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租这么大个房子,半夜不觉得瘆得慌吗?”温青思环顾四周,夹起肉片边涮边吃。
夏伊然租的房子是三室一厅,一间堆了一些杂物。客厅宽敞,最角落放着一个立式空调,晚上睡在这儿看起来也不错。
白色的灯光铺洒在洁白的瓷砖上,像铺上一层霜。
“习惯了,有什么?”夏伊然语气轻松地说,貌似毫不在意,“我妹有时来玩,闹腾得很,我懒得和她睡一屋。”
三人围坐在矮凳上,涮一口就捧起奶茶喝一口,面前的锅咕噜咕噜冒气,犹如窗外的雨水一般沸腾作响。这种闲适的氛围很配下雨天。
夏伊然被呛到,辣味直涌入鼻腔,她去茶几上抽了张纸。楚璃正坐在沙发上,随意按动遥控器,液晶显示屏的画面跟着迅速切过一个又一个。
明明是请客她一人的,现在倒是让楚璃看着三人大快朵颐了。
夏伊然双手一摊,挑挑眉,“没办法,你最近吃得太清淡了,没有口福。而且这两人也是你带进来的。”
楚璃无奈淡然,从书包里拿出那盒巧克力递给几人,自己拿出一个撕开包装,看着紧闭的玻璃窗被扑涌而来的水一阵一阵地撞击,发出“砰砰”响声。
“又到雨季了。”楚璃说。
南方雨季漫长,能延绵一两周也说不定。初中的时候,她和姐姐在的镇上中学地势低洼,很容易积水,放学后乌泱泱一群挤在教学楼大眼瞪小眼,眼前一片汪洋,颜色污浊。
有高个子的心下一横,一脚扎进,半个小腿都隐没在釉黄的波淼中。
“这天气,还跑出来的人不知遭了多大罪?”夏伊然说,瞄了一眼正在埋头猛吃的叶妍妍,此时像是饿死鬼转世,冉冉升起的滚热辣气模糊了她的整个面容,猛地一吸,半杯奶茶下肚。
要不是被楚璃遇到,估计还一个人蹲在垃圾桶旁,浇着倾盆大雨也岿然不动。
难过的时候就吃东西,这句话过了多久也适用。
但看她这吃法,不是想撑死她叶妍妍自己,就是想穷死她夏伊然。
“哎哎哎!”夏伊然敲敲桌面,“吃得也差不多了,等会儿你妈要是来找我讨说法,我可应不住。”
她妈妈是连飞哥那样处事宽和的人都招架不住的,上学期没少见她来找麻烦,明里暗里说谢飞没有照管到全班,有失班主任的职责;又说叶妍妍的数学成绩虽然有所进步,但其他科还是不够出挑,这一点诸位任课老师似乎并未提供有效帮助。
上次考试一出,夏伊然被叫到办公室,叶妍妍的母亲,一身优雅端庄,眼中却是掩藏不住的犀利,上下打量了她。
夏伊然真想当众翻个白眼。
“夏伊然同学的成绩进步很大,这次数学年级第一,你和我家妍妍离得也不算远,怎么好像没怎么多帮帮她?”叶妍妍的母亲微笑着。
一声缓慢而拖长的“切”的气音之后,夏伊然一脸生无可恋。
油盐不进。
这人真是油盐不进。以为谁都围着你转吗?
“她来找什么?她来找什么都不是来找我。”叶妍妍猛吞一口沾满麻酱的牛肉,边嚼边说,又抽出几张纸巾,抹了抹过于敏感的红鼻尖。
“这巧克力,谁给的啊?”温青思吃饱喝足,心情有了点转变,转头朝楚璃挤挤眼。
“政治老师给的,也不是给我一个。”
“啊,哦。”温青思挠挠头,“干嘛突然给你?”
叶妍妍突然抢答:“还能是什么?这次月考的奖励,她和林清奕。”
温青思发出一声长长的“哦”,转向叶妍妍,“你这么快就知道成绩了?这才刚考完。”
“我妈。每次考试她都去第一时间打听,从王晴那里知道这次的文综选择题刷出来,就她和林清奕政治历史满分。”叶妍妍还在往翻滚的锅里放肉,“不过你的地理还是差点,你自己应该清楚吧?”
“我不想欠人情,能用上次的消息作抵消吗?”叶妍妍看向楚璃。
上学期体育课基本只有她在教室。元旦放假之前的一个下午,叶妍妍从卫生间回到教室,发现廖子期在楚璃的位置上捣弄着什么。
“咳咳。”叶妍妍发出声音,直挺挺地站在前门,冷漠地看着惊慌不已转过身来的廖子期。
廖子期瞪大眼睛,脸上扯出僵硬的笑容,两手背在后面,“你、你、你在啊,我就说怎么突然不见人了……”
叶妍妍走到座位上,继续头也不抬地伏案翻动试卷。
廖子期尴尬地保持微笑,转身欲走,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句:“搞这些小动作,真想手废了?”
廖子期一个激灵,手一颤,一封横斜逸出的信掉进了身后的垃圾筐里,干笑几声,随即跑出残影。
后来楚璃问及,叶妍妍毫不犹豫地供出了廖子期。
于是楚璃很快锁定了“嫌疑人”。
“随你。”楚璃点了点头。
“你这话,”叶妍妍哼笑一声,挑了挑眉,“和某人如出一辙。”
“谁啊?”温青思问。
楚璃看了一眼温青思,“你不难过了?”
温青思抽抽鼻子,连忙跑过来拉着楚璃的胳膊求安慰,“还是很难过的,楚璃你也不希望我走对吧?”回头又可怜兮兮地看夏伊然和叶妍妍,“你们也不希望我走对吧?”
“不熟。”叶妍妍说。
“冷漠!”温青思脸色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喊道。
“我们希望有什么用,你不已经确定要出国了?”夏伊然又捧起碗,看着锅里翻腾的辣浪,一脸怜惜地摇摇头,“可惜了可惜……”
“做作。”叶妍妍瞥了一眼夏伊然,说。
“我的地盘。”夏伊然扬了扬下巴,傲然道,“你今晚想流落街头吗?”
“说得对。”叶妍妍顿了顿,开口应和。
“就算留下来,大学也是要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不可能总是能遇到熟悉的人事,当然像吴昱那样的更没必要遇到。”楚璃对温青思说,“苏文修已经确定了他想去陕师大,你想去吗?或者说你就只是想留在国内?”
“我……”温青思脸堆在一块,杏眼里的瞳仁转动,表情乱飞。
“你也可以大学毕业之后再出国,你爸妈应该也会同意。说到底,他们只是希望你能拿定一个方向。如果可以,怎么能不对自己的未来承担起一些责任?”
年少遇到之人固然可贵,年岁渐长方知,遇到的自己更为重要。我们有无数个想法地久天长,最终却总是孑然一身,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温青思眼巴巴地望向夏伊然和叶妍妍。
“别望我,我也确定好了,我要学中医,生病了好歹自己能管自己。”夏伊然头都不抬地说。
“艺术设计。”叶妍妍说,想了想转头问夏伊然,“不会是谢飞推荐的吧?”
“算是吧,反正问过他,我的成绩也能达到。”
“你们也……太快了。”温青思长叹一声。
好像周围的人都在往前走,而她自己还停在原地惆怅,不愿离去。
想留住,留不住。时光如流沙一点点从指缝中溜走。
“那,我以后还可以见到你们吗?”温青思问。
“或许会,或许不会。”楚璃冷静而认真地说。
以后是天南地北。
多年后,众人回想起这一晚,大雨滂沱,倾泻如瀑。天空将亿万支银箭射向大地,一道道白光,溅起一道道白浪,如鞭子一样抽打到窗户上,好似无数条小鱼儿在巨浪中翻涌,向着岸边进发。窗外人影寥落,灰影憧憧。窗内热气缭绕,光晕渲染,虚化了的人身围坐在一起,舌尖传来如丝丝电流穿过的麻感,各自说着自己的日后征途。
学校像个不老的怪物,张大嘴,吞噬旁斜逸出的枝桠,又闭上嘴,投射出青春茂盛美好的影子。
聊天的QQ和微信通讯录多了一茬又一茬,有时连自身都不知淹没在那个犄角旮旯里。
这时还能有个确切的目标,多好。
楚璃的屏幕一闪一闪,像窗外一闪一闪的白光。
来电人:姐姐。
楚璃向上一滑,听筒里立即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在哪?你们班有个人叫叶妍妍知不知道?大雨天跑出去不知道去哪了,你要知道赶快联系联系!”
楚璃别开手机,看向叶妍妍,她停下了碗筷。
“知道,就和我在一起。你让陵承颢过来吧,就在学校附近的学区房,清河小区1栋1305。”楚璃说。
“沃卡,你大雨天也出来鬼混!等着我也过来!”楚瑶喊。
挂完,显示未接来电:林清奕。楚璃打过去,也是同样的事。
不消一刻,门外铃声大响,一群人站在门前,水汽膨胀,仔细数过去:陵承颢、楚瑶、边平江、薛绛、林清奕、徐不言、顾芊芊。徐不言还拉着顾芊芊的手,一脸得意。
“哟,真是让我这小小陋室蓬荜生辉呀。”夏伊然揶揄道。
“怎么回事你?!”楚瑶一把冲到妹妹的面前问。
“有人请客吃饭,我就来了,顺路捡到了两个,人。”楚璃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整个事情。
“我以后住这儿了。你们只要和她说,找到我了,但我不想回去。”叶妍妍站起身来。说罢,环顾一圈,“我想去唱歌,你们谁一起去?”
众人看向窗外的流水如瀑,半晌无语。
徐不言摇了摇头,“好可怕,叶妍妍你好可怕。”
叶妍妍睨了一眼,“你别来,跑调。”
“满口胡说,跑调的明明是边平江!”徐不言大声抗议。
“咳。”边平江出声,“太大的雨,下次再去吧。”
叶妍妍抬眸看他,垂眸,“那就等雨停了再去。今夜我要玩个通宵,想留下的人就留。”
说毕,叶妍妍坐下从袋子里倒出一堆零食,“嘶拉”一声,开了瓶可乐,边喝边怡然自得地靠背在沙发上。
夏伊然哼了一声,笑道,“你还真是不客气。来来来,留下的请举手。”
一扫,温青思连忙举手,顾芊芊和徐不言同时举起;薛绛举起,边平江看到,也跟着留下;陵承颢没表态,但非常自然地坐下,拿起遥控器随意调到军事频道。
“楚璃,把伞给我,我得回去了。”楚瑶说,“你也快点回去。”
“你没带伞?”楚璃惊诧地看着楚瑶浑身上下,除了裤脚和衣袖沾了点水,其余地方干爽得很。
楚瑶略显不自然,朝陵承颢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刚刚和他一起来的,他拿着把大伞,我就,懒得拿了。”
说完,又瞪了眼坐在沙发上的陵承颢,吼道:“你要不回去就把伞给我!”
陵承颢斜视一眼,不紧不慢,悠哉悠哉道:“你一起留下。”
“你保送了我可没有!”
“所以准备参加高考的你可以一宿不睡去陪你的朋友,又花一个下午去看电影,但既没有时间来看我比赛,也不想陪我看个日出?”陵承颢挑了挑眉。
楚瑶嘴角僵硬,一时语噎。
“这不能等同而论吧,那晚,我也在的。”楚璃看着陵承颢,狡黠一问,“所以你想当我姐的朋友还是想当我哥?”
楚瑶“啧”一声,又瞪向楚璃,脸上红晕泛起。
“这种天气,明天会有日出?”温青思插了一句。
“我看了天气预报,它说的。”陵承颢说着,目光仍直射向楚瑶。
“不管你了!”楚瑶哼哧哼哧地接过楚璃递给的伞,很快不见身影。
楚璃正欲问夏伊然借一把,被林清奕拉住手腕,“走吧。”
心下一颤。
一楼的照明灯时亮时暗,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屋檐雨滴簌簌,如珠帘。
女生在身旁,低垂的睫羽在底下透出薄薄的一片阴影。他微微一侧,恰好落在她的脸上,遮住外边的斜风粗雨。
“为什么用那首音乐作铃声?”
是他当时在校庆台上演奏的一首纯背景音,宛如溪水敲打山间石。
“好听。”楚璃轻轻地说,试图平复自己有些起伏不匀的呼吸。
“为什么最近躲着我?”林清奕问,他觉得不完全是忙的缘故。
尽管今夜知晓了她近来总往外跑的原因,他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下。
“……”楚璃深思片刻,“我想证明,我没有刻意插入谁的生活。”
“如果有人说一个路人偷了东西,路人是不是甚至总得挖出心来证明自己没有?”林清奕正色道。
楚璃抬眸,林清奕一双冷澄澄的眼看着她,侧身向她倾下,气息贴近。
身影落入她的眼眸,肩上披上一件柔软质平的外套;俯身,温热的手指轻轻捋顺她额前杂乱湿凉的碎发。
楚璃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什么神态,是像一滴绛红落到水中徐徐晕染开,还是瞬间通红如夏日的西瓜瓤,又或者面色迟钝如常?
心跳得太厉害以至于无法顾及,整个人都是空空如也。
原来这才是空空如也。
光是站住在那一动不动没有退后,楚璃觉得就已经用了毕生的勇气。她有怯懦的部分,她的家庭时常让她闭紧心门,保持基本的进退空间,生疏贴近,害怕贴近。
昏黄的灯光在两人脸上流转,清冽的呼吸交织,分不清来自于谁。
手被握实,林清奕撑伞,楚璃紧贴着他的手臂,睫羽扑闪,振动连连。
两人一伞,渐渐隐没在沉沉雨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