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前元六年初,关中初雪时,沉寂已久的匈奴,忽有大事发生。这日,自漠北来一使者,驰入长安,报称冒顿单于病亡,已由其子稽粥嗣位,号为老上单于。北使还携来老上单于亲笔信一封,求与汉家和亲。
那冒顿单于,乃匈奴一代雄主,为此前数百年间所未有。汉初时,曾于白登山围困高帝,后又以书信羞辱吕太后,猖狂不可一世。汉家势弱,用兵不成,唯有用娄敬所献之计,以和亲为羁縻,算是暂息了刀兵之祸。
然和亲亦不过权宜之计,匈奴强横依旧。此前高帝、吕后时,先后两次和亲,虽阻住了匈奴倾巢来犯,却阻不住胡骑常来犯边,惊扰塞上。
文帝看罢老上单于来信,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忍不住略有伤感,遂好言安抚了北使一番,允诺和亲。满朝文武闻说冒顿薨了,则无不喜形于色,额手称庆。
不数日,宗正便在宗室中寻得一女子,由文帝下诏,许嫁与老上单于。古时皇帝之女称公主,诸侯王之女则称“翁主”。可怜这位翁主,年方及笄,便要远嫁漠北,终生不得归宁。
说起那匈奴风俗,不独饮食起居与汉地不同,婚娶亦与汉俗相异。翁主嫁与单于,若其后于单于死,则须下嫁其子;子死,又须下嫁其孙。汉人闻此风俗,只觉匪夷所思。想那小女子远嫁万里,举目异俗,日夕思亲,不知该有何等凄凉!汉匈之争,汉家处下风,本是时势使然,无人能一举改观。此等重负,也只得由一弱女子来担起。
待选定了和亲女,内廷又选遣了一名宦者,名唤中行说,护送翁主前往,并命他留在北地为陪臣。中行说本为燕人,熟知北地荒凉之状,闻此消息大骇,哪里愿去?便借故家有老母,向典客冯敬求情,不肯就遣。
冯敬闻之,连忙禀告文帝。文帝略作沉吟,吩咐冯敬道:“中行说生于朔方,为人还算老成,命他为陪臣,并无不妥。你去与他讲,此去漠北,事关天下安危,不得免行。”
冯敬便向中行说转述谕旨,中行说不敢违命,阴着脸,诺诺而退。
回到住处,中行说难以安睡,一整夜长吁短叹。待天明,即与同僚诉苦,恨恨道:“朝中文武,个个都似有不世之才,如何临事却只遣我去?我虽是阉宦,亦有亲眷在,此去便终生不得归,悲乎哉!朝廷无义至此,便休怪我无情。待到了匈奴,我便助胡害汉,以抒此恨,左不过是个永不归汉。”
同僚听了,不禁咋舌,当即就有人密报冯敬。冯敬闻报不以为意,以为并非大事,只轻描淡写向文帝提起。文帝也仅只一笑:“他一个阉人,能有何大害?逞口舌之快而已。北行艰难,选人不易,就随他去吧。”
且说老上单于继位不久,汉家情势究竟如何,心中尚不踏实,此次求和亲,无非是想试探。见文帝慨然应允,汉家翁主旋即嫁来北庭,便觉脸上有光。及至见了翁主,更是惊为天人,当即将翁主封为正室。又在王庭龙城(今蒙古国鄂尔浑河西侧)摆下宴席,召来各部番王饮宴,大事庆贺了一番。
再看那中行说,既存了投靠之念,入匈奴后,自是八面玲珑,果然讨得老上单于喜欢。单于闲来无事,便唤他一同宴饮,听他说些汉家事情。日久,中行说索性剖白心迹,表明了投胡效命之意。老上单于喜出望外,当即应允,收他做了身边谋臣。
中行说骤登大贵,心中更恨汉家君臣无情,便倾尽心思为单于献计,一心要强胡弱汉。
老上单于听他说得多了,不禁有些心疑,笑道:“爱卿嘴巧,将汉家说得如此不堪。吾之臣民,却是以汉家为贵,南来一丝一缕,皆视为宝物呢!”
中行说连忙叩首道:“匈奴距汉地千里,唯闻其好,不知其弊。小臣为汉人,汉地习俗,自幼熟之,方知其弊在骨。”
“哦?汉匈两家,虽是各有短长,然汉家衣食器皿等,凡日常所用,确是远胜我匈奴,此乃有目共睹也。”
“不然。小臣以为,若以基业而论,匈奴所成,倒是远胜汉家许多。”
“这又从何说起?”
“匈奴人口寡少,不及汉家一郡之众,却能独霸一方,与汉家相抗。此等雄才大略,可是汉天子能及的吗?”
“哈哈!说得不错,然汉家物产到底是丰盛,匈奴哪里能及?”
“臣却以为:匈奴人少,衣食易足,不必仰给于汉家,此即为匈奴之长。小臣来此,闻听单于得汉物则喜,愿变俗而随之,倒是大出意料了,此恐非吉兆。”
老上单于闻言便一惊,敛衽坐直道:“这有何不吉?且为我说来。”
中行说此时已换了匈奴衣冠,便整了整胡服答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单于喜汉物,臣民则无不私心慕汉。那汉家物产,确是丰盛,略施与匈奴一二,匈奴之民便感激不尽。岁久,民心必然向汉。若遇两家交兵,恐将相率降汉,背主求荣,则大王又将何以存身?小臣实为大王担忧。”
单于听得浑身一震,仰头想想,觉此言甚有道理。
中行说见单于面露犹疑,便趁机进言道:“小臣斗胆进谏,大王可弃汉物不用,诸事以匈奴为本,以媚汉为卑,则臣民必定效法,傲然自信,无可摇撼。匈奴基业,方可稳立于北庭。”
老上单于自幼便慕汉物,所穿衣袍,皆为汉家缯帛制成。闻听中行说之言,不由摩挲身上袍服良久,不能决断,便劝勉了几句,命中行说暂且退下,另召左右大都尉、大当户、骨都侯、大且渠等文武诸臣前来商议。
那匈奴诸大臣,年纪阅历各不相同,对中行说之言或赞或贬,一时争执不下。老上单于见此,也不勉强,便将此事搁置一旁。此后,仍是贪恋汉物华美,不肯弃之。
中行说见匈奴君臣不听进言,便心生一计。一日,趁单于与诸臣在穹庐毡帐议事,中行说特地穿上缯帛之衣,骑马跃入荆丛,狂奔了一回。身上缯帛,旋即为荆棘所裂,成一身褴褛状。而后,下马返回毡帐,手指破衣道:“此即汉物,实无用也!”言毕,又换了毡裘穿上,复往荆棘丛中疾驰一回,返回帐内,谓诸臣道:“汉家缯帛华而不实,远不及匈奴毡裘耐用,高下优劣,为诸君今日所亲见。诸君本应自信,缘何要弃己之长,用人之短?”
单于帐中大臣见此,皆惊异不止。老上单于也有所心动,笑对诸臣道:“中行说原为汉人,深知其弊,众爱卿今日可看清了?”
于此之后,匈奴一众达官贵人,果然都换回了本国衣服,不再以汉家缯帛为贵。
中行说又对匈奴诸臣道:“汉家食物,寡淡无味,远不如畜肉酪浆味美。”每与诸臣饮宴,见有汉家酒菜端上,则令侍者撤下,换上匈奴食物,方肯用饭。
匈奴诸臣见了,皆曰:“中行说身为汉人,犹厌汉习,可见汉家之物实在平常,不足取也。”
见匈奴君臣已渐弃汉俗,中行说心中暗喜,更教单于近臣如何计算数目,将那各部人口、牲畜等造册理清。那匈奴施政,原本粗陋,自他这一番调教后,渐也有序起来。
老上单于得了这个降臣,大喜过望,将他视为至宝。此后凡有汉使来,便命中行说亦参与应对。
彼时一般汉使,自恃从上国来,往往托大,见匈奴风俗鄙陋、物产贫瘠,不免都要讥笑一番。匈奴诸臣寡闻少见,不知该如何应对,唯中行说敢于出头辩驳,振振有词。
一日,有汉使携礼物前来拜问单于,匈奴诸臣与之饮宴。席间,汉使饮酒多了,谈及匈奴习俗轻老,讥笑道:“吾中国,皆知孝悌之义。下臣今至龙城,惊见胡俗轻老,民间以老为贱、以少为贵,不知所本为何?”
中行说闻言大为不忿,立即辩驳道:“汉人年年出官差,戍边筑城。出行者,皆为少年;哪次不是父老节衣缩食,以供子弟?这便不是轻老了吗?”
那汉使未料遭此驳难,一时语塞,少顷才答道:“戍边者,系苦差也,岂能令老弱前往?这便是汉俗尊老之故。”
那中行说不依不饶,当即反驳道:“听君所言,原来也不糊涂!匈奴立国,与汉家大不相同,素以攻战为上,从未有一言求和。想那耆老之辈,如何能战?须以少壮出战,衣食从优,方能无往而不胜。汉使若不信,可记否:当年冒顿单于,还曾险些擒住了高皇帝。下臣以为,无论何地之俗,皆须顺势。汉使少见多怪,岂能诬言匈奴轻老?”
匈奴诸臣闻此言,皆大笑不止。那汉使脸面上难堪,不由怒气陡生,离席而起,戟指中行说面孔,叱道:“你知悉胡俗,才得几日?我问你,匈奴父子亲眷,竟同卧一穹庐中,不避长幼,已是骇人至极。且父死,子居然可娶后母为妻;兄弟死,则可娶兄弟之妻。逆伦至此,还敢说不足为奇吗?”
中行说也愤然立起道:“贵邦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此言足下可闻知否?足下为汉天子使臣,出使王庭,只知以汉俗为正道。然今日所论,为匈奴风俗,当以匈奴之道为上。按胡俗,父子兄弟死后,妻若他嫁,便成绝种;不如自娶之,以保全一家一姓。故而胡俗虽不同于汉家,却可保种姓不衰。”
汉使仰头笑道:“荒唐甚矣!伦常者,天地之纲纪也。闻足下之言,乱伦竟也有道理,无怪足下有如此面皮,要弃祖宗衣冠于不顾了!”
中行说轻蔑一笑,回驳道:“看足下面貌,似曾读过书,可知那祖宗衣冠,也须名实相副?尔等汉家君臣,历来侈谈伦理,然自上而下,哪一家不是宗族疏离,各怀私心?至于骨肉相残者,屡见不鲜,数次耸动天下,我便不指名道姓了,免得你面皮上不好看。如此有名无实,便等同欺世盗名。料你见得多了,也是心知肚明,只不敢说一句实话。伪善若此,譬如小人,还有何胆气,敢来匈奴地面自夸呢!”
“咄!无礼无义,便是树木无皮。汉家虽兵弱,却是地广人稠;匈奴兵强,反倒屈居一隅。何也?礼义不兴焉!某愚钝不才,看不懂足下行事。只不知,你满腹心机,却为何要弃礼义而图小利,认他人作父?如此苟且,恐只为偷生,还谈何保全种姓?”
“足下口不离礼义,貌似明理,然则何为礼义,可否简明以示之?吾闻君臣之礼,简明而后可行;看你那汉家礼仪,繁文缛节,有何益处?究其实,君不知如何为君,臣亦不知如何为臣,唯知上下相害,内外相杀。高皇帝以来相杀事,还看得少吗?”
汉使不由气极,斥责道:“妄言!中国为足下父母之邦,即便降了外藩,亦应知恩。如此诋毁家邦,无乃禽兽乎?”
闻汉使此话,中行说被登时激怒,抽出佩剑来,直指汉使道:“足下来王庭,不过是一弱国使者,屈膝来朝,休得在此指手画脚。且将你所携礼物,检点清楚,博得单于欢心就好。若不合单于之意,便要小心,待秋高马肥,或将有胡骑数万越境,踏破你那关中老巢!”
汉使见中行说变了脸,心中到底是胆怯,只得住了口。旁观的匈奴诸臣,见汉使辩不过中行说,都喜笑颜开,端起酒先敬中行说,后又敬汉使,转圜了几句,将场面圆了下来。
事后,有大臣将论辩始末,禀报了老上单于。单于亦是满心高兴,待汉使也益发傲慢起来。
且说自高帝和亲以来,汉家皇帝写给匈奴单于的书信,历来竹简长一尺一寸,抬头写“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彼时单于回书,并无一定之规。此次中行说舌战汉使,挫了汉家锐气,便趁机向单于建言,回书亦应有规制,务必扬匈奴之威。
老上单于欣然采纳,此次回汉皇帝书,便是简长一尺二寸,故意压汉家一头;抬头则写“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一派居高临下口吻。信末所用印鉴,也比汉皇帝玉玺略大。
那汉使携书信回朝,文帝看见书信制式,心中一惊,急问使者缘由。使者便将中行说狡辩之言,复述了一遍。
文帝细细听了,愁云便上了眉头,悔不该遣中行说北上。心知是老上单于新立,有意立威,既谋得和亲,便没了顾忌。如今受了中行说怂恿,立显出霸道来,或将兴兵犯边也未可知。
此后数日,文帝召来张苍、冯敬等人,数度商议,却也没个主张。张苍便道:“臣闻贾谊近日上书,曾论及匈奴事,不知可否有高明之计?”
文帝摇头苦笑道:“书生之见,从来恢宏,所论虽有远虑,却难以救急。事既至此,只得谕令边关各郡守,要小心防备才好。”
诸臣退下后,文帝又取出贾谊的奏疏来,重读论及匈奴之语,只觉得句句锥心——
奏疏曰:“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名号,而为戎人诸侯?势既屈辱,且祸患不息,长此以往,何时方为尽头?为陛下出谋者,皆自以为是,不通谋略,无才无能甚矣!臣看那匈奴之众,不过汉地一大县;以我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下臣甚为执事大臣羞之。
陛下何不试以微臣掌外藩之事,以主宰匈奴?行臣之‘三表’‘五饵’计谋,必绳系单于之颈而扼其喉,降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令匈奴之众唯天子是从。今日汉君臣,不猎敌骑而猎猪羊,不搏贼寇而搏狐兔,贪小乐而不思大患,天下又何以能安?君王若有威德,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今数百里外威德便不行,汉家可为流涕者此也。”
放下简册,文帝想想心伤,果真就落下泪来,喃喃道:“岂是执事大臣之羞?乃吾无能之羞也。然则,欲系单于之颈、笞中行说之背,又谈何容易……”
既是无计可施,此事便只好搁下。自此边地各郡,都严命官民谨慎行事,不敢轻易触怒匈奴。
且说文帝这边小心翼翼,匈奴老上单于那边,凑巧也无暇旁顾。于是,两下里好歹无事。
白衣苍狗,岁月更替,堪堪已至前元十年(公元前170年)。这一年,海内清平,边地亦无大事发生。汉家君臣,这才放下心来。
这年入冬,文帝率文武诸臣及禁军,再次巡幸甘泉宫,以慰勉军民,威慑匈奴。临行前,命国舅、车骑将军薄昭留守京师。
北巡一路,照例是郡县迎送,百姓夹道观望,倒也平顺。却不料文帝在外时,朝中却出了一件非常之事。
事情缘起,乃是文帝入住甘泉宫后,遣一使者返京,通报薄昭。不巧那使者与薄昭素有嫌隙,言语之间,触怒了薄昭。薄昭本就对此人怀恨,见他顶撞,更怒不可遏,当场拔出剑来,竟将那使者一剑砍死。
薄昭身为外戚,又立过大功,拜为车骑将军后,位高权重,深得宠信,日久便跋扈起来。拔剑杀使者之时,只道是杀了一个仆从,全不顾使者乃是天子所遣。
那使者被杀后,薄昭遣人知会了新任中尉周舍,就算了事,其余则全然不顾。中尉负有京师治安之责,闻报大惊,一边急赴薄邸处置,一边遣人急报文帝。
消息传开,长安城内议论纷起,官民都大感不平,觉薄昭目无法纪过甚。虽是国舅,此罪亦不容赦,故而都想看天子如何处置。
文帝在甘泉宫得了消息,果然震怒,想到近年用张苍为相,便是欲使天下人都知守法。薄昭既为外戚,本应格外谨慎,岂料他竟敢擅杀帝使,令天子颜面扫地。若杀的是自家奴仆,倒也罢了,可敷衍过去;然擅杀朝使却是闻所未闻,天下人无不瞩目,想要袒护也难。若一旦赦免,则皇亲国戚都没了禁忌,哪个还肯听驾驭?
文帝默默无语三日,晨起又读《治安策》,忽想到诸吕作乱事,心中就一凛,便欲下令诛杀薄昭,以绝后患。然转念一想:若按法处死薄昭,母后那里,又该如何交代?若母后不允,此事便成大尴尬,倒要教天下人看笑话了。
如此延宕多日,文帝与张苍等人商议再三,仍是觉薄昭专擅,已不可忍,不杀不足以服人心。
文帝对诸臣道:“诸君之意既如此,便可逮薄昭入狱,按法处置。天子之尊,在于法令畅行,朕登位已逾十年,尚有如此公然犯法者,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苍却略有担心:“按法加罪,于理不谬,然太后颜面亦须顾及。可在问罪之后,请太后恩旨赦免。”
文帝便低头沉思,片刻后,昂首断然道:“不可,此罪不可纵容。环顾海内,各处已无半个枭雄,唯薄昭一人跋扈异常。诛薄昭,乃是昭示天下,外戚犯法亦不可免,要教那诸王、列侯看了,都心存畏惧。如此,朕即使百年之后,也无须担忧太子安危了。”
冯敬想到薄昭功劳,心有不忍,便犹豫道:“杀与不杀,利弊倒也分明,只是其中缘由,万不能公之于世。薄将军当初有大功,世人皆知,今日断然诛杀,须得有个说法。”
文帝猛一拂袖道:“诸君不必过虑,既决意诛之,朕自有办法,诸君听命便是。”
当下君臣议毕,文帝便立即遣使返长安,命中尉周舍将薄昭软禁在家,不许外出一步。
再说那薄昭,平日里跋扈惯了,杀个使者,本不以为意。忽一日清晨,司阍奔入惊道:“中尉带了兵卒来,将府邸团团围住!”
薄昭这才知大事不好,欲出门去看,却被兵卒横戟阻住:“侯爷止步!奉诏令,无论贵府何人,皆不得出。”
薄昭眦目大怒:“诏令?我犯了何罪,竟不得出家门!今上乃我甥儿,我还怕他不成?且把诏令与我看。”
话音未落,便有大队兵卒一拥而上,挺戟逼住府门。一校尉跨步揖礼道:“轵侯且息怒,诏令昨夜送至中尉衙署,令侯爷在家待罪。我等奉命来此,未有中尉口谕,不敢放行。”
“中尉?好,你教那周舍来说话!”
“中尉周舍有令,不见轵侯,恕下官不能从命。”
“甚么?……我府中仆从,可否出入?”
“亦不可。”
“笑话!莫非有诏,欲令我全家饿死?”
“贵府所用食蔬,皆由我等代买。”
薄昭与兵卒起了争执,巷中有人闻声,都跑了出来,远远围住了看。那校尉便劝薄昭道:“以侯爷之尊,天下无双。诏令无非是禁出入,并无其他。待天子返回,侯爷便可知分晓。若一味为难下官,倒教那闲人看笑话了。”
薄昭想想也有道理,便哼了一声,拂袖而退。心中也知,定是擅杀触怒了甥儿。回到内室,忙唤了家老来,令他翻墙出去,往长乐宫薄太后处告急。
家老领命,便搬了梯子登墙窥看,但见墙外各处,均有军卒把守,四面围得水泄不通,哪里还能出得去?
听了家老回报,薄昭这才知事情闹大,登时汗流浃背,挥退了家老,独自瘫倚于几上。
想想这个使者,不过是内廷一个郎官,而非功臣贵戚,即便失手杀了,甥儿又何必动怒?看来刘恒这小儿,早不似当初了,近来尤重文法吏,区区小事,就如此作势,莫非有意给天下人看?若是如此,则夺爵削邑恐是难免了。
想到此,薄昭就叹气,心中暗道:“不承想逞一时之快,却惹了如此大祸。只得待甥儿返归,请阿姊来裁断。好在我有拥立之功,小子也不至无情过甚,到时辩白数语,或许就可解脱了。”
如此一想,薄昭心中渐渐释然,便不再烦恼了。既不能出入,且随他去,转而命仆人将窖藏的好酒取出,终日狂饮,不再过问门外事。
如此挨过旬日,阖府老少都望眼欲穿,忽一日见兵卒加多,脸上煞气更重,便猜想天子或已还都。未料,不见有谕旨下来,却有蹊跷事发生。
这日清晨,薄邸门前忽然人声喧嚷,车马辐辏,有二十余位公卿联翩而来,上门拜访。为首者乃是丞相张苍,其余为九卿及次卿等。
薄昭被软禁数日,却好似过了几年,如今见了众公卿,心中略一松,忙将诸人迎入正堂,依主宾坐下。
张苍略整整衣冠,环顾座中,特意扫了一眼冯敬。冯敬便会意,向薄昭拜道:“多日不见将军,诸人皆想念。今日来,只为叙旧,要与将军畅饮一回。”
薄昭心中疑惑,不知公卿造访是何用意,然冠盖满门,脸面上终究有光,便欲吩咐下人去备酒菜。
冯敬却伸臂拦住,笑道:“将军少安勿躁,贵府近日有所不便,我等也都尽知,自带了酒菜来,吩咐庖厨分好便是。”
薄昭闻此言,不觉一怔,望望诸人神色,觉各个虚实莫测,心下就更茫然。
少顷,薄邸仆人将酒菜端上,众人便举杯祝酒,互叙旧谊。薄昭终究是聪明,知众公卿此来,绝非无意,定是与擅杀一事有关,便故意将话头引至诛吕往事上,也好摆摆功劳。
当年谋划诛吕,张苍曾参与其事,亲见许多细事,不为外人所知,此时在酒席上讲出来,众人都听得仔细。讲到北军当年入宫,众人便想到刘兴居下场,都唏嘘不止。
冯敬此时忽然道:“城阳王、济北王两兄弟,当日固然神勇;然薄将军冒险入都,劝今上登位,亦是功不可没。我等诸人,当敬一杯。”
众人便纷纷祝酒,满座一派喧哗。
薄昭不由面露得意之色,嘴上却只是谦让:“诸公是我前辈,迎今上登位,皆有大功。下官区区之劳,何足道哉!”
如此酒过三巡,张苍放下酒杯,忽然语气苍凉道:“当年诸吕猖獗,外戚干政,我等舍命诛尽鼠辈,乃是为延汉祚。幸而事成,迎来今上入主大统,汉家方得重生。殷鉴不远,不容轻忽。我等既为股肱之臣,当力护法统,不可坏了纲纪。若纲纪崩解,即使朝中遍布文法吏,亦禁制不住,难挽颓局。”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感慨,都纷纷附和。
薄昭却听得心惊,面露尴尬,连忙敷衍道:“张丞相自秦入汉,声名远播,为当今汉家之栋梁。有丞相在,汉纲纪便在,我等都省去了许多心思。”
“也不尽然。设若上无明君,则虽有能臣万千,也难以治天下。韩非子曰:‘人主者,以刑、德制臣也。’今上用老臣为相,无他,就是看重老臣这用刑之才。”
廷尉张释之在座中,此前一直未语,此时忽地站起,向张苍一揖,赞同道:“丞相说得是。为臣之道,德不能薄;为政之道,刑不能弱。善用刑者,不在严苛,而在持平;若刑不上大夫,则何以指望治平天下?”
众人闻此言,都纷纷拊掌叫好。
薄昭闻此言不善,气血便涌上头来,正要开口,忽见张释之掉转头来,略施一揖,双目炯炯道:“薄公身为皇亲,又有迎立之功,在下唯有钦敬。然刑法昭然,功罪不能相抵。吾闻薄公近日擅杀帝使,触犯汉法,此事不可敷衍,公当自裁以谢天下!”
薄昭大惊失色,未及对答,张苍、冯敬等人便一齐起身,向薄昭揖礼。张苍更是语声铿然道:“张廷尉所言,乃是我等欲谏薄公之言。足下擅杀帝使,失尽朝廷颜面,天下四方,无不议论汹汹。今上顾及骨肉之情,不便处置,薄公却不应置若罔闻。老臣也以为,汉家异于暴秦,全在于律法持平。若薄公惜命,以外戚之身侥幸脱罪,则天下臣民怎能心服?法既不平,国祚又谈何万代?恐在我辈手中,便要烟消云散了。”
冯敬也紧追了一句:“薄公,事已至此,神人也不可挽回。还请公尽早了断,万勿随济北、淮南之后,为宗室之耻。”
薄昭心下这才明白,原来众公卿上门,是来催命的。当下脸色大变,环指座中人,愤然道:“我道诸公清闲,前来小叙,却不料是各怀心机。我薄某当不当死,诸公恐是说了不算,只看今上之意裁断。以往天子曾杀侄杀弟,今又欲杀母舅,自是不怪,然也须他亲下诏令。我薄氏一门,与刘氏根脉相系,不可谓两姓。今上素有孝悌之名,今日事,就看他敢不敢再次杀亲了!”言毕便一甩袖坐下,闭目不语。
张苍等人闻言无不骇然,见事成僵局,只好复又坐下,在一旁婉言相劝。
薄昭心中恼恨,任凭众人千言万语,只是纹丝不动。
众公卿面面相觑,自觉没趣,只得纷纷起身,向薄昭道别,相率出了薄邸。
且说文帝在未央宫坐等回音,见诸臣沮丧而归,知是薄昭并未就范,便请众人坐下,慢慢道来。听了诸臣禀报,略一沉思,便道:“不急。诸君且去歇息。”当下挥退众人,唯留下张苍,吩咐道,“有劳丞相赴长乐宫,将薄昭事始末,说与太后听。其余诸事,朕自有主张。”
张苍领命,便转赴长乐宫,求见薄太后。
薄太后此时,正在长信殿闭目养神,闻听张苍求见,心中就一惊。待得张苍进来,劈面便发问道:“丞相,今日如何是你来?”
张苍不由得怔住,不知该如何作答。原来,自薄太后患了目疾,文帝每日必来问安,亲奉羹饭。然此次自甘泉宫返回,却是一连数日不来。薄太后不知出了何事,正在揣测,忽闻张苍前来,自然有此一问。
察觉张苍神色惶然,薄太后便一笑:“吾儿每日问安,多年不辍。这几日倒是蹊跷,竟是不来了。”
张苍这才猛省,立即悟到文帝用意,便将薄昭擅杀朝使事始末,对薄太后细述了一遍。
薄太后听罢,亦是大惊:“前者听到涓人偶语,知薄昭干犯法纪,却不料竟是此等大事!”
“薄昭擅杀朝使,史上所无。如今朝野尽知,诸臣也无力为他掩盖。”
“按汉法,薄昭该当何罪?”
“此乃‘故杀’之罪,按律当斩。”
“啊!可否减死论罪?”
“不可。此非失手误杀,亦不涉奸情、无关亲仇,故不可减罪。”
“皇帝又是何意?”
“今上并未下诏,只令微臣禀告太后。”
“可要讨哀家旨意吗?”
“今上并未明言。”
“唔——”薄太后心中立时雪亮,知文帝已有了决断,要拿薄昭来祭刀。
数年来,文帝重用文法吏,重振纲纪,内外都有赞声。薄太后虽身居深宫,亦常有耳闻,人前人后多有夸赞。如今自家亲弟犯了死罪,于情法之间,倒是难住了薄太后,不知该如何发话才好。
思忖片刻,只得叹口气道:“事涉薄昭,哀家也难做人,便不说甚么了。事情我已知,他分明是自寻死!”
张苍便道:“薄公不慎,竟至罪无可绾。臣体察今上之意,似是欲劝薄公自尽,以免入狱问罪,辱没门楣。”
薄太后立时满眼含泪:“原来吾儿不来,是怀有此意!这……也好。皇亲犯法,前者已有刘长之鉴;皇弟尚不能免,况裙带之亲乎?幸而薄昭之罪,仅止于此,倒还不至似那诸吕……”说到此,便止不住哽咽,随即泪落如雨。
张苍也忍不住泪下,连忙伏地叩首,劝慰了几句,便返回未央宫复命。
文帝听了张苍讲述,知太后没有言语,心头便一松,招手道:“张公,你且附耳过来。”便向张苍耳语了几句。
张苍听罢,略露惊愕之色,旋即神色凛然,拱手道:“微臣领命。明日一早,即率众公卿再往。”
待到次日清晨,薄昭尚未起,便有司阍来报:“今日公卿又来,倒比昨日还要多些。连那太仆夏侯婴,也手持竹杖来了。”
薄昭被扰醒,满心不耐烦,挥手嗤笑道:“皆是无用之辈!若真有本事,能请来太后便罢。”当即吩咐家老,“请诸公入正堂,只说我随后便至。”
待薄昭梳洗毕,穿上见客袍服,迈入正堂,不由就呆了——只见那正堂上,公卿、列侯坐了满堂,人人一身缟素,有如吊丧。那夏侯婴白发皤然,亦是一袭素服,端坐于正中。
见薄昭步入,夏侯婴立时起身,众人也跟着起来,纷纷揖礼。
薄昭满面惊愕,竟忘了回礼,结结巴巴道:“滕公……诸位这是何意?”
张苍跨出一步,朗声道:“下官张苍等五十三人,不忍见薄公被刑,弃市于街衢,特意前来送行。”
话音刚落,便有一天子使者,从众人身后转出,手托一个红漆酒壶,内盛毒酒。
薄昭霎时心明,面如死灰,惊道:“这,这是……”
张苍便道:“薄公若饮此鸩酒,便是求仁,可留个刚烈之名;若不饮此酒,则弃身于西市,为万人所唾。事已至此,容不得迟疑了!”
薄昭眼睛一热,仰天叹道:“甥儿逼我,竟至于此吗?我只求太后有一语。”
“老臣昨日已见过太后,太后确有话说。”
“说的甚?”
“太后曰:刘长为皇弟,尚不能免,况裙带之亲乎?”
薄昭闻言,双目一闭,叹了声:“今番休了!”随即,向满堂公卿揖了揖,便又道,“容我与家眷告别。”
不料,张释之却抢上前来,从使者手上拿过酒壶,斟满一杯递上,高声劝道:“薄公,大丈夫行事,何须效小儿女状?”
薄昭便怒目圆睁,直视众人道:“堂上诸公,半数曾请托于我,或为谋官,或为攫财。当日谄笑,至今我未能忘,莫非此刻,全都盼我早死吗?”
诸臣闻听此言,果然多半埋下头去,不敢与薄昭对视。唯有夏侯婴豪气满身,跨出一步道:“老夫便不曾求过国舅,所有功名,皆于剑锋上夺来。大丈夫,当坦荡行事,岂可贪生怕死?你虽功高,终究是未历战阵,既有胆杀无辜,为何却无胆偿罪?”
薄昭望望夏侯婴,不由气沮,哀鸣一声道:“罢了!滕公既如此说,我也无话,便遂了诸公之愿吧!”言毕,接过张释之手上酒杯,一饮而尽。
满堂公卿见了,不由脸也变色,都纷纷伏地,不忍抬头。
薄昭掷了酒杯,撩衣坐下,对众人笑道:“此酒甘洌,惜乎今生只此一回。来日黄泉下,再与诸君饮……”言未毕,毒性已发作,身子便歪倒了下去,当场气绝。
后堂里家眷闻知,立时哀声大作,争相抢入正堂,抚尸恸哭。众家眷也知公卿是奉了上命,前来赐死的,因此不敢怨怒,只是不住声地哀哭。
众公卿甚觉尴尬,也陪着洒了些泪,帮忙布好灵堂,将尸身入殓,拜了三拜,方才陆续离去。
当日,公卿入朝,向文帝禀明薄昭已死。文帝听了,脸上无喜无怒,只颔首道:“朕已知,遣人将棺椁送归故里,好生厚葬。薄昭之子,则可袭侯。”
且说那窦后在椒房殿,闻此骤变,满心不安,辗转一夜未能眠。天明,即往长乐宫去,向薄太后问安。
一见太后,窦后即伏地俯首,泪如雨下。薄太后见了,也不劝阻,只淡淡问道:“你又何须前来?坐起说话吧。”
窦后这才起身,拭泪答道:“昨日闻国舅事,妾终夜不安,甚为太后担忧。”
“皇后有所不知:薄昭获罪事,唯有如此,上下才得安宁。前几日,老身也曾辗转反侧,却于事无补。此事所涉,乃朝堂纲纪,与我辈女流无干,皇后也不必多虑。”
“国舅情义甚笃,一向善待诸皇子。如今猝亡,妾身焉能不悲?”
薄太后望望窦后,长叹了一声:“老身亦颇悔,当初便不该教他封侯。看你那两兄弟,布衣隐于市,倒最为安妥。”
窦后当即领悟,心中也觉侥幸,嘴上却道:“妾那两兄弟,实不成器,不提也罢。”言毕,便只顾默默流泪。
薄太后也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俄顷,忽吩咐涓人道:“去唤太子来。”
未几,太子刘启应召前来,见过太后、母后,便伏地听命。
薄太后问道:“孙儿,舅公之事,可知其详?”
刘启满怀忐忑,只小心答道:“昨日满长安已传遍,孙儿亦有耳闻。”
“此事,孙儿有何所悟?”
“即是皇亲,亦不可犯法。”
“肤浅之见!你舅公,实是为你而死。”
刘启便感惊愕:“啊?这……与孙儿有何干系?”
薄太后挥了挥袖,只道:“待冬至日,你勿忘前往薄邸,好好祭拜就是。”
窦后心中明白,忙拉了刘启一把,催促道:“愚儿,还不谢太后指点?”
薄太后摆摆手止住,望住窦后,殷切嘱道:“你我都有目疾,看得不远。孙儿将来是要坐天下的,万勿短视。你们且回吧,老身已多日未歇好,今日要好好睡下。”
窦后、刘启闻言,忙叩首问安,又劝慰了几句,才起身离去。
如是,薄昭之死便如一阵飙风,旋起旋落。又似池中微澜,过了便无人说起。唯有四方诸王各自心惊,都记在了心中,不敢再有所造次。
此前许多年,文帝曾日夜苦思,勤谨自律,一心要治平天下。于这之后,可谓大功已告成。夜深人静时,偶尔也想起贾谊来——岁月蹉跎,当初那翩翩少年,如今也是人到中年了。文帝心中,便常有叹息。
如此转过年来,是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贾谊那边,偏偏就出了事。
这年仲夏,梁王刘揖自睢阳入朝,按例向文帝问安,贾谊为梁国重臣,亦随之。那梁王方逾十龄,年少任性,见一路景致美妙,不由意兴飞扬,策马跑得甚急。贾谊看在眼里,心中也喜。岂料,半途梁王马失前蹄,竟坠下马来,头触地,血流如注。
贾谊与随从急忙赶上,下马扶起梁王。只见这一跤,却是跌得狠了。梁王面色惨白,口鼻流血,呼吸已不畅,嗫嚅道:“太傅,怕是不行了,浮生且了……”
贾谊不由大急,忙唤随行医官来看。众人七手八脚,将伤处包扎好,送至驿馆,那梁王已是一口口喘气,说不出话了。
贾谊惊出一身汗来,又令医官熬药。可惜未等药成,再看梁王,已然面如白垩,两眼上翻,眼见是活不成了。
“这如何得了!”贾谊慌了,抱起梁王来急呼。怎奈未熬过一时三刻,那少年梁王,竟是一命呜呼了。
梁王自幼聪慧,一向敬重贾谊,两人相契,竟似知音。来梁国四年多,贾谊尽心辅佐梁王,眼见他一日日成才,心中颇为自得。今日忽遭此祸,不啻是晴天霹雳,当下就抱着梁王,放声大哭起来。
直哭到夜半泪尽,贾谊才勉强打起精神,一面遣人急报朝廷,一面率众人料理好后事,扶柩返归梁都睢阳。
此时梁国相为老将王恬启,闻讯亦是愕然,不禁与贾谊相对垂泪。然后,两人一道张罗修了坟墓,将梁王安葬。待诸事办妥后,贾谊深为自责,想到梁王年少无后,按例封国将要撤去,身后不免凄凉,便欲上书建言,为梁王立后嗣。
贾谊遂伏案,铺开笔墨正要书写,忽想到天下大势,处处有危象,不由就为文帝担起心来。此时海内已多年无事,上下都以为从此太平,贾谊却不为浮言所惑,独具慧眼,看事看到了骨子里去。于是提笔写了一道奏疏,纵论大势。
贾谊奏疏曰:如今诸侯王之势,不过传了两三世,便各个逞强,汉法不得行。陛下所能依恃者,唯有代国、淮阳两处。代国尚无事,尴尬就在淮阳国(今河南省淮阳县、扶沟县一带),此国区区封地,与各大诸侯比,不过是人脸上的一颗痣,不足以禁制诸侯,一旦有事,必成大国饵食。
贾谊何以会出此论?原来,在刘氏诸王之中,原本有文帝嫡子刘武,及庶子刘参、刘揖三人。其余各王,皆为旁枝。如今幼子刘揖亡故,唯余刘武、刘参两人,皇子势力就不免孤单。
皇次子刘武原为代王,数年前徙为淮阳王。刘武赴淮阳后,原太原王刘参徙为代王;太原国之地,亦随之并入代国。如此一来,代国封地固然有所增益,有利边防;然刘武所在的淮阳国,封地就略嫌狭小,不足以震慑其余诸王。
贾谊也知,文帝徙刘武为淮阳王,是为避嫌。因刘武素为窦后所溺爱,朝野尽知,文帝不愿天下人指他偏私,便封给了刘武一个小国。贾谊因此谏道:
今制天下之权在陛下,陛下封诸国,为何令亲子作旁人饵食?天子之行,应异于布衣。布衣之人,最喜粉饰小行、炫耀小廉,以此取悦于乡党。天子所虑,则唯有天下安固与否。想那昔日,高皇帝瓜分天下,大封功臣,造反者却多如猬毛。其后以为不可,遂削去不义诸侯,立诸子为王,而天下大安。故而大人者,当不计小行,以成大功。
一番劝谏后,贾谊便为文帝献计,指点迷津,说道:当下,应将原淮南之地,尽数并入淮阳国,以壮大刘武之势。另将淮阳国北边二三列城,并入梁国,使梁国封地亦有所增益。眼下若为梁王立后嗣,可徙代王刘参为梁王,以其子过继给梁王承祀。
如此一来,梁国北至河边,淮阳国南至江边,堪为关中屏障。两国为皇子刘参、刘武所辖,其余各诸侯即便有异心,亦无胆量谋之。改划封疆之后,梁国足以制齐赵,淮阳国足以制吴楚,陛下便可高枕无忧了。
贾谊唯恐文帝不信,不惜以危言警示:当今天下,恬然无事,皆因诸侯尚年少,数年之后,天下之患,陛下便可见也。当年秦始皇,日夜劳心以除六国之祸;今陛下权倾天下,却拱手以成六国之祸,是为不智。若身前留下祸根,百年之后,祸乱必将及于幼子,酿成大患。
文帝接了奏疏阅之,见贾谊仍是一如既往,语带锋芒,不禁笑了笑。细思之,却是甚觉有理,便又叹了一回:“贾生之才,确乎旷代罕有!”当即全盘采纳,稍作变通,下令撤去淮阳国,将其地并入淮南,重置淮南国;又将刘章之子刘喜,从城阳王徙为淮南王。如此,既可安抚刘章一枝,亦可镇抚南边。
原淮阳王刘武,则徙为梁王,并按贾谊之计,增加封地,使梁国北接泰山、西至高阳(今河南省杞县),成为长安以东最大屏障。此次挪动,看似闲棋,日后朝廷却因此受益,算是贾谊留给后世的一大功劳,此处且按下不表。
其时,已故淮南王刘长的四子,皆已封侯。贾谊知文帝心思,定是要为这四人封王,于是又上疏谏道:“窃以为,陛下将封淮南王诸子为王,不知是何人出此计也?淮南王悖逆无道,天下谁人不知其罪?陛下赦而迁之。于途中,淮南王自尽而死,天下又有谁谓其不当死?今若尊罪人之子,则必负天下谤名。四子少壮,岂能忘其父?臣以为:与仇人之便,用以危汉,实为不当之策。即便将其分割为四,四子亦一心也。使其广有人财,无异于豢养伍子胥、荆轲之辈,即所谓借虎翼与贼兵是也。愿陛下稍作留意。”
贾谊在此处的眼光,竟是看到了身后许多年。疏中所预见之事,后来果然都言中。然文帝当其时,思之再三,终觉对不起刘长,遂搁置一旁,善待刘长四子如故。后又过了数年,在追谥刘长为淮南厉王之际,立其三子为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将原淮南国一分为三。也算是依照贾谊之计,令旁枝诸侯尽数成了小国。
却说梁王刘揖死后,贾谊倍觉内疚,以为自己做太傅未能尽职,竟眼睁睁看着主上殒命,为此常暗自哭泣。其间,又闻旧友宋忠出使匈奴,未至王庭便擅自返归,因而获罪,就更加伤感,身体日渐虚弱,过了年余,竟也病故了。
临终之际,贾谊卧于榻上,回想起平生遭际,正如高人司马季主所言,盛极而衰,不觉就伤情。忽又想起,在长沙时那只飞进屋内的服鸟鸟,口中便喃喃道:“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吾今休矣,不致再苦了!”
其妻儿围于榻边,哀泣不止。贾谊便嘱其子贾璠道:“孙儿辈勿求成大器,若喜读书,甚好;若不喜读书,亦甚好……”言未毕,竟溘然长逝,宛如服鸟鸟化作精灵而去。
贾谊死时,年仅三十三岁。消息传到长安,文帝默然许久。至中夜想起,枕上又叹息了数声。
后贾谊之孙二人,皆官至郡守,其中贾嘉最为好学,颇有世家之风。
贾谊死后,后世士人多为之惋惜。多年后,有楚元王四世孙、经学泰斗刘向,力赞贾谊之才,可直追伊尹、管仲。倘使当时见用,则功业必盛,惜乎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司马迁却以为:文帝施政谨慎,足见贾谊之论已付施行。纵观其生平,虽英年早逝,位不及公卿,却不能说是不遇。
贾谊毕生著述,计有五十八篇,其中有补于世事者,皆传于后世。一代华章,流韵千载,至今仍有人赞不绝口。
贾谊病殁,文帝甚怅然,以为贾谊之才,海内无人能及,今后不知良策何出?为此郁郁多日。偏巧这一年夏,北地又起边警,闹得千里不安。
原来,新即位的老上单于,得了中行说这个谋臣,探知汉地虚实,对汉家便不再忌惮。那中行说又屡屡献计,力促兴兵南犯,老上单于亦深以为然。是年秋,单于探知周勃已死,以为汉家再无良将,便抛却和亲之约,发兵数万骑,入寇狄道(今甘肃省临洮县),斩了当地守尉首级,大掠人畜。
文帝气恼,便写信去责备,指老上单于背信弃义,老上单于却只是不理。文帝别无良策,只得一面下诏激励官吏御敌,一面调兵征饷,往援北地。一时间,边境日夕戒备,数十万兵民惶惶不安。
时不久,陇西有一小吏,奉诏而起,率兵民与来犯胡骑厮杀,斩杀了一个番王。胡骑受惊,不敢恋战,旋即纷纷退走。消息传回,朝野士气略为一振。
恰在此时,文帝忽接到太子家令。晁错的一道奏疏,对兵事所言甚详。文帝细细阅之,竟是击节赞叹不止。只见那晁错写道:“臣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军之卒,没世不复。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民气大伤,无有胜意。今有陇西之吏,奉陛下明诏,集合士卒,砥砺其志,率败伤之民,当乘胜之匈奴,以少击众,杀其一王。此役得胜,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不同,乃是将吏用兵有巧拙之别也。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以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全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文帝看到此,不禁拍案叹道:“果真是如此!若有一廉颇,百世无忧;若得一李牧,则万世安宁矣。可惜朝中良将,类此者甚少。”
叹罢,又埋头看去,见晁错论及汉匈两家,各有地形、战技、兵器之长;其中匈奴长技有三,汉家长技有五。且汉家可兴数十万之众,以应对数万匈奴。以此观之,众寡之势分明,汉家可以十击一,稳操胜券。
奏疏末节,晁错又献计道:今有义渠胡人数千来降,其长技与匈奴相同,可赐给坚甲利矢,派遣良将统领。此等义渠,与汉军可互为表里,各用其长。以汉家之众,击匈奴之寡。如此,大胜匈奴,只在俯仰之间矣。
最末一句,晁错写道:“古书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臣晁错愚陋,冒死上狂言,唯请陛下采择。”
文帝读罢,不禁大笑:“才失一狂夫,又来一狂夫,此恰为汉家之大幸也!”当下亲笔赐书,予以嘉勉。
文帝赐书曰:“皇帝致太子家令晁错:上书言兵事三章,阅之。书中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我意不然。言者不狂,择者不明,国之大患,即在于此。”其激赏之情,溢于言表。
却说这晁错,又是何人?原来,他也是汉初大名鼎鼎的一个文士,为颍川(今河南省登封市)人。早年从师为学,研习法家申不害、商鞅之术,后以精通典章旧事之故,被选为太常掌故。
晁错料事精明,见识深刻,平素乐与勋臣子弟相交,甚得平阳侯曹窋、汝阴侯夏侯灶、颍阴侯灌何等人推重,互引为知己。
晁错得以脱颖而出,颇有一段传奇。彼时文帝为重教化,下诏广搜经书,百姓闻之争相缴献。那上古经典,几近搜罗齐全,唯有《尚书》一书无由寻访。又过了数年,文帝偶闻济南有一大儒伏生,在家以《尚书》教授齐鲁诸生,不禁大喜过望。惜乎伏生年已九十,不可征召了,文帝便下诏,令太常遣人去济南讨教。
这位老翁,本名伏胜,乃是秦末一个博士。秦始皇时,逢焚书令下,他不敢违抗,取出家中书来,上缴焚毁。唯有一部《尚书》舍不得烧,便不肯缴出,偷偷藏于家中夹壁内。至秦末大乱,伏生弃了官,四处游走避乱。至汉初,惠帝废了《挟书律》,伏生才敢凿壁,取出书来。惜乎时日太久,书简受潮朽烂,仅存下二十九篇。
太常受文帝之命,在属官中千挑万选,最终选了晁错去见伏生。岂料那伏生已年老体衰,口齿不清,方言又难懂,晁错不能解其意,甚是着急。所幸伏生有一女,名唤羲娥,常随其父学《尚书》,颇通大义。晁错来求教时,便有羲娥立于旁侧,代为传译。如此,好歹尚能听懂。有那二三不明之处,也只得自己揣摩,曲意领会。
伏生手中这部《尚书》,多是断烂竹简,有一半不可辨认,为伏生凭记忆背出。晁错在济南数月,得伏生耳提面命,粗通了《尚书》要义,便辞别伏生返回,上疏陈说求教始末。文帝看了,大为称意,为表彰晁错之功,下诏擢他为太子舍人,不久后又擢为博士。
晁错深谙法家刑名之术,识得太子之后,便上书谏言道:“皇太子虽才智奇高,精通射艺,却不通术数,不知何以制臣下。陛下应择圣人治世之术,用以教诲太子。”
文帝甚觉有理,诏令嘉奖,又拜晁错为太子家令,以为太子辅佐。晁错聪明过人,不单擅长撰文,且极有辩才,谈古论今,无不头头是道。不多时,便深得太子刘启宠信。太子家中,上下都称他为“智囊”。
自得了皇帝嘉奖,晁错更是志得意满,又接连上了两道奏疏,计有万言,陈说强边备、薄赋敛二事。
其奏曰:凡民不畏战者,皆因有利可图。若战胜即拜爵,破城即得财富,则民众皆能冒矢杀敌,赴汤蹈火,视死如生。秦时戍卒则不然,远戍有万死之害,却无锱铢回报。故而秦民视戍边为“谪戍”,如同赴刑场弃市,心怀深怨。这才有陈胜戍边,行至大泽乡倡乱,天下跟从者如流水。
于此,晁错建言道:远方戍卒赴塞下,一岁一更换,全不知胡人虚实。不如募罪人、奴婢及百姓,长居塞下,予以衣食,赐给高爵,令其建家室,务农田。塞下之民利禄既厚,击胡便不避死;并非其民有高德,而是为保全身家,有利可图也。如是,汉家将无远戍之苦,塞下之民逢敌,邑里相助、父子相保,再无被掳之患。此举若可行,与秦时戍边相比,则高明不止万里。
晁错又举古制,献上一道边地防敌之策,即:以五家为伍,十伍为一里,四里为一连,十连为一邑;择邑中有贤才者,各为其长,教民射艺以应敌。如此,百姓在城内,军士在城外,彼此关照,遇敌则可相救。
文帝看罢,不禁又击节赞道:“贾谊之后,大才者,唯此一人矣!”便采用晁错之计,下诏募百姓徙至塞下,以充实边地。此举,可谓开屯垦守边之先河。
后文帝又下诏,举贤良文学士。晁错得曹窋等人推举,入选其中。其时,各地人才齐集长安,由文帝亲自策问,令所选文学士,就“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通,民之不宁”四者直言极谏,毋庸忌讳。众文学士所作对策,皆密封闭卷,由文帝拆封亲览,以察朝政得失。
此次晁错所写对策,又是洋洋洒洒,万言有余。其中斥秦始皇施政之失,最是精彩:“秦最富强,故能兼并六国。彼之时,上古三王之功,亦未过秦始皇。然数年间便至穷途末路,国势日衰,皆因用不肖之徒,信谗言之贼。始皇大造宫殿,奢欲无极;民力疲尽,赋税不节;妄自尊大,群臣擅谀;骄横恣纵,不顾祸患;喜则滥赏,怒则妄杀;法令烦苛,刑罚暴酷。至秦二世,更是草菅人命,杀人取乐;天下寒心,无以自安。奸邪之吏,乘机乱法,以成其威;狱官独断,生杀恣意,遂致上下瓦解,各自为政。秦末始乱时,官吏之所先侵害者,贫人贱民也;至中期,所侵害者为富人、吏家也;至末途,所侵害者则为宗室大臣也。缘此,亲疏皆危,内外怀怨,离散奔逃,人有逃心。陈胜先倡乱,顷刻间天下大溃,祀绝国亡。此即‘吏不平、政不通、民不宁’之祸也。”
此段文字,将秦末败亡之象描摹入骨,字字如利刃,剖解其弊。文末,晁错说得兴起,又痛陈当今之世,乱象亦多,皇帝亦不能辞其咎:“今陛下有厚德之名,资财不下于五帝,君临天下,已有十六年;然民不增富,盗贼不衰,边境未安。其所以如此,乃因朝堂之事陛下未能躬亲,而倚赖群臣也。陛下不自躬亲,而交付昏盲之臣,日损一日,岁亡一岁,日月将暮,盛德终未能施于天下,臣窃为陛下惜之。”
文帝直看得汗出如雨,不忍释卷。当其时,对策者共有百余人,唯晁错一人见识超绝,高居前列。文帝大为赞赏,当即擢升他为中大夫,掌谏议之职。
晁错蒙文帝器重,愈发振作,又连连上书,言及削诸侯、更改法令等事,拢共有三十篇。文帝虽不尽采纳,却认定晁错是奇才,多有嘉许。那时,太子刘启年已二十四岁,英俊有为。文帝想到身后事,便有意令刘启多些见识,凡有晁错上书,必嘱刘启细读。
刘启见父皇如此看重晁错,甚是不解,疑惑道:“儿臣有一事要问:贾谊、晁错二人同为奇才,狂傲不畏人言;然晁错之才,终逊于贾谊,父皇何以远贾谊而近晁错?”
文帝便一笑,嘱道:“治平天下,并非考究学问,总不以才气横溢为上。贾谊之才,固是千载难逢,然略逊法家之术,未达沉稳,故不得不远之。今晁错之才,不输于贾谊,却深谙术数,洞察人心入微,最宜为近臣。贾谊之计,或可用于千年;而晁错之策,则甚合于当世也。启儿万不可轻看。”
刘启这才大悟,于是遵嘱,细读晁错之论,亦颇有心得,尤以削诸侯之议为良策,赞叹不止。
晁错自此脱颖而出,名震朝野。他素喜进取,不掩锋芒,每上书必洋洋万言。公卿士人争相传阅,引为谈资,一时风头甚劲,倒把那袁盎等人都比下去了。缘此之故,袁盎及诸功臣都不喜晁错。
此时朝中新人甚多,老臣们大半凋零,文帝便也略作安抚,不欲令其生怨。时逢老臣周勃在封邑病殁,其长子周胜之袭爵。文帝想起周勃的功劳,不禁又有些伤感,又闻听众口称赞,说周勃次子周亚夫才兼文武,便拜了周亚夫为河内郡守,以白丁擢为二千石吏,优容有加,算是对老臣们有了交代。
这一年,文帝纳晁错之谏,又降了田租,颁下定制,永为“三十税一”。四海农夫,无不额手称庆。
至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三月,正值春耕时分。文帝闻知,天下之吏仍有人劝农不力,便愤而下诏,予以痛责:“朕亲率天下人务农,于今已有十年,然天下田仍未增。一遇歉收,则民有饥色。所以如此,皆因各地官吏未曾用心。吾诏书数下,每岁劝农种树,却功效甚微,亦是官吏奉诏而不勤,劝农而不力也。吾农民甚苦,而官吏不知,又将何以劝农?鉴于此,免农民今年田租一半。”
一年后,于前元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夏六月,文帝见天下农民仍是辛苦,实不忍心,又下诏免农民田租,并赐天下孤寡以布帛。
此时天下,既富且安。各处农桑兴旺,连年大熟,谷价竟低至每石十余钱,万民无不感激。
文帝仍不敢大意,内外施政,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年夏,朝堂上又有一事,轰动内外,为文帝留下了千古美名。
事起于原齐国太仓令淳于意。这位淳于意乃临淄人,自少时便好医术,曾拜同郡人公孙光为师,潜心学医。公孙光见他聪颖好学,甚是喜爱,便将自家学问倾囊相授,又引荐他去见高人,师从同郡名医公乘阳庆。
名医姓氏中这“公乘”二字,为复姓,本是个爵位名。秦汉爵位分二十级,自一级公士,至二十级通侯,公乘为其中第八级。其后人,便有以公乘为姓氏的。当其时,公乘阳庆已有八十余岁,老耄不再行医,虽医术高明,却不肯传与子孙,唯见淳于意心诚,竟破例收为门徒。
淳于意入门为弟子后,勤谨奉师,长进极快。公乘阳庆便令他弃旧日所学,而授之以祖传秘方,将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等书,一并传授。如此受教三年,淳于意学有所成,便辞师返归故里。为人看病,能预知生死,一经投药,无不立愈。无多时,即声名远播,四方病人纷纷来求医,竟至门庭若市。左近有吴王刘濞、赵王刘遂、济川王刘太、胶西王刘仰等,都曾遣人前来延请。
淳于意为人散淡,不以阿附权贵为荣,常游走四方,避不奉诏。与人看病,也是随意取资,不问多寡。曾做过齐国太仓令,然未及年余,便辞官而去。
淳于意如此藐视权贵,有人上门求医而不得,便心怀怨恨。至文帝前元十三年,有一权贵上书,告淳于意在临淄行医,敷衍欺人,致病患者身亡。
案子发下临淄县,那县令是个粗人,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淳于意拿获问罪。在公堂之上,严刑逼供,将淳于意问成大罪,拟处以“肉刑”。
此处的所谓肉刑,专指刺面、削鼻、断趾、阉割等四刑,皆是在人身上动刀,算是死刑大辟以下的重刑。用过肉刑之后,身体残损,虽未死,却处处受人鄙弃,几成废才。
因淳于意曾为官吏,地方上不能擅自加刑,县令便上奏朝廷,请示定夺。文帝见了,担心县令草率,便诏命将犯人解来京师,交廷尉处置。
淳于意养有五女,闻老父将解京受刑,都伤心欲绝。启程那日,众女随槛车送行,一路啼哭。淳于意听得恼火,忍不住骂道:“生女不生男,遇急事,便无可用者!”
淳于氏最小女缇萦,闻听父言,极是感伤,一股热血上涌,便决意随父西行。回家拿了行李衣物,追上槛车,于一路上小心照顾。至长安,淳于意被收入诏狱,缇萦则壮起胆来,只身赴北阙,上书为父吁请宽刑。
当日,谒者闻有小女子上书,不胜惊讶,忙奔出司马门来看。见是一个豆蔻女子,十三四岁,素面布裙,十分寻常。交了书简之后也不走,只顾坐在地上,凄然唱起古诗《齐风·鸡鸣》来。
闻其悲声,谒者心中不忍,忙问明缇萦住处,嘱其暂回,明日再来打探。缇萦不听,仍是悲歌不已。谒者无奈,只得拿了缇萦上书,入奏文帝。文帝听了,也觉新奇,忙拆开来看。但见缇萦写道:“妾父为吏,齐人皆称其廉明公平,今犯法当受刑。妾哀于死者不能复生,受刑者断肢不能复续,虽欲改过自新,终不可得。妾愿身入衙署为官婢,以赎父罪,使其能改过自新也。”
文帝读了不禁动容,顿起恻隐之心,便命谒者引路,赴北阙来看。远远便望见,缇萦正抱膝坐于地上,口中吟唱不止。其歌曰: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其声哀切,令人心摧。北门众执戟甲士,闻之也都面带愁容。文帝忙掉头返回,心中酸楚,至入夜亦难眠。次日清晨,文帝唤来谒者,问道:“那小女,还在北阙下吗?”
谒者答仍在,文帝便起身,与谒者同往北阙,见缇萦竟坐了一夜,还在哀歌。晨风拂过,其声愈发激扬,融入那啾啾蝉鸣之中。
谒者不禁神色黯然,摇头道:“昨已曝晒半日,又兼一夜未眠,教人如何受得……”
文帝心中亦恻然,不觉长叹了一声:“此一女,堪比百男啊!”于是,命谒者赴诏狱,赦免淳于意,任其携女儿归家。
此事传出,那缇萦之孝,以及文帝之仁,皆令官民赞不绝口。就此,留下了一段“缇萦救父”的佳话,流传至今。
至次日,文帝便有诏下,命有司革除肉刑。诏曰:“今人有过,未施教而加刑,或欲改过自新,却计无所出,朕甚怜之。肉刑断肢体、刻肌肤,终身不治,何其不德也,岂是为民父母之意!今应革除肉刑,另行商议。”
丞相张苍得了诏令,立即会同御史大夫冯敬、新任廷尉等人,改定刑律,将那刺面改为罚劳役,削鼻改为笞三百,断趾改为笞五百等,皆大为减轻。
此时,有大臣多人上疏,极言不可废肉刑,唯恐狡民从此不畏法。文帝未加理会,批答张苍所拟,一律照准。新法改定后,百姓额手称庆,皆感文帝施政之仁。从此服罪者中,再不见断足削鼻之人。
再说那淳于意躲过大难,返回家中安居。文帝未能忘,不久,便召他入都,于偏殿召见,殷殷垂问道:“公擅医技之长,能治何病,有医书否?是否皆为名师所授,受教有几年?用药应验者,为何县何乡人,所患何病?用药毕,其病状如何?请公细述与朕听。”
见文帝如此谦和,淳于意心中感念,详尽对答道:“臣下才疏,少时即喜医药,开药方试之,多不灵验。高后五年,有幸拜公乘阳庆为师,授我《脉书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禁书》等书,皆是上古高人遗传。我苦读一年后,开方即验,可预知生死。前后学了三年,医术渐精良,诊病无不应验。时年臣下三十九岁,今日思之,阳庆师竟已死去十年了……”
继之,淳于意又列举病案二十五例,皆疑难奇巧,以答文帝所问。病患者中,上至诸侯、王太后,下至侍者、闾里男女等,无分贵贱。所治愈病症亦多,有头痛、小儿气嗝、疝气、热病、腹痛、风邪、龋齿、怀子不乳等,五花八门。
文帝听得入神,欲罢不能,便留淳于意在宫中进食,两人竟谈了一整日。所有医药事,文帝不厌其烦,只管逐一细问,屏息静听。
相谈多时,文帝见窗外日已暮,却意犹未尽,又问道:“尊师阳庆医术,是从何处学得?其人在齐国可闻名乎?”
淳于意答道:“不知他师从何人。阳庆其人,家财富裕,虽擅为医,却不肯为人治病,故此未能闻名。他又嘱臣,不得将所学药方,授予他子孙。”
文帝抚膝叹道:“如此神医,却是淡泊出世之人,可惜!”遂又问道,“朕闻齐地吏民,多有向先生求学的,可否尽得公之医术?”
淳于意答道:“有临淄人宋邑、济北王太医高期、淄川王马政冯信、高永侯家丞杜信、临淄人唐安等六人,先后来向我求教,虽不能尽得,却都学了些医术去。”
见淳于意面有疲色,文帝不忍,只好最后问道:“先生诊病,预决生死,可万无一失吗?”
淳于意如实答道:“臣诊病,必先切其脉,而后治之。病重不可治者,则顺其势而治之。然臣非神人,亦时时有失,不能全也。”
对答毕,时已暮色四合。文帝依依不舍,亲送淳于意至阶下,嘱其好自珍重,归乡安养天年。
淳于意归家后,安居闾里,行医不辍,郡县无不敬重。其寿七十余岁,活到了汉武帝时,死后葬于临淄山水之间。
后司马迁作《史记》,载其医案二十五例,堪为华夏最早可见的病例。因淳于意曾任齐太仓令,司马迁在书中尊其为“仓公”,与扁鹊并列,作《扁鹊仓公列传》。
司马迁写到淳于意生平,曾自感身世,叹曰:女无分美丑,入宫见嫉;士无分贤与不肖,入朝见疑。故而扁鹊因其技而遭祸。仓公虽隐匿不出,亦未能免,险受肉刑。多亏缇萦孝义,以尺牍救父,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此寥寥数语,实有铭心之痛,足以儆示后人。
且说文帝采纳晁错之计,徙中原之民往边塞,编成什伍,亦耕亦战,果然大有收效。北地就此消歇了三年,不见再有胡尘起。
不料至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冬,老上单于已坐稳王庭,见汉家日渐富强,心中不忿,要给汉文帝一些颜色看。这年入冬,竟亲率胡骑十四万,入寇陇西,攻陷萧关(今宁夏固原市)。
时汉家有北地都尉孙卬,领郡兵迎敌,怎奈寡不敌众,被胡骑围困数重,力战而死。
老上单于亲征得胜,气焰陡涨,分兵继续进犯,沿回中古道,一路烧杀,直闯入关中来了。三秦雪野,一时间马蹄翻飞,狼烟四起,百姓生灵涂炭。告急羽书一日三入都,京畿为之震动,大户人家都人心浮动,纷纷收拾细软,逃往了乡间去。
文帝日览军书,夜不能眠,知此次匈奴来犯之势,为白登之围以来所未有,不可大意。于是与张苍、冯敬等连夜商议,拜中尉周舍为卫将军、郎中令张武为车骑将军,发战车千乘、骑卒十万人,扎营渭水之北,以拱卫长安。又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选为北地将军、老将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各领步骑,分路往援边地三郡。
待三路援军开拔后,文帝即率文武大臣,驰出长安,亲赴渭北大营,大阅兵马,申敕军令。
这日清晨,渭北雪野之上,驻屯汉军一部列阵受阅。但见众军列伍齐整,甲胄鲜明,长戟如林而立。
文帝头戴琼玉皮弁,身披精甲,立于戎辂车上,缓缓驰过阵前。见士气可用,不禁大喜,振臂呼道:“今有匈奴老上单于,骄狂无度。欺我汉家无人,发兵十四万,攻陷陇西,又入关中,前锋已近甘泉。匈奴欺我如此,我岂可忍!”
军士闻此言,皆血脉偾张,举戟大呼道:“杀敌,杀敌!”
阵前原本一派寂静,此时突发怒吼之声,竟如排山倒海般,一时鼎沸。
文帝精神大振,拔剑在手,环视众军道:“朕已决意,即日将率尔等亲征,誓要挫他单于锐气,教他知我厉害。诸儿郎,可有此志乎?”
众军争相腾跃,一齐答道:“有!”
文帝喜道:“好!社稷有难,大丈夫岂可袖手?众儿郎既有心杀敌,稍后即有犒赏,待取胜归来,还要另行封赏。今胡骑猖獗,长安可见烽火,恐容不得儿郎安睡了,二三日内,朕便与尔等同行。”
众军又是一片欢呼,剑戟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张苍、冯敬等骑马在后,闻文帝此言,互望了一眼,面色忽就变白。
文帝掉转头来,问文武诸臣道:“军卒集齐,皆愿用命,诸位可有灭敌之志?”
张苍连忙一揖道:“亲征乃大计,容臣等还都,朝会再议。”
文帝冷笑一声,高声道:“文法吏执事,精细有余,霸气终究不足!朕意已决,请毋庸多言。”
张苍略一沉吟,忙回道:“与匈奴战,汉家素少良将,今老将尽已凋零,唯余滕公一人,臣等不可不慎之。且亲征之事,牵扯甚广,非二三日内即可成行,还望宽限半月,容臣等详尽筹划。”
文帝收起佩剑,瞟一眼身边诸臣道:“朝中无老将,便不杀敌了吗?那匈奴单于,正是以此欺我文弱。今敌已临门,岂容你我辈退缩?”
“兵马虽齐,然尚欠粮秣,出师万不可仓促。”
“丞相想得太多了!既如此,便暂且回驾,五日内,务必发兵。”
诸臣见文帝发怒,便不敢再谏,只得随銮驾匆匆还都。
当夜张苍返回府邸,不及洗沐,便写了一道密奏,遣人送往长乐宫,将文帝欲亲征事告知薄太后。
次日晨,文帝早起,正在寝宫盥洗,忽闻涓人来报:“太后自长乐宫驾临。”
文帝不由一惊,想到即位以来,太后从未移驾未央宫,今日不知出了何事,便连忙更衣出迎。
此时薄太后一身素服,已缓缓登上前殿。文帝趋步迎上,见母后如此装扮,心中更是大骇,不由自主便跪于地上,连连叩首。
薄太后只淡淡道:“为母与你偏殿里说话。”便令宫女搀扶自己至偏殿坐下。
文帝服侍母后坐好,小心问道:“儿臣在此问安!只不知,母后何以如此穿戴?”
薄太后便挥退左右,仅留一宫女在侧,向文帝招手道:“你近前来些。”
文帝忙向前移膝,来至薄太后座前。太后以手触抚文帝面庞,喃喃道:“恒儿相貌未变,心却变野了。”
文帝这才醒悟,母后是为亲征事来责问,便辩解道:“匈奴狂妄,欺我仁厚少武。今胡骑已临三秦之地,儿欲亲征,乃不得已耳。”
薄太后隐隐一笑,颔首道:“正是如此。为娘今日素服,即是来为儿送别的。”
文帝心头一沉,支吾道:“母后如何这般说?”
“为母要问你:恒儿之武功,可胜过先帝?”
“儿臣不可及。”
“恒儿之威势,可远过高后?”
“儿不能比。”
“这便是了。匈奴凌我,非止一日,直教先帝受困、高后忍辱。为母只不明白:以先帝、高后之威,尚不能胜匈奴,儿有何德何能,便要御驾亲征?”
“乃势所迫也。朝中老将多已凋零,儿今若不亲征,将士焉肯用命?”
薄太后便收回手,敛容正坐道:“先帝白登被围,险些不能脱身。而今恒儿你亲征,为母料定是有去无回,因此素服来相送。”
文帝闻此言,面色便发白,沉吟片刻才道:“那老上单于,武略终不及冒顿。儿此去,未见得就是履险。”
薄太后便冷笑道:“吾儿之武略,恐也不及周勃、灌婴,此去又焉知祸福?我今日来未央宫,便不想走;若恒儿此去不得归,为母也好暂代朝政。”
文帝不禁心头一震,知太后执意要拦阻亲征,便犹豫不语。
薄太后催促道:“你自去点兵吧。朝中事,也不必托付太子了,为母当可决断。”
文帝伏地良久,最后只得叹口气道:“母后之意,儿已知晓。儿遵旨不再亲征,召大臣来议对策就是。”
薄太后这才释颜,微微一笑:“你去召文武大臣吧,连滕公也一并请来。母后今日,权且在朝堂旁听一回,也好长些见识。”
文帝无奈,只得将薄太后引至前殿,侍奉坐下,这才宣文武大臣上朝。
不多时,便有张苍、冯敬、张相如、夏侯婴等一干文武,先后上殿,见薄太后端坐于御座之后,都感大惊。
不等文帝开口,薄太后便对诸臣道:“诸公请勿疑!今日朝会,是为选将征匈奴事。哀家偶得清闲,特来坐坐,你们自管议论。”
张苍心中明白,昨夜密奏入宫,太后已有决断,今日临朝,便是断了文帝亲征之念,不觉就暗喜。其余诸臣也都猜到几分,心下顿感释然。
文帝开口,果然申明不再亲征,至于如何御敌,请诸臣尽管献计。诸臣议了半日,最终议定:拜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建成侯董赫、内史栾布为将军,率车骑大军北上,并统领上郡、北地、陇西三处兵马,进击入寇之敌。
议罢,文帝皆照准,当场便拟了诏书,命近畿一带征发粮秣,集齐于长安。择日于南门外筑坛拜将,誓师出征。
诸臣见诸事已无遗漏,正欲罢朝,薄太后忽又开口问道:“哀家乃女流之辈,向不问兵事。只知自白登之役以来,各地武备渐盛,远胜过当年。不知练兵至今日,可堪一战否?”
文帝忙回道:“自白登之役后,军士皆有雪耻之心,演兵习阵,无一日废之。年前有中大夫晁错上书,论兵事甚详,儿臣阅后更重武备。每年初,必亲临长安南郊,行大阅之仪,以五营士卒列阵,按兵法操演,开阖进退,皆中规矩。逢九月,各郡国亦演兵,由守尉亲督,考定部卒优劣。今汉军已非昔日,军将悍勇,战法娴熟,胜过那胡骑不知有几许!”
“汉兵有勇力,哀家自是不疑。然胡骑亦悍勇异常,且长于野战,汉军将如何应付?”
“自先帝设立考工室以来,兵器日新,武库充盈。我军之劲弩长戟、坚甲利刃,皆为匈奴所不能及。近年用晁错之计,已颁下‘马复令’,民家养马一匹,可免三人赋役。御马苑内,马匹充足,胡骑已不足惧也。”
薄太后这才释然,颔首微笑道:“如此,哀家便放心了。然匈奴之患,绵延千年,岂是一日间即可除去的?今大军北上,敌若胆怯退走,便是汉家得胜,万不可贪功。”
诸大臣闻太后之言,皆心怀敬服,一齐伏地,叩首然诺。
不数日,各地粮草到齐。文帝便率百官,于长安南门外登坛,拜张相如为大将军。是日,由张苍代文帝宣读策书,冯敬代授金印紫绶,张武代授彤弓符节。张相如伏于地,接过印信等物,三呼万岁,叩拜如仪。
文帝此时忍不住,又叮嘱张相如道:“先帝兴兵以来,拜大将军者,唯韩信、灌婴等三五人。今拜你为大将军,天下安危系于一身,须小心出战,切勿失机。”
张相如挺身答道:“臣随先帝起兵,历数十战而侥幸未死。今日得拜大将军,臣定要舍死迎敌,不负陛下。”
文帝便招手道:“公请近前,朕还有数语,要嘱咐你。”
张相如跨步向前,只闻文帝附耳轻声道:“汉匈之间,强弱不同,你我皆知底细。此去,只需尽力驱走便罢。”
张相如闻言一凛,立即有所领悟:“臣已知,定不负上命。”
誓师毕,三将军便率大军出长安,大张旗鼓,兵锋直指甘泉。又会同上郡、北地、陇西三郡汉军,专拣胡骑弱处进击,汉军一时声威大震。
再说那老上单于,在汉地骚扰已数月,军心渐疲。忽闻汉大军自长安出,其势浩大,心中便不安。此时是战是退,拿不定主意,便召中行说来问计。
中行说当即谏道:“今我军入汉境,趁彼虚弱,所获已甚多。臣闻汉军今番出动,前有周灶等三将分赴塞下,又有张相如等率马军北来,其势不可小觑。那张相如拜了大将军,位同三公,为武人至尊也。汉家自沛县起兵以来,唯有韩信等人曾得此封号。汉皇帝此举,志在灭我,已是无疑了……”
老上单于闻言,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爱卿之意,我当退兵乎?”
“臣以为:汉匈之争,百年内未必分出高下,故而得失成败,不在此一役。此次南下,掳获甚多,已足数年之用,不如便退回,勿使汉军得逞。”
“我不战而退,倘若汉军趁势出塞,兵犯漠南,我又将何如?”
中行说便摇头笑道:“必不能如此!汉人唯喜颜面。我军若退,他君臣上下便有了颜面,自然班师,岂能越境来犯我?”
见老上单于仍在犹疑,中行说又谏道:“我军南下,原不为久战,兵马粮秣皆不足。且入汉地以来,兵已分三路,各处不过仅数万。汉军若聚兵至一地,灭我一部,则我士气必大损,恐将得不偿失。”
老上单于闻言,心中暗暗吃惊,便拍膝道:“便听爱卿之言,今日即退兵,不再与他缠斗了!”
退兵号令传下,不过旬日,入寇汉地之所有胡骑,便都携了掳得的财物,出塞远遁了。
张相如率大军追至边境,各处仔细搜寻,竟不见一人一骑,唯有遍地废墟,狼藉一片。诸将便一齐跳下马来,远眺塞外。只见绝地千里,荒烟无际,仅有三五穹庐散布其间。
张相如凝望良久,神色黯然道:“北虏之患,百代未解,吾辈何日才能马踏漠北?”
将军栾布在旁,连忙劝解道:“张公不必哀伤。汉家势弱,唯有隐忍韬晦,以待时日。”
张相如不由仰天叹道:“灭匈奴日,恐要留待子孙了!”随后,便拟了一道军书,遣人飞递入都。
如此,大军留驻边境月余,仍不见胡骑踪迹。张相如料定单于已远走漠北,一时不复犯境了。此时又接到文帝谕令,命班师回朝,便下令拔寨南还。
当年开春之日,大军还都,渭北屯军也奉命撤回,一时内外解严,天下皆喜悦。长安百姓无不欢踊,都相偕出门,争看得胜之师。满街满巷,尽是称贺之声。
匈奴闻声退去,文帝数月以来的焦躁,也一扫而空。彼时朝中百官,五日得一休沐,文帝知臣下也辛苦,便恩准百官休沐三日,略作喘息。
初休沐这日,文帝起得早,心情甚好,便带了近侍,乘软辇巡行宫内。见各处官署,皆寂寥无人,仅有宦奴二三人在当值。
行至郎署门前,忽见有一年老侍臣,孤零零立于道旁迎驾。文帝不禁好奇,忙下了辇,施礼问道:“请问父老,今日如何不歇息?”
那老者答道:“小臣劳碌惯了,不忍荒废时日,故而未歇。”
文帝心中陡生敬意,又恭谨问道:“不知你家在何处?看父老装束,是为郎官。郎官无俸禄,老人家为何要来做郎官?”
那老郎官答道:“回陛下,臣名唤冯唐,祖父为赵人,祖籍中丘(今河北省内丘县),自臣父时起,则徙至代地。汉兴,又自代地徙至安陵(今河南省鄢陵县)。臣本驽钝,仅在乡中略有孝名。老来为公卿所推举,选为中郎署长,得以侍奉陛下。”
文帝闻听“代地”两字,顿感亲切,忽想起一事,便道:“冯公说起代地,真有不胜今昔之慨。朕昔年为代王,长居代地。彼时吾之尚食监,曾数度说起赵将李齐,称其为贤臣,曾出战巨鹿,骁勇异常。惜乎今已故去,无由任用。至今吾每饭仍不忘,父老可知其人乎?”
冯唐答道:“臣仅略知其人。若论为将,李齐不如廉颇、李牧。”
“哦!如何说呢?”
“臣祖父在赵时为将,曾与李齐友好;臣父先前曾为代相,亦与李齐为友,故而知其为人。”
文帝不住颔首,一面就叹道:“可惜!吾生也晚,未能与廉颇、李牧同时,不得用二人为将。否则,吾岂惧匈奴哉!”
冯唐瞄一眼文帝,忽就拱手道:“不然。臣以为,陛下即便得了廉颇、李牧二人,也未必能重用。”
文帝闻听此言,心中就大不悦,面色一沉,望了望冯唐,便上了软辇,命随从起驾回殿。
冯唐却面色不改,徐徐向辇驾施了一礼,目送文帝远去。
回到宣室殿,文帝气仍未消,对左右涓人道:“冯唐以我为昏君乎?”
左右涓人连忙劝道:“冯唐老迈,说话不知轻重,他岂敢诋毁陛下?”
文帝面色这才稍缓,沉吟道:“或许如此,不知他究竟有何怨念?朕这便召他来问。”
少顷,冯唐应召而至,仍是不徐不疾,行至御前立定。文帝便屏退左右,起身一揖,心平气和问道:“冯公何故要当众辱我?何不寻个无人处,与我私语耶?”
冯唐闻文帝如此问,亦有所动容,连忙谢罪道:“鄙人不知忌讳,并无其他。”
文帝想想,便笑道:“公如此耿直,也无怪年过花甲,仍在郎署。”于是便不再责备,嘱冯唐速回家去休沐。
冯唐闻命,也无感激涕零之态,仅淡淡谢了恩,便退下了。
在旁涓人见了,议论纷纷,都笑冯唐古怪。文帝却摆手制止道:“此翁必有过人之处,你辈休得小觑。”
数日后,北地都尉孙卬遗体归葬故里,家眷扶柩过长安。文帝特予召见,封孙卬之子孙单为缾(píng)侯,以揄扬忠烈。
送走孙卬家眷,文帝犹自伤感,戚戚于心,觉边地之患尚未消除,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日。于是又召冯唐来问计。
甫一见面,文帝先是寒暄道:“日前与公偶语,朕知你非寻常之辈,想必壮年时亦有大志,何以老来甘居于郎署?”
一句话,说得冯唐心中酸楚,不由叹道:“陛下春秋正盛,不知岁月如流矢,倏忽即逝。臣少壮时并非无为,然恍惚之间,人便老矣!”
文帝一笑,这才将话锋一转,问起前事来:“公何以知我不能用廉颇、李牧?”
冯唐这才知文帝心思,便放开了胆量,侃侃而谈道:“臣闻上古王者用将,必屈膝推其车辇,以示尊崇。将军征伐,必嘱其曰:‘宫禁以内,寡人决之;宫禁以外,将军决之。’军功赏爵等事,皆由将军决于外,归来再奏。此绝非虚言!臣祖父曾言:李牧为赵将,据守北疆,营外军市所收租税,皆留作军中自用,以犒赏将士。所有赏赐,皆由李牧决于外,赵悼襄王从不问。悼襄王既委李牧以重任,便只问战功如何,不问其他。故而李牧能尽其才,北逐单于,东破东胡、澹林,西抑强秦,南拒魏韩。彼时,赵之强盛,几可称霸天下。”
文帝听得入神,拊掌连连赞道:“那赵悼襄王,果然开明!”
“惜乎悼襄王薨,赵王迁继位,听信近臣郭开谗言,诛杀李牧,令齐人颜聚代之,以致秦军大破赵军,东下邯郸。赵王迁、颜聚二人,亦为秦将王翦所擒。”
“朕少年时,太傅教我读书,也曾讲过李牧事。今日闻公之言,更觉痛惜。”
“臣方才所言,皆为古人事;然今人之事,亦可令人扼腕矣!”
“哦?”文帝不由惊诧,连忙正襟危坐道,“你尽管说来。”
冯唐便谏道:“臣闻云中郡守魏尚,所收军市之租,尽给士卒,又出私钱,五日杀一牛,分赏宾客、军吏及舍人。由是,将士用命,皆愿效死。匈奴闻声远避,不敢近云中之塞。胡骑也曾贸然入寇,魏尚率军击之,所杀甚众,胡虏尸横遍野。”
“此事朕也有所耳闻,令人气壮!”
“然朝堂上事,偏有匪夷所思之处。魏尚功高若此,不赏也就罢了,却因此得咎,令众边军心寒!”
“嗯?当初御史大夫曾有上奏,只说他冒功请赏,朕并不知其根由。”
“所谓冒功请赏,苛责而已!想那军中士卒,尽是农家子,起于田舍而仓促从军,岂能精于尺牍?终日力战,气竭而归,上报所斩胡虏首级,未能精当。于是一数不合,文吏便以法绳之。缘此之故,魏尚有功而不能赏,岂不荒唐?”
“哦?原来如此!”
冯唐说到此,忽就伏地叩首,高声道:“臣也愚钝,以为陛下法太苛、赏太轻、罚太重。魏尚请功,斩首仅差六级,陛下便有诏,令文吏削魏尚之爵,罚做劳役。以此观之,陛下即是得了廉颇、李牧,亦不能用。臣素来愚不可教,今日犯颜谏之,更触及忌讳,死罪死罪!”
文帝满面羞愧,连忙扶起冯唐,劝慰道:“公请平身!此乃朕之过。幸有你直谏,方不致贻误更深。朕未料近臣之中,竟有冯公这般大才。只可惜你年逾花甲,方得脱颖而出,确是太委屈了。”
冯唐淡然一笑,揖谢道:“陛下纳臣之言,臣即不胜感激。过往之事如流水耳,岁月易老,臣亦易老,而非君上之过也。”
文帝闻此言,不禁执起冯唐之手,大笑不止。当日便下诏,令冯唐持节往云中郡(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东北),赦免魏尚,复其官爵仍为郡守。
待冯唐归来复命后,又拜冯唐为车骑都尉,统领中尉署及各郡国车骑,参与征伐事。花甲郎官,忽一日得此重用,朝野都以为是奇事,赞叹不已。
后又数十年,冯唐免官归乡已久,被地方再次荐为贤良之士,上报朝廷。惜冯唐其时年已逾九十,不堪奔走,只得征召其子冯遂为郎官。就此留下一段“冯唐易老”的掌故,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再说那魏尚复任云中郡守,边军果然士气大振,匈奴不敢再犯。此后文帝便留了心,所用边将,皆亲自酌选,务求精干。如此又是数年过去,边境上尘埃不起,人民始得心安。
这年春来,恰是风日晴好。文帝心甚安泰,欲登高远眺,却苦于宫中无露台,便欲建造,命少府召工匠来问。
古时之露台,须堆土高数丈,上建亭阁,仰之若丘山。那一干工匠应召而来,先算了算,报称需花费百金,方能造成。
文帝闻报便一惊,不禁脱口道:“百金,乃中等人家十户之资也,这如何使得!我承先帝之祀,得以入主未央宫,已羞愧至极,岂能再起露台?”
少府在侧劝道:“陛下曾两免田租,天下之民无不感恩。此等小事,不过靡费百金,应无伤大雅。”
文帝断然道:“昔读周公所作《七月》诗,见‘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句,顿思农民之苦,于心有愧,几欲泣下。为人君者,民之父母也;造露台事虽小,所费亦是民之膏血,吾实不忍为。”旋令少府作罢。
此事在列侯、百官中传开,亦获众人大赞。后世宋代诗人陆游有诗云:“古者养民如养儿,劝相农事忧其饥。露台百金止不为,尚愧七月周公诗。”即是咏此事。
至此,文帝已安坐天下十四年,承薄太后之旨,奉行黄老,凡事以恭俭为上,不敢生事,终得海内晏然,外患不起。万家生民由凋敝而复苏,渐入太平治世之境。
饶是如此,文帝亦不敢大意,以为匈奴之扰,或就是上天示警。于是下诏责己,诏曰:
“自我即大统,主祀上帝宗庙,于今已有十四年。历日绵长,以吾不明不敏之资,而久抚天下,朕甚自愧。朕之意,今起将广增祭祀坛场,以报祖宗。
“朕闻昔年先王,广施仁德而不求其报,祭祀而不求其福,尊贤而远亲,先民而后己,可谓贤明之极也。朕又闻,今之祠官祝祷,皆归福于我,而不归于百姓,朕甚愧之!以朕之不德,岂能独享其福,而不与百姓焉?着令祠官于祭祀之时,唯敬祖宗,而无须为朕祈福,钦此。”
天下人见了此诏,无不心折,都称颂文帝为圣明之君。百姓街谈巷议,各个慨叹:生于当世,实为前生攒下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