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和袁世凯其实一样,都是民国初年的第一号悲剧人物。在那个追求国家进步的时代,各种意识都会出现,而他们两个所选择的却是一种倒退的意识。尤其是在张勋看来,洋枪洋炮固然好用,但洋思维却未必行得通,中国几千年的东西,不可能说没有了就没有了,老百姓信了几千年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会因为辛亥革命就湮灭啦?他把现代的军阀割据当成古代的乱世来看,把自己当成扫平乱世、匡扶王室的曹操,可悲的是,他不知不觉已经成为皖系卷土重来的炮灰,而他自己却浑然不知。
张勋抵达北京以后,黎元洪专门派丁槐、钮传善、方枢为代表,和北京军警长官江朝宗、陈光远、吴炳湘等一起到车站迎接,从前门车站到南河沿张宅,沿途以黄土铺道,军警警戒。张勋头戴镶有宝石的瓜皮小帽,脑后垂着大辫子,身穿套着佛陀金边玄色大马褂的纱袍,脚穿乌缎鞋,以不伦不类的形象进入北京城。1917年6月15日早晨,黎元洪又派夏寿康和钮传善到南河沿的张宅请张勋到总统府赴宴。
张勋于当天致电独立各省,要求“请即取消独立名义,其军队已出发者,即日调回原驻地点”,同日,王士珍、张勋、江朝宗三人又联名致函徐世昌和段祺瑞,请他们劝告独立各省取消独立。16日,张勋头戴红顶花翎,带着定武军的四个统领抵达神武门,随后换乘肩舆进入紫禁城,由紫禁城内务府总管世续导入养心殿见溥仪,张勋见到溥仪以后,行跪拜大礼,并且口称奴才恭叩圣安。溥仪赏张勋为紫禁城骑马,并且赏以古瓷及名画多件。
根据徐州会议商定,张勋是督军团的大盟主,但并不是说其他军阀真的钦佩或是慑服于他,因为大盟主这个称谓自他提出,其他人也不在乎,所以他想当便让他当了。说白了,张勋只是督军团的新闻发言人兼形象代言人,所谓的“大盟主”不过是个空头衔,但张勋入京以后,各省督军随即纷纷宣布取消独立,这更加让张勋产生了幻觉,自以为震慑住了其他军阀,就开始用“大盟主”的虚衔发号施令。张勋进京之后,李经羲正式组阁,名单包括:外交梁敦彦,内务袁乃宽,陆军雷震春,财政张镇芳,海军萨镇冰,教育蔡儒楷,农商李盛铎,司法钱能训,交通杨士琦。其中大部分都是洪宪帝制派和复辟派,北洋系各地的督军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内阁,曹锟、张怀芝、张作霖、倪嗣冲就联名劝李经羲不要组阁,章炳麟更是指责李经羲“引寇入都,扰乱法纪,如崔胤之召朱温”。
督军团对内阁的意见让张勋也有些手足无措,于是他建议组成一个元老院以总揽国政,并拟定了一份“六巨头名单”,其中包括徐世昌、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陆荣廷和自己。与此同时,张勋又联同王士珍发电疏通,17日,冯国璋、田中玉等回电表示无异议,但倪嗣冲、张怀芝等皖系军阀却颇有微词,而两广更是宣布自主。但很快,大部分督军都不再激烈反对,皖系军阀则默契地降低了声势,李经羲以为时局已经趋于稳定,于是在24日任命王士珍为陆军总长兼参谋总长,萨镇冰为海军总长,程璧光为海军总司令,自兼财政总长,同时,将阁员名单进行调整,请赵尔巽出任内务总长,严修出任教育总长,张謇出任农商总长,汪大燮出任交通总长,汤化龙出任司法总长。但赵尔巽、严修都不愿意跳进火坑,李经羲不得已在29日改任江庸署理司法总长、李盛铎署理农商总长、龙建章署理交通总长。
不过在这一天,有一件大事迅速转移了人们对李经羲组阁的关注,那就是维新派领袖、保皇党党魁康有为出现在了北京。康有为本来在上海,忽然接到张勋来自北京的电报,随即剃去胡须、化装成农夫抵京。30日晚上,张勋带着复辟派的陈宝琛、刘廷琛两人悄悄进入紫禁城,举行了一次“御前会议”,晚11点,张勋离开紫禁城前往迎宾馆参加宴会。在欣赏完梅兰芳的演出之后,他乘车回到私邸,随即命人邀请王士珍、江朝宗、陈光远和吴炳湘来商讨公事。此时步军统领江朝宗接连接到安定门和西直门守军打来电话,说辫子兵在叫城开门,他已然知道“复辟就在顷刻”,准备立即去报告黎元洪,但还没有来得及动身,张勋派来邀请他的士兵就已经到了门外。
7月1日早晨,警察到各家各户去拍门叫嚷,要求所有家庭必须悬挂龙旗,老百姓没有办法只好用纸糊旗子来应付。整个北京城就像是僵尸窝,许久不见的清朝袍褂出现在街上,遗老遗少们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报馆刊有复辟消息的号外比日报还要贵。张勋、康有为、瞿鸿、王士珍、江朝宗、吴炳湘、陈光远、刘廷琛、沈曾植、劳乃宣、阮忠枢、顾瑗、万绳栻等数十人合辞上奏请溥仪复辟,然后溥仪颁布了事先由康有为拟定的复位上谕,复辟宣布后即改五色旗为黄龙旗,官制仍照宣统元年官制。在复辟后的几天里,沉浸在复辟成功的喜悦中的保皇人士好好地忙了一阵,尤其是修改地方官吏名称,颁布各种法典,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虽然是黎元洪把张勋导入北京,但张勋却从来没有重视过黎元洪,他觉得黎元洪过于软弱,成不了什么气候。所以在复辟之后,黎元洪的对外活动并没有受到什么限制。在复辟事变之后,黎元洪随即发出三通电报命各省迅疾出师讨贼,由幕僚金永炎持往上海派发。同时派总统府秘书覃寿坤将起用段祺瑞为国务院总理的命令送到天津,免去李经羲国务院总理一职,责成段祺瑞讨伐张勋,并让覃寿坤同时发出请冯国璋代行总统职权的通电。到1917年7月1日晚间,北京城就只剩下一个地方还悬挂着象征民国政权的五色旗,那就是黎元洪所在的总统府。
复辟成功之后,张勋在7月2日通知黎元洪,限其在24个小时内迁出总统府,并且指定王士珍、江朝宗为民国代表,梁鼎芬为清室代表,李庆璋为自己的代表,由他们前往总统府逼黎元洪退位,并且让黎元洪在拟好的奉还大政的奏折上签名盖章。众人到了总统府都不敢说话,只有梁鼎芬不停劝退,梁鼎芬是溥仪的老师、黎元洪的儿女亲家,也是死硬派遗老,自以为可以劝退黎元洪,却被黎元洪顶了回去。另一方面,英、日、美、法、俄各国公使在荷兰公使馆会晤,决定对复辟问题暂时不过问,公推荷兰公使警告伪外交部,要求张勋方面不得伤害黎元洪。在黎元洪那里撞了一鼻子灰的梁鼎芬回来,将黎元洪的反应告诉给帝师陈宝琛和朱益藩,三人随即到毓庆宫见溥仪,陈宝琛要求溥仪下旨让黎元洪自尽。
当时荷兰公使已将务必保护黎元洪的警告通知张勋方面,张勋迫于压力也不敢公然出兵驱逐黎元洪,只好在3日调换了总统府的卫队,加强了对黎元洪的监视。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溥仪随即“锡封”黎元洪为一等公,称“乱既非本怀,归政尤明大义,厥功甚伟,深孚朕心”。黎元洪知道眼前形势已经非常严峻,就算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在总统府里也难以住得安稳,于是让总统府侍从武官唐仲寅伪装总统,黎元洪则扮作普通职员与秘书刘钟秀等乘坐蒋作宾的汽车前往法国医院,因为没有医生签字无法入院,黎元洪等人只好转投日本公使馆武官斋藤少将的官舍。
黎元洪的密使覃寿坤抵达天津以后,先找到张国淦把黎元洪的命令交给他,张国淦立刻拿着黎元洪的命令去见段祺瑞。得到黎元洪的命令以后,段祺瑞就有了兴师之名,随即召集皖系将领靳云鹏、段芝贵,以及亲信曾毓隽、梁启超等商讨讨逆事宜。但当时有个问题,就是皖系中有直接兵权的倪嗣冲、田中玉、吴光新等都在较远的地方,要讨逆就需要军队,且最好是能够就近取材。徐树铮认为驻马厂的第八师师长李长泰部和驻廊坊的第十六混成旅冯玉祥部可以作为讨逆军基本武力,同时联络在保定的直隶督军曹锟。
段祺瑞以名利劝动李长泰和冯玉祥,又对曹锟许以副总统之位,就获得了讨逆军所需的武器和人员。加上段祺瑞素来与日本交好,日本方面派出青木中将帮助段祺瑞策划军事,借给军费100万元,同时力促其他国家公使同意在讨逆时期中国军队有行军及运输的自由。段祺瑞随后又在交通银行预筹军饷200万,7月2日晚9时,段祺瑞偕同梁启超等人抵达天津以南的马厂,3日上午,第八师司令部举行讨逆军军事会议,公举段祺瑞为讨逆军总司令,誓师讨逆。段祺瑞委派段芝贵为西路讨逆军总司令,以梁启超、汤化龙、徐树铮、李长泰为讨逆军总部参赞,靳云鹏为总参议。
4日,段祺瑞以讨逆军总司令名义向张勋发出通电,其中写道:“为国家计,自必矢有死无贰之诚,为清室计,当久明爱人以德之义……”同日发出由梁启超执笔的“讨逆檄文”,写道:“六师之众,佥然同声,誓与共和并命,不共逆贼戴天……”除了这篇檄文,梁启超也和自己的老师康有为站在了对立面,此后他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反对复辟的电文,称“此次首造逆谋之人,非贪黩无厌之武夫,即大言不惭之书生”。6日,冯国璋通电履行副总统职责,并且通电反对复辟,此后又和段祺瑞联名发电。此时早已逃到上海的外交总长伍廷芳也通电各埠使领,声明自己携带着外交部印信,北京伪外交部文电均无效。
段祺瑞、冯国璋通电当天,讨逆军西路集中在卢沟桥,东路由廊坊开进黄村,张勋只好命令辫子军破坏丰台铁路来阻挠讨逆军。张勋此举招致各外国公使抗议,他们随即派兵修理铁轨,保持通车。7日,张勋派吴长植和田有望带兵开赴丰台驰援,结果这两个人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已倒戈,驻南苑的第十一师李奎元旅和十二师刘佩荣旅也掉转枪口攻击辫子军,辫子军只好选择撤退,东、西两路讨逆军在丰台会师。张勋进京时只带了辫子军五千人,对讨逆军根本无法构成威胁,于是急忙致电各地军阀,请求他们停止进攻。8日,张勋命令辫子军全部退入北京内城,集中在天坛、紫禁城和南河沿张宅三处。
眼见形势急转直下的张勋,急忙派梁敦彦到日本公使馆借兵保护“皇上”,结果梁敦彦在日本公使馆见到黎元洪以后吓得腿都软了。张勋又想效仿李傕、郭汜,纵火焚毁皇宫,挟持“幼主”出齐化门“西狩”热河,但是奉系的张作霖早就跟他闹掰了。南池子张宅门外已经架起了机关枪,张大帅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另一边的讨逆军也没有急于进攻北京,一来是怕巷战让古城毁于炮火,二来段祺瑞的皖系部队还没有到,此时的军队以直系为多,这样进入北京也恐有变。1917年7月8日,段祺瑞派汪大燮、刘崇杰入城与各国公使接洽,同时委派皖系将领傅良佐、曲同丰入城办理遣散辫子军的事宜。
张勋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但他仍然梦想能够全身而退,带着自己的辫子军回到徐州。打定主意,张勋就和雷震春、张镇芳联袂向溥仪提出辞呈,随后溥仪按照张勋的意思,发表伪谕,命徐世昌组阁,在徐世昌未到京之前由王士珍代理。张勋仍然希冀就算无法维持“大清帝国”,至少也能保住地盘和部队。但是段祺瑞却无意如此,有阮忠枢和徐世昌求情他固然可以留下张勋的性命,但张勋的地盘和部队是万万留不得了。加上此时,皖系将领段芝贵、靳云鹏、傅良佐、曲同丰、卢永祥等人的部队逐渐聚集到北京城下,可以说把北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9日,冯德麟、雷震春、张镇芳、梁敦彦等先后想逃出北京,结果均被抓获,只有善于化装的康有为扮成老农骗过沿途的军警哨卡,离开北京。11日,外国记者到南河沿采访张勋,张勋痛斥北洋派各军阀的背信弃义,再次声明自己绝不投降。当晚讨逆军决定了作战计划,既然你不投降那我就打进去,这时候段祺瑞的皖系军队接连开至,他说话的底气就更足了。讨逆军拟分两处进攻,一路由永定门、广安门进攻天坛,一路进攻朝阳门,哪知道12日拂晓讨逆军与辫子军在天坛刚一交火,辫子军就挂起五色旗表示投降。同时从张勋的徐州老巢传来消息,张勋的部下张文生率领定武军六十四营通电投降,随即剪掉辫子,算是不战而屈。此时讨逆军已经围住南河沿张宅,张勋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不久,讨逆军占领了宣化门,随即在城楼上架设了大炮,把炮口对准了南河沿的张宅。12日中午对着张宅发了一炮,把南河沿张宅的墙头轰出一个窟窿,这一炮算是把辫子军的三魂七魄全给轰没了。护卫着张宅的辫子军纷纷剪掉辫子、扔掉枪械落荒而逃,不过几日,辫子就从横行京城的护身符变成了要人性命的催命符,一时之间北京城的胡同里全是被剪断的辫子,这些辫子被孤零零地抛弃在街头巷口。就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张勋被两个荷兰人挟着上了汽车,急速开入荷兰公使馆。也有说是徐世昌为张勋求情,段祺瑞念在北洋旧情放了张勋一马。
除了开一炮吓瘫了辫子军,段祺瑞还派出南苑航空学校校长秦国镛开着飞机在紫禁城上空盘旋一阵,然后扔下了三颗炸弹。这三颗炸弹一颗落在御花园的水池里,一颗落在西长街隆福门的瓦檐上,还有一颗落在隆宗门外炸死了一名轿夫。
秦国镛的这次轰炸,其实就是敲山震虎,吓唬吓唬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遗老遗少,炸弹几乎清一色奔着开阔空旷的地方去的,炸死那名轿夫也纯属意外。轰炸带来的效果显而易见,用溥仪的话说,“宫中掉下讨逆军飞机的炸弹,局面就完全变了”。遗老们赶紧委托梁鼎芬去求日本人含泽,通过他请求日本公使馆致函讨逆军,要求停止轰炸,溥仪同时宣布再次退位。
讨逆军最终取得胜利,重新控制了北京,段祺瑞在汤化龙、张国淦等人的陪同下进入北京,此时段祺瑞已经成为三造共和的英雄,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但这个时候问题就出现了,段祺瑞固然可以当回他的国务院总理,但是谁来当总统是个问题。
段祺瑞固然是不待见黎元洪的,但讨逆时期的代总统冯国璋也不对段祺瑞的胃口,黎元洪虽然让他不满意,但手中并无实权,顶多就是手下几个幕僚煽风点火罢了。但冯国璋可不一样,他是北洋系中仅次于段祺瑞的第二号人物,“两害相权取其轻”,段祺瑞思来想去,还是派江朝宗到日本公使馆去请黎元洪。但黎元洪已经无意再在段祺瑞手下做傀儡,对江朝宗表示自己既然在讨逆期间已通电辞去总统一职,就应由代总统冯国璋署理总统职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