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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阙悲残阳(1 / 1)


吕后崩逝没几日,长安城内,便处处暗流涌动。各家各户,都惶惶不安,总疑心将有大祸临头。说来也奇,似是应因人心一般,自八月中起,济川国、鲁国果然就连连有警,飞报入都,说是齐王诛了丞相召平,与琅玡国联兵谋反,不日即将西取长安。

不数日,济川国又有信使仓皇来报,说齐兵有数万,直逼济南。济川王刘太是个婴孩,留居长安,并未之国。强敌压境时,济川相无计可施,官民惶恐,举国已成崩解之势。

吕产阅毕急报,立时面沉如水,急召吕禄入宫商议。

吕禄闻召奔入,急问道:“齐王果然作乱了?”

吕产便将急报递给吕禄,恨恨道:“姑母英明一世,临了却糊涂,齐悼惠王刘肥一门,岂能信任?”

“两国急报,都称有琅玡兵参与作乱,却不见琅玡王刘泽踪迹,这倒是蹊跷。”

“那刘泽老儿,也万不该放到琅玡去。”

吕禄苦笑道:“事已至此,怨姑母已无用。刘襄倡乱,其弟刘章、刘兴居仍在宫中,你看如何处置?那刘章为我婿,小夫妻并无嫌隙,依我看,尚不至勾连其兄作乱。”

吕产瞥了一眼吕禄,轻叹一声:“也罢。刘章在宫内宿卫,我这里严密看管;他若回府邸,则由你多用心。当此之际,人心都难测……”

吕禄不由一惊,问道:“兄之意,是要我大义灭亲吗?”

吕产却摇头道:“算了!有你我掌南北军,刘章、刘兴居兄弟,谅也无胆作乱。我若开了杀戒,则都中功臣必不自安,各个与我离心,那倒是大祸患了!”

“唉!前日我倡言举事,先诛尽刘氏。那时兄若首肯,便无今日之变了。”

“以往姑母诛刘,你我并未出面。今姑母已崩,又何必与刘氏结下血仇?凡昨日种种,都休要再提了!今日看来,济川国陷于齐王叛军,只是数日之内事。当今皇长子封国,竟为乱贼所陷,实是我兄弟之奇耻!我之意,发兵征讨之际,须得声势浩大,不能教那天下人看轻我。可发大军八万,以堂堂之阵,压住那贼势。”

“统军之将,欲用太尉周勃吗?”

“周勃不可动。命灌婴领兵即可。周勃若统兵在外,一旦跑掉,我将无以应对贼兵。留他在都中,即使灌婴战败,我手中还有他这员老将。”

“兄所虑甚周,便将那周勃留住吧,遣灌婴领军亦不妨。昔年追得项王无逃路的,便是灌婴。由他统军,贼势自然不敢嚣张。”

至夕食过后,吕氏兄弟已将大计定好,便唤来张释,起草平乱诏书,以备明晨发下。

不多时,诏书便拟好。张释誊写毕,又细看了一遍,才递给二人。吕产、吕禄阅过,神情郁郁,呆望着张释,竟是相对无言。

此时,正值日暮,斜阳红光自窗棂映入,照在壁上,一派血红。

吕产忽觉不吉,仰天叹道:“鬼谷子言,‘欲张反敛,欲高反下,欲取反与’。他刘肥父子,深谙其道,将我姑侄瞒得好苦!当年项王灭,便源自齐乱;看今日之势,吾辈也难得安生了,只能打起精神来应付。”

吕禄便道:“今日之势,其实姑母早也料到。不然,你我兄弟此刻,岂能稳坐于宫掖?以弟之意,贼来,自有王师阻遏,兄也无须多虑!”

次日,晨钟刚鸣过,平乱诏书便发下,指斥齐王刘襄作乱,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今加灌婴大将军名号,领北军及关中兵八万讨伐,绝无姑息。

诏书下过,长安官民闻之,无不群情耸动。此时,离吕后下葬尚不足一月,城内仍禁张灯结彩,北军巡行甲士随处可见。市井虽貌似沉闷,私底下却已是滚沸,商民、仆妇窃窃私语,都忧心将有大乱起,怕是要重现秦末景象了。

这日,吕产在未央宫,召灌婴受命。灌婴上殿,向少帝拜了一拜,便对吕产道:“在朝列侯,冠盖如云。以灌某之才,实不足以服众,望相国另选他人。”

吕产便道:“汉之大将军名号,迄今仅三五人得之,莫非灌兄还嫌威名不重?”

“下官不敢。想那齐王虽叛,然到底是天潢贵胄,小民难分尊卑。不如委任绛侯周勃出征,绛侯声名显赫,师出便有名了,不怕百姓有疑虑。”

“哪里话?将军之名,不输于绛侯。且周勃乃顾命大臣,另有重用。灌兄此去,不过略略费神。一切谨慎从事便可。”

灌婴仍是踌躇,迟迟不愿领命。

吕产脸色便一变,高声问道:“将军莫非心向齐王,不欲朝廷得胜乎?”

灌婴额头便冒出汗来,连忙伏地谢罪道:“蒙相国看重,本不该有疑,然下官多年未曾操戈,左右臂膀傅宽、靳歙,也先后病殁了,真真有所怯战。”

吕产便大笑:“那刘襄小儿,懂得甚么战?将军出马,不过鹰击燕雀耳!能战之将,周緤、徐厉不是还在吗?兄无须多虑了。明日功成,当另有大用。”

灌婴略略一怔,即正色道:“臣不求大功,唯求上下不疑,来日也好安安稳稳去见高帝。”

“不疑?”吕产怔了怔,方才领悟,便一挥手道,“自家人,请勿自扰,大将军焉用心疑?甲胄、粮秣需多少,报来相国府,早日出征才是正话。”

“征战事,相国可放心。日后在外应变,还请相国容我临阵做主。”

“这个自然。加你大将军号,便是不疑。高帝、高后或有疑人之举,我吕氏兄弟,却从未冤枉过一个功臣。”

灌婴迟疑片刻,未再应对,道了声“从命”,又向少帝一揖,便退下了。

过了旬日,关中兵马已集齐,与北军拨出的四万余兵合为一军。择好吉日,灌婴便领着八万兵马,吹吹打打出清明门去了。

汉家至今,已有十五年未有战事,百姓闻战,如闻闾巷斗殴,争相来看出征。然无论是兵是民,都不再似高帝在时那般豪壮了,兵马虽盛,却极似执戟巡游而已。

灌婴率汉军一路东行,未曾稍缓,只想离长安越远越好。未及旬日,便来至荥阳城下。高帝驾崩时,灌婴曾奉命驻守荥阳,在城中盘桓有日,内外都熟。此地可进可退,灌婴便不想再走,号令三军歇息,命军卒每日击鼓、吃饭,却不布置征讨。私下里,吩咐副帅周緤潜回长安,与太尉周勃通消息。

周緤易装遮面,单骑潜回长安,见了周勃。数日后,又驰返荥阳大营。灌婴急忙问道:“太尉有何话说?”

周緤应道:“下官入太尉府,正是日中,见绛侯小睡刚起,于庭中漫步,懒得与我说话。闻我禀报,只以树枝在地上写字,再无二话。”

“写字?写了些甚?”

“反反复复,只是一个‘止’字。”

灌婴大喜:“好了,足下立了大功。太尉之意,我已尽知。”

周緤甚诧异:“只这一个字,大将军可知甚么?”

灌婴笑道:“你莫将太尉看得憨直了。这一‘止’字,大有深意在。二吕拥兵据守关中,我今若破齐军,得胜回关中,岂非长了二吕的威风?长安诸臣,势将更难,因此伐齐须见机而止。”于是便下令,屯兵荥阳,不再东行,鼓也无须再敲了。

汉军原本就无斗志,闻军令下,满营皆欢呼。立时全军解甲休沐,儿郎们纷纷出营,斗鸡走狗,寻娼吃酒,玩个不亦乐乎。

灌婴便又将周緤唤来,吩咐道:“事已至此,齐军那边,闻说已到了定陶,还须你去招呼。只说有功臣在朝中,无一日不想诛诸吕,我今止步,劝齐王也止步,不要相杀。稍假时日,自有人除去诸吕,还天下一个干净。”

周緤慨然应命道:“这有何难?下官去就是了。”

灌婴却摇头道:“将军有所不知,那齐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举兵犯上,所为何来?”

“不是平吕吗?”

“若平吕得手,又当何如?”

周緤想了想,不禁瞠目道:“那是要……做皇帝?”

灌婴一笑,又道:“若齐王军至长安,新帝便非他莫属;然朝臣是何主意,却由不得一个藩王来左右,因此……你附耳过来。”

灌婴将诸般机宜耳提面命,周緤这才领命,趁夜潜出了营,去寻齐军踪迹。

且说那齐军在济南得手,正沿河向西疾行,打算一路向西杀去,再做一回沛公军。

这日,前锋已至甾县(今河南省民权县),忽见一壮汉单人独骑,当道而立,手举符节大呼道:“齐军止步!”

前锋数十名士卒,立即将壮汉团团围住,只听那人自报道:“我乃汉家列侯周緤,欲见齐王,快去通报!”

齐王刘襄闻知,连忙宣召。周緤来至齐王车驾前,下马刚要施礼,刘襄连忙拦住,满面堆笑道:“前辈,万勿多礼!今微服来军前,定有要事,但说无妨。”

周緤便道:“请大王屏退左右。”

齐王连忙挥退左右从人,周緤这才神色肃然道:“齐王,大将军灌婴遣下官前来,是为禀告大王:朝中重臣已与大将军有约,军至荥阳,便驻足不前,静等朝中生变。今汉军已止军于荥阳,不再前行。请齐王也止军,两军不可自相残杀。相持而不战,方为万全之策。”

刘襄闻言,颇觉意外,沉吟半晌才道:“灌婴将军既有平吕之意,何不与我联兵,或是让开大路,放我军西行?”

齐王所请,早在灌婴预料之中,此时周緤便按灌婴所嘱,从容答道:“大王为皇孙,举兵起事,乃为廓清天下,世人也无话可说。我灌婴大将军,只是个臣子,若也随大王举事,则长安一道诏书下来,便立成叛臣。不旋踵间,左右必作鸟兽散,又怎能为大王襄助?”

刘襄不由一悚:“哦?这一层,寡人倒还未曾想过。”

“大将军所统之军,为天下精兵。此军不为诸吕所用,大王显是得天之助。如此想来,不如彼此都收剑,以观长安之变。”

刘襄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忽然一笑,拱手道:“将军千里远来,辛苦得紧,且在营中歇息一夜。天下事,不是这一时半刻就能了的,明日再议也不迟。”

这一夜,周緤在寝帐中安睡无话,齐国君臣却是吵嚷了一整夜。

荥阳有八万汉军挡道,就此止步,还是杀将过去,君臣举棋不定。丞相驷钧平日脾气最暴,这夜却是闷声不响。

魏勃为统军之将,自恃军已壮,便攘臂大呼道:“八万汉军,到底不是楚军,我君臣不可胆怯!今我军已可一击,逢此天时,不战更待何日?天子位,不亲力夺之,何人能为大王争来?”

祝午却道:“灌婴率大军伐我,不来攻,却来约定止军,这个面子,算是给足了。我若攻汉军,便是名不正;名既不正,胜负亦难料。”

刘襄颔首道:“然也。若是诸吕统汉军来,我攻之,是为征讨逆贼;今灌婴统汉军来,我若攻,便是举兵反汉了,顺逆顷刻便颠倒,又将以何名义晓谕天下?幸而灌婴遣使来,相约罢战,已执礼在前,故我军断无攻汉军之理。”

魏勃争道:“你不取,人何予?齐国不动一兵一卒,便有人送来天子冠冕吗?”

祝午便逼视魏勃道:“与灌婴争,怎能与拿下召平相比?依将军你看,可有几分胜算?”

魏勃答道:“我为郡国兵,与朝廷大军争,即便有五分胜算,亦是大胜。”

此时忽闻驷钧几声咳嗽,众人便一起拿眼去瞄驷钧。

驷钧双目圆睁,已闷了好久,此时忽然猛击案几,大呼道:“与汉军争,我军固然羸弱,然你刘襄先祖,莫非一出生便是周武王吗?天赐我良机,千载只这一回,诸君若无大志,自回临淄去,拥娇娘而饮美酒,我本大丈夫,天予而不受,必为后世所笑。刘襄贤甥,你不敢做英雄,阿舅我便来做!”说罢,便起身拔剑,一把揪住刘襄衣领,“贤甥,甚么汉家不汉家,今日你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这便举旗,去与灌婴拼个死活。若胜,你便坐上未央宫龙庭,阿舅我不居功,自回临淄做田舍翁。若败,便是我驷钧挟主造反,与贤甥无关!”

当下座中诸人大惊,纷纷跳起,拔剑在手,直逼驷钧。

刘襄急得连呼:“阿舅不可莽撞!”

驷钧便仰头大笑道:“可惜你先祖豪雄,竟生出此等孱头子孙。座中诸君,拔剑向我做甚?但凡有血性,可上阵与灌婴一决,自家里相残,算得了英雄吗?”

诸臣都脸色惨白,汗流如注,手中长剑微微颤抖,片刻也不敢疏忽。

如此僵持半晌,祝午忽然弃剑于地,悲叹道:“我少年时便随齐王,岂有不欲齐王称帝之心。丞相今有为齐王谋天下之心,下官愧不能及。然昔年楚汉之争,勇冠天下之项王,亦不能敌灌婴,今日与灌婴战,我必不能生还。且容下官告假回临淄,与妻、子作别,再来效死。若为灌婴所败,臣必也效项王,阵前自刎,授首于敌。臣若眨一眼,子孙万代皆为人奴仆可也!”

众人闻言,皆是一凛。那驷钧虽正盛怒,听罢也是怔住,刘襄见此,趁势一把夺下他剑来。驷钧顿然气泄,委坐于地,号啕大哭。

诸臣连忙收起剑,上前劝慰。魏勃亦流泪道:“我辈死不足惜。只未曾料,今日之事,竟为灌婴所左右!若与汉军和,则新天子将不知是谁;若与汉军争,则新天子必定不是大王。”

众人一时不明其意,思忖了片刻,方恍然大悟。驷钧听了,越发悲伤,只不住地拍膝捶腿。

诸臣又劝了片时,驷钧方才收泪。君臣相对,一派沮丧。刘襄颓然道:“走到这一步,实乃天定。”

祝午勉强打起精神,宽慰道:“大王系高帝长孙,新天子若不是大王,别人也不易得之。”

刘襄摇头苦笑,道:“天命所归,强索不得。如此,也只得罢战。好在有刘章、刘兴居在都中,总还可为我出力。”

魏勃便道:“那刘章、刘兴居,论起来,也是皇孙!”

刘襄愕然,半晌才回过神来,摇头道:“他们……哪里会想做天子?”

此时,驷钧怨气已尽出,遂起身道:“失笑了!大丈夫,平生唯此一泣。天不佑我,汉祚亦不由我,然诸君气不可泄。此刻天将明,各位也须小睡才好。都散了吧。待朝食之后,请大王礼送周緤回去,与他约好,朝中若有变,再合军攻之。我军先退回齐境,留在边界观望。今后事成事不成,唯看天意了。”

刘襄松口气道:“丞相说得是,诸君不必丧气。平吕之役,我为首功,朝臣必将感恩,不会亏待寡人的。”

魏勃便道:“天气已转凉,今日若罢了兵,拖上一两月,雪落冰封,只怕是欲战而不能了。”

驷钧冷笑一声:“这恰是灌婴之所愿,我能奈何?”

众人听罢,又唏嘘了一回,不知不觉已至天明。刘襄便嘱道:“昨夜所议,万不可泄。我既不能与老臣争,诸事便听天由命。若强自出头,必招来族诛之祸,诸君万勿以为儿戏。”

众臣都默然无语,相互望望,便各自散去。

次日朝食过后,刘襄客客气气送走周緤,便命齐军返国,留驻边界观望,静候消息。

且说陈平、周勃在朝,暗中与吕氏较量,见灌婴率大军出长安,都窃喜,私下里三日必有一晤。

这日夕食过,周勃又轻装简从,到访陈平府邸,见面便笑,附陈平之耳道:“灌婴已有使者来,我嘱他驻马荥阳,以观其变。”

陈平听了,也喜出望外,颔首道:“灌婴那里,不与齐王相杀就好。如此,齐王人马可保,二吕便多些顾忌。”

周勃随陈平进了内室,先向窗外看了看,见院中无人,便拉陈平坐下,低声道:“灌婴那里,固然无须你我操心,然吕产、吕禄各握重兵,未可小觑。你我这文武之首,形同虚设,那百官都只怕他二人。陈平兄,今有何计,能逐二吕出朝?”

陈平便笑:“太尉稍安,白登之围尚可解,区区二吕,不足为虑矣。”说罢,便高声唤左右,端上两盏临邛香茶来。

周勃略觉诧异,问道:“丞相亦喜此物?”

“宫中诸郎都喜饮之,在下亦受熏染。太尉且饮,饮茶可以安神,诸事全不用着急。”

“若不急,吕产、吕禄怕是要先下手了!”

“他二人,逢迎吕太后,宛如事母。太后丧期中,总要顾忌天下之议,谅他们还不敢即刻就杀人。”

“唉!我只是连三日也等不得了。”

“太尉急,在下亦急,然心急当不得食吃。人做事,终非鸟卵无缝,必有缝隙,有隙,便可为我所乘。”

周勃将那茶饮了一口,圆睁眼道:“我乃武人,最不喜这茶汁,如温吞水。丞相有何奇计,快些讲出来吧。”

陈平望住周勃,问道:“可知郦商与二吕交好?”

周勃猛地一喜,旋又踌躇起来:“我与郦商,倒是可以共语,然郦商与二吕,也仅是未交恶而已。欲使郦商劝二吕弃兵,难矣!”

陈平便眨眨眼,笑道:“将军临战,岂可不遣斥候打探,你可知郦商之子郦寄?”

“略知。此竖子,不大成器。”

“此子与吕禄素为密友,朝夕与共。郦寄若能进言,吕禄必信。吕氏之破绽,便在此处。”

周勃心头一震,猛然站起,问道:“丞相要我做甚,是要将郦寄那小儿绑来?”

“你手下,可有死士?”

“从军多年,岂能无死士相从。”

“好好好!即去将那曲周侯郦商绑来!”

周勃立时涨红脸,瞠目道:“郦商?绑一个列侯来……”

陈平也起身,略一拱手道:“列侯也是常人!太尉若绑了郦商,其子郦寄为救父,自然劝得动吕禄弃兵。”

周勃怔了一怔,不由拍掌道:“丞相之机巧,当世所无,即便鬼谷子也是难及!”当下便拉陈平坐下,又密语了一番,将大计商定周全,至日暮方告辞。

数日之后,离曲周侯邸不远处,忽多了几个黑衣人,闲散观望。

正值郦商这日闲得无事,午间寂寞,便唤了几个随从,往巷口酒肆去,打算邀几个父老饮闲酒。

那几个黑衣人转脸望见,便一起闲踱过来,与郦商等人相向而行,老远便闪避路旁,躬身揖道:“曲周侯安好!”

郦商只当是解甲的旧部,挥挥袖应道:“都好,都好!儿郎们,毋庸多礼。”

说话之间,两伙人错肩而过,但见有一黑衣人忽地伸手,迅疾如电,点中了郦商后肩穴道,郦商刚一张嘴,便动弹不得了。

另一黑衣人撩开衣襟,拽出一个布袋来,趁势一跃,竟将郦商兜头套住!

郦府随从料不到会有这变故,都惊呆了,正要拔剑,几个黑衣人早已一拥而上,只三五下,便将一行随从统统击倒在地。

为首一个黑衣人将郦商扛起,转身便走,一名随从躺在地上,挣扎着呼道:“英雄且慢!我家主公,不知得罪了何人?有话可讲,万不可伤及将军性命。”

那黑衣人便转身,冷冷道:“你家主公,得罪了天下人!我辈并不要他命,只要他赔罪。”

那随从又道:“郦商将军若有闪失,不单是小的们必死,各位英雄,莫非也不惜命吗?”

黑衣人便仰天一笑:“你等若敢报官,待廷尉来了,便只能见到将军头颅!”

那随从连忙爬起来,伏地哀告道:“我家主公得罪人,想必是因往日军务,此非私怨,万望英雄手下留情。”

“任是公仇私仇,总要他赔罪方可。”

“请英雄告知:事应如何疏通?”

那黑衣人回首望望,哼了一声:“算你聪明。若想转圜,去太尉府打探就好。”说罢,一声呼哨,便有人牵马过来。为首黑衣人将郦商往马背一抛,飞身上马,打马便走。其余人也撩开大步跟上,转过街角,一阵疾奔,便无影无踪了。

这一场劫人,只在三五句话之间,便干净利落收手。巷中本就清静,动手之际,正是正午,行人寥寥,竟无一个闲人在旁侧看到。

几个随从爬起来,朝远处张望了一回,不知所措,只得垂头丧气回府,去禀报郦寄。

郦寄闻报,心中大骇,不由脱口啐道:“太后方崩,长安竟有这等事出来?我这便去报廷尉,不信拿不住这几个小贼!”

众随从连忙恳求道:“小主公,万万不可报官,只按那黑衣贼所言,去太尉府打探便好。”

郦寄心中大起疑惑:“太尉与我家能有何仇?只怕是贼人胡乱说。”

随从们又苦劝道:“信与不信,任小主公自便,然总要往太尉府去问一问。”

郦寄想想,也别无良策,只得换上衮服,带了亲信,骑马往太尉府去了。

在太尉府门前,郦寄递了名谒进去。稍后,司阍出来道:“小将军,太尉有请。”

此时周勃正在庭院中,斜倚着案几赏菊,见郦寄进来,便扬手招呼:“贤侄,你也来坐,看看这黄花。吾老了,唯有园圃可赏。这个……令尊近来如何?这几年风头不对,他便不来走动了,也不知他怕的是甚?”

闻听此言,郦寄便咕咚一声跪下,叩头如捣蒜。

周勃连忙坐起,板起脸道:“贤侄,有话就说,这是为的甚?”

郦寄泪流不止,泣道:“家父粗人一个,早年不过一豪强,侥幸得封列侯,但仍不知轻重。在太尉面前多有得罪,还望太尉海涵。”

周勃只做惶恐状,连忙起身,将郦寄扶起,嗔怪道:“贤侄这是哪里话?郦氏一门,非忠即烈,令尊更是武人中之君子,待人谦和,如何便能得罪周某?”

郦寄便将老父被歹人劫走一事,详述一过。

周勃听了,略显诧异之色,问道:“何不速报廷尉?”

郦寄道:“家父身边随从皆言,看那几人,不似江湖之徒,倒颇似军伍中人。那几人又放话:转圜须找太尉府。小侄这才斗胆前来,有扰太尉了。”

周勃拈须沉吟片刻,才道:“听你叙说,歹人手段确非寻常,至于言语涉及敝府,却是其意不明,你还是告官为好。”

郦寄又连忙哀告:“小侄若告官,家父性命必定难保,周世伯不可不救!”

周勃起身,踱了两步,这才回身道:“患难同袍,我岂能不救?那些歹人,或为解甲兵卒,与你父有旧怨,不过是挟嫌报复。幸而,军中各部,迄今还都买老夫的账,彼辈若是军伍旧人,且容我几日,定可查出。只是……此事既不欲报官,便须自始至终私了,贤侄不可节外生枝,免得有不测。你且回府吧,三日后再来。”

闻此言,郦寄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周勃定与此事有干系,既有此话,便可保老父无虞。然老父究竟如何得罪了太尉,却是一件蹊跷事,一时也想不出名堂来。只得拭干了泪,向周勃再三叩首致谢。

周勃淡淡一笑:“贤侄无须忧心,我手下,倒还有些鸡鸣狗盗之徒。不出三日,定能探听出眉目来。”

郦寄这才愁云顿开,喜道:“事成,我必倾家以谢太尉。”

周勃笑道:“贤侄,你这是说笑了。乃父与我情同手足,我何须你来谢?”

三日后,郦寄如约来至太尉府门前,却为一陌生司阍阻住。那人一脸漠然,摇头道:“太尉今日有令,无论公事私事,概不见人。”

郦寄便急得直顿足,大呼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那司阍连忙拉住郦寄,低语道:“公子莫急,请随我至僻静处说话。”

郦寄望住那司阍,迟疑道:“请问足下贵姓?”

“公子客气了,门下之人,还谈甚么贵?敝姓李,名尹桑。公子之事,小的也略知一二,颇为之不平,愿为公子尽绵薄之力。”

郦寄虽是满腹狐疑,终还是横了横心,随李尹桑入了府门。两人一前一后,曲曲折折走入一个僻静处,见前面有一茅舍,室内幽暗,恍似洞窟。

李尹桑将郦寄引进门,回首笑道:“公子之事,白日底下说不得,且掌了灯来说。”便用火镰打起火,点燃油灯,请郦寄坐下。

郦寄只觉此境有如梦寐,心中便不安,勉强坐下来。那李尹桑仿佛看透郦寄心事,只淡淡道:“此屋虽陋,然可议大事。”便从袖中摸出一条缣帛来,递给郦寄。

只见那帛上,草草写了“吕禄就国”四个字。郦寄看过,认出是老父字迹,不由就脱口而出:“就是为此事吗?”

李尹桑答道:“劫令尊之人,来头不小,乃绝代侠士。莫说太尉,即是吕禄、吕产,也奈何他们不得。如今之事,只能照侠士之意,劝吕禄速离北军,赴邯郸去做诸侯王。侠士放话,吕禄何日离京,令尊便何日得解脱,其余再无二话。”

郦寄顿时惶急,几欲泣下,搓手道:“我如何劝得动吕禄离京?”

李尹桑道:“侠士既如此说,必有其因。小的虽不才,倒是为公子想了些说辞。”

郦寄连忙拱手道:“在下愿闻。”

李尹桑便附郦寄之耳,说了些言辞。郦寄连连点头,茅塞顿开,听罢便伏地叩首。

那李尹桑忙扶起郦寄,连声道:“公子礼忒大了,小的消受不起。请公子勿疑有诈,今日便去见吕禄。早一日进言,便早一日收效。旬日内,即可接回令尊。”

郦寄又叩首谢道:“李公仗义相助,郦某感激不尽,容日后再谢。也请转致太尉,救命之恩,小侄没齿不忘。”

李尹桑却诡秘一笑,将那缣帛拿过,放在灯上烧了,而后嘱道:“此事,太尉一无所知,李某亦是受人之托。公子自去救父,无须言谢,今后也不要来寻李某。太尉门下,确有李尹桑其人,却是在十年前就已病殁了。至于鄙人是谁,公子今生,怕也是探听不出了。救父事急,迟缓不得,请公子这便回府!”

郦寄惊得目瞪口呆,想了想,也不敢造次,只得向那假冒的李尹桑深深一拜,返身出了太尉府,去寻吕禄。

郦寄与吕禄交好,每三五日便有一晤,故而早已知:自高后驾崩,吕禄就极少在家中,日夜都在北军大营中。郦寄来至辕门前,卫卒见是熟面孔,也不通报,便放他进去。

吕禄见郦寄来,便笑道:“郦兄,如何气色不对?今日来此,又想去何处玩耍?如今齐王作乱,害得我也玩不安心,出城围猎是万万不能了。”

郦寄便道:“如今之势,岂有心思游猎?来此,是打算与吕兄切磋棋艺。”

“你来弈棋?笑谈吧?”

“绝非玩笑。太后驾崩后,世事就是棋局。目下吕兄已执了先手,开局也是好局,然只要一子落不好,就难免满盘皆输。”

吕禄望望郦商,疑惑道:“你怕不是来弈棋的,要说甚么,走,去校场上说。”

两人便来至北军校场。此刻,场上并无士卒操演,除两三卫卒值守外,四处空空荡荡。

步入场中,吕禄便道:“郦兄,你是整日里说笑之人,今日不苟言笑,必是有惊天的大事。你说吧,弟这数十日来,如坐火炉,也是烧炼出来了,天大的事,也不焦灼。”

郦寄便一揖道:“素日与兄来往,弟只知纵情声色,今日忽生一念,不可不说与兄听。”

吕禄便拉了郦寄席地而坐,颔首道:“唔,且说。”

郦寄拱了拱手,徐徐说道:“高帝与太后共定天下,刘氏立了九王,吕氏立了三王,皆出自大臣之议。吕氏新封王,事前告知诸侯王,各王都以为相宜。朝中之事,看来已各自相安。今太后崩,新帝年少,兄台不急于之国,好为天子守藩,反而仍为上将军,留京统兵。如此悖理,大臣、诸侯怎能不疑你?”

“之国?前此,是太后不欲我赴赵国。且那几个赵王,接二连三地薨掉,我想想便胆怯。”

“正是刘氏坐镇不住,才要你去!赵地紧邻塞上,天高皇帝远,正是逍遥的好去处。刘氏王之国便薨,是他们命不强;吕兄乃天地间强者,百毒不侵,神鬼远避,何人敢与你为难?何不归还将军印,速交兵权予太尉;并请梁王吕产也归还相国印,与大臣盟誓,永不相犯,而后你二人各自之国,做个逍遥诸侯去?如此,齐王师出便无名了,必然罢兵,大臣也乐得自安,不再与吕氏龃龉。兄台为王,高枕而拥千里之地,岂不是万世之利吗?”

吕禄面露迷惘,道:“郦兄今日,怎的忽然雄辩起来?这道理,我竟听不大懂了,你再说一遍。”

郦寄忙拜了两拜,重说了一遍。

吕禄摇头道:“心里乱了!也知郦兄是为我好,然我须静一静,理出个头绪再说。”

送走郦寄,吕禄在军营呆坐半晌,耳听得士卒操演呼喝声,忽觉心烦,叹了一口气,自语道:“郦寄所言,当是至理!人生在世,快活莫过于封王。放着清福不享,日日如此怵惕,所为何来?”

想到此,吕禄便狠了狠心,决意退让,不再过这焦心的日子了。当即起身,欲往未央宫去找吕产商议。然转念一想,若吕产及诸吕不赞同,则此事必将落空,不如遣人知会一声就算了事。想到此,便唤了一名心腹来,将郦寄所言告之,命其入宫禀报吕产。

吕产闻报,吃了一惊,再三盘问来人,知吕禄退意已决,亦是无奈,只得召来诸吕老人商议。众人闻听吕禄有意之国,立时起了争议,或以为可行,或以为不便,乱哄哄地吵成一团。

赞同者言:“投桃报李,是为常理。吕氏半有天下,今让出高位来,大臣岂能不感恩?如与大臣盟誓,相安勿扰,则天下万世可安。”

言不便者则甚感疑虑:“吕氏之盛,缘于太后,太后今已不在,空有威名,能吓得住谁?世事之变,不可不防。吕产、吕禄在朝中,百官不得不服;一旦离朝,诸吕又何所依恃,岂不成了待宰的猪羊?”

吕产听了半晌,也不得要领,便对众人道:“设若今日我诸吕起事,易了这汉家旗帜,又何如?”

众人惊异片刻,都一迭连声说不可。有人忧心忡忡道:“我吕氏所提防者,内有陈平、周勃,外有灌婴、齐王。我若举事,灌婴率大军叛去,我将奈何?”

也有人谏言道:“不若稍候,免得四面树敌。若闻灌婴有与齐王勾连之举,则在长安以吕代刘,也不为迟。”

因兹事重大,吕产犹豫而不能决,便令诸吕都散去,改日再议。

那边厢,吕禄却是铁了心肠要走,只觉一身轻松,便邀郦寄来,同去打猎。

二人带领随从,驰出清明门,一路往骊山狂奔。吕禄挥鞭策马,逸兴遄飞,笑对郦寄道:“这一月有余,为天下事担惊受怕,夜不能安枕。今弃重权,坐享诸侯之福,方为人间至乐也。”

郦寄心怀异谋,便无一句真心话,只一力劝诱道:“赵地虽为边塞,然天高地阔,最宜快意驰骋。兄若之国,弟当为宾客。三秋草黄时,与兄同赴塞下,纵马游猎,岂非神仙日子?”

吕禄大笑道:“正是。天赐我一个姑母,得享这万人所羡之福,若不尽兴,便是愧对上苍了。”

郦寄心中且叹且笑,只附和道:“正是。天道将如何,人不能逆。”

吕禄回首望望郦寄,又道:“吾有郦兄为友,也是天之所赐,吕某今生足矣!”

两人恣意玩了大半日,猎得许多禽鸟狐兔,载了半车归来。入城后,恰好路过临光侯吕媭府邸,吕禄便忽然想起,对郦寄道:“我多日未见小姑母了,今日顺路,正好略作问候。郦兄且在门外稍候。”便提起几只猎物,进了临光侯邸。

不想,吕媭一见吕禄来,勃然大怒,戟指责问道:“你来做甚么,还未赴塞上逍遥?你好得意,上将军都不想做了,竟想弃军权而去,好一个败家竖子!想当初,这将印还是我为你争来。此物有何不好,有何不吉?竟弃之如敝屣!我这寒舍,你也无须再来了,再来还不知谁住在这里。竖子无能,不知好歹,我吕氏一门,还有何处可安身?”

吕媭之威,一如往日,吕禄虽横霸,然自幼便怕这位姑母。今日遭吕媭劈头喝骂,全不敢回嘴,只嗫嚅了两句“这又何必”,便抛下猎物,返身出了门。

吕禄走后,吕媭犹自愤恨,急唤左右来,将室内珠宝箱笼,尽都搬上堂来。吕媭上前,掀开盖子,将箱笼全都翻倒,霎时珠宝倾泻一地,堂下各处,一片狼藉。

吕媭双手叉腰,眼望堂下,怒道:“留此物何用,还要为他人守财吗?”

左右不禁目瞪口呆,全不知女主为何发火。有几个婢女心中不忍,默默流泪,欲弯腰去捡拾那珠宝,吕媭却高声喝止:“莫动!拿去赏了门外乞丐。吕家的饭食,不知能吃几日,无须你们心痛!”

那侯邸门外,郦寄见吕禄满面阴沉而出,心中一惊,忙问:“临光侯不欲你之国?”

吕禄叹口气道:“妇人之见,唯重眼前,我不与之计较。”

此后数日,郦寄唯恐吕禄变卦,便撺掇吕禄离了大营,搬回府邸去住。又每日上门走动,呼朋唤友,饮宴终日,令吕禄更无意恋栈。

如此,秋光易老,人心纷乱,堪堪已近八月末梢。庚申这日午间,曹参之子曹窋在朝房值守,正与吕产商议朝中事。此前,因任敖患病,已由曹窋代行御史大夫职,执掌朝政。

两人正说话间,忽有郎中令贾寿,出使齐国归来,到朝房来缴还符节。吕产、曹窋见了,忙问:“齐王事如何?”

那贾寿乃一本分之臣,恪守上下尊卑,二吕当朝,他也并无贰心。日前,奉吕产之命出使齐国,劝齐王息兵。一番言说,并无收效,只得黯然而归。想想二吕种种失策,心中自然有气,这时便数落吕产道:“相国日前不早些之国,如今欲往梁国去,还去得了吗?”

吕产便一怔:“此话怎讲?”

“相国端坐朝堂,仅凭着文牍获知天下事,其谬误,就是神人亦不可免!”

“你这是如何说?莫非灌婴那边,有了闪失?”

“岂止是闪失?灌婴率军进至荥阳,便按兵不动,已与齐王暗中有约,合纵抗旨。眼下无声息,只是在坐等时机罢了。”

吕产惊呼一声,腿一软,险些跌坐于地,愤然道:“难怪近日传回的军书,都是在搪塞。这灌婴……岂不是反了吗?”

贾寿道:“灌婴此举,朝中大臣岂能不知,怎的将相国瞒到今日?大乱或在眼下,请相国速回宫,早做防卫。”

曹窋在一旁听了,心中一惊,知大臣密谋已然泄露,忙以虚言劝吕产道:“相国勿虑,灌婴将军并未明发檄文,便是尚未反,事犹可转圜。”

吕产想了想,便道:“你二位请在此,容我回宫稍作应对。”说罢,便疾步奔出公廨,上了车,往宫中狂奔而去。

曹窋、贾寿眼望吕产背影,一时都怔住。

曹窋望望贾寿,低声问道:“此去所见,大势如何?”

贾寿冷笑一声,应道:“大势去矣!相国若不先发制人,就只有秦王子婴一条路了。”

曹窋闻之,更加急不可耐,便推说有事,匆匆出了公廨,跨上坐骑,往右丞相府飞驰而去。

到得丞相府外,曹窋滚下马来,一迭连声地呼道:“速去通报,中大夫曹窋求见!”

司阍通报后,便将曹窋引入,陈平闻声,忙迎出屋门来,见曹窋满头大汗,神色不宁,便笑道:“贤侄,何事张皇,竟貌似逃人一般?”

曹窋气喘吁吁道:“小侄确是逃出来的。”

陈平又瞄了他一眼,心中有了数,便低声道:“贤侄,请随我入密室谈,太尉也恰好在此。”

曹窋不由惊喜:“甚好甚好,真是天意也。”

待曹窋见过周勃,陈平便请他坐下,笑道:“贤侄平素稳重,今日却衣冠颠倒,汗流浃背,莫非出了大事?”

曹窋面露忧色道:“适才,下官与吕产在朝房议事。有郎中令贾寿使齐归来,言灌婴已与齐王盟约,伺机西向讨吕。吕产闻此言,转身就回宫中去了。”

周勃大惊,拍案道:“密谋已泄,二吕若先动手,则吾辈命将不保矣!”

陈平道:“吕产必已猜到,你我二人也有参与,故此,才仓皇逃回宫中。”

周勃道:“事不宜迟,这便发动吧。”

陈平略作沉吟,道:“诸吕所恃,唯南北军耳。南军守在宫内,我辈无可奈何,然北军却在未央北阙之外,吕禄又搬回了府邸,这便有隙可乘。”

周勃凛然道:“那么,老夫就赌上这条老命,直入北军,策动将士倒戈。”

陈平迟疑道:“然太尉无符节在手,可入北军乎?”

周勃道:“往日前往北军,并无人阻拦,今日唯有舍命一试。”

曹窋急道:“事有凶险,太尉不可轻动。”

周勃并未应答,起身正了正衣冠,才从容道:“求生求死,都只此一途了!”

陈平也起身,向周勃深深一揖道:“太尉保重,我这便知会张释、刘章、刘兴居,在宫中策应。”

“张释那阉宦,可与我一心乎?”

“人同此心,无人情愿做贼。在下早已与之有约。”

“那好!若死,只死我一个,总强于诸臣皆死。若闻听我在北军遭不测,速知会众臣逃出城去。今日,即便二吕得手,他二人也活不到落雪之日!”

周勃与陈平作别,带了曹窋及随从,便疾奔北军大营。至辕门,本想如往日一般,昂然而入,不料众多卫卒挺起长戟,拦住了去路。

周勃厉声喝道:“放肆!连老夫也不认得了吗?”

只听为首一校尉答道:“太尉请息怒。大将军吕禄有令:无符节者,断不可入。恕下官有所冒犯。”言毕一挥手,数十士卒便一字排开,长戟向外,堵住了辕门。

周勃只得退回,勒马在营前空地上徘徊,不由得急出满头汗来。点数身边的随从,计有五六名,便命他们分头去请人,将那纪通、郦寄及典客刘揭等人,一并请来。

那纪通,乃汉将纪信之侄。纪信早在荥阳被围时,就做刘邦替身赴死了。纪通因伯父之功,得封襄平侯,在朝中掌符节事。他平素敬重周勃,事之如父,视诸吕则如寇仇。此时闻召,立时遵周勃之嘱,持了符节赶来。

周勃一见纪通,便面露喜色,心知大事必成,遂嘱道:“贤侄,你乃忠烈之后,应知大义。汉家运祚,今日即在你手中,请速持节,传令卫卒:君上命太尉周勃统领北军,命北军速迎太尉入营,听候调遣。”

纪通闻之,热血上涌,知平吕大计已然发动,便欣然从命,拨马驰至辕门前,高声宣谕“诏令”。那些北军卫卒听了,又见纪通高擎符节,自是无话可说,便闪开了辕门通道。

说话间,郦寄、刘揭也都骑马赶到。周勃便问郦寄:“吕禄今日可在家中?”

郦寄答道:“在。”

周勃便吩咐道:“你与典客往他府邸去,劝他交还将印,从速之国,从此万事皆消。”

郦寄拱手道:“世伯放心,小侄定然能说动他。”说罢,便带了刘揭,飞马驰至吕禄府邸。

吕禄见郦寄来,全不知大祸将至,只顾笑道:“一日不游猎,你便心痒,今日又请了刘揭兄来?”

郦寄答道:“非也。朝中有事,弟已无心玩耍。今晨有诏命,命太尉周勃领北军,令吕兄尽早之国,从速归还将军印。不然,恐将有祸至。”

吕禄闻言,蓦然惊起,望望典客刘揭,疑惑道:“上命将印信交予你?”

刘揭朗声答道:“然也。”

吕禄喃喃自语道:“如何有此等诏命?莫不是宫中有变?”

郦寄便笑道:“有相国在,宫中怎能有变?无非吕兄欲之国一事,相国已经准了。”

吕禄便一振:“也好,从此不为天下事担忧了。”便解下腰间大将军印,交给刘揭。案头上还有些军中文牍,也请郦寄转交周勃。

郦寄见吕禄面色怏怏,便安慰道:“临行前,吾当为兄饯行。待明春,弟便往赵国去,与兄同乐。”

吕禄心神不宁,惨然一笑:“彼时若无寇犯,你自可前往。嗟乎,朝中数月,恍如一梦。我此去,或将终老于塞下也未可知。”

郦寄便笑:“兄将去逍遥,却如何要感伤?明日我来,与兄再作一日游猎。”

吕禄神色却愈发黯淡,略一揖道:“多谢郦兄好意。你二人,便复命去吧。”

待郦寄、刘揭驰返北军辕门前,见门前已聚起多人,皆为功臣及其子弟。各个神情激奋,摩拳擦掌。

周勃接过大将军印,高高擎起,喊了声“好也”,便系在了腰间,而后一挥手,带领众人驰入了辕门。

进了中军大帐,众人略作收拾,周勃便发下号令,令众军在校场集齐,有话要说。

此时北军大营中,尚有八千余名士卒,闻太尉奉诏掌北军,都大感振奋,不消片时,便齐集于校场。

周勃自大帐虎步而出,率曹窋、郦寄、纪通等一干人,登上校阅台,环视众军,一时沉默。

此时秋风萧瑟,可闻黄叶簌簌作响。头顶天穹淡远,白云渺渺,越发多了些苍凉意。众士卒眼望周勃立于台上,战袍飘飞,若天神下凡,便都心存敬畏。

指顾之间,周勃忽觉时光倒流,似又回了楚汉交锋时,顿时血脉偾张,决意冒险一试。遂将左襟拽下,露出了左臂来,高声道:“儿郎们,苍天在上,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

众北军将士闻此言,心中顿时豁亮——这世道,要变了!

十五年来,吕氏跋扈,刘氏衰微,民间多有怨言。北军将士耳闻目睹,亦是人同此心。闻太尉这一声猛喝,多年积怨顷刻涌出,都一齐左袒,呼声震天。

周勃大喜,又道:“诸吕猖獗,狐假虎威,将那高帝骨血,逐一诛灭。去年春正月,赵幽王刘友于上元节遇害,临终前,仍念念不忘两字,那便是——‘平吕’!”

众士卒顿时狂喜,以戈击盾,齐声呼号:“平吕!平吕!平吕!……”

此时,北军虽仅八千,然亦遍布校场内外,望之如海。兵士之玄色甲胄,与汉家旗色相映,气势雄浑。儿郎面容,个个黧黑如铁,其怒声一出,便地动山摇,外人闻之丧胆。

周勃举起臂,猛向下一劈道:“儿郎们,且执戈待命,养好精神,即日起将有大用。”

众军皆大呼:“愿从太尉之命!”又喧腾雀跃多时,方才各自回到帐中。

步下校阅台时,纪通悄悄拽住周勃衣袖,问道:“太尉,何不趁势攻南军?”

周勃摆手道:“汉军自家相攻,终是不妥,勿轻开此例。”

此时在右丞相府中,陈平闻周勃得手,顿觉忧喜参半,只怕周勃一人独力难支,忙唤了刘章来,命他速往北军大营,助太尉一臂之力。

刘章闻之大喜,片刻不留,翻身上马,疾驰往北军大营。周勃闻刘章来援,连忙召进,急急道:“来得好!那吕产如何了?”

“禀太尉,吕产闻灌婴已与齐王盟约,便急返未央宫,在东阙与南军诸校尉商议,拟据武库,挟天子,举旗作乱。”

“哦!天子竟被他所挟?”

“幸而尚未。天子仍居前殿,暂无恙。南军诸校尉还在议论不休。”

“这真是,天不予逆贼活路!你便为我守住这辕门,兵不得出,将不得入。今日掌了这北军,便是掌了汉天下。”

刘章领命去守营门,周勃便又急唤曹窋前来,询问道:“未央宫卫尉,如今是哪个在任?你可熟否?”

“俞侯吕他,今为未央宫卫尉,下官与他倒还熟。吕他也是太后之侄,却并不服吕产、吕禄,平素只恨二人跋扈。”

“好!你这便入未央宫,知会吕他,便说今上有令,不放吕产入前殿之门。你一向为帝近臣,又兼代御史大夫职,依你看,如此矫诏,他可否听命?”

“小侄以为:以我二人交情,他定当不疑。”

“那你便去,成败皆在于此。即是杀身成仁,亦不能退!”

“小侄明白。天雷轰顶,亦决不瞬目。”

曹窋当下奔回未央宫,见到吕他,便假传诏令。吕他闻言,也不疑有诈,笑对曹窋道:“莫说皇帝诏令,即是你曹大夫有令,我亦不许他吕产入殿门。”便立调郎卫上百名,将前殿之门严密守住。

曹窋不放心,问道:“若吕相国拥兵闯门,俞侯将奈何?”

“他若敢攻殿门,便是作乱。本官一声令下,南军人人皆可诛之。”

曹窋大喜,朝吕他揖了两揖,这才离去,寻了个僻静处远远观望。

此时,吕产并不知吕禄已弃北军而去,只道是南北军互为应援,谋变之事,何愁不成;便与几个南军校尉商议好,欲劫持少帝,矫诏杀尽功臣。

将大计议罢,吕产便率诸校尉离了东阙。一行人执戟提剑,来至前殿,忽见殿门紧闭,门前有郎卫群集,剑戟如林。为首者,乃未央宫卫尉吕他。

吕产便大呼道:“吕他,无事关闭殿门做甚?我有急事,要面谒陛下。”

往日吕他见了吕产,不得不客气三分,今日则换了一副面孔,冷冷答道:“奉帝命,无论何人,均不得入殿门。”

吕产闻言,大出意外,立时质问道:“相国入殿奏事,也不许吗?你身为未央卫尉,何人命你阻挡相国?若有诏令阻我,你拿少帝错金符来!”

吕他正不知如何应对,殿门忽然打开,里面走出一娉婷妇人来。

众人一齐注目看去,原是皇太后张嫣。张嫣闻听殿外嘈杂,听出是吕产欲闯殿,不由就警觉,唯恐二吕与群臣争斗,殃及少帝,便命郎卫打开门,走出来道:“帝今日疲累,须小睡片刻,都不要再喧嚷了。”

吕他连忙告状道:“相国吕产不从帝命,欲闯殿门。”

张嫣便望住吕产,高声问道:“吕产,何事心急,片刻也等不得了?且退下去!”

吕产见张太后出来,气便短了三分,连忙拱手道:“遵太后懿旨。臣不过有急事,欲面奏陛下。”

张嫣平素就看不惯二吕跋扈,此时便叱道:“高后驾崩,不过一月,汉家莫非要礼崩乐坏?不奏而行之事,你也做了许多,如何今日非要面奏?且去稍歇,我只不想听到喧哗。”说罢,掉头向吕他伸出手道:“殿门钥,你都交我。”

吕他连忙解下一串门钥,递与张嫣。

张嫣收了门钥,回首瞄一眼吕产,对众郎卫道:“前后门及掖门,全都落锁,我不发话,便不许开。”

吕他应诺了一声,便要随张嫣进殿门去落锁。张嫣却伸臂拦住,道:“你且在门外,亲执戟戈,任是谁也不得入。”说罢转身进门,两扇松木殿门便重重阖上,门内再无声息。

吕产左右亲随见了,大为惶急,对吕产道:“情势有异,不如杀进去便罢!”

吕产却摇头道:“不可。少帝与张太后在殿内,此时动武,便是作乱。名既不正,人人皆可来诛,我贸然撞门,惊动内外,便是自陷死地。帝既小睡,且稍候再说,事尚有可为。”

如此,一行人拔剑在手,望殿门而却步,只得按下性子来等。

曹窋在旁殿远远望见,知吕产并无急智,便略微放心,然仍恐情势有变,若吕产侥幸进了殿,后事便难料。于是急忙出宫,骑马驰入北军大营,催促周勃领兵逼宫,以诛吕产。

周勃低头稍沉吟,而后道:“北军仅有八千,两宫各处,南军计有两万余。一旦相杀,难有胜算,故此时不可声言诛吕产。”便急唤刘章来,吩咐道:“吕产率属官,欲入前殿劫持少帝,暂为未央宫卫尉吕他所阻。情势危急,你这便入宫去,护卫少帝。”

刘章怔了怔,脱口道:“职下仅一人,如何能成大事?不如拨与我一彪人马,伺机行事。”

“也好,这便拨一千兵卒与你。只须与吕产相持一日一夜,便是大胜,我这里自有调遣。”

“谢太尉!人心向刘,这一千兵卒,便可当万人来用。”

当下,刘章便率了一千北军士卒,疾步奔至北掖门。卫卒见北军络绎而来,心便起疑,正要拦阻,见是朱虚侯领军,便不疑,闪避开放行了。

入得宫门来,一军疾行至前殿外,恰好望见吕产在。此时,吕产在中庭徘徊往复,不知所为。其所率南军校尉,也在殿门前或立或坐,与守门郎卫僵持。刘章望见,便未敢造次,令千名兵卒单膝跪下待命。

那边厢,吕产忽见有上千北军突入,吃了一惊,立即遣人来问。刘章从容答道:“奉帝命,未央宫内外不靖,调北军来助相国。此部千人,奉上将军吕禄之命前来。”

吕产闻报,这才放下心来,嘟囔了一句:“此处何用吕禄操心?”便仍去痴等少帝睡醒。

至日交申时中国古代采用十二时制,表示每日时间。申时,即下午3时整至下午5时整。,天色已暮,残阳血红,四面有薄雾泛起。北军兵卒等候了多时,皆不耐烦,队中便略起骚动。刘章见此,心知不能再拖了,便举剑大呼道:“起来!”

千名北军一同起身,眨眼间,竖起了一片长戟。

刘章豪气冲天,下令道:“众儿郎听令,今日将有大用!”

众军闻令,便是一激,长戟铿锵相碰。

刘章便剑指殿门,一股怒气,冲口而出:“帝有命,诛吕产了——”

北军士卒便发了一声喊,挺起剑戟,向殿门步步挺进,一面大呼道:“吕产不要走!”

吕产在殿门前猛回首,望见残阳殷红,有如滴血;暮光中,千余北军挺戟逼近,心下不禁大骇,惊呼道:“北军如何能反?”便喝令南军校尉列队,阻住乱兵。

望见刘章仗剑,正冲在前面,吕产便怒喝道:“吕禄之婿,你也要反吗?”

刘章剑指吕产,斥道:“天下姓刘,我如何要反?欲谋反的,正是你!”说罢,又回首高呼:“诸吕无道,罪不可赦!众儿郎听好,得吕产头颅者,赏千金。”

众北军便齐呼道:“愿得赏!”遂各个疾步往前。

吕产见势不妙,也顾不得属官了,往殿外夺路便逃。

此时,南军校尉尚能听命,都提剑在手,疾呼道:“宫禁之地,岂容作乱!”遂高声召集前殿南军,欲与北军格斗。

恰在此时,忽有大风骤起,飞沙走石,对面看不见人。南军将士正是迎风而立,脚便立不稳。

刘章见此,腾跃大呼道:“我乃朱虚侯。南军亦属汉家,勿为诸吕死!”众北军也齐声呐喊,趁机进击,一时刀剑相撞声四起。

南军校尉闻喊声,都心慌意乱,顿失斗志。加之吕产平素并未格外施恩,众人也无效死之心,抵挡了片刻,便一哄而散。南军兵卒见官佐遁逃,更无心卖命,都纷纷弃戟,伏地请降。

北军兵卒也不去理会,只瞄住了吕产一路狂追。吕产慌不择路,窜入前殿之外的郎中府内,见有一茅舍,便慌忙奔入。原是吏舍的茅厕,当下也顾不得肮脏了,蜷缩于角落,欲躲过一时再说。

不过片时,便有一彪北军追至,将吕产搜出。吕产持剑不降,斥骂道:“贼子作乱,必遭天谴!”

北军中有校尉回骂道:“谋害高帝之子,你才是个贼子。”众军卒便一拥而上,将吕产团团围在核心。

吕产环顾众军士,仰天叹道:“刘氏子侄,哪个是我吕产所杀?鼠辈居心,无非在篡逆,名既不顺,竟以流言灭我,天道何其不仁也!”

那校尉啐道:“恶贼居庙堂,不知己恶,反自认是善人。可知民间怨愤,已恨不能食你辈之肉!昨日跋扈,便是你今日罪状,死到临头了,还有何怨?”说罢上前便是一剑,将吕产砍翻在地。

众军卒见了,都欢呼向前,一阵乱砍,割下头颅来,提着请功去了。

刘章见斩了吕产,精神大振,提剑来至殿门,对诸郎卫道:“请速报陛下,朱虚侯刘章奉太尉之命,率北军入宫除逆,已诛吕产。”

吕他在人丛中闻之,魂飞天外,怕乱兵杀红了眼,株连到自己,连忙抽身而退,逃出宫去了。

前殿之上,少帝刘弘闻报,方知殿外出了大事,忙去问张太后:“外面兵乱,刘章已诛吕产,奈何?”

张嫣略一惊,默然片刻,方应道:“孩儿,你我妇孺,能如何?既如此,须安抚好刘章,不得激怒。”

刘弘便向张嫣索要了门钥,吩咐谒者苟贞夫,持节出了殿门去,慰劳刘章。

刘章一面遣人安抚南军,一面谋划夺取长乐宫。此时见谒者出来劳军,忽生一念,便去抢夺苟贞夫手中节杖。

苟贞夫不肯放手,死死将节杖攥住,只道:“朱虚侯可杀我,然苟某不敢失节。”

刘章怒气上来,欲挥剑斩杀苟贞夫,转念又觉不妥,于是拉住苟贞夫衣袖,拽他上车,命道:“谒者请随我来。”遂带了五百北军兵卒,往长乐宫而去。

长乐宫卫卒早知未央宫有变,虽不知出了何事,然闻听隔壁有喊杀声,便知是动了刀兵。日暮不久,忽见刘章率数百北军,各个擎火把,杀气腾腾来叩北阙,众卫卒便大骇,一面持戟阻住宫门,一面飞报长乐宫卫尉。

那长乐宫卫尉,是吕后的另一侄儿,名唤吕更始,年前新封了赘其侯。闻说有谒者及北军至,连忙迎出。见是苟贞夫持节与刘章同来,便不疑有他,施礼道:“足下持节来,不知君上有何诏命?”

刘章便抢先答道:“赘其侯听好,我奉帝命,前来诛杀诸吕,一个不留!”

吕更始浑身一震,脸便惨白。刘章不由分说,掣出剑来,对他当头就是一剑!

只听吕更始闷哼了一声,便缓缓倒下,颈血如喷泉般涌出。转眼间,便有士卒围上来,割下了他头颅。

长乐宫卫卒见此,皆大惊,纷纷挺起长戟,准备厮杀。那苟贞夫身不由己,只在车上僵立,并无一语。刘章望了苟贞夫一眼,便高声矫诏道:“今上有诏,诛杀诸吕,与他人无涉!”

众南军闻听此言,知并无性命之忧,便都松了口气。稍事商量,便一齐向刘章喊道:“愿从帝命!”

至此,两宫南军都愿臣服。刘章大喜,对南军士卒道:“相国吕产欲谋乱,今已伏诛。南北军之权,均归太尉,诸儿郎只须守好宫掖,便是立了大功。”

此时,刘章身后的北军将士,都一齐呼道:“平吕!平吕!”其声如巨浪拍岸,一声高过一声。

诸南军见吕产已死,北军都听命于太尉,知吕氏败亡已成定局,便也无人愿为吕氏卖命,都跟着高呼“平吕”。两宫各处,一时喊声如雷,成排山倒海之势。

刘章在两宫宣抚毕,命南军各尽职守,勿信谣诼,便率千名北军驰返大营,去向周勃复命。

周勃坐于军帐中,连连接到刘章捷报,已是大喜。至入夜后,见刘章率队浩浩荡荡返归,提了吕产、吕更始头颅来,更是喜不自胜。周勃起身离座,伏地向刘章一拜,欢欣道:“贤侄有虎威!吾所患,唯吕产一人耳。今吕产已诛,天下即定矣!”

刘章连忙上前,扶起周勃,脸红道:“太尉,使不得。你是祖辈,小儿当不起。”

周勃起身,执刘章之手道:“天有眼,天有眼呀!”两人便相视大笑。

当夜,周勃与陈平、刘章、曹窋、纪通、郦寄等人商议,既诛了吕产,诸吕或有耳闻,必连夜潜逃,故应围住诸吕府邸,不教他脱逃一人。至天明,待与右丞相陈平会齐,再行处置。

曹窋忽然想起,急忙道:“俞侯吕他,从我之言,未放吕产入殿门,其功可以抵罪,请勿追究。”

周勃想想,便道:“吕氏之恶,人人切齿,已无可转圜,宽纵俞侯,怕是不易。此事勿张扬,嘱俞侯潜逃便是。”

当下,刘章、曹窋等一干文武,便分领兵卒,去围困诸吕府邸。

次日辛酉,将至平旦,陈平便偕同廷尉冯围、代御史大夫曹窋,前来北军大营,与周勃会齐。

众臣当日要务,是要将诸吕悉数逮住,如何处置,便是一桩大事。陈平率先道:“凡吕氏三代,须斩草除根,勿留后患,免得三十年后朽木复生,吕氏孑遗来掘我祖坟。”

周勃道:“正是。拨乱反正,对余孽不存仁心,便是最大仁心。”

曹窋忽想起问道:“张太后及鲁王,应如何处置?”

陈平应道:“张太后到底是高帝血脉,且无大恶,究竟该如何处置,日后再议吧。鲁王张偃,可废为庶民,任其在民间生息,如何?”

诸人想了想,皆曰可。周勃笑道:“如此甚好,高帝的面子,也顾到了。”

陈平也一笑:“诸君既无异议,我便代帝拟诏了。”于是亲自挥毫,草拟诏令,分派吏员偕兵卒四出,捕捉都中所有诸吕眷属,无论男女长幼,皆解往诏狱。诸吕在封邑之地的,则遣使携赐死令前往,会同有司,勒令其阖家自尽。

此令一出,各地的诸吕王侯被一网打尽,如燕王吕通、沛侯吕种、扶柳侯吕平、吕城侯吕忿、东平侯吕庄等,皆是全家赐死,无一孑遗。

那吕禄在府邸中,昨夜听到些风声,也知宫内有变。欲往宫内探听,却为府门的北军士卒所阻,半步也不得出。由是彻夜未眠,绕室徘徊,却无计可施。

晨间,尚未至朝食,曹窋便领了一队兵卒,闯入吕禄府邸。吕禄在堂上,见是曹窋带人来,便明白了七八分,心下一沉,勉强寒暄道:“曹窋兄,平日有所得罪,今日时势易耳,还望兄手下留情。”

曹窋也不理会,只高声道:“奉诏,捕逆贼吕禄全家入狱。”

吕禄眉毛便一跳,惊道:“逆贼?全家?高后尸骨未寒,尔等便来捕我,是何心肠?”

曹窋睨视吕禄,微微一笑:“朝堂上的事,心慈不得!否则被缚者,还不知是谁人。”

“曹窋!高后待你父不薄,我亦敬你三分,怎忍心做这不仁不义之事?”

“此事无关恩怨,你兄弟是开罪了全天下。否则,我怎能得此诏令,又怎能进得你府中?”

吕禄愤然道:“昨日尚同堂共事,今日便成寇仇,人心便是如此吗?后世又岂能怨赵高歹毒!”

曹窋喝道:“谋害赵王之日,怎不闻你嗟叹?今日才来问人心,迟了!”言毕,便一挥手。

众兵卒见了,一拥而上,将吕禄按在地上,一根绳索捆了。又将他全家亲族聚拢,全都绑缚了。

此时,忽有廷尉冯围飞骑而至,下马奔入大门,对曹窋道:“奉太尉之命:吕禄罪大,全家无须解至诏狱,当街斩了便是!”

吕禄闻听,挣扎而起,怒道:“汉家还有王法吗?我本赵王,岂能说杀便杀?”

冯围叱道:“这话,昨日还可当作圣旨,今日便是屁话!汉家怎无王法?‘非刘氏者不得封王’,难道不是王法吗?”

吕禄顿时怔住,无言以对,少顷才又道:“高后不该诛刘氏子,然高帝亦曾诛杀过功臣,前代之事,后辈何辜?诸君亦可问闾里百姓:哪个刘氏子,是死于我吕禄之手?”

冯围呵斥道:“吕氏兴,汉家君臣,便如黄叶飘落,死无葬所。此乃世人所共睹,狡辩还有何用?能瞒住百姓,能瞒住苍天吗?”

曹窋在旁亦道:“吕氏得意时,可知冤魂有多少?至天道已移,尚不知收敛,岂不是自寻死吗?”

吕禄遂大悲,仰天哀号道:“吕产无能,害我灭族呀——”

冯围哪里还想听他啰唣,一声令下,众兵卒便将吕禄及家眷拖出大门,拔出剑来,恣意砍杀。不多时,吕禄阖府数十口,便都人头落地。

此时吕禄府邸门口,观者如堵。每落一头,便有欢声四起,热闹犹如围观赛龙舟。

另一边,那吕媭府邸中,则由刘章亲率军卒上门,将家小捉拿净尽。吕媭不服,虽被捆绑,仍是一路狂骂:“刘章小儿,你父是野种,果然你也不正。以吕氏之婿,竟敢犯上作乱,任是谁坐天下,也容不得你这等禽兽!”

刘章气盛,焉能忍受如此詈骂,然吕媭屡屡提及吕禄,便也不好回嘴,只得忍了,一路面色铁青。至诏狱,廷尉冯围收了人犯,便命狱卒为诸人戴上枷锁,分室关押。

狱卒来戴枷时,吕媭劈面就是一掌,回首怒骂不止:“廷尉,你是哪家的廷尉?我堂堂临光侯,是汉家皇亲,今日坐汉家何罪?犯汉家何法?敢打我入牢狱?!”

冯围叱道:“有诏令,吕氏尽捕,不留一个。你若是识相,只管闭嘴。”

“刘弘为我亲侄孙,他怎能有如此乱命?尔辈乱臣贼子,矫诏欺瞒天下,总不得好死。”

“临光侯,你从未入过诏狱,可知这诏狱是何处?”

“是恶狗成群之处!你主子,无非陈平、周勃者流,食汉家禄,却存反啮之心,还能是甚么好物?”

冯围旋被激怒,喝道:“诏令虽未教你死,然诏狱可教你死!”

吕媭也气极,戟指冯围道:“你敢!”

冯围便回首唤道:“狱令!此妇闹狱,你且稍作教训,笞一百杖即可。”说罢,掉头便走。

吕媭不禁狂怒,大骂道:“恶狗,下世亦是变狗!”

狱令大喝一声,即有狱卒上前,将吕媭按倒,以竹杖一阵乱笞。吕媭一老妇也,哪里禁得住这般打?起初尚能哀号,后来渐无声息。狱卒有恃无恐,也不知打了几百下,再看人,早已一命呜呼了。

将近午时,宫中又有诏令传出:将所有已捕诸吕眷属,无分老幼,尽都解至西市,斩首弃市。

至正午,数百诸吕男女,皆是五花大绑,背插斩标,解至西市街面跪下。内中有那嗷嗷待哺小儿,也都弃置于地,任由哭号。长安百姓闻讯,蜂拥而来,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在场监斩官,正是廷尉冯围。待三通鼓擂过,冯围一声号令,一队刀斧手便应声而出,人人赤膊,头系红巾,手提鬼头刀,在刑场当中站定。

冯围望望日影,静默片刻,便一挥袖道:“吕氏重犯,全数在此。儿郎们,开刀问斩!”

众犯跪在地上,闻令便是一片哭声。观者也知好戏将要开场,都争相向前。

霎时,刀斧手齐声低喝,震人心魄。当下便有差役出来,将人犯十个一排提出,刀斧手轮番上前,但见刀起头落,血光四溅。

围观人众顿时一片哗笑,喝彩声阵阵,随刀光阵阵腾起,如浪拍岸。

至此,单父吕公一门,几近全数灭门。仅俞侯吕他一家,因曹窋报信,得以趁夜逃匿,陈平、周勃亦有意放过,不予追究。这一支吕氏,便藏匿民间,后改姓为“喻”,竟也繁衍了下去。

这一日过去,不知有多少人头滚落,市井小民看得尽兴,流连忘归。至日暮,陈平、周勃复召大臣商议。陈平道:“今日灭了诸吕三族,煞气未免过重,须适可而止。诸吕猖獗十五年,附庸者众,若究治太急,或激起变乱,那便不好了,我意须略施宽怀,以安人心。”

周勃未料有此议,亢声道:“我正嫌杀得少呢,如何便要宽大了?”

陈平笑笑,对周勃一拜:“太尉除孽之心,人皆有之,然朝政即是调理人心,不可操切。吕氏一党中有一人,若得宽恕,则所有附吕之官吏,闻之必安心,不至于生乱。”

周勃笑道:“何人能有此神通?”

陈平缓缓道:“便是审食其。”

周勃不禁一怔:“审食其?此贼亦可不诛乎?”

陈平道:“陆贾老夫子,于平吕之事居功甚伟。今日大臣能同心,咸与平吕,全凭他当初奔走说服。然陆贾素与审食其友善,早就为审氏说情在先,我迫于彼时情势,便应允了。今日诸吕已平,则不可背弃前诺。”

“竟有此事!”周勃大出意料,想想便叹道,“那么,这个面子,也只得卖与老夫子了。”

这日大臣之中,多半也受了平原君朱建游说,都纷纷附和陈平,以为审食其曾追祭赵王如意,尚存仁心,可不诛。原来,当年朱建曾受审食其赠金葬母,有心报答,昨夜闻诸吕被逮,知审食其将有大难,晨起便四处游说公卿,为审食其解脱。

众人保下审食其,诸吕余党自是亦概不追究。议定,陈平遂知会张释草拟诏书。

次日,便有后少帝诏下,命审食其复任左丞相,称:审食其曾于高后未崩之时,顺天应人,为赵王如意修墓祭扫,存大仁之心,堪为天下楷模,故复其原职,以示嘉勉。

此诏一下,原阿附于诸吕的大小官吏,都松了口气。朝野上下,人心渐安。此举可谓深谋远虑,那吕氏党羽得了宽恕,都心存感激,自此再无异念,心甘情愿归附了老臣。

此后,又过了六日,朝中接连下诏,将那后少帝之子、济川王刘太徙为梁王。此前被吕后幽禁而死的刘友,有一子名曰刘遂,今尚在,遂立为赵王。如此,吕产、吕禄死后空出的王位,便有人接替了。

同日,陈平、周勃又遣刘章出使齐国,通告诸吕伏诛事,请齐王刘襄罢兵;并诏令灌婴亦罢兵,自荥阳还都。

行前,陈平唤刘章至近前,殷切道:“平吕大义,乃兄刘襄功不可没,然诸吕既伏诛,则诸侯便不宜拥兵,你此番去,务必劝乃兄罢兵,不得借口拖延。”

刘章当即慨然应诺:“此番去,定不辱使命,勿使天下生乱。”

陈平又密嘱道:“至于废少帝、立新帝之事,今日看来,须经大臣共推。请嘱乃兄,万不可造次,勿留千古之憾。”

刘章领命,便道:“下官谨记,以天下为重。丞相可放心。”

半月之后,刘章驰驱千里入齐境,见了长兄刘襄,便将都中诛吕之事详述一过。

刘襄听罢,也觉惊心,呆了半晌,方道:“诸臣既有此意,我罢兵就是。看来拥立新帝事,非你我兄弟所能左右。”

刘章道:“正是。老臣在朝中,深根固蒂,非同寻常。吕氏专擅十五年,竟一朝覆亡,况乎他人?故万不可莽撞。”

刘襄颔首道:“天不助我,只得隐忍,你且回去复命吧。”

当日,驷钧在营寨中见到刘章,便觉惊奇:“朝廷如何不召齐王入都,却遣了你来?”

刘章答道:“是为宣谕齐王罢兵。”

“是何人遣你来?”

“甥儿奉诏命,然实是陈平、周勃之意。”

驷钧仰首想了想,猛然一甩袖,顿足道:“我辈今日是输了!那陈平、周勃之流,到底是狠辣之辈,岂肯将天下让与我?夫复何言,唉,夫复何言呀!”说罢,扬了扬手,扭头便走了。

此时,灌婴也于同日,得了朝中罢兵诏令,探得齐王已准备罢兵,便传令三军,收拾齐备,拔营还都。

北军离长安时,是为扑灭齐王而发,然返回之时,却似平吕大军得胜还朝。入都门那日,引得阖城百姓都来观看,热闹异常。

眼看内外事定,陈平、周勃便召夏侯婴、灌婴、张苍、张释等人,商议大事。此时刘泽蛰居于长安郊野,闻诸吕伏诛,才敢现身。陈平便也唤了他来。

原本也曾邀郦商前来,然郦商为周勃设计所绑,扣为人质,至吕禄伏诛日,方才放归,于此事羞愤难当,拒不入朝,此后又大病一场,不久竟薨了。自此,郦寄便袭了曲周侯,然并不得意,皆因天下人都说他卖友求荣,令他百口莫辩。此为后话了。

且说这日,诸臣在右丞相府聚齐,便拉低帷幕,屏退左右。几位重臣欲密议之事,是一桩惊天的大事——谋立新帝。

陈平先开口,一语便道出诸臣心中所虑:“少帝及淮阳王、常山王、新立梁王这四人,名为孝惠子孙,实则,有哪个是真的?都是吕后使计,以他人之子调换,杀其母,养于后宫,令孝惠认作亲子。其用心,无非是借此壮大吕氏。今已诛灭吕氏,若置这几人不顾,将来年长,追怀吕氏,则我辈便要无活路了。不如尽行废黜,在诸王之中,觅一贤者,另立新帝。”

此言一出,众人知事大,都沉吟不语。稍后,张释才试探道:“另觅贤者,便是要回避吕氏遗脉。齐悼惠王刘肥,乃高帝庶长子,与吕氏无缘。其嫡子刘襄袭为齐王,又首举讨逆之旗,天下皆赞之。追本溯源,刘襄为高帝长孙,名正言顺,可立为帝。”

话音刚落,张苍便大有异议,刘泽也不住摇头。

张苍道:“吕氏乱政,是因皇帝外家恶,故而几欲危宗庙、灭功臣。今齐王母舅驷钧,亦是个大恶人。若立齐王,则又来一个吕氏,天下将何以堪?”

刘泽便苦笑道:“那驷钧之恶,我是领教过的。”

张苍又道:“幸而齐王为灌婴所阻,未能一路打到长安来。否则,重现吕氏之祸,恐也难免。”

周勃闻言赞道:“说得好!遣刘章去劝齐王罢兵,正是陈丞相所出的万全之计。”

夏侯婴此时便提议道:“淮南王刘长,为高帝幼子,年少可教,其母为赵姬,与吕氏并无血缘,不如将他立为帝。”

众人又一齐摇头,纷纷道:“淮南王母家,终究还是吕后,此议不妥!”

陈平见此,便道:“数日来,我食不甘味,于此事翻来覆去想了个遍。目下有一人,想来诸君定无异议,那便是代王刘恒。高帝之子,今尚存二人,代王刘恒年为长,仁孝宽厚,天下闻名。代王太后薄氏,又是恭谨温良,颇有美名。若立刘恒,便是立长,名正言顺。母贤子孝,立为帝,也好向天下万民交代。”

诸人纷纷颔首,又都一齐注目刘泽。刘泽低头想想,复抬头,拊掌笑道:“此子甚好!实乃汉家之福。”

周勃拍掌道:“如此便好!今日即可遣密使赴代,迎刘恒入都。”

于是,大事就此议定。陈平唤从人进来,拉开重重帷幕,阳光顿时透入,满室明亮,众人心中便是一松。

陈平眯起眼,凝望窗外片刻,方叹道:“社稷安危,天下归属,尽皆于密室中议决。待何时无须如此,方才是圣人之世吧?”

众人也都生出些感慨,周勃更自嘲道:“早年在故里织席,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入了这仕宦场,却是一不能直,二不能白。”

陈平笑笑,忙叮嘱众人:“说是说,此事却是万不可泄。若事泄,内外皆有怨望者,必起而作乱,我辈老臣便难堪了。”

周勃道:“这个自然。在座仅数人,各个都闭好嘴就是。”

陈平注视周勃良久,对众人道:“高帝识人,天下无人可及。以今日观之,安刘氏者,岂不正是绛侯?往日萧曹在,我辈饱食终日,不知其苦心。今日方知:天下只这一个‘安’字,竟是如此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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