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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忽闻军声壮(1 / 1)


这年春上,吕后常犯心慌,眼皮跳动不止,枕上便睡不安稳,只是唉声叹气。至三月中,依例要赴霸上渭水边,行“祓楔”大典。吕后举着铜镜,端详半晌,对宣弃奴道:“天下已安,我却无一日得安。我做善事,是为万民,世人有谁能知,后世又有谁肯信耶?”

宣弃奴忙劝慰道:“太后想多了。太后之功,不输于高帝。且高帝在时,时有诸侯反;太后临朝,则郡国心服,四方无事。显见得太后功劳,前世无人可及。”

吕后便笑道:“不是我能胜高帝,是天下已无英雄了。治天下,好比治家,要那些逞能之徒何用?能循规蹈矩,便是好。”

“太后说得是。高帝若能见今日,也定是心喜。”

“虽说称制不易,我到底对得起刘家,也对得起吕家了。”

宣弃奴想了想,又道:“不止于此。天下万姓,太后都是对得起的。”

吕后便大笑:“明知你这是阿谀,听来也还是顺耳——哀家做了事,总不能白做呀!”

宣弃奴忙道:“太后太过操劳,小的们都心疼。渭水大典在即,除凶祈福,还要有一番操劳,这几日,太后还请好好将养。”

如此,祓楔大典前,吕后便在宫内斋戒了三日,焚香沐浴,将身上弄得清清爽爽。

高后八年(公元前180年)三月上巳,乃祓楔之日,一清早,大队卤簿即浩浩荡荡出城,东赴霸上。

长安百姓已多时不见大驾出行了,都奔出家门来看,一路观者如堵。吕后一身盛装,强打起精神,端坐于黄盖戎辂车上。百姓远远望见,欢声震天。

吕后环顾左右,心头略喜。又见身后吕氏子侄,人人高头大马,簇拥而行,便更是得意。此时诸臣也都欣欣然,唯审食其一人郁郁寡欢,吕后见了,便甚觉奇怪。

至渭水,天色已晚,君臣露宿了一夜。次日晨起,众人走出帐幕来,见水畔早已矗起九尺高台,四周遍植松柏。群臣来至台下,分席入座,不多时,便有乐声响起。但见少帝刘弘,头戴十二旒冕,身佩白玉,由奉常杨根引导,径直步向台顶。

台下,百官见天子出来,皆高举双手,避席俯首。少帝缓步登至台顶,笔直站定,大行令便向台下唱道:“起!”百官这才起身,各归其位。

此时,有宦者持酒觞,步上台阶,呈给少帝。少帝手便一挥,将酒酹入渭水,以为祭礼。此后,各皇子皇孙依次上台,亦洒酒祭之。

酹酒礼毕,群臣皆伏地而拜。少帝便缓缓步下台阶,为百官分赐胙肉。待众臣食毕,大礼方告成。少帝换了衣巾,大队人马便又重张旗帜,浩荡返城。

路上,吕后将审食其唤至近前,问道:“左相,春日郊行,人皆有喜色,如何你独自不欢?”

审食其勒马道:“不知为何,臣近来心甚不安。虽朝野气象博大,远胜于高帝基业,然微臣只觉——座位下就是个汤镬!”

吕后遂仰头大笑:“左相过虑了。吕家子侄今已成强干,与刘氏枝叶相连。山河之固,甚于高帝时,不知何事能烫了你屁股?”

“只恐盛大之世,顷刻间冰消瓦解。”

“焉有此理!哀家自问政以来,无一日不在用心,只悟得一个理来,即是:汉家之危,唯在外患。前年匈奴击狄道(今甘肃省临洮县),去年赵佗侵长沙,皆小恙也。今南北之敌,已无力与我做生死缠斗,汉之天下,无大患矣。”

“非也,祸恐在宫墙内外。”

“哦?”吕后双目灼灼,似有所思,稍后才道,“此事不必再提了。倒是你,与陆老夫子可有结交?”

“臣素来与陆贾友善,近年走动更勤。”

“那便好!吕氏子侄大势已成,哀家这里,你可以少操些心了。我送你一个为臣之道——不树私敌,便可保全。”

审食其心头一热,几欲泪下,忙谢恩道:“臣之得失无所谓,太后须保重。”

两人正说话间,车过轵道地方,有亭长率父老数十人,夹道迎送。吕后朝父老们招手,见百姓衣衫敝旧,便对审食其道:“出长安,仅二三十里,便可见乡间贫瘠,看来,所谓‘三代之盛’,你我都看不到了。”

说话间,吕后便命车停下,下车面询亭长及三老诸人。

二人上前,与父老们逐个揖过,忽见一位三老面熟。吕后与审食其对望一眼,同声惊呼:“曹……国舅!”

那老者抬头,果然是当年栎阳酒肆所见之人。老者亦颇愕然,忙一揖道:“不敢!在下曹无妨,迁居于此,为乡民推为三老。当年栎阳偶遇,竟不知……这厢见过太后、丞相。当年相遇,小民十分唐突了。”

吕后便道:“哪里?既是故人,便不必客套。如何从栎阳迁至此处?”

“回太后,昔日咸阳,兵连祸结,百姓逃散一空。萧丞相起造长安城之后,栎阳百姓即多迁徙至此。老夫故旧星散,耐不住寂寞,便也跟来了。”

“也好也好。当年说起这……‘国舅’来由,只不知令爱可曾寻到?”

那曹无妨便是一震:“此等细事,太后竟也未忘?”

吕后瞟一眼审食其,笑道:“哪里忘得了?前朝‘国舅’嘛!”

曹无妨也忍不住笑:“蒙太后垂问,小女当年九死一生,逃至上郡,嫁了人,前年方有路资归宁,总算得见,如今倒也好好的。”

“哦,那便好。当年酒肆中,长者曾有教诲,老身经年也不曾忘呢。我本信黄老,不喜孔孟之说,先生则教我孟子所言,铭感至今。先前只觉那老孟,与孔子无异,惶惶如丧家之犬,所主张者,玄虚过甚。然闻国舅指点,方知与民同忧乐,乃山河永固之韬略。先帝宾天后,我秉政十五年,更觉老孟之苦心。看如今世道,民是否更少忧?”

“太后垂治之功,自不待言。然人主事功,就似妇人所用铜镜。在上者,喜抚其面,甚觉光洁;在下者,则恶其背后甚不平。太后所自得者,镜面也;百姓所愤者,镜背也。汉家天子一向所虑,为民之仓廪。然天下事,不唯仓廪一节,首要者,仁也。孟子曰:‘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故老夫以为,饱腹,不过事功一尺;为仁,才是功高千仞。太后,以今日论,天下事,可称仁乎?”

吕后便面色大变:“公以为我不仁乎?”

那曹无妨忽然跪下,伏地道:“臣并无此意,然……民间皆怀赵王!”

吕后脸忽地涨红,审食其也大惊,欲拉吕后退走。

吕后不肯走,凝视曹无妨片时,方揖谢道:“终有敢忤我者,使我知有亏。谢了!”言毕,回身便走。

上得戎辂车,吕后一路郁郁寡欢,良久,方叹息道:“我为政,其不仁乎,弄了这许多年?”

话音刚落,忽见道旁荆丛中,窜出一只怪兽来,颇似黑犬。那兽倏忽而过,低吼一声,一头便撞在了吕后腋下!

吕后吃不住痛,大呼一声,险些摔倒。审食其连忙拔剑,护住吕后,然定睛一看,那黑犬却不见了踪影。车后郎卫听见喊声,皆执戟跑上前,闻说有怪兽,立时四散开来,在草木中搜寻。

寻了半晌,毫无所获。审食其问近旁郎卫道:“适才可有人见怪兽窜出?”

众郎卫皆感茫然,答曰:“不曾见。”

吕后手抚腋下,犹觉疼痛入腑,便纳罕道:“这轵道上,难道有人作祟?”

审食其应道:“早年间,秦王子婴便是在此处,素衣白马,降了高帝的。”

吕后摇摇头道:“那子婴,又不是我汉家杀的,他做鬼祟,怎能来害我?”

回到宫中,吕后即唤太医孔何伤前来。孔何伤验视伤处,见吕后腋下,已有瘀青一片,便连忙敷药,然疼痛却未减分毫。

见外敷无效,孔何伤又张罗要煎药。吕后一拂袖道:“你医术究竟如何,哀家不知,然从未听你说过一句清楚话!我也不怪你,且退下吧。十五年前,你治死了一个高皇帝;今日,莫要治死老娘就好。”

孔何伤满面羞惭,退了下去。吕后便吩咐,传太史令谭平定入宫,有话要问。

不多时,谭平定匆匆而来。吕后便道:“今日大典毕,返回途中,忽有恶犬撞我,众人却未曾见。你且就此事占卜,问个究竟。”

那谭平定久已厌恶吕后专政,受命起卦,心中已打好主意,要吓一吓吕后。遂翻开《日书》,查阅今日天象,阅后,故作大惊失色,禀报道:“今日荧惑守心,竟是大不吉之象。”

“你不要弄玄虚,且讲,守甚么心?”

“荧惑星,滞留于心宿中不去,赤光四射,是为守心。主兵乱、旱灾、饥荒,或……”谭平定忽然就咽下了后面的话。

“你说嘛,哀家不怪罪你。”

“……或死丧。”

“好,这个我已知,你且占卜。”

谭平定便以火炙龟甲,细察其裂纹,看了半晌,神情又是一变,举起龟甲,呈与吕后察看。

吕后问道:“此象如何?”

“鼎折足,凶。”

“鼎折足?是何意?”

“力小而任重,将有祸。”

“历书、龟纹都看了,你所言,我半句也不懂。我只问你:那轵道黑犬,究竟是何人作祟?”

谭平定略一迟疑,横了横心,答道:“是……赵王如意。”

吕后脸色便惨白,忽地想起当日,田细儿禀报,如意死前,曾哀告愿做黑犬效命,于是喃喃道:“他果然不甘心,弄死了田细儿,今日又要来拉老身下黄泉了!太史,可有解脱之术?”

“有。诗曰:‘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便与此象甚合。那荒郊野外,赵王如意坟前,不要有女子夜哭,便好了。”

“哦,女子夜哭?莫不是……哀家知道了,便赏你百金,且退下吧。”

翌日,吕后召来审食其,告之:“昨日黑犬事,已问过太史令,是个想不到的人与我作祟。”

审食其不免惊奇:“是何人?”

“赵王如意。”

“啊!谭平定不是乱说吧?那如意,一个小崽儿,何来这般神通?”

“谁知道?谭平定嘱我禳灾,要赔个罪;这人情,就派给你去做吧。明日,你去寻到如意墓,好好修缮一番,算是我给戚夫人赔了罪。”

审食其闻言,怔了半晌,才喃喃道:“居然是如意!”

吕后便道:“那崽儿确也冤,皆因他娘,才不得好死。你代我去,好好祭扫一番,以祷免灾祸。”

审食其领命,当下去问了宗正,知如意墓并未迁入安陵,仍在城北乱葬岗上。便率了石工、园丁等一众杂役,去了墓地,将杂草除尽,植下松柏,重新立了石碑。

一连数日,审食其带领数十人忙碌,岂能不惊动地方?有啬夫、里正前来询问,知是左丞相带人来,修葺赵王如意墓,都惊得半晌合不拢嘴。

十日后,如意墓修整一新,碑碣巍然,四面松柏森森。审食其备了酒水果品,叩首上香,祭了一回。附近百姓有来观望者,也不禁动容,齐刷刷地跪下,跟着审食其叩头。

未几,消息便传遍长安。百官闻之,都极感惊愕,只道是审食其良心未泯。众功臣相聚,说起此事来,都忍不住为如意洒了些泪。

审食其禳灾归来,复了命,吕后便拉住他手不放,哀声道:“杀人多,必有报应,老来才应验出来。近年已觉命不久长,今日,果然有如意来索命!这几日,腋下愈发肿痛了,似有刀剑穿心,或将不能痊愈。看来,这长乐宫,我也住不得了——那戚夫人鬼魂,就在永巷,如何能放得过我?明日,我将移往未央宫住,暂避祟气。万一有个山高水低,也可与少帝在一处,如此,倘有大事,子侄们不用分作两处。我移住未央之后,你便不必再来,来多了,于你无益。我若能病愈,日后再召你;我若病重不起,你自顾保命便好。”

审食其闻听,心中大起感伤,伏地道:“太后永寿,岂能说走就走?偶染疾患,挨过了炎夏,便可痊愈,何由伤悲若此?”

吕后便摇头,惨笑道:“哀家寿数如何,哀家自知。我吕雉,是何许人也?生于乱世,一田舍妇罢了,未料却做了皇后,此乃一知足也;自沛县至今,有你审郎为伴,此乃二知足也。有福若此,不能再奢望长生了,牵牵绊绊,好歹也胜过无数平常妇人。”

“太后,你有天赐之福,岂是平常民妇所能比的?臣半生跟从你,乃大幸。”

吕后望望审食其,温言道:“审郎,你头也渐白了,当年英俊,似还在眼前呢。随我半生,也是多磨难。此刻无外人,我只要你说:平素你在朝野奔走,闻民间议论,究竟是如何说我的?”

“太后不必多虑。民间称颂太后,皆出自肺腑,不似朝堂上那些阿谀话。”

“是如何说的?”

“说太后政令不出门,天下却晏然。刑罚罕用,罪人稀见,民无租赋之苦,皆安心稼穑,衣食滋润。”

吕后便吐了口气:“天下,竟有这么好了吗?”

审食其便道:“民之口,如江河泻地,他们要说甚么,无人能阻得住。”

“官吏也知感恩吗?”

“大小臣吏,俱得休息,以无为而治民,官民皆安。故而,臣吏无不赞太后宽宏。”

“哦?这就奇了!如何我见群臣,却多有怨恨之色呢?”

“或是为诸吕。”

吕后便仰头一叹:“正是!我施政一反秦政,秦政苛,我便宽怀;秦政不施仁义,我便体恤鳏寡。按理,千秋后应留美名,然诸吕封王事,惹得群臣不乐,难与我同心,后世也不知将如何褒贬呢!”

审食其朝吕后深深一拜,道:“吾起自乡间,知民之悲喜。太后不夺民财,民无愁苦;仅此一端,纵然千秋后,亦是圣人。”

吕后面露微笑,道:“审郎,有你,我可以瞑目了。”

审食其慌忙道:“太后尚有万岁,臣愿永随。”

吕后望望审食其,忽就落下两行泪来,摆手道:“你今夜,便早早归家吧;明晨,早些入宫来,送我往西宫去。”

审食其心乱如麻,已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流泪叩首而退。

次日平旦时分,移宫大队便从飞阁浩荡而过,审食其亲推辇车,送吕后入未央宫。吕后居所,就在承明殿,此地高敞开阔,隔窗便可俯瞰长安城内。与少帝所居之前殿,亦相去不远。

那少帝刘弘,今已长成翩翩少年,一早便迎候在飞阁出口,见辇车缓缓而来,急忙上前,换下了审食其,亲推太后至承明殿。

随行阉宦、宫女们忙碌了一阵,将各样器具安顿好。吕后便对审食其道:“搬来西宫,有孙儿刘弘照拂,你就不必辛苦了。自沛县起事,便苦累了你,我这里总算无事了,你且在家中将养,我若不宣召,你不必来。”

审食其顿时哽咽,竟不能应对:“太后……”

吕后卧于榻上,命少帝道:“弘儿,你去送送左丞相。”

少帝应命,向审食其揖道:“左丞相请。”

审食其心中顿起悲凉,知再也难见吕后一面了,只得含泪而去。至殿外,忽泪如奔涌,一步三回首,徘徊多时。

此后,吕后心如槁木,在病榻上迁延时日,觉身体时好时坏,病愈却无望。平常所有朝政,都交陈平、周勃、吕产、吕禄去打理。四人若有事不能决,再呈报上来,吕后也懒得理,一概答复“容后再议”。

病榻上,所见人少,耳目清净了许多。宫内诸事,多由张释、曹窋两人打理。那两人,都是清静无为之人,一连数月,涟漪不生。吕后每日卧着,看花开花落、静日生烟,心中便起了感慨,想自家沧桑半生,到如今,却只余了吃睡两件事,这人间之事,真是难料。

身边人,唯有阉宦宣弃奴善解人意,可以说上两句话,吕后便常与他说起病情。

这日晨起,吕后又觉腋下剧痛,便叹道:“这是煞气蚀了骨肉了,药石怎能解得?别家君王当政,多有祥瑞。我一个妇人问政,却遇见这般恶煞,神鬼也不放过我。”

宣弃奴连忙绞起汗巾,为吕后擦脸,一面就劝慰:“太后病弱,不宜多想。那苍狗,虽不是祥瑞,却也未必是凶煞。天地间,生有万物,能亲见苍狗者,万不及一,或是幸事也未可知。”

吕后便微笑,嗔道:“你这甜嘴的话,比陈平要差得远了,有云泥之别!那苍狗若不是祸,还有甚么是祸?哀家不怕就是了。这辈子,想也想了,做也做了,可以闭目了。”

宣弃奴望住吕后,呆了半晌,方道:“小的明白了,眼见敌手先走,便是大幸事。”

吕后笑了笑,道:“身边人,只你一个是明白的。”

搬来未央宫后,少帝刘弘便逐日来请安,未尝稍懈。起初,吕后还记恨着前少帝刘恭,见了刘弘,总觉心中不快。日久,见刘弘低眉顺眼,绝无冒犯,吕后渐渐也就心软了,常笑着夸道:“你父惠帝就是个疯癫,你却生得好,恁地知礼!”

堪堪来至七月中,吕后忽觉病情加重,心知将要不起,便急召吕产、吕禄入宫。吕产、吕禄闻召,知大事不好,仓皇奔入宫内,跪在吕后病榻前。

吕后强打精神,双目灼灼,望住二人道:“天将召我去,我不能不去,身后事,要交代你二人。”

吕产、吕禄都慌了,涕泗横流道:“太后,你不能走,我等撑不起这天下呀。”

吕后挥挥手道:“事已至此,焉有退路?朝中重臣尚堪用,遇事须与之好生商议,不可仗势欺凌。”

吕禄便道:“那陈平、周勃,如何能靠得住?不如这便除去,以免生事。”

吕后摇头道:“顾命老臣,系高帝再三嘱托,可以安天下。今若下诏除去,虽为易事,然来日我一走,朝中人心不服,必有人倡乱,你等便要以命偿之了,故万万打不得这主意!”

吕产望一眼吕禄,仍是疑虑,便又问道:“少帝刘弘,应如何待之?”

“我看他还听话,及至年长,便知感恩了,必将厚待吕氏。太远的事,我不能替你辈谋划,且将眼前的事打理好。今日便可下诏:吕产为相国,位在陈平之上,居于南军,严守宫禁。吕禄为上将军,领北军,拱卫京畿,北防匈奴。”

吕产、吕禄心中一凛,双双下拜领命。

吕后又嘱咐道:“今日天下晏然,既无山贼,亦无外寇,故而谁领禁军,谁便是真皇帝。吕产,你平日起居,只在南军,不可离开一步。吕禄,北军有人马五万,此兵一动,便地动山摇,故不可似往日嬉戏了。我这里,有《韩信兵法》三篇,所述皆精要,你拿去,好好研习。平素只知游猎,有事如何能掌兵?”

吕产、吕禄汗流浃背,连声应诺。吕产心中惴惴,忍不住问道:“太后称制已八年,群臣并未有不服。今日看太后安排,似要动刀兵一般,事有如此之急吗?”

吕后道:“高帝病重之时,与大臣相约:‘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今吕氏封王,大臣不服,不过嘴上不说罢了。我是活不了几日了,那刘弘年少,张嫣也只是小家妇,都镇不住,恐将生变。你二人,须领兵守牢宫禁,勿为我送丧,免得半途为人所制。”

吕禄愤愤道:“大臣果有如此胆量吗?”

吕后叱道:“你又耍公子脾气!我一崩,你若无兵,谁人都敢踏你一脚!”

吕禄怔了怔,脸红道:“这一节,侄儿倒疏忽了。”

吕后又道:“领南北军,是为威吓天下。另一面,也须安抚好公卿百官,我崩后,赐诸侯王各千金,将相、列侯、郎吏等按级赐金,并大赦天下。臣民领了些好处,想来也不至生乱。”

吕产应道:“太后所虑深远,侄儿当谨守。”

吕后忽又注目吕禄,问道:“你还有一女,在闺中?”

吕禄答道:“然也,便是次女吕鳌,此女幼小,尚未字。”

吕后断然道:“就嫁与刘弘,为皇后。后宫之贵,莫过于此,吕氏一门自然也就安稳了。”

吕禄连忙叩首谢恩,想了想,又试探道:“辟阳侯可以信赖否?”

吕后便低头沉吟,半晌才道:“审公此人,与你辈到底不同,人若恨他,他防无可防。我崩后,可令他退下,万勿招风,改任帝太傅就好。”

二吕便应道:“太后之命,侄儿必遵行。”

“我称制八年,每夜必读黄老,那老子曰:‘强梁不得其死。’你等若想久安,便不能逞强。想那韩信、彭越,哪个不是强梁?就连那戚夫人,也想逞强。这几人,今在何处?全在老娘面前化作了土!你二人,掌了禁军,便是天下头等的强梁,须以仁厚待人,笼络住官民,方可保万世为王。”

“太后请安心。吕氏兴衰,系于我二人,我辈只得拼死担待。”

“又逞强!你二人,掂过剑戟吗?岂是无事不能的?遇大事,切记先推出少帝、张太后来,替你们挡一挡。”

“侄儿知道了,绝不敢慢待君上。”

吕后喘息一回,摆摆手道:“我着实累了,不多说了。你二人下去吧。”

二人见吕后面色发白,汗湿衣裳,便不敢再多言,惶惶然退下,去找张释拟诏了。

次日,以少帝之名,有诏下,为吕产、吕禄加官晋爵,各掌文武,分领南北军。又令吕禄次女吕鳌,嫁与少帝为皇后。

众臣闻之,知吕太后来日无多,心中皆忧喜参半。

且说那朱虚侯刘章,这日适逢休沐,默坐于家中,思虑大事,不觉便失了神。其妻吕鱼见了,不免奇怪,便上前询问了几次。

刘章思来想去,终于横下心来,对吕鱼道:“你下嫁至我家……”

吕鱼当即嗔道:“哪里敢说下嫁?是我高攀到你皇孙家来。”

“好好!事急,莫玩笑了。你嫁入吾家门,耳闻目睹,可知万民如何看吕氏了?”

吕鱼一怔,便也坐下,满面愁思道:“夫君说得是。妾身待字闺中时,只道万民感激吕氏,颂声盈耳,人皆笑面相迎。出了吕氏门,方知民间憎吕氏,切齿之声可闻。”

“你可知吕氏招怨,缘何故?”

“妾实不知。或因位高权重,故招人嫉恨?”

“绝非如此。刘氏亦为王侯,如何便不招恨呢?”

“妾于此事,也十分纳罕,还请夫君教我。”

“刘氏所得,乃天命,官民皆心服。那吕氏豪夺,却是倚太后之势,如鸠占鹊巢,万民如何能服?”

吕鱼闻之,甚不安,疑惑道:“今日吾父与伯父,皆又加了官,威临中外。万民即便不服,又能如何?”

刘章便一笑,转了话头:“今日里,有贵客陆夫子,要来咱家。你去吩咐灶下,好好煮些牛肉,我与夫子对饮,你在旁伺候,也好听听先生如何说。”

这日过午,陆贾果然如约前来,刘章迎出中庭,执陆贾之手,引入堂上,即招呼浑家出来伺候。

吕鱼闻声而出,向陆贾施过礼,忙吩咐庖厨上菜。

陆贾入了主座,刘章在侧座坐下,吕鱼便上前道:“先生大名,四海皆知。妾在闺中时,便常闻阿翁提起。”

陆贾大笑道:“乃父不是常骂我吧?”

吕鱼道:“哪里话!阿翁只是夸赞,天下儒者,唯先生为大。小女平素孤陋寡闻,不大知理,今日先生来,愿亲奉羹汤、面闻赐教,请先生恕我冒昧。”

陆贾便对刘章道:“哈哈!朱虚侯,你娶得个好吕氏女。别家吕氏之女,都似猛虎,只将夫君视作犬羊;你这浑家,却是彬彬有礼。”

刘章忙对吕鱼道:“先生不怪罪,你便坐在下首吧。”

吕鱼谢过,便规规矩矩在下首坐好,屏息恭听。

刘章便提起话头来:“先生,楚汉相争时,吾尚年幼,唯喜见战车交驰、烟尘大起,如游戏一般。记得汉家兵将,各个都惧项王,闻楚军来,一日数惊……”

陆贾便笑:“小子记得不错。老夫虽为文臣,恶战却经了不少。那高帝上阵,哪里是项王对手?大小数十战,无一得胜。汉军畏楚,如羊畏虎,于战阵上逃起命来,只恨爷娘少生两条腿。”

吕鱼便面露不解:“那为何是汉灭了楚,却不是楚灭了汉呢?”

陆贾瞄了瞄吕鱼,略显诧异,便道:“问得好!你这小女子,还有些心思。诚然,项王善战,天下无敌;怎奈世上有一物,强势亦难胜之,那便是人心。当年,高帝出征,诸侯皆相助,关中百姓也心服,愿送子弟投军。汉军虽弱,然人心向汉,以弱兵鏖战,屡仆屡起,人马便不疲,终获完胜。楚军虽勇,却处处寡助,左冲右突,无个安稳处,终陷于死局。因此,势再大,亦敌不过人心。”

吕鱼恍然大悟,连忙道:“先生之论,小女以往从未耳闻,今日才如梦醒。”

刘章便趁机问陆贾道:“太后恐已来日无多,若太后驾崩,则刘吕两家必势同水火。先生对来日变局,有何见教?”

陆贾一惊,便抬眼去望吕鱼,见吕鱼并无异常,又见刘章以目示意,当即便领悟,忙答道:“昨日楚汉,便是今日刘吕。孰胜孰败,在深闺中或不知,然只须步出门去,闻街谈巷议,已是一目了然,还用说吗?”

吕鱼脸便涨红,惊道:“事竟已至此了?多谢先生点破,不然,小女还糊涂着呢。”

陆贾便笑:“你夫君刘章,胆略甚是了得,刘氏子弟全仗他,方能直一直脊梁。你只须随他进退,便不至入歧路,性命也可无虞;否则,一切难料。吕氏这‘吕’字,我劝你还是离远些为好。君不见,这世上倒行逆施者,势再大,可有大过秦始皇的?然始皇一旦驾崩,天地却还是要翻转的。往世今世,道理皆一样,即便是来世,也变不出甚么新道理来。”

刘章与吕鱼皆大悟,对视一眼,便双双叩首致谢。谢毕,刘章握拳道:“闻先生言,如闻雷鸣。来日事起时,大丈夫当如何,小子已然有数了。”

吕鱼也道:“谢先生指教。妾虽姓吕,然也明大势:凡逆势而动者,欲求长久,可得乎?妾不忍心害万民,定随夫君进退,唯求仁义。”

陆贾望望眼前两人,便仰天大笑:“你家的酒,饮来痛快,下回还要来饮……只怕下回饮的,该是庆功酒了!”

此后,在未央宫中,吕后又挨了几日。至七月辛巳,即月末最后一日,朝暾初起时,吕后醒来,咳嗽两声,觉周身通泰了不少。

宣弃奴见吕后面色红润,有了些精神,便欣喜道:“太后,今日气色大好,眼见是要痊愈了。”便将吕后稍稍扶起,倚在榻上。

吕后一笑,未接宣弃奴的话头,只吩咐道:“去唤张太后来。”

那张嫣,日前也随吕后移到未央宫,就住在近旁,不多时,便来到榻前。

吕后执张嫣之手,细看其相貌,微笑道:“你就似鲁元,你不似那张家人。”

张嫣笑道:“太皇太后在夸我。”

“张偃那小子还好?”

“还懂事。”

“嫣儿,你也是我吕氏一门呀。”

“回外祖母,儿臣不敢忘祖。”

“那就好。吕产、吕禄两个舅舅,你要多多相助。”

“儿臣知道。”

“唉,糊里糊涂的,竟活了六十二载……”

“外祖母不糊涂。”

“我累了……身上凉……”

宣弃奴闻听,连忙为吕后加了被盖,又与张嫣扶吕后卧下。

吕后双目合上,似在昏睡。不久,却又睁眼,拉住张嫣问道:“莲荷枯了吗?”

张嫣忙答:“秋七月,已然枯了。”

“谷禾熟了吗?”

“可见黄熟了。”

停了一会儿,吕后忽又喃喃道:“鲁元呢?盈儿呢?”

张嫣慌乱中不能答,只是流泪。

宣弃奴连忙抢上答道:“都在树荫下,正小睡呢。”

“哦……”吕后松开张嫣之手,呼出一口气,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张嫣与宣弃奴不敢大意,寸步不离病榻,守候了多时,仍不见吕后有何动静。

宣弃奴起了疑心,起身端详了半晌,伸手去探鼻息,探了片刻,又去号脉。忽然便大叫起来:“太皇太后宾天了!”

张嫣尖叫了一声,猛扑在吕后身上,便号啕大哭。

此时,有宫女端了一盘瓜上来,闻之猛然变色,慌忙将瓜盘放下,也跟着大哭起来。

讣闻传出,长安城内一片静默。朝官多半在心中暗喜,却佯作忧伤,事事闭口不言。吕产见众人似有不服,便下令,百官不必至宫内哭祭了,仅刘、吕宗亲可以入宫。

其时,未央宫内外,一派缟素,如同八月飘雪。刘、吕两族宗亲,各怀心事,络绎来至前殿,列队拜祭。

吕产谨记太后所嘱,领南军守住两宫,将那下葬事宜,交予张释、陈平去办。吕禄则日日带一队北军精锐,往复巡城,捉拿可疑人等。禁城内外,忽就多了些甲士踪影。

如此停灵旬日,便依天子例,为吕后送丧。百官闻令集结,由陈平、周勃带领,簇拥少帝刘弘,浩荡出城而去。吕产、吕禄则立于城头,按剑而望,一刻不敢大意。

吕后棺椁,依其生前所定,葬于高帝长陵,与高帝合葬而不同陵。

早在定都之初,萧何便调发了丁壮,于高帝墓冢之东五百步处,为吕后起了墓冢。后又陆续修造了十余年,方告落成。墓冢高约十丈,状亦如覆斗,与高帝墓冢巍然并立,仰之如山,极是壮观。

此冢迄今犹存,远望之,有恢宏之象。惜乎在史上屡遭赤眉、董卓、黄巢等乱兵盗掘,至近世十数年,又屡遭今人盗挖,已是创痕累累了。

话说高后葬毕,少帝刘弘便遵遗旨,有诏下:免去左丞相审食其职,改为帝太傅。审食其知是吕后生前安排,也乐得从高位退下,任个闲职。

朝中其余诸事,则全无变化。正值举丧之际,各类人等皆沉默行事。那吕产、吕禄唯尊吕后遗嘱,身居南北军大营内,轻易不出。

陈平、周勃看了几日,不见有隙可乘,相见时便以目会意,知道还须静待时机。

一日散朝,陈平车驾赶过周勃,便回首招呼道:“太尉,大丈夫贵在动如风;然足下车驾,为何如此迟缓?”

周勃闻声,探出头来笑道:“近日雾大,老夫看不真切,快不得呀!”

反倒是那边厢,吕禄耐不住,急入未央宫内,与吕产商议道:“高后薨去,天下至多太平三月,后必有人反。不如趁高后余威尚在,我二人率南北军起事,以吕代刘,易了帜再说。”

吕产想了想,摆手道:“不可。高帝旧臣,半数尚存,武将更有绛侯周勃、大将军灌婴,都可与项王比高下的。你我若举事,二人岂能坐视,一旦厮杀起来,我二人可是彼辈敌手?”

“事成在先机,抢先用兵,绛、灌或有所不备。”

“不然,诛杀绛、灌,易耳,然诛尽天下功臣难!只要有一人漏网,登高一呼,天下便立成汤沸,再难平息。你虽精于骑射,也不过随身小技,若临阵交兵,可有胜算乎?”

吕产这一席话,说得吕禄大沮,不由抱怨道:“高后经营十五年,今吕氏气焰之盛,已压住半面天,却要坐以待毙吗?”

吕产低头想想,道:“只要绛、灌二人在,就只能坐等。若绛、灌先后薨了,我便不怕他人。”

吕禄无奈,只得怏怏而归,也无心守在北军大营了,只顾回家去饮酒。灯影下,一面饮,一面想到大计落空,好不心伤,便拍剑狂歌起来。

府中家眷们闻听,都惊恐不安,却无人敢出头来劝。恰好吕鱼这日归宁,见阿翁如此失态,忙上前来劝。吕禄便恨恨道:“你那伯父吕产,左怕天塌,右怕地陷,还能做得甚么大事?此时不为,更待何时?这大好的天下,难道要白白送人吗?”

吕鱼听了,心中大惊,忙问:“阿翁想做甚?”

吕禄斟满一杯酒,看看吕鱼,又将酒泼在地上,怒道:“你伯父,他就是个妇人!”说罢,便不再言语,只呆望着房梁。

吕鱼虽未问出底细来,但心中已然明白:阿翁与伯父,定是在商量起事!如此一想,心中不由大恐,也无心再坐,匆忙告辞,返回了家中。

入得侯邸大门,吕鱼腿便一软,竟瘫坐于地。众奴婢见了,慌忙去扶,吕鱼只是摆手道:“不用扶,我且坐一坐。”

刘章闻声赶来,见吕鱼神色慌张,便起了疑心,盘问道:“看你面色发白,何事竟惊恐至此?”

吕鱼手拊胸口,喘息半晌,方才问道:“若父谋逆,事败,子女可免乎?”

刘章闻言,便知事非寻常,一面扶起吕鱼,一面答道:“今有新法,罪不诛三族;然谋逆为弥天大罪,不在此例。”

吕鱼闻言大惊,连叫道:“天,天啊……”

刘章猜出个大概来,便温言道:“你嫁入刘家,便是刘家的人,何事不可对夫言?你说出来,我也好帮你有个计较。”

吕鱼一听,知无侥幸可言,便狠了狠心,将所闻吕禄之言,备述了一遍。

刘章一凛:“你父与吕产,要做甚么?”

“浑家我猜度,定是阿翁欲与伯父倡乱,以吕代刘;只是伯父胆小,未允而已。”

刘章将吕鱼搀扶至内室,叮嘱道:“你今日所闻,不可对人言,即便是仆从奴婢,也不可令其知。我原就猜,你父定有此等念头,却不料他下手如此之快。”

“这该如何是好?速报予丞相、太尉知,可否?”

“陈平、周勃,此时正与我类同,手下无半个兵卒,还不抵你父一道令牌有用。”

“除诸吕而外,谁还能掌兵呢?”

“我手下虽无兵卒,然刘氏有人有。”

吕鱼被点醒,想了一想,大喜道:“你是说齐王?”

刘章便握住吕鱼之手道:“吾兄齐王平素不露山水,等的便是这一日。待我密遣家臣赴临淄,令阿兄起兵西来,讨逆除奸,自立为天子。我与兴居在都中,与大臣为内应。如此里应外合,何患事不成?”

吕鱼忽又犹豫起来,问道:“若讨逆事成,我阿翁性命可保乎?”

刘章望望吕鱼,沉默有顷,才答道:“当此际,你性命可保,方为正事。”

吕鱼怔怔想了一会儿,忍不住泣下数行,喃喃道:“阿翁,孩儿顾不得你了!”

当日,刘章便遣一家臣,微服快马,潜出城去,一路向东狂奔。

旬日之后,家臣到了临淄城南,叩王宫大门而入,见到了刘襄,从鞋底掏出帛书密信来,俯首呈上。刘襄展开看过,脸色就一变,忙命人取出十斤金来,打发了来人,便坐下来想事。

密信中所述,正是刘襄日夜之所思。数年前,袭了齐王后,刘襄谨记父嘱,隐忍退让。齐原本有六郡,先后为吕国(后名济川国)、鲁国、琅玡国划走三郡。刘襄声色不动,仿佛无事一般。早前吕台封至济南时,刘襄还亲迎至济水边。后吕台病殁,刘襄又赠珠宝玉器为墓葬,执礼甚恭。

刘襄如此忍让,竟瞒过了吕后的一双毒眼,以为子必随父。加之刘襄之弟刘章、刘兴居都在宫中宿卫,吕后倚之为心腹,便不再疑心刘襄。

这些年里,刘襄就似薪尽火熄一般,人前不发一句牢骚。直至读罢密信,心头才砰地爆起火来。

当下,他唤了母舅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三人来,闭门商议。

这三人,平素便为刘襄心腹,皆厌吕后专权。近闻吕后驾崩,都摩拳擦掌,来劝刘襄起兵。前几日,刘襄只是不允,责备诸人道:“高后方崩,上下不安,朝中所提防的,就是诸侯王有异动者。诸位若为孤王好,便请勿躁。灶若无柴,点火何用?想那市井人家,一户之主若丧,家中定会大乱,况乎这天下百万户?我辈只须坐视,自有可观之处。”

那三人听了,皆感气沮。驷钧脾气暴戾,又为刘襄长辈,说话便分外难听:“你脾性随父,只长了个鼠胆,天大的好事都要错过了!”

刘襄听了,也不恼,反倒越发信赖这位母舅。

这日召了三人来,驷钧见刘襄屏去左右,心中便有了数,以拳击案道:“襄儿,莫非朝中有变,可效法陈胜王了?”

刘襄便取出密信来,交予三人传看。看毕,驷钧拊膺大叫道:“这多年,可闷死我了!我这便回府,披挂起来再说。”

刘襄笑着扯住他衣袖道:“舅父,你勇气可嘉,然举兵西向,你一人披挂有何用?”

驷钧便望望中尉魏勃,纳罕道:“俺齐国,不是有兵吗?”

魏勃一笑,回道:“下官虽为统兵之将,然无齐相发给兵符,我带不走一兵一卒。”

刘襄拍了一下掌,对诸人道:“不错,今日来商议,便为此事。丞相召平,行事规矩,以诸君之见,他能否交出兵符来?”

驷钧便道:“那个老古董,吕太后将他遣来,便是要提防你的,他怎肯与你合谋?”

原来,这召平,便是当年萧何的门客,来历大不凡,在秦朝曾为东陵侯,后又曾为陈胜辅臣,陈胜覆灭,他流落民间,终为萧何收入门下。吕后既敬重萧何,自然也知召平名望。萧何亡故后,便征召平为官,遣至齐国为丞相,权作耳目。

召平感激吕后赏识,相齐多年,兢兢业业,凡事从无错漏,世人皆称他“白头丞相”。

议起召平来,诸人都摇头苦笑。魏勃道:“欲令丞相交出兵符来,难于登天。”

刘襄便霍地起身,拂袖道:“高后已崩,我不想再忍,有无兵符,我都要调兵。劳烦中尉,你便去知会丞相:人心思正道,天下不能久为鼠兔所据;孤王拟近日提兵,西向讨逆;至于丞相跟随与否,孤王并不勉强。”

驷钧当即赞道:“大丈夫,当如此决断。这个白头翁,知会他一声,也算是看得起他了。”

魏勃却道:“仅凭微臣一语,只怕他不肯。”

刘襄道:“孤王礼数在先。若他抵死不交,则……”

驷钧会意,便做手势劈空一砍,道:“那就怪不得我辈狠毒了!”

刘襄闭目片刻,睁开眼道:“魏勃,你去吧。”

魏勃便领命,来至丞相府,将刘襄之意转告召平。

召平闻罢,浑身一颤,斜睨魏勃问道:“中尉,可知你所言为何吗?齐王欲提兵,可有少帝手诏?”

“并无。”

“可有少帝赐给虎符?”

“也无,唯有天道人心而已。”

“你我同僚,就无须在此大言了!齐王无少帝所授虎符,便欲调兵,岂非形同造反?你乃国之重臣,难道不明此理吗?”

“臣为齐王属官,便唯齐王之命是从。”

“你糊涂!犯禁之命,便是乱命。中尉,今日你不能走了。来人!押中尉往后堂去,好生伺候。”

堂上众亲兵闻令,便一拥而上,将魏勃擒住,拖往了后堂去。

魏勃大怒,一路高叫:“我传齐王诏令,凭甚将我拿下?!”

待魏勃被推下,召平稳了稳神,取出兵符来,唤一校尉到近前,举符示意道:“高后崩逝,郡国有不宁之象,吾邦尤须当心。为防意外,着令你率封国兵两千,去拱卫齐王宫。无我手令,不许人出入,仅庖厨杂役可通行往来。”

那校尉一怔,便问:“若齐王欲出行呢?”

“此为将令,无有例外。”

校尉眨了眨眼,便会意,退下去点了兵,浩浩荡荡开赴南城,将那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有齐国属官来晋见,均被拦住。刘襄在宫内闻报,吃惊不小,便亲上高阁去看。只见宫墙外面,兵甲林立,连只鸟儿都飞不过,不由就长叹:“大意呀,轻看了那老儿!”

在王宫之外,魏勃被软禁于相府,驷钧、祝午亦受困于王宫不得出,急得顿足不止。

僵持了一日一夜,魏勃困在相府后堂,水米未进,心想如此下去,大局必将崩坏,便决意使诈,高声大叫要见丞相。

召平闻下人来报,便命左右将魏勃提上来问。

魏勃踉跄步入大堂,伏地便拜:“丞相,在下自省了一日一夜,痛彻肺腑。觉丞相品格之高,当世罕有。为人臣者,当忠于君事,齐王未得朝中虎符,便欲发兵,确乎形同谋逆。丞相发兵围王宫,善莫大焉!在下枉为统兵之将,险些入了泥淖,今愿将功补过,率兵守卫王宫,不使齐王有异动,以报朝廷之恩。”

召平未曾料到魏勃悔悟,便一时迟疑,摆手道:“中尉并无大过,能做如此想,便是改过。这就可以回府了,照常任事,也不必亲往王宫守卫。”

“丞相,在下统兵多年,熟知兵卒习性。看守王宫为大局,不可稍有疏忽。臣既已悔悟,便不能弃大局于不顾,愿领兵守王宫,勿使有变。”

召平见魏勃说得诚恳,不由大喜:“也好,你仍去带兵吧,都中之兵,尽归你调遣。非常之时,更需好好用心,待此事平息过后,我将上报朝廷,为君请功。”说罢,便将兵符交予魏勃。

魏勃接过兵符,望了一眼召平,忽就满眼含泪,道了声“丞相保重”,便深深一揖,扭头走了。

出了相府,魏勃回到府邸,稍事沐浴,便披挂整齐,带了亲兵,飞马驰往城南。一路上,手捧兵符如捧一轮日月,想着汉家百年运祚,当下就在自家手里,心都要跳了出来。

王宫门前,众军卒见中尉驰到,都一阵欢呼。内中有冒失鬼,竟脱口问道:“要攻打王宫了吗?”

领兵校尉闻知,连忙飞奔过来,向魏勃施礼。魏勃理也未理,放马至军前,高声问道:“诸位儿郎,可用过朝食?”

众军卒齐声答道:“用过!”

魏勃便一笑:“用过,便不差力气了。给我一起答:汉家天下,姓甚么?”

军卒便憋足了气力,高声吼道:“姓刘!”

魏勃大喜,当即举起手中兵符,向众军卒宣示,慷慨陈词道:“诸君执戈,深知大义,这便好!在下今奉王命,拥齐王刘襄,遵高帝‘白马之盟’,发兵征讨非刘氏而妄为王者。儿郎们想必也亲眼见,自高帝驾崩以来,天下怪象丛生,吕氏为王,刘氏凋零,迄今已是人神共愤!今齐王举大义,行天道,要带领诸儿郎,西进长安,一举平吕。儿郎们,可有此心?”

那诸吕近年猖獗,民间早有非议,军士又焉能不知。日前围齐王宫,军心就甚为不安,唯恐天下将从此多事。今日闻听魏勃之言,正中下怀,恰如干柴遇烈火,勃然而发。魏勃话音方落,两千齐军便一齐举臂,大呼道:“愿从大王!”

内中有胆大者,以剑击盾道:“汉天下,非旧时暴秦,怎么坐着坐着,便要改姓?还不是诸吕贪婪,要巧取社稷。天下万民,早已看清,将军便带我等去立头功吧!”

魏勃大笑,这才转头,对那领军校尉道:“撤王宫之围,全军随我迎出大王,先往齐相府,擒拿逆贼召平!”

宫外诸军动静,刘襄在宫中早看得清楚,知大事已成,不由大喜,立即披了铠甲,亲驾戎车,载了驷钧、祝午,冲出宫门来。

众军卒见了,一片欢腾雀跃,随即簇拥在刘襄车旁,浩浩荡荡往相府去。

大队来至相府近前,刘襄便对魏勃道:“相府无兵,无须大动干戈,围住就好。召相年高德劭,素有威望,军卒不得唐突。你劝他降了便罢,又何必苦撑?”

魏勃领命,便打马来至相府门前,朝司阍大声道:“相府人听着,今齐王奉天命,起兵讨逆,击杀非刘氏为王者。齐相召平,却是执迷不悟,多有拦阻。今大王开恩,有令下:召相若降了便罢,视作同心一体;若不降,便走不出这相府一步了!”

那门前的司阍、卫卒等人,早望见前街烟尘大起,心头便惶惶,此刻又见大队兵甲源源而至,更是慌了手脚。听罢魏勃宣谕,都面色苍白,忙退回门内,关门落锁,奔去禀报召平。

此时召平正在拟奏稿,拟将齐国不宁的情形写明,上禀朝廷,忽闻阍人禀报,忍不住掷笔,霍然而起,怒道:“我五朝为臣,竟为一个小儿所骗!”

此时长史在侧,急切道:“今日之事,或降或死,别无他途。丞相若不欲降,请集合曹掾、家臣、兵丁、仆役等,也可凑齐百十余人,做拼死之斗。”

召平失神良久,忽就瘫软下来,对长史道:“诸君都有家小,作无谓之死,又有何益?可叹我一世英名,今日尽付流水,唯听天由命而已。那齐王虽造反,然终究为齐国君上,你我不得冒犯,亦不能开门迎降。去架起木梯来,我要与齐王隔墙说话。”

片刻工夫,众属官就在院墙下竖起梯子,召平爬上去,头伸出墙垣,见黑压压遍地都是甲兵,便知插翅难逃,当下打定主意,向齐王遥遥一揖,高声道:“齐相召平,受国恩甚重,不忍见大王误入歧途。自天下无兵燹,不过才历惠帝、高后两朝,何其短也!莫非大王忍心重见刀兵,要将万民再推入火中吗?”

刘襄听罢,遥遥回了个礼,答道:“召平先生忠君,有大儒之风,然君主若昏聩,权奸又当道,便不是臣民的好天下。高帝白马之盟,言犹在耳,吕氏伪王便接二连三冒出,先生为高士,岂能假作看不见?若论忠君,将那僭越的逆贼擒住,方为正道。我今举义,顺从天意,上承陈胜王之志,下启万民拥刘之心,所到之处,必是望风披靡,妇孺箪食壶浆以迎。我闻先生早年仕秦,也曾反戈,投效陈胜王麾下。今日之势,堪比昔年诛暴秦。此等大义,先生何不慨然相从,也好善始善终。若为那吕氏殉身,分文不值,徒留后世笑柄而已,还望先生三思。”

召平冷笑一声,反驳道:“为人臣者,必遵礼法。大王以下犯上,实为毁礼;擅自调兵,更是犯法。如此鬼祟的乌合之众,居然想举大义而求仁,何其谬也!若此刻大王掷剑于地,不逾矩,老臣我保你无事。若执意要反,须细思量:朝中有几人能容藩王造反?即便事成,终也难逃斧钺。若不信,可拭目以待!”

刘襄渐渐收起笑意,冷下脸来道:“既举大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且我之生死,召相怕也看不到了吧。”说罢,便命魏勃率队进击。

魏勃便掣出长剑来,下令道:“众儿郎听令,拆毁墙垣,踏将进去,将逆贼擒住,责令抵罪。”

众军卒得令,发一声喊,便四面动起手来。军卒十人一队,抬起圆木撞墙,其声如雷,地动山摇。

墙内相府诸人,各个拔剑在手,张皇不知所措,都只拿眼看着召平。

墙外魏勃忽又高声道:“相府诸人听好,我只要召平性命,与他人无涉。放下刀剑,便是一家,又何必为老叟卖命?”

相府吏员闻言,面面相觑,都垂下了头去。

就在此时,忽见召平从梯上跨步,登墙而上,挺立于墙头,高声喝道:“民宅不可侵,何况堂堂相府?齐之封国兵,如此毁墙凿洞,难道是江洋大盗吗?你辈尽都罢手,召平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与手下人无关。只可叹,道家之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吾未信,乱即到眼前。我知齐王今来,其志不小,亦有心招降我。然我为朝廷命官,握有相印,便不能与叛贼同处于一檐之下。嗟乎!想我五朝为官,阅尽盛衰,今日即便走不脱,又有何憾?以吾区区老命,为你辈小儿……抵罪了便是!”说罢,便猛地抽出长剑,横在颈上,狠狠一抹。

霎时,墙外众军卒皆瞠目结舌,不再鼓噪,呆看着召平血染须发,缓缓自墙头跌落。

此时的召平,仍是一身白袍。衣袂飘逸如仙,坠落墙外,卧于枯草之中。

齐军将士见此,都心存敬畏,不敢上前去看。刘襄望见,忙跳下车,大步奔上前去,驷钧在旁不放心,大呼道:“小心老儿未死!”

刘襄头也不回,高声答道:“召平先生岂能有诈!”便大步来至相府墙下,躬身看去,只见召平双眼圆睁,犹有不甘之态,不由就落下泪来,跪地为他缓缓合上眼皮,而后吩咐魏勃道:“先生以国事死,应享之尊,岂止二千石官秩?请以国礼葬之。”

魏勃领命,朝召平尸身下拜,三叩首道:“丞相,大人也。吾侪共事一场,请勿记恨。”便分派兵卒,将召平尸身仔细收殓了。

刘襄率军返回,眼望王宫,仍心有余悸,索性不再回宫,移往齐军大营住下。隔日,便于辕门竖起大旗,招兵买马。

隔了三五日,投军丁壮虽多,然亦不过万余,加上原有封国兵,也仅两万。若以此数西行讨伐,仍觉势弱。

这日,刘襄便召集近臣,商议此事。驷钧嚷道:“今既已反,便无退路,人少也须杀将过去,不然,我必成今之臧荼,坐等枭首。”

魏勃却连连摆手道:“国舅,使不得!发兵平吕,乃我日夜之所思,然用兵者,最忌单薄。我军仅有两万,实是令小臣为难,即是号称四万,亦为弱旅,不等开拔,便被天下人看低了,如何还能攻城略地?若凑齐四万,我便敢攫其锋,万死不辞。以今日之势,不如先联络近旁诸王,壮大声势,联兵征讨。”

驷钧便嗤笑道:“近旁诸王,是何等猪狗?彼辈如何肯反吕氏之族?那鲁王张偃,是吕太后外孙;琅玡王刘泽,为吕媭之婿;哪个不是吕氏私党?你这里去信邀约,他那里倒要去朝廷变告了!”

刘襄便道:“舅父所论甚是,邻国不来伐我,便是幸事。平吕事大,我只管自谋,无须惊动近邻。”

祝午却道:“微臣以为,鲁王张偃为吕太后血脉,难以说降;然那琅玡王刘泽,辈分甚高,身世与吕太后全不相干,可以为我友。当年他若是甘为鹰犬,何不留任京都,却偏要到齐地来为王?显见是心怀异志。微臣愿前往琅玡,说服他来归,共襄大事。”

刘襄不禁犹疑道:“琅玡王阅历甚厚,若不欲犯上,将何如?”

驷钧便道:“刘泽为人,显是首鼠两端,公然反朝廷,怕是不能。大王不若遣一善辩之士往琅玡,巧夺其军兵,为我所用。”

在座诸人便一起称善,刘襄笑道:“舅父到底多智,如此便罢,明日即由祝午领一彪军,东下琅玡,见机行事,将那琅玡王诓来。”

祝午便起身,领命而退,自去点验兵马了。

刘襄又道:“今齐相空缺,文武之臣名皆不正,出兵怎能有威风?可由舅父接任丞相,魏勃为将军,祝午为内史。如此,便文武齐备,师出有名。今夜便请拟好《告诸侯王书》,传檄四方,起兵平吕。”

驷钧、魏勃闻命,皆叩首谢恩。驷钧更是慨然道:“大王信我,我便为大王剖肝胆,南征北讨,绝不言他!”

次日晨起,天晴丽日,两万余齐军披挂整齐,云集临淄南门。刘襄亦披上戎装、头戴皮弁,登车至军前,展开刚拟就的《告诸侯王书》,高声宣谕道:“高帝平定天下,以诸子弟为王。年前齐先王薨,孝惠帝立臣为齐王,孝惠帝崩,高后擅权,年事渐高,听任诸吕猖獗,废帝更立,连杀三赵王,灭梁、赵、燕三国而代之以诸吕,又分齐为四,益发不可忍。众臣进谏不听,朝廷惑乱不明。今高后崩,帝又年幼,不能治天下,本应依恃大臣、诸侯,而诸吕却又自行加官,聚兵扬威,挟持列侯忠臣,矫诏以令天下。宗庙社稷,因此临危。寡人今举大义,率兵入都,将尽诛不当为王者,以申天下之愤!”

刘襄所读,早已是世人心中所盼,只不过以往无人敢言而已。今忽闻“平吕”二字,众军卒顿感激奋,无不踊跃。

见军心可用,刘襄心中便踏实了大半,即令祝午率兵五千,前往琅玡。祝午领命,将令旗一招,齐军一队,便将那“齐”字大旗高举,鸣起金鼓,往琅玡国去了。

且说那琅玡王刘泽,躲在临海一隅,消停了几年。自吕后驾崩,便觉不安,不知诸吕将如何摆布天下。国中长史田子春倒还沉得住气,屡次劝刘泽静观就是。

那刘泽正在忐忑间,忽闻城上守将来报,说有齐军一彪人马,已兵临城下,不知是何意。

刘泽闻报大惊,自语道:“刘襄这孙辈,与我并无往来,今日齐兵叩门,恐非善意。”遂下令,将城门四阖,要亲上城头去察看。

待上得北门城楼,刘泽手搭遮阳远眺,见城下果然紫旗飘飘,齐军士卒数千,已将琅玡城四门皆围住。正惊异间,城下忽有一戎车驶出队列,车中立者,原是齐国一锦衣高官。

只见戎车驶近城下,那人跳下车来,向城上一躬,高声道:“下官为齐内史祝午,在此拜见琅玡王。”

刘泽只略略拱了拱手,便大声质问道:“祝午!如此阵仗,不去讨伐匈奴,来我琅玡做甚么?”

“大王问得好!自太后驾崩,天下不宁,吾王刘襄更是寝食不安。今遣下官来,是要向叔祖讨教,请示行止。”

“看尔等架势,似是要提兵平乱。然天下若生乱,必起于朝中,来此海隅小国有何用?”

“大王教训得是。微臣来,事关大局,不宜声张,请大王下城来,微臣当面讨教,勿为外人所知。”

刘泽想了想,便一撩衣襟,自语道:“下城便下城!”

此时,田子春闻讯赶来,连忙劝阻道:“兵临城下,情势不明,大王不宜出城。”

刘泽便一笑:“刘氏骨肉,还不至于相残。我便去听他怎样说,再做道理。”

田子春放心不下,又谏道:“若怂恿大王起兵,万勿应允。”

刘泽便不耐烦道:“高后已崩,即是起兵,又算得了甚么?或百姓能闻风而从呢,也未可知,长史何须胆小若此!”

田子春只得退开,仍叮嘱刘泽道:“事若蹊跷,其必有因,请大王谨慎。”

刘泽听也不听,便登上车,喝令戍卒打开城门,单车驶出城门去了。

两人相见,祝午分外殷勤,迎上前去,将刘泽扶下车,躬身道:“近闻诸吕已于长安作乱,劫持功臣列侯,危及社稷。今吾王欲提齐国之兵西向,入都讨逆,然又恐自家年少,不习兵革之事,难孚众望。今遣小臣前来告之,愿以举国之兵交予大王,由大王统领。大王起自高帝驾前,久历兵事,素有人望,今小臣前来,乃因齐王不敢离大军,请大王临幸敝邑,与齐王商量大计,率军西向,平关中之乱。届时若万民拥戴,大王亦可正名。”

刘泽先是不动声色,只想听个分晓。那祝午才说了两句,刘泽心中便已明了,心下只顾盘算利害,并未动心。直至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怦然心动,忽而就大笑:“正名?正甚么名?为天下讨逆,功在千秋,其美名,还用草头百姓来正么?襄儿欲讨逆,我来相助就是。”说罢,便一把拉住祝午衣袖道:“祝内史,今夜,你便随我入城,好好商议一番。”

祝午闻言,怔了一怔,连忙堆笑道:“大王深知大义,为天下所敬。齐国上下,无不称颂,诸臣更是渴慕一见。今吾王已在临淄恭候,请大王及属臣,同来临淄把酒言欢,共商大计,便无须入琅玡惊扰百姓了。”

“哈哈,你家大王,可备了兰陵酒?”

“这个自然。宴请大王,岂能不备美酒?”

“那我今夜便启程去临淄,我那些属臣之辈,无须理会。”

祝午心中狂喜,忙扶刘泽上了车驾,两车一前一后,驶向齐军大营去了。

那田子春立在城头,将前后情形都看得明白。先见刘泽要拉祝午入城,心中便喜。不料一转眼间,刘泽却与祝午一道,往齐营去了,便知事情不妙,忙吩咐守将关好城门,诸军不得歇息,彻夜守望,等候大王归来。

怎料刘泽哪里还能归来?原来,当夜刘泽将那御者、骖乘打发回城,自己由百余名齐军甲士护送,一路狂奔,驰往临淄去了。

飞奔三日,到了临淄,便见刘襄率了群臣,恭迎于郊野。刘泽见此,不再存疑,拉住刘襄衣袖道:“襄儿,数年不见,竟是一虎威少年了!”

刘襄一笑,便将叔祖父迎入王宫,设宴款待。大殿之上,齐国君臣轮流祝酒,刘襄又提起愿将齐军交出之意。刘泽环顾众人,不由踌躇满志,大言道:“两国之兵,还分甚么你我?”

齐诸臣闻言大喜,一片颂声,刘泽更是忘乎所以,饮至半夜,早已是酩酊大醉,人事不省了。散席时,驷钧唤了几个力大的阉宦来,架起刘泽,安顿在了宫中。

至次日晨,日已迟迟,刘泽方才醒来,却见卧在一幽室中,旁有婢女伺候。身上衣物,尽被换掉,连那腰间挂的长剑、印玺、虎符,也不知去向。忙起身问婢女,婢女却只是摇头。刘泽慌了,欲出门去找刘襄,方一推门,却被卫卒两支长戟逼住。

此时,驷钧忽然闪身而入,面带笑意,躬身一揖道:“大王稍安。承蒙昨夜大王应允,两国合兵一处。今晨,吾王已遵大王之命,遣使持大王虎符,送交祝午,调遣琅玡兵去了。”

“调兵?调兵做甚?”

“回大王,调来与我军会合,也好即日西行呀。”

刘泽素知兵法,闻听此言,便知昨夜是中计了,不由大呼:“刘襄小儿,黄发尚未褪尽,竟骗到祖辈头上来了!我何时允他动我虎符?何时允他调我琅玡兵?我兵权尽失,人又遭软禁,世间羞辱,还有比这更甚的吗?!”

驷钧便略略一躬,赔礼道:“大王息怒!吾王也是好意。劳师远征,绝非易事,大王昔年征战,多有创伤,实不宜诸事亲为,可于军中压阵,为吾王多献计。平吕之功,将来少不得有琅玡王一笔。”

刘泽气得发抖,戟指驷钧道:“你君臣竟是何等人,没有一个不说谎的!昨夜方允诺,由我来做两军统领,今日便夺我兵权,又欲挟持我在军中。原来,夜宴之上,好话全是假的,看重的只是我的兵马。”

驷钧也不恼,只冷冷一笑:“大王,常理便是如此。故而,在上者不可轻弃权柄。”

刘泽不由怔住,呆了半晌,才愤恨道:“悔不听田子春劝谏,信了小人之言,失却根本,倒还要谢你君臣不杀之恩了。”

“大王,焉有此等事?臣只为大王庆幸——不须劳累,便可获澄清天下之功,又何乐而不为?若与吾王闹翻,大王独自在此,微臣只怕是事有不测。”

刘泽直瞪住驷钧,半晌才啐了一口:“我竟盲了这双眼!刘襄有独吞天下之志,岂肯让叔祖分沾?可叹我豪雄半生,到头来,反为竖子玩弄,只怪自家太蠢就是!”说罢,便颓然坐下,挥挥手令驷钧退下。

自此之后,驷钧每日都来问候。几个婢女杂役,亦是尽心伺候,竟无可挑剔。刘泽无人可以怨,只得任人摆布,暂不做他想。

那边厢琅玡城内,刘泽走后,田子春便下令紧闭城门,遣人多方打探,却无从得知刘泽行踪,亦不明城外齐军动静。

三日后,有齐使飞马至琅玡城下,将刘泽虎符及策书交予祝午。祝午得之,将那盖了琅玡王印玺的策书展开,读了一过,心下大喜,当即点起军兵,来至北门城下,唤守将出来,以刘泽虎符示之,吩咐道:“你看清了,琅玡王虎符在此!军情火急,在下受琅玡王之命,进城调兵,请听命。”

那守将接过虎符,看了又看,见无差错,连忙招呼戍卒,放祝午入城。

祝午正欲挥兵而入,那守将忽又上前一揖,问道:“吾王日前赴临淄,迄今未归,不知王命意欲如何?”

祝午并不下马,只一拱手道:“天下刘氏,根脉一家,将军不必多虑。你家大王今有策书一道,令尔等听命。”说罢,便展开那策书,高声宣读:“琅玡王有令:琅玡与齐两军,今合为一处,西行讨逆。琅玡兵暂由齐内史祝午统领,若有不从,便是附逆,必以军法从事。”

那守将听了,脸色便肃然,似有疑虑。祝午便催促道:“将军不可再迟疑,请带我赴大营,点起兵将,即刻西行。”

待祝午将琅玡兵尽数带出,正欲出城,田子春闻讯赶来,于北门阻住,大声道:“琅玡国长史田子春在此!吾王赴临淄,音讯全无,足下不可凭一符一策,便将我军兵尽数带走。”

祝午一见,连忙下马,躬身一揖道:“原来是田长史,久仰久仰。琅玡王与吾王,虽为祖孙两辈,然骨肉却不可分。前日在临淄,已歃血为盟,推琅玡王统领两国兵马。我今所携虎符,便是将令;我今所读策书,便是王命。上有命,下必行之,请问长史:下官祝午,又何错之有?平吕檄文,此刻已传于四方,军情刻不容缓,请长史允我出城。”

那田子春,虽为刘泽心腹,然手中并无虎符,唤不动一兵一卒。虽疑心有诈,却是无力阻止,只得无言闪避一旁。

待琅玡兵万余人开赴城外,与齐兵合为一处,祝午这才朝田子春一笑,拱手道:“琅玡王今在临淄,好吃好睡,田长史尽可放心。”

田子春无奈,只得礼送祝午领军远去,自顾收拾残局。

再说那齐国的都城临淄,此时已如汤沸,人人攘臂,声言平吕。待琅玡兵一开到,义军人数便逾三万,声势顿然壮大。那招兵旗下,每日都有数百壮丁入营,踊跃投军。

儿郎们每日操演,士气甚高,但见金戈耀日,旗幡高飘。人马进退之间,可闻阵阵高呼:“平吕!平吕!”直是将十数年胸中抑郁之气,一泄而出。

刘泽在宫禁之中,听得外面吵嚷,便愈加难耐,想来想去,觉唯有孤注一掷方可。这日,便隔窗大呼,要见刘襄。

刘襄闻报,想想刘泽已无兵权在握,见见也不妨,于是率左右近臣,来至软禁刘泽处,见过叔祖。

刘泽此时,已然气平,见了刘襄,便苦笑:“襄儿,乃父刘肥,忠厚为世间罕有,为何你却有这许多心肠?你欲夺我兵,拿去就是,又何必将我幽禁,整日无事,只盼两餐,好不气闷也!”

刘襄无言以对,只得赔罪道:“叔祖大量,请宽恕晚辈冒犯,事急矣,不得已耳。”

刘泽便道:“你看我如今,王不王,民不民,国也无颜返归,全没个安置处。这数日,我倒也想好了:乃父刘肥,为高皇帝长子;由此推之,大王正是高皇帝长孙,立为帝,本无不妥。然朝中诸大臣,乍闻大王起兵,或心存狐疑。臣刘泽虽不才,在刘氏中却为最年长者,诸臣倒还愿听我主张。今大王留我在此,毫无用处,不如命臣为义军密使,西入关中,暗访大臣,为大王谋事。”

刘襄听了,不禁动容,忙起身揖道:“大王,我为晚辈,你怎可以称臣?既如此,我也知叔祖之心了。这便将讨逆檄文交予你,请叔祖先回关中一步,为大事谋划。”

当下,刘襄便将琅玡国玺奉还,又命人备好车驾,选了几个得力随从;次日,便放刘泽西行入关了。

刘泽主仆数人,皆换了商贾衣服,微服西行。至霸上,却不敢再前行,于是寻得一间逆旅住下,以观动静。

却说刘泽走后,刘襄便召近臣商议大计,发问道:“义旗已举,檄文已发,然兵锋所指为何,尚无定见。今日召诸君来,便是为此事。”

魏勃道:“吾王起事,虽属大义,然仅为一方诸侯,势甚弱,与汉军相抗,不宜久战。应效当年沛公军,避实就虚,直捣长安。”

祝午却摇头道:“汉军势大,我军岂能直捣长安?两军若迎头撞上,我区区三万兵,又如何能一战?”

刘襄便道:“我军薄弱,固不能直趋长安,然亦不能坐守临淄,不然,臧荼覆辙即在眼前。”

驷钧便指点着刘襄,笑道:“大王虽不懂兵,此话却说得对!我军若只顾摇旗,不杀出齐境,那吕产、吕禄也要将我看扁了。故而,大军这几日便要动。”

祝午望望驷钧,道:“四周诸国,全无响应,我军欲动,未免势孤呀!”

驷钧轻蔑一笑:“我军弱小,当如何用兵,要窍就在搅水,搅得涟漪荡起,事便有望。故我军所先攻,只管拣那弱国便好。拿下一个,即声势大振。目下诸吕专权,功臣离心,我军即是小胜,也足可激他生变。”

刘襄顿然醒悟,拊掌赞道:“阿舅真是高见!就依此计,明日由魏勃领兵,一鼓作气,拿下那个济川国。”

驷钧便忽地按剑而起,双目圆睁,逼视刘襄道:“此役,为举事首战,天下瞩目。即便是小国,也须全力攻取。大王你也要亲征,以取信于天下。你我君臣,不要留一个在临淄!”

刘襄闻言一凛,便也霍然起身,朗声道:“好,丞相既不畏死,寡人又岂敢偷生?祝午,去拿酒来!生死明日事,今宵且醉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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