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刚刚凭武力打得天下的皇朝,他的文臣武将自然会更加专注于权势的力量,而如果这时处于权势顶峰的皇帝又把自己个人的统治看的高于一切时,他必然会培养一批媚上欺下排斥同事的官员来。
177、
清晨,太阳还刚刚升起,巍峨的钟山染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泽,显得分外的神奇。在钟山往南去的险途上,两辆马车拉着一家人匆匆地往前赶路。坐在前面一辆马车上的一位老者,年逾花甲,一张雍容恬静的脸,此刻露出一种深切的留恋。他不时的回过头去望望金陵高高的城门,然后把目光留在城楼中的主台上。曾经有许多次,他就是站在那里,谈笑风生地指挥几十万部队,打败陈友谅的进攻。他就是刘伯温,一个有着辉煌经历、对金陵城做出了巨大贡献的老臣。
自从上次为丞相人选问题如实回答了朱元璋之后,刘伯温就知道自己在京城里呆的时间不会长久。他想要主动请辞,又怕朱元璋恼怒。“想不到我刘伯温,竟然也会落到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刘伯温闷闷不乐地闲呆在家里感叹着,连着好几日称病在家,懒得去上朝。
朱元璋派太监张公公来问候,刘伯温对张公公说:“老臣身体越来越差,蹲下去站起来就头昏眼花,看样子真是老了。”
张公公走后,夫人不解,问刘伯温为何出此言。刘伯温说:“而今李善长势盛,容我不得。前几日皇上问起丞相人选的事,我又把朝中几位大臣都得罪了。现如今,我如果还呆在这里,只会招人陷害。还是赶快回青田去好。”
夫人听了,有些着急,忙问刘伯温:“皇上会放我们走吗?”
刘伯温点点头,有些伤感地说:“中书省的人都到任了,现在又无什么大的战事,刘伯温在不在对于皇上来说,关系都不大了。”
果然,第二天太监又来传话说:“皇上甚为先生身体担心,说先生如果身体欠佳,可以回乡养老。”刘伯温听了,赶忙跪拜谢恩。
张公公再一次离开后,刘伯温长长地舒了口气,令家人关起大门,整理行装。今天一早,刘伯温领了家人,静悄悄地离开这熟悉的金陵。
“这一回,愿苍天保佑,让我刘伯温能在青田安度自已的晚年。”马车出了金陵的城门,刘伯温回头看着金陵高高的城门上城楼中的主台,在心中暗暗祈祷。
终于看不到金陵城了,刘伯温掉过头来,望着前方,对车夫说了一个字:“快!”
人生本来就在呼吸之间,要快非常之快,出了一口气,下一口气接不上来,人也就玩完了。然而,当人还接得上下一口气来时,有时就会感到太慢。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奔驰向前,刘伯温在颠簸的马车上想了很多:在极权专制的朝庭为官,没人敢对皇上说半个不字,一切所谓关于“法”、“律”、“纪”的解释权,都在皇上一人手上。大臣们要想升官发财或永保荣华富贵,唯一的途经更是得到皇上的赏识,这就逼得大家都在皇上跟前演戏。到这时,我这个不愿演戏的人自然就呆不下去了!刘伯温这么想着,心里一时舒坦了许多。其实,比较而言,对于朱元璋这个皇帝,对于朝庭的各种事情,我比他李善长还是看得透的多。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他所做的我真是不愿意。是由于本性使然,还是由于圣贤话语在心中堆积得太多?刘伯温在奔驰的车上,自言自语。象是在两旁的青山,又象是问自己。唉!不管怎么样,做人还是要仗义执言,表明心志,倘若这都不能,我宁愿选择激流勇退!刘伯温微笑着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在颠簸中回到了青田县。
从此,刘伯温不问外事,不惹是非,只是与几友人弈棋饮酒,教子逗孙,就连青田县令来拜访,他也“称民谢客,终不与见。”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远离世间是非争夺,过自己的隐居生活。让他常有不安的是:朱元璋还在挂念着他,有了什么不解之事,还会派人前来向他咨询。
这日,天高气爽,风和日丽,刘伯温与刘运在池塘边、柳树下对奕。正杀得难分难解时,又有人来到身边,原来竟是那位刘公公。
“皇上请你去!”刘公公的声音很轻,刘运还是听见了,抬头去一看,再无下棋的兴致,站起来嘟哝着走了。
“你这是做什么?”刘伯温喊问,这才看到了刘公公。皇帝召见,没一点办法,刘伯温只好跟着刘公公去颠簸一番,往金陵一趟。
178、
“你是朝中的元老,对朝中的元老,都了解颇深,这次请你来,就是想问你一个关于朝中元老的事情。”在朱元璋的御书房里,刘伯温一进来,朱元璋就开门见山的对他说:“朕现在想撤换李善长,你觉得怎么样?”
在沿途的颠簸中,极具预见能力的刘伯温,曾反复地猜想,这回朱元璋会问他些什么事?他很有把握地估计了三件事,却没有想到朱元璋会这样的念头。在刘伯温看来,朱元璋就是撤换了朝中所有的臣子,也不会撤换李善长。刘伯温清楚地知道,在他未来辅助朱元璋时,朱元璋离不开李善长,在他来了之后,朱元璋同样离不开李善长。不仅是出谋划策,安排钱粮物质,一个人总得要个可以说话的人,对朱元璋来说,这个人就是李善长。正因为如此,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善长的儿子,以维持一种更为牢不可破的关系。在朱元璋大封功臣时,曾坦白地对众人说:“善长虽无汗马功劳,但跟随我很久,保证军粮供给,功劳很大,应该大加封赏。”朱元璋不仅授李善长中书左丞相,封韩国公,岁绿四千石,子孙世袭,还给李善长免二死,他的儿子免一死的铁卷。而在当时一同受封的,就只有替朱元璋打了差不多全部江山的徐达、常遇春、李文忠、冯胜、邓愈共六人。李善长竟然位居六人中第一。这些都说明,朱元璋对李善长的非常信任和喜欢。
现如今,时间过去了刚刚一年,朱元璋怎么就动起了撤换李善长的念头?听了朱元璋的询问,刘伯温真是不解了!
看到刘伯温没有马上回答,脸上显出一付困惑的样子,朱元璋一点也不慌。他知道刘伯温一定会回答的。
“依臣看来,”从青田县赶来的刘伯温,似乎是刚刚听清了朱元璋的问话,脸上的困惑消失殆尽,又露出了平日的从容、恬静,开始了他那仍是直言不讳地回答,说:“李善长是大明王朝的元勋旧臣,他这个人非常能调和各位将领之间的关系,以臣看来,是不应该撤换的。”
李善长是什么人?朕能不知道?待刘伯温说完,朱元璋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想到。只是,朕现在感到李善长权力太大。许多事情,朕都还没有知道,他李善长就给处理了。特别可怕的是:各地官员来京办事,现在都先奔李善长住处,好像他们的官职都是李善长给的。这个李善长啊!简直不象话,让人心里老大不痛快。这个刘伯温啊!更不象话,朕明明说了想撤换李善长,他连原因都不问,就否定了朕的意见,简直是比李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朱元璋想到这里,说:
“其实,对于李善长,朕一直是非常信任的。”说到这里朱元璋停了一下,望着刘伯温一笑说:“朕现在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李善长在朕的面前,多次讲过你的不是。”
“人总是会在背后讲人的。”
“可朕还没听说过你讲他什么。”
“性格使然,性格使然。”刘伯温连声说,脸上自然地露出一点儿得意。
朱元璋心里一时很不高兴,但仍然不动声色地盯着他问道“你仍然替他说情么?”
刘伯温淡然一笑,说:“我讲他不应该撤换,并不是替他说情。他讲我不是,是他对我的看法,我认为他适于做丞相,是我对他的看法。他对我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需向皇上如实地讲出我心中的看法。”
朱元璋听了,心中一动。对刘伯温直截了当的表白自己的意见,朱元璋心里虽然相当不满,但听了这句话之后,却对刘伯温增加了不少好感。说到这里,君臣二人已没有多少话说,静静地坐了一会。刘伯温起身告辞离去,朱元璋瞪着刘伯温的背影,在心里说:
“刘老先生,你今后只要不给朕添什么乱,朕一定让你安享晚年。”
然而,世事总是多变,既由不得刘伯温,也由不得朱元璋,因为任何人的初衷都是可能改变的,皇上自然也不可能例外。对大明朝立下了不世功勋的刘伯温,最后终于还是不能安享晚年。
179、
刘伯温走后,朱元璋唤来了李善长,格外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李善长象是有预感一样,他恭恭敬敬地行过为臣之礼,微微哈腰地站在殿前,朱元璋唤了他三次坐下,他还是那么站着。
“近来身体可好?”朱元璋关切地问道。
“谢皇上关心,微臣身体还过得去。”李善长欠欠身子回答。
“还过得去?你身体真好。我记得,你大了我十四岁?”
“虚长,虚长。”
“可是你身体还过得去,我现在有时都感到身体跟不上了。”
“我哪能与皇上相比,皇上日理万机……”
“丞相位置上,就徐达与你,徐达长年在外,整个朝庭大事都在你肩上,你能不忙?”
“能为我大明皇朝做些事情,是我的幸事,我要感谢皇上对我的信任。”
朱元璋听了,满意地点点头,看着李善长可怜巴巴的样子,朱元璋心想:你的势力在朝中莫那么膨胀得太快,超出了朕认可的权力范围,就算是杨宪再告你李善长的状,朕也不会去理会。这么些年来,朕还说你懂得规矩,没想到现如今你老都老了,还这么不懂味。朱元璋想到这里, 叹口气说:
“人啊,有时你认认真真在做事情,却总是有麻烦来,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朱元璋到这里,用手推了推御案上的一叠状子,示意太监拿去给李善长看。
李善长早已风闻有人在状告他,可自认与朱元璋感情深厚,也就没把这事往心里去。后来又听说用人告他专权,李善长更不以为然。我这是为皇上分忧。李善长这么对自己说,更何况,我现在实际使用的权力,还远远还没有用足皇上赋予我的。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对不在意杨宪的状子了。可如今看到朱元璋竟把这么厚的,全是告自己的状子,亲自拿出来给自己看,立刻知道事情不妙。额头上惊出的汗珠子,立即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朱元璋见了,心里非常惬意,朗然说道:
“你也不要太紧张了,这些状子,我知道有不少是无中生有,你随我征战这么些年,我对你是放心的。”
李善长听了,悬起来的心这才放下来一点点。皇上说“状子之事不少是无中生有,那就是说有些在他看来是真的。”李善长想到这里,冷汗又忽忽地冒出,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一时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连声感谢皇上的信任,只听得朱元璋又说:
“你可是开国功臣之首,已经为大明江山拼命了十多年,我可不能让你一直累着。”朱元璋说到这里,停下来,静静地望着李善长。
这位开国功臣之首立即懂得了皇上的意思,惊吓得跪倒在地上,连声说:
“微臣愿回乡下,微臣愿回乡下。”
朱元璋起身上前扶起李善长,友好地望着他的眼睛说:
“放心地回去,好好享受,朕要赐给你许多的土地、家仆、佃户,让你能够风风光光地安度晚年。”
“感谢陛下!”李善长要跪下去,被朱元璋拉住,望着他说:
“只是,你不要忘了,要经常来看看朕。”
“好,好,一定,一定来看皇上。”从来能说善道的李善长,吱吱唔唔地说着,向朱元璋告辞。朱元璋客气地站起来送他到门口,拿着李善长的手说:“朕真羡慕你!”
“谢陛下隆恩!”
李善长终于走了,在跟随了朱元璋三十多年以后,终于回老家去了。朱元璋果断地撤掉了李善长,也守信地履行自己的诺言,送给了李善长大量的土地、家仆和佃户。
可惜的是,这位最受朱元璋信任,与朱元璋情感颇深的老臣,到了老年,还是不能善终。
180、
一个人经历了许多之后,又开始老了,年近花甲的人,有许多总要在白日里打打瞌睡。这日清晨,朱元璋走进书房,正准备来忙公务,突然感到很累了,就靠在龙椅上,他看到了朱标,确切地说是看到了朱标的一张脸,一张很痛苦的脸。朱元璋大吃一惊,看到有两个大臣拉着朱标往山上跑。“来人!”朱元璋大声喊,就是喊不出声。他急了,一用力醒过来了。原来自己竟然就睡着了。
朱标!他揉揉眼睛,揉出了一点眼屎,用姆指一弹弹到地上。眼前分明地看到了朱标的那张痛苦的脸。难道是有人要害朱标,他再一次又想起了朱标,由朱标想到宋濂,终于又想起杨宪送来的一份有人告宋濂谋反的状子。
这状子,放在朱元璋的案头已有多日,朱元璋不愿去想它,也不愿去看它,差点把它忘了。因为朱元璋知道,即使是整个朝庭的人都反了,宋濂也不可能反。人老了,总喜欢与自己很熟的人说说话。以往感到寂寞时,朱元璋能说说话的人,除了马秀英,似乎就是李善长。可是,如今马秀英老了,话太多太哆嗦。真不知是朱元璋变了,还是马秀英变了,总之从他们当了皇帝、皇后之后,俩人的谈话变得越来越不愉快,特别是遇上皇帝要处置某人,皇后总是劝他手下留情,这使得朱元璋很烦。对朱元璋来说,李善长不仅是他的属下,也是他的朋友,曾经有多少个寂寞难耐的夜,是李善长陪着他度过的。然而李善长处事不当,只能让他回家休息去了。这一切都让人烦心,再加上刚刚的那个梦,朱元璋这时候想到朱标那种懦懦弱弱,有如宋濂般愚腐的模样,不由得不由摇摇头。“这都是宋濂教的。”朱元璋愤愤地说,他伸手取过那份状子,翻开来,根本没去看状子上写的是什么,却又分明地想起上次去大本堂时朱标与他的争论。
这个宋濂,怎么把我的儿子教成这个样子!朱元璋气愤地喊起来。他在儿子朱标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宋濂的影子,不由得恼羞成怒了。是的,曾经何时,自恨读书太少的朱元璋,是希望将朱标培养成一个饱学之士,一个仁爱之君。可是,象宋濂般愚腐的饱学之士,能当得了皇上吗?朱元璋自言自语,渐渐地皱紧眉头。
“看来,这个宋濂是不能留了。”朱元璋睁大眼睛,仿佛是替宋濂挽惜,由不得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让人唤来杨宪,吩咐道:
“宋学士的事,宋濂的事,就依律法办吧。”朱元璋说完,闭上了眼睛。
年近花甲的朱元璋,精力本来就不是很旺盛,又因宫中美女太多,需要伤神;加上烦心事确实不少,需要劳神。这么一来,朱元璋当了几年皇帝后,不免神气大衰,常爱闭目养神。今天,他进书房,就睡着了一回,还梦见了儿子朱标。这时已近午时,他又感到有些倦意,半闭了眼镜,似乎又要睡去。只见朱标走了进来,朱元璋赶忙睁开眼睛。儿子朱标,已经可怜兮兮地来到他前面。朱元璋有些吃惊地看着儿子,很快明白了他的来意。;
“皇儿来有什么事吗?”朱元璋明知故问。
“孩儿希望父亲放了老师。”
“你知道宋濂犯的是什么罪?”
“知道,御使左丞说他是谋反。”
“谋反罪该怎么处理?”朱元璋想起朱标上次为晋王谋反求情的事,冷冷地问道。
好在这次朱标没有去谈什么“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之类的话,只是泪流满面地说:
“宋学士是我的老师,我清楚,他是不会谋反的,请父皇明察。”
看着可怜伤心的儿子,朱元璋不免有些心动,他心里也清楚,儿子说的是实话。而且,他也并不想杀宋濂,让自己背一个不容人的骂名,只不过想出口恶气,吓吓宋濂,然后赶走罢了。但是,这个好人他不想让儿子来做。朱元璋现在希望的,是想把儿子从宋濂这个老夫子的阴影中拉出来,学自己威猛的行事手段和集权的君临天下,因此他目光追逼着儿子问道:
“如果他真的谋反呢?”
“不会,他不会。”朱标慌乱地摇着头。
“我是问你,如果他真的谋反,你怎么办?”
“他是我的老师,不管他犯了什么罪,都饶他一次。”朱标虽然声音很低,却是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楚。
“皇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为何你的老师就不能杀?”
朱标听了,浑身冰凉,跪倒在地上。“父皇!”他哭泣着说:“求父皇饶我老师一命,杀了他,天下读书人会寒心的!”
朱元璋听到这最后一句,心中一怒,倐地一拍御案,两眼狠狠地睁着朱标,紧抿双唇微微地摇着头。朱标吓得摊倒在地上。
“真没用!”朱元璋看着太监将朱标扶走,心里暗下杀机,非除了宋濂这老夫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