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作为权力的继承者,使得他成了众人虎视眈眈的对象。“树欲静而风不止”,身处险境的太子要设法自保,除了千方百计讨皇上的欢心,还要利用储君的身份壮大自己的私人势力,以压倒所有的竟争者。
210、
黄昏来临,日头还不愿离去,却再也没有白日里耀眼的光辉,反倒如做了错事的小孩,一张脸红朴朴的。朱元璋靠在后宫凉亭内的御椅子上,闭目沉思着。年逾花甲的朱元璋,已经明显地感到身体的衰老,如何将自己打下的江山一代代传下去,成了他最关心的事情。储君已立,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保证他能安全执政。于是睁大了双眼,寻找着有可能掀翻他朱家皇朝天下的人。就在这时候,杨公公轻轻地来到他面前,向他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四川建昌,发生叛乱,仅仅半月,叛军已迅速发展到数万人!”
朱元璋是靠“叛乱”当上皇帝的,他知道数万的叛军意味着什么。“必须迅速彻底地消灭他们!”这是朱元璋听到这不好消息的第一反应。“可是,派谁去更为合适呢?” 朱元璋苦苦地思考起来。他的三十几个儿子,其中年满十六岁的,都在各方镇守着。而且,在朱元璋看来,这些儿子,除了朱棣,也没有谁有能力去平息这场叛乱。可是因为立储的事,朱棣非常不高兴,更何况,在所有的儿子中现在就数他实力最强,军功最大,这次若再让他领兵前去平乱,恐怕不太合适。至于那些能征善战的将军,被自己杀的杀了,不杀的又老的老了。朱元璋想到这里,禁不住有些伤感地摇摇头。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他望着西面那快要落山的残阳,仿佛是问它,又仿佛是问自己。“蓝玉,朕还有蓝玉!”朱元璋不由得喊出了声,他为自己突然能想到这员大将而高兴:“蓝玉可是一位在扫荡元末残余势力中立下奇功的将军,是朕一喜之下封他为凉国公的。这个人的文韬武略,仅逊于徐达,让他率军去平息叛乱,自然最适合不过。”朱元璋这么想着,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二天,朱元璋召蓝玉进宫。随蓝玉而来的,还有他的三个亲信将领。礼毕,朱元璋喝退了左右,仅留下蓝玉和他的三个亲信,交代了任务。蓝玉跪拜谢恩。朱元璋见蓝玉仪表堂堂,对自己恭敬而不卑琐,心中更是欢喜,有些讨伐叛乱的计划,想单独说给蓝玉听,于是目光扫向随蓝玉而来的三个将领,轻声地说:
“你们先下去吧!”
三个将领见皇上的目光扫来,都微微地垂了头,听到皇上的声音,却一动也不动。朱元璋心情很好,认为他们没有听见,便稍稍地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说:
“你们先下去吧!”
谁知他们还是一动不动,垂了头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对朱元璋来说,这么些年来,敢这么对他的人,从来还没有遇上。他真正地恼怒了,大声地吼道:
“你们下去!”
三位随蓝玉而来的将领听了,虽然有些惶惶然,却还是未动,只把目光投向蓝玉。朱元璋见了,怒发冲冠,手指蓝玉,正要发作,蓝玉双膝跪下,说:
“请皇上息怒,这些将军,长期随我南征北战,对皇上忠心耿耿,只是身为军人,从来没有听过皇上的圣谕,早养成了绝对服从军令的习惯。”说到这里朝他们一挥手,三位将领,立即悄然退出。
朱元璋的心中,燃着一团怒火,听蓝玉的一番解释,又见三位敢于抗旨的将领瞬间没了身影,心中一惊,有了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他久久地望着蓝玉,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
“好!好!好!凉国公真是统帅之才,训练得将军们如此忠心耿耿,惟命是从,这样的部队,定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谢皇上夸奖。”蓝玉有些得意地说。
“好了,你也去吧,我等你的捷报。”朱元璋本来想了许多话要对蓝玉说,这时已没有了心情。蓝玉跪拜告辞,朱元璋一直微笑着,望着他离去,然后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蓝玉,这年轻的将领,没想到他比徐达、常遇春他们都还行,训练出来的部下只听将领,却不听皇帝的圣谕。让这样的将领领兵去打仗,肯定会很有战斗力,会攻无不克。可是,如果让他拥有兵权,又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太可怕了!朱元璋对自己说:他成了军队的皇帝,朕又如何去统率三军?难道朕要让军队做什么,还要通过一下他才行?!想到这里,朱元璋的眼里露出凶光,摇了摇头说:
不行!决不行!!在朕的大明王朝,所有的人,包括每一个士兵,每一个百姓,都应该只听命于皇帝。必须这样!否则朕还算什么皇帝?更何况,待朕百年之后,朕的皇孙朱允炆,又怎么能驾御得了这般威性独专的将军!蓝玉,你虽然是个不错的将军,就算是为了我的皇孙,朕此刻也要判了你的死刑!朱元璋这么都想清楚了,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闭目养息。
211、
蓝玉率军出征,去为大明王朝平息叛乱,朱元璋一点也不耽误,立即派出他的锦衣卫。“你们一定千万要保密,要做得悄无声息,只把蓝玉的情况都摸清楚了,回来告诉朕就行。”朱元璋这样吩咐锦衣卫。他已经下决心要除掉蓝玉,最后一次替朱允炆削棘,现在要趁蓝玉出征之机,给蓝玉找一个合适的罪名。
第二天,便有锦衣卫的回报:蓝玉因军功受宠爱后,人也渐渐骄傲恣肆,曾经纵容家奴侵占民田,御史对其家奴的不法行为进行质问,他就驱逐御史。蓝玉带兵北征回还,夜半来到喜峰关城下,要求开门,关吏限于制度没有及时开门,他就毁关而入。后来,又有人告发他,说他私自占有元朝皇帝的妃子,致使元妃因羞愧而上吊自杀……够了,有这其中的随便一条都够了。如果朕不想杀你,你做的这些,对朕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现在的问题是:你训练出来的将军,竟然敢置皇命于不顾,这对朕来说,当然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更何况,你如今又手握重兵,下面有一帮能战善战的兄弟,朕又岂能容你?朱元璋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接下来的是怎么样来除去这个将军。一切当然只能等他凯旋归来时,但是现在还是可以做许多事情。该做些什么呢?
朱元璋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稍微考虑了一下,他决定先剪除蓝玉的羽翼。锦衣卫探来的情况很清楚:蓝玉因为为人孤傲,又常时在外征战,在朝中并无拉帮结派的人。他所有的亲人,都无半点权势,只有靖宁侯叶升,是蓝玉的姻亲,有一定的势力。朱元璋听了这些情况,微笑着对锦衣卫的徐楚说:“看来只有杀了叶升,才可以无顾虑地诛杀蓝玉。”
“以何罪名杀之?”徐楚问。
“就以‘胡惟庸案’一罪就行。”朱元璋连想也不用想顺口回答说。
就在当天太阳快要落山时,叶升被莫须有地冠以胡惟庸案谋反罪拉到午门,他自己还莫名其妙时,就懵懵懂懂地被砍去了脑袋。这时候,他的姻亲蓝玉,正带着他的虎狼之师在东线征战,勇猛的追杀叛军。当他的姻亲叶升被斩杀的消息传到他的大帐中时,他的副将张逸民曾担忧地对他说:“莫不是……皇上?”
“现在作战要紧,不要瞎猜,一切等我回去,自然分明。”蓝玉回答说。
在斩杀叶升之前,朱元璋身边的高参李虞也为此有顾虑而提醒朱元璋,说:“蓝侯率军在外,若闻叶升被殊,能否有变?”
朱元璋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懒得回答,因为他看准了蓝玉只是个武将,没这种政治敏感,绝不可能想到这事会与他有所牵连,更不会想到待他回去后,皇帝会要了他的脑袋!
一切如朱元璋所料,蓝玉出兵四川,很快平息建昌的叛乱。1393年二月,手握重兵的蓝玉刚刚班师回金陵,就有锦衣卫指挥揭发蓝玉谋反,蓝玉毫无反抗地束手就擒。无论他如何叫倔叫冤,还是被说成是串通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东伯何荣、吏部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谋划在朱元璋出宫耕种时谋反。很快,蓝玉及他一干手握重兵的高级将领悉数被族诛,凡连坐的都称为“蓝党”,一律处死。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朱元璋知道许多人心里不满,稍作思考,便亲自将蓝玉谋反的事实编为《逆臣录》,亲手写诏布告天下,在诏书中说:
“蓝贼为乱,谋泄,族诛者万五千人。自今胡党、蓝党概赦不问。”
杀了一万五千多人以后,朱元璋似乎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停止了杀戮。这时,仅列入《逆臣录》的高官就有一公、十三侯、二伯。经这一次杀戮之后,明初的功勋宿将差不多都被杀完了,各军府卫所被株连诛杀的军官达几万人。
对于这次杀戮,明末清初的史家谈迁说:“蓝凉公非反也。虎将粗暴,不善为容,彼犹沾沾一太师,何有他望!……富贵骄溢,动结疑网,积疑不解,衅成钟室。”他这话的意思是说:蓝玉不过是一个脾气粗暴的将领,骄傲跋扈,不善于讨好人,引起了朱元璋的怀疑,终于招致杀身之祸。事实上并不是这么简单,从朱元璋过来的情况看,就算蓝玉再会讨好,也必遭杀戮。
蓝玉死后, 1394年十一月,朱元璋又找借口杀了宋国公冯胜, 1395年二月,又杀了颖国公傅友德。这样,终朱元璋一朝,在明初开国功臣中,身为公侯而得以幸存的人仅有长兴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二人。
当年汉高祖刘邦诛杀功臣时,后人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朱元璋屠戮功臣的行为,较之汉高祖刘邦,实在是远远过了许多。
212、
在养心殿里,沐浴着秋日的一点微热的斜阳,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望着刚刚刷新的屋顶。所有棘头,朕差不多都替朱允炆杀完了,朕应该可以稍稍地喘口气了,朱元璋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听着太监李虞,在一旁非常动情地给他讲新立的太子朱允炆的状况:“他很孝顺,一直在痛哭,哀毁骨立,人消瘦了许多。”
朱元璋有点儿感动,但更多的是担心。孝顺是很好的,可作为一个未来的皇帝,只是痛哭!男儿有泪尚且不轻弹,更何况皇上!天下有谁会同情流泪的男人!朱元璋不由摇了摇头,说:
“作为皇帝,太子还是太过仁慈,皇帝注定要杀人,如果不能,怎么树立皇威!”他象是问自己,也象是问那太监。只是象这样的问题,太监是无法回答的。朱元璋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问李虞:“你记得那次对对子的事吗?”
“记得,记得很清楚。皇上的上句说:风吹马尾千条线。”
“当时太子是怎么对的?”
“他对得很工整,是:雨打羊毛一片毡。”
“雨打羊毛一片毡?”朱元璋重复着:“风对雨,吹对打,马尾对羊毛,是很工整。可是,一片毡,多么软弱,多么无力。皇帝是不应该这么软弱无力的,皇帝应该比任何人坚强有力。你记得他的四叔,朱棣是怎么对的吗?”
“日照龙鳞万点金。”李虞脱口而出。
“日照龙鳞万点金!”朱元璋又一次重复,点着头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气魄,朕看其中有帝王的气象,这才是皇帝对出来的对子。”
李虞听了,不敢接腔,愣在那里。
“唉!可惜朕又不能让朱棣来继承皇位。如今这个朱允炆,太软太弱,朕百年之后,这个皇孙,能不能撑得住朕打来的这片天下,他的叔叔们,能不能服他?有没有人会来欺负他,或者是来夺了他的皇位!”朱元璋在心里问自己。他终于开始想这个问题,遗憾的是他一直都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或者是想清楚了没有勇气来解决这个问题。
人生在世,常会有难遂人愿的事情,皇帝也一样。朱元璋恼懊地想着,由不得睡着了。已经快七十岁的人,尽管每天有人参、鹿茸养着神,但这精神还是差多了,许多问题,刚刚考虑得个开头,就进入了梦乡。
所幸的是,他每一次都不会迷糊得太久就会醒过来,而且刚醒过来时精神总是很好,他常常趁这种时刻,来处理一些需要精神的事。
朱元璋用眼睛示意李虞走近他,然后轻声地说:“你去宣太子来。”
太子很快来到他的身边,行过君臣之礼,朱元璋让太子紧挨他坐着,久久地瞅着太子消瘦的容颜,说:
“不要太过悲伤,你要替我把将要传给你的江山坐好。”
朱允炆点点头。
“你自己认为,如果现在我走了,你来当皇帝,有什么难处。”朱元璋问。
“皇上万寿无疆……”
“别说这些客气话。”朱元璋打断孙子的话说:“人总是要死的,我知道我活得不会太久了。”
朱允炆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很快就湿透了衣襟。朱元璋看着他,知道孙儿的泪水全是真的,一时也很伤心。但他很快定了定神,温和地提醒孙子说: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朱允炆毕竟还太年轻,他甚至不敢去迎着爷爷的目光,垂下头来,肩夹一抖一抖的。皇上的问话他实在难以启齿,因为眼下他已经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威胁他的,是他的那些叔叔们。在大殿上,当他与他的爷爷在一起时,他是太子,是储君,是不久就要接任的皇上,可是一下朝,到了后宫,他就是他们的侄儿,他得给他的这些叔叔们行跪拜礼,而每当这时候,他就能感受到,他的叔叔们对他一点儿敬畏都没有,反而是高高在上地压着他一头。朱允炆每天都实实在在地感受着诸王对他的威胁。可是,这种感觉,他又怎么能跟爷爷说。
朱元璋见孙儿久久说不出话来,便开口引导他说:
“朝庭的刺头,我都给你削光了,甚至连后子辈蓝玉的威胁也没有了,放眼当今朝庭大臣,没人有能力来反对皇室,你看还有没有?”
“没有。”朱允炆说:“我没有感到有大臣的威胁。”
“至于边界,南边是平安无事的,北边的蒙古势力虽然经常骚扰,但再没办法威胁皇室。”朱元璋说到这里,自豪地笑了:“我分封了诸王,这些番王,也是你的叔叔们,一个个都很能干,完全可以确保边界无恙,你说是不是?”
朱允炆连连点头,开口道:“皇爷爷说的极是,如果边疆上有事,我的叔叔们一定可以平息得了。可是,如果我的叔叔们……”朱允炆不再往下说,只把眼睛求援地望着他的爷爷。
朱元璋的头脑又有些糊涂起来,但他却记起了他曾与李虞谈话时讲到朱棣的对子。那对子具体怎么对,朱元璋又不太记得清楚了,但有一点却很清楚,太子朱允炆的对子太弱,太无力,而燕王朱棣的对子却颇有帝王气象。
看来,朱允炆今后的皇位并不是很好做。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朱元璋在心里问自己。但由于精神的原因,他终不能想清这个问题,又磕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