉回道。
“我对你李家时时刻刻都是挂心的,只是李将军不愿领我这个人情罢了。”项孤曼楚楚可怜地道。
李誉仿若未闻,一双眼睛又重新转向戏台,静心听戏。
项孤曼早已习惯了他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她看向台上的花木兰,艳羡道:“若世间女儿都能像她一般活得恣意任性,那该有多好。”
李誉依旧没有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项孤曼先开了口:“郑先生的案子牵涉太多,我不好干预,贪污构陷的罪名怕是免不了的,但我可以想办法让他流放岭南,你在路上救下他便是了。”
郑叶飞案子的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李家不好出面,就连康王和项辰都不愿意管,项孤曼的建议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代价是什么?”李誉问。
“什么代价?”项孤曼蹙眉。
“郡主愿出手相救,李某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李誉转头看她。
项孤曼想了想,道:“五日之后,平乐馆会上演一出新戏,李将军可愿再陪我一听?”
李誉清俊冷傲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笑:“能陪郡主听戏,是李某之幸。”
戏曲落幕,项孤曼与李誉一起走出厢房,在下楼的时候,听到楼道旁的一间厢房里有男子的哭求声,那声音还不小。
“我的姑奶奶,现在全京城的人都在等着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结局,你竟然和我说结局写不出来了?”
项孤曼极爱听戏,不由得便停住了脚步,李誉不好自己先走,便也停了下来。
一个温婉女子的声音从厢房里传来:“梁山伯病逝,祝英台殉情,这便是我的结局,你定要我改成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自然是写不出来的。”
“郡主?”项孤曼因站在楼梯中间,她的婢女怕她摔着,小声唤她。
项孤曼抬手制止了婢女的话,反而提起裙摆向上走去,只见厢房里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平乐馆的东家,每天迎来送往,许多人都认识。
他对面站着一个戴着面纱的黄衣女子,那女子微微低着头,十分谦逊的模样,虽蒙着面纱,但她的那双眼睛像是含着一汪秋水,动人心魄。
“你要把他们俩都写死了,我这馆子只怕就要被砸了。”东家又急又怒,吼声冲天。
“那我便写不出结局来。”
黄衣女子对着东家屈了屈膝,转身欲走,却见一行衣着华贵的人堵在了门口,惊了一下。
还是那东家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行礼:“小人见过郡主。”
黄衣女子立刻跪下,规规矩矩的行礼:“民女见过郡主。”
“都起来吧。”项孤曼免了他们的礼,然后看向黄衣女子,问;“那出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你写的?”
“故事是我写的,唱词是我编的,但是曲子不是我作的,舞蹈也不是我排的。”黄衣女子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回话。
“你叫什么名字?”项孤曼问。
黄衣女子答:“民女姓林,爹娘和兄长都唤我姝儿。”
“书儿?可是知书达礼的书?”项孤曼问。
姝儿摇摇头:“静女其姝的姝。”
“好名字。”项孤曼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与众不同,但却说不上哪里不同,看着她道:“摘下你的面纱,抬起头来。”
姝儿慢慢的将头抬起,不卑不亢的摘下了蒙面的薄纱。
在看清她容貌的一霎那,项孤曼终于明白为何她会觉得眼前的女子与众不同了,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京城的名门闺秀无人能出其右,单是看着,便能让人心生欢喜。
“本郡主很喜欢梁山伯与祝英台这出戏,得知此戏曲是姑娘编撰的,便有些心痒,想听姑娘说一说这后面的故事,不知姑娘可有时间?”似是怕惊动了美人,项孤曼的声音柔和了不少。
姝儿再次将头低下:“知音难觅,姝儿自然愿意将这后面的故事说与郡主听。”
项孤曼看了眼姝儿身旁的东家,那东家心领神会,立刻退出了房间。
李誉没看过梁祝,对戏曲兴趣不大,便以家中有事为由先走了。
项孤曼看着他修长的背影,想着这位冷面公子的确是不懂的怜香惜玉,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站在他面前,他都能熟视无睹,若是换作她哥哥项峰,只怕早就将美人揽入怀中了。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结局我已写完,手稿在后院的厢房里,容我取来给郡主。”姝儿微笑道。
戏台上突然传来一阵锣鼓声,接着便是吊嗓子的声音,那些舞娘们开始排演晚上的曲子。
项孤曼眉头轻蹙:“这里太过喧哗吵嚷,本郡主闲来无事,就随姑娘一起去后院厢房吧。”
平乐馆院宽墙高,后有厢房,姝儿在前引路,项孤曼在婢女的搀扶之下,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
项孤曼不料这喧嚣的平乐馆后院,竟是这么一处安静雅致的院落。
姝儿引着项孤曼一行人来到自己居住的厢房门口,房间里,一个衣着素雅的小仆在一个小火炉上放置了一个铜丝架,然后将一些红色的粉末倒入铜丝架里,徐徐哄之。
满屋沁香,其香幽韵而无烟。
“这是西域的香料?”项孤曼闭上眼睛细细品评。
“西域的速香。”
“西域香料大多刺鼻馥郁,为何你这香料如此清雅?”项孤曼问。
姝儿将项孤曼请入屋中:“我只取了少许速香,混上岭南的沉香于饭镬蒸透,调以清水晒干,重新磨成粉末,再放到炉中焚烧,香味便不会那么馥郁。”
“你倒是很有闲情雅趣。”
项孤曼扫视了一圈屋子,屋子不大,却很雅致,小仆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平平,见了人也是唯唯诺诺,躲躲闪闪的。
“这是我的婢女灵芝。”姝儿见项孤曼盯着灵芝,便介绍道:“她是凉州人,家乡闹灾荒,和爹娘兄姐一起逃到了壶关,因没了田地,家里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她爹娘只得将她给卖了,恰巧我和爹娘路过,见她可怜,便买了下来,你别看她胆子小,但手脚还算是伶俐。”
“还不快参见郡主。”姝儿对灵芝吩咐道。
灵芝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地上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
项孤曼忍不住笑了:“这礼行得倒是实在。”
“郡主里边请。”姝儿将项孤曼请入屋中,并让灵芝去泡茶。
灵芝在原地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想要泡茶,却发现屋子里没有热水了,然后又着急忙慌的找炉子升火烧水,项孤曼的婢女心里嘲笑她没见过大场面,脸上却笑得和蔼可亲,大家风范十足:“这些端茶递水的事,奴婢们来做就好。”
姝儿让灵芝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樟木箱子,箱子上扣着一个小铜锁,姝儿用钥匙将锁打开,取出压在箱底的一叠手稿,双手奉上。
“民女几个月前便将故事写好,可是陆大叔却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几次三番的让我改了,民女不知该怎么改,便耽搁到今日。”姝儿见项孤曼十分喜欢这熏香,便将熏香的炉子向前挪了挪,好让项孤曼能沉浸在沁香之中。
“好娟秀的字。”项孤曼淡淡地瞥了眼手稿,便将它放在一边:“不过本郡主从小就不爱看书写字,你这故事虽好,但我还是无法耐下性子来读它。”
“这?”姝儿看着桌上的手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项孤曼环顾了一下四周,微微笑道:“你这里清净雅致,幽香扑鼻,倒不失为一个听故事的好地方。”
“郡主既有雅兴,民女自当为郡主讲解。”
姝儿伸手想要拿回手稿,却被项孤曼反手压住:“你这稿子就这般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