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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世间已无张居正(1 / 1)


自江陵得罪,而政体始变。上不能无以擅权市恩之意重疑其下,而为政者务于矫前人之失,每阳为推远权势以释上疑,而时时能因人主之喜怒,小为转移以示重于下。于是下之疑辅臣者愈深,责辅臣者愈重,至于揣摩摘觖,舛午胶戾,宫府甚睽隔,小大甚疑贰,政之所以日坏也。

——陈子龙《安雅堂稿》

文忠相业为有明第一人,任事过专,身后遂中奇祸。后之秉政者才既相去远甚,而又鉴于前车,务为保身,相率推诿,于是明遂不振,陵夷以至于亡矣。读是集者,令人叹息于神宗之昏,真下愚也。

——李慈铭《读张太岳集》

万历皇帝为了倾泻十年管制之愤,更为了向臣子们树威立望,不顾师生之情、君臣之谊清算张居正,可惜事与愿违,此举无论于张家还是大明帝国本身来说,都是莫大的不幸。

殊不知此时的大明王朝,境况正似驶近冰山的泰坦尼克号,看似歌舞升平,其实早已危机四伏。帝国从此陷入更为激烈的党争之中。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开创的勇敢任事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

正直耿介的陈于陛吐露出当时为官者的心态:“我曾见过受宠掌权之人,即使忠心耿耿,于国有功,而行事稍有不当,就会被严惩。也有急流勇退之人,无大功于国,却子孙世代享受其福。作为人臣,鞠躬尽瘁为难,明哲保身为易。贤者处世,固然应当戮力行志,亦不能忘记保身之道。”

作为阁老,也不得不将明哲保身之意,说得如此直白,也算是张案的最大后遗症了。

随后的年代中,帝国陷入了混乱无序的状态,大臣们诚惶诚恐,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时御史龚懋贤就曾深为忧虑地直言不讳:“今天下所少者有五:皇上可以倚为心腹之人少,中外兵少,民间财少,士论公道少,天下任事之人少;而所多者则有三:在朝廷冗费多,在天下刑狱多,在时事隐忧多。”

这一切,虽然只是一番壮志难酬的感慨,却也恰恰成了后张居正时代大明帝国官场现象的最佳描写。

继任的阁臣中,无论才干还是威望,均再无可与之比肩者,且摄于前任威权震主之祸的前车之鉴,无不谨慎柔弱,虽小有匡正,但无法挽明之国运于狂澜既倒。我们就从后江陵时代的万历首辅们说起,一窥政局时势之变化。

张居正一死,始终唯张居正马首是瞻的张四维终于迎来自己的出头之日。张四维出身于山西蒲州的一个盐商巨族,他家财甚丰,既喜受贿,又善行贿,当年就是靠着金元攻势,打通张居正、李伟(李太后生父)、李太后三人,才得以入阁协助张居正参与机务。

小张与老张在阁共事最久,受气最多,遇此机会,心中积蓄的满腔怨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点。他当权后,先把冯保赶到南京种菜,接着收拾张居正的亲信王篆、曾养吾二人,后来把大火烧到已故的前首辅身上,举朝上下刮起一股反张大风,造成“言路势张,恣为抨击,是非瞀乱,贤否混淆,群相敌仇,罔顾国是”之乱局,害得张居正在去世九个月后就被削官夺谥。

张四维在张居正生前唯唯诺诺,为君子所不耻;自己掌握政权后,则一切皆反居正所为,以显自己能耐。

若有言官指责朝政的弊失,他总拿死去的张居正充当挡箭牌,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拨乱反正”、“扶危定倾”的首功。

张四维相继废止前任首辅“不得官心”的种种举措,提拔了一批当初因与老张政见不合而备受打压的“气节之士”,这些行为不可谓不妙,坐实前任罪过的同时,丰满自己的羽翼,更是树立起自己“改革者”的大旗,一时小张首辅人望颇高。

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张四维志得意满,他老父恰在此时驾鹤仙归,前任的悲剧历历在目,他可没胆量冒天下大不韪再搞一次“夺情起复”,况且现在的万历皇帝已经成年,不再是那个时时不能离开辅臣的黄毛小孩。主动也好,无奈也罢,张四维只得回家守孝,临行前,他重加贿赂司礼监太监张诚,盘算着三年后能够得到太监鼎力相助而顺利复职。

张四维居乡守制期间,他掀起的清算老张运动达到高潮,株连蔓引,无数无辜人士遭到牵连。张居正的亲信,现已革职为民的王篆厚着脸皮出来哀求小张首辅,看在他和江陵故相共事多年的分上,就站出来为老上司求求情,说句公道话吧,也算积德行善,善莫大焉。

面对失势的王篆,张四维完全没有掩藏,他占了便宜还卖乖:“岳老(张居正号太岳)柄政日久,四方怨恨归之,他若能听取我的忠告,尹周伟业可保,何至于中途而废,落得今日之田地!”

接着,张四维话音一转,撕破脸皮、口无遮拦地讲:“稽古揆今,未尝见过骄恣如此而得善终之人,在下着实无能为力。况我现在在家守孝,悲情萦怀,不能管理外面之事。”

话里话外,张四维把自己描写得料事如神,同时暗讽张居正咎由自取,我张四维救不了他。

其实,张四维对前任的阳奉阴违,早在前任去世之时就有显露。当时张居正刚去世,朝廷一把手不在了,按照礼仪,应由二把手、三把手为其撰写墓志铭、神道碑,张四维虽满口答应,但就是消极怠工。

半年后,冯保已经垮台,张居正长子张敬修急着安葬父亲,向张四维索要父亲的墓铭并询问时局。

张四维做出一副友好姿态,再三推脱,说他近来政务繁忙且身体欠安,他与张居正交情深厚,不忍心请人代等,请求张公子再给他一段时间,容他静思撰文。冯保垮台不会波及张居正,公子尽请放心。

善良的张公子完全听信了这位油滑政客的花言巧语,但他最终也没收到张四维撰写的墓志铭,直到大难当头才幡然醒悟,认出了他的虚伪面目。

政治的复杂常常令人不知所措,有时只能无奈与遗憾。

张四维机关算尽,奈何运气欠佳,丁忧尚未结束,就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早早退出政治舞台。

接任张四维的是状元宰相申时行,如果评选明代最杰出的政治家,张居正当之无愧;但要是评选最成功的官僚,则非申时行莫属。

申时行是苏州府长洲县人,性情温和,善做文章,凭这两点,受知于张居正,被提携进了内阁。他于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四月接过了张四维的班,到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九月告老还乡。

申时行的首辅之位经历了与张四维的明争暗斗、与新进言官的唇枪舌战,几番周折后才得以巩固下来,可谓来之不易,因此申时行也极为珍惜眼前的美好生活。

君子外柔内刚,小人外刚内柔,申时行则是内外俱柔,为保富贵,外畏清议,内固恩宠。万历皇帝的偷懒怠政,此公责任最大。申时行以为前任首辅综核名实的做法属“操切束湿”之政,扬言“肃杀之后,必有阳春”,整顿吏治的考成法从此被束之高阁。

与张居正生前严格教育皇帝相反,申首辅积极帮助皇帝逃学。万历后来每遇讲读,总以身体不舒服等原因传免,申时行对此不但欣然接受,还替万历发明了一个偷懒的办法:用进呈“讲章”代替讲授,事实上永久停止了“讲筵”。这个办法遗毒甚广,直接导致了万历皇帝堕落厌学的恶果。

他的最大发明是教皇帝把不愿接受的奏疏,留在宫中,不批不发,置之不理,即为“留中”,揭开了万历怠政的序幕。这种“不作为”的态度,使得万历时代的许多紧急政务,无法得到及时处置,不仅危害百姓苍生,更使得年幼励精图治的皇帝中晚年变得惰性十足。

长此以往,被留中的奏疏堆积如山,后来的董其昌从这些被留中的奏疏中精挑细选,编撰出一部多达四十卷的《神庙留中奏疏》。

申时行任首辅九年间,目睹过八次龙颜,平均一年还不到一次,以后的首辅在任期内见皇帝的次数就更少了。

申相公这种捣糨糊混日子,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两头讨好的行为,看似息事宁人,颇有“温良恭俭让”的君子风度,为其博得很多士大夫的“好感”。

幸运的是,申时行执政期间,张居正余荫尤在。他躺在前任的功劳下,稳坐首辅长达九年,大明王朝这段时间总体上歌舞升平,四海宁谧。这位太平宰相循规蹈矩,虽于国家无所作为,但于个人却是名利双收,福禄寿三全。

相传他寿登八十那年,海内名流纷纷前往申府庆贺,渴望一睹太平宰相的风采。嘉定名士娄子柔为他作的寿文,谓申相公执政不如前人任劳任怨,功在社稷。

前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其实当时年轻人对其赞誉者虽众,也不乏有人指责他废弃前任综核名实之政,导致国家日益朝纲不振,法纪陵夷。无论如何,申时行作为一个守成宰相,正如时人叶向高所言,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面对年轻一代的批评,他只笑笑说:“国有国体,阁有阁体。禁近之臣职在密勿论思,惟委屈调剂,维持政体平衡,非可以悻悻建白。尔等以后自会明白老夫愚见。”

这回答深深体现出他浸淫宦海多年的老油条本色,也多少有些讽刺老师张居正为政就是无国体也无政体的味道。

明末著名史学家谈迁在《国榷》中就一针见血地痛批张四维、申时行二人的倒行逆施:“蒲州(张四维)代柄,务倾江陵以自见,尽反其所为。所裁冗官秕政,一切复之,博惇大之名,阴行排挤。吴县(申时行)亦踵其故智,使纪纲凌迟,侵渔日恣,吏贪而民玩,将堕而兵骄,国储荡然,基无穷之祸。彼蒲州者,诚江陵之罪人也。”

明史亦对其公允论道:“时行诸人有鸣豫之凶,而无干蛊之略。外畏清议,内固恩宠,依阿自守,掩饰取名,弼谐无闻,循默避事。”

诚哉斯言!

张四维、申时行等继任者为取悦一时,尽反张居正所为,博得宽大忠厚的虚名,背地里排挤异己。长此已久,国家纲纪不振,官员贪污纳贿,将士贪生怕死,后患无穷。张、申二人对于张居正诚乃罪人。

万历在这群无辅君之术的庸相小人纵容下,逐渐开始纵情声色,饮酒使气。他信任的太监,早已不是幼时的“大伴”冯保,而是坏过冯保数倍的张诚;他宠爱的女人,是极端自私的郑贵妃。这一切不得不说跟张申及其后之相有很大关系。

申时行以后的历任首辅,是许国、王家屏、王锡爵、赵志皋、沈一贯、朱赓、李廷机、叶向高、方从哲,我们这就来瞧瞧他们各自的“表现”。

许国主政,仅有半年。张居正生前颇爱重此人,延接汲引甚厚,临终前还特意推荐他为可大用的人才。许国曾平定云南叛乱,被皇帝赐予海内独一无二的“八角牌坊”,牌坊现在已成为安徽省的国家重点文物。

许阁老为人倔强,与言官不合,多次痛骂言官在国家内忧外患之时,除了对任事大臣指手画脚外别无建白,这点颇似他的前辈张居正。最终因力争册立太子之事,申时行、许国纷纷罢相而去,内阁留下王家屏主政,也只有半年之短。

王家屏为人正直,他当初能够被遴选入翰林院也仰赖张居正慧眼识英才。王家屏德才兼备,上进心强,可惜家境贫寒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张居正不失为良师益友,赠予他很多珍贵图书和银币,在生活和学业上给予他最大的帮助。王阁老对此深深感恩在心,却也不曾曲迎权相。

张居正生病时,大臣小臣纷纷前往张府看望元老,甚至为他斋醮祈祷,唯独王家屏退而不前。张居正去世后,群臣一反常态,倒张浪潮甚嚣尘上,在这墙倒众人推的严峻时刻,王家屏又能主动站出来,写信给自己学生为张家求救,上护国体,下泽朽骨。

王家屏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考中进士,仅经历十六年的官场风雨就顺利入阁。他为人厚道,特别维护言官利益,深受清流喜爱,可谓是万历年间官声最佳的首辅。

他不畏强权,敢于直谏皇帝勤政,此外,他也和前辈许国一样,再三请求册立太子,此举赢得文官集团的支持,却遭到皇帝的忌恨,万历骂他沽名钓誉,一纸诏令让他告老还乡。

王家屏走后,本该是申时行的老乡王锡爵出任首辅。但王锡爵言行一致,他早年反对张居正夺情,现在自己家里遇有丧事,毫不犹豫地辞官守制。这样,赵志皋做了九个月的代理首辅。

次年正月,王锡爵还朝,首辅的位置腾给王锡爵,直至万历二十二年(公元1594年)五月王锡爵告老。然后,又由赵志皋任首辅,到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九月其病故之时为止。赵志皋是浙江兰溪人,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的探花。

王锡爵是江苏太仓人,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的榜眼,与申时行既是同年又是同乡,他在阁中总是无条件维护申时行,难怪言官责骂申王二相“同恶相济”。

王锡爵建议万历“三王并封”,不料因此大损声名,被东林名流高攀龙骂得狗血喷头而郁闷回乡。

赵志皋起初也是热血澎湃,反对张居正夺情,他亲自跑到张府,对比他还年轻四岁的张老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警告他如果执迷不悟,会付诸青史遭万世唾骂。

张居正一气之下把这个不听话的老学生贬到遥远的广东。赵大人荣辱不惊,格外淡定,在荒蛮之地饮酒赋诗,直到张居正去世以后才官复原职。

但这位赵大人做了首辅以后却变得异常胆小怕事,遇到难题就打退堂鼓,连一件实事也不曾办到。他任职期间恰逢日本丰臣秀吉攻打朝鲜,明廷抗倭援朝,赵阁老为求自保,竟把明廷在战争中的错误推在兵部尚书石星头上,害得石星死于狱中。

之后赵阁老更是消极怠工,只会请病假,不办公。大概是他这种性情得到了万历青睐,他一共写了八十几次辞职奏疏,万历偏不遂他愿,直到死在任上。

赵志皋以后的宁波沈一贯,是浙党领袖。他文采飞扬,是当时有名的诗人。沈一贯早年也和张相爷不合,张居正儿子参加科考,沈翰林担任分房考官。别的考官认为张相公功在社稷,建议他优先录取功臣之子,沈一贯硬是不肯向权臣低头。

沈翰林给皇帝讲唐史,含沙射影地借古讽今,说如果顾命大臣不能忠心耿耿,无如小皇帝亲掌朝政。这话传到张相爷耳中,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编修更为恼恨,在自己任内始终没有提拔过风华正茂的沈一贯。

沈一贯的首辅之路与前任一样,也是一事无成。当时司礼监田义冒着生命危险强谏万历撤回祸国殃民的矿监、税使,沈阁老却噤若寒蝉,连太监都看不起他。不过在他手上,帝国轰轰烈烈闹了近二十年的“国本之争”终于搞定,朱常洛终于被册立为太子,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洵同时被封为福王,前往洛阳。

沈一贯为官操守也令人不敢恭维,他接受楚王朱华奎重额贿赂;他还炮制“妖书案”,企图把自己内阁同僚沈鲤和他的学生——礼部侍郎郭正域,置之死地而后快。

沈鲤和郭正域都是万历年间的贤良忠臣,官声颇佳。沈一贯的阴谋终究没有得逞,在举国一片非议声中黯然下台。沈一贯回家后闭门不出,一味写诗自娱自乐,亦自嘲:

写真自咏

浪说图真岂有真,鬓丝何夜忽成银?

可怜落拓青藜子,独睹揶揄白眼人。

筹国无成疑燕雀,画师终不到麒麟。

从来后辈轻前辈,况我今先厌此身。

晚年沈一贯晓得自己“筹国无成”,实在颇为不易,此说是谦虚之词还是诚心悔过已无从考证,但他终究算有自知之明。

明人沈德符看得透彻,赵志皋、张位、沈一贯等人早年都敢于和权势煊赫的张相公唱反调,忤逆权相被贬谪而赢得士林的啧啧称赞,尔后由此“光辉事迹”而入主文渊阁,结果自己掌权以后也没跳出勾心斗角的怪圈,于国于民无所补救,人气骤然跌落谷底。

正如意大利经典名著《君主论》所讲:评价一个人不要只看他从前做了什么,而要看他掌权后的作为。

此时,群臣都结党相攻。在江南重镇无锡,被皇帝罢黜回乡的顾宪成,居东林书院讲学,议论时政,褒贬人物,形成著名的东林党。东林之外,还有齐、楚、昆、浙等地方党。朝廷上的私党和民间的清议,渐至纠结而不可分。

沈一贯退休以后,由朱赓继任。朱赓是浙江山阴人,这时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没有多大精力来纠正皇帝的种种恶习。他上疏十次,批下来的难有一次。他为人敦厚老实,没有功劳也算有苦劳,最后死在任上。

接着,两个福建籍首辅——李廷机和叶向高依次登场。

李廷机为人正直,才华横溢。张居正做次辅期间就很钦佩刚考取举人的李廷机,请他给儿子当老师,李廷机谢而拒绝。张居正柄政后,李廷机写信给张家公子,表示自己很敬爱令尊,然其晚年一些举措令其不敢苟同。

待李氏执掌政权,他和叶向高在内阁中私下交谈过眼前政局。叶向高认为,如今的混乱不堪都归结为当年张居正“擅权市恩”留下的后遗症,即便他现在尚健在也一样无计可施。李廷机不以为然地表示,当年主少国疑,张居正可谓对症下药。

叶向高作为东林首辅,八面玲珑,与他之前的申时行、王锡爵、李廷机,之后的阉党老大魏忠贤都相处甚欢,却把一切罪恶的根源都推在死老虎身上。

尽管李大人操守极好,但清流认为他是声名狼藉的浙党领袖沈一贯的接班人,因此一再遭到炮轰。李大人禁不起再三弹劾,主动申请辞官,他先是把房子捐献给穷人,让全家老小卷铺盖走人,自己独身跑到附近一所破庙住下,人称“庙祝阁老”。自古以来,宰相下榻破庙,也只有大明王朝的李廷机了。

“庙祝阁老”连连给万历皇帝上了一百二十三封辞职信,苦苦请求卸任,超越当年的赵志皋,成为史上递交辞呈最多的宰相,却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无奈,“庙祝阁老”顶着擅离职守的罪名,冒着抗旨杀头的危险,自作主张跑回福建老家,结束了北京的政治生涯。

然后就是他的同乡叶向高继任首辅,叶向高远比李廷机精明圆融,他大披帝宠,也深受清流喜爱。他没有张居正那样勇敢任事,却也曾经写了若干慷慨激昂的奏疏,劝万历勤政爱民。

“微臣进退可以置之不问,文武百官不能全部没有,言官建言不能一律不纳,封疆大吏不能不派遣。如今中央与地方离心离德,肘腋之间怨声载道,天灾人祸难以预见。陛下与臣僚隔绝,阁臣不得尽忠,六部无法尽职。全天下已没有一个可信之人,陛下却自以为是。臣恐怕自古圣明帝王,没有这样做的。(臣恐自古圣帝明王,无此法也。)”

好一句“臣恐自古圣帝明王,无此法也”,言外之意就是陛下您是昏君,不是圣明帝王。做臣子的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而万历依然是淡定地“宅在深宫赏佳丽,千呼万唤不出来”,继续“万事不理”的甩手掌柜生涯。

叶向高的继任者方从哲,虽然远祖是浙江德清人,却在京城土生土长。正因如此,皇帝对他更是放心,因为他不可能像李廷机那样突然罢工,跑到遥远的福建。他也是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的进士,与上述二位福建阁老有着同年之谊。

这时的帝国已不是当年四海升平的繁华景象,早已病入膏肓,官员们不理公务,奔波于朋党之争;官场中党同伐异,爱恶交攻。从中央到地方,门户林立,派系深重,互相打击报复。

面对这样一个“断头僵尸”政府,连官声不佳的方从哲都叫苦不迭,“职业尽失,上下解体”。方阁老是浙党领袖,在万历四十二年(公元1614年)八月以后唱起了独角戏,一直唱到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七月万历老头子咽气归天,在内阁“独相”六年。

万历皇帝这时候越发荒唐:五十几个给事中,只剩下四个;一百多个御史,只剩下五个;六部的尚书侍郎也剩下四五个,都御史一缺仍旧虚悬,万历一概不管,方从哲也只是敷衍,想了事而一事不了。

同败絮其中、千疮百孔的大明朝相比,其东北边境却是狼环虎伺。

努尔哈赤这时已经崛起,于万历四十二年(公元1614年)七月击溃杨镐,灭掉叶赫与哈达,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四月又打下抚顺。

一些不怕死的官员冒死犯谏,慷慨陈词,自发跪在文华门外,恭请皇上批发奏章,增派援军,急发军饷!他们又从文华门转到思善门外跪求。

民众的哭号,官员的焦急,如火如荼的民变兵变,遍地的诟詈和反抗暴政的革命,一点也没有打动皇帝的心。

万历帝始终与爱妃宅在偌大的皇宫里嬉戏作乐,毫不理睬外面的事情。明末清初的侯玄汸在《月蝉笔露》中说:“群臣皆背公营私,日甚一日,外患愈逼,党局愈多……民愈贫矣,吏愈贪矣,风俗益以坏矣。将士不知杀敌,但知虐民;百官不知职守,但知苛刻。”可见当时政局之混乱。

就连出使帝国的朝鲜使者也深有同感:“予观近日大小唐官、唐将所为,全无远虑,惟以贪边轻勋为能事。日夜忧虞,虽陈药石之言,如以水投石,少无动听之事。”

内忧外患当头,士大夫们早把礼义廉耻抛之脑后,毫无忧患意识,对金钱的贪欲反而日益炽烈,政以贿成,生杀予夺,不出于公道,发号施令均要银子打点。

邻国大臣都以为“天朝之事亦可忧”,而后继的首辅们不是明哲保身,就是勾心斗角,罔上行私。人品端正的又有心无力。

从哪里再召唤出一个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天下之患?无怪乎钟惺感叹“今世颇知惜江陵”,而无情的现实却是,世间已无张居正。

“直道在人心不容泯”,这是一代名贤沈鲤为《张太岳集》作序所感。当张居正被诬之际,皇帝一声令下,褫夺其官阶、谥号,群臣莫不胆战心惊,自上而下掀起一阵腥风恶雨。

怨者纷起,投机者蠢动,亲近者也为了自身名誉急忙洗脱与之关系。人亡政息,对张居正群起而攻、落井下石的局势一度非常严峻。

然而就在抄家籍没的当年,也有许多深具正义感的官员挺身而出,为已故首辅求情,追述张居正功不可没,虽然不少被视为同党遭受贬抑,但为其鸣冤叫屈者仍不绝于缕。

当朝大思想家李贽振聋发聩地盛赞张居正乃千古“宰相之杰”;抚文追思,怆然泪下者有之;刊刻遗集,自行出版者有之;树碑立传,歌颂其“社稷之勋”者有之。

一般论者都认为张居正冤案之官方昭雪,始于天启年间。那么,万历年间是否有大臣公开为居正上疏鸣冤?

明史有论,“终万历世,无敢白居正者”,故而后世多数历史学家、包括传记大师朱东润先生,对此也都深信不疑。

事实果真如此?明末清初史家周圣凯《楚宝》之张居正本传,“万历末年,台谏连章奏居正冤,言有十大功于国”的记载赫然入目。鉴于周圣凯生活年代更接近于传主,令人不能不质疑《明史》之论。

其实,明神宗还在位之际,就有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公开上呈《为救时旧相论定多年,仰祈昭雪沉冤,以慰忠魂以开相业》。该奏疏收录在明末博物学家董其昌编辑的《神庙留中奏疏》吏部卷一。

奏疏开篇开宗明义:“陛下亲政以来,一直广求有肯任之心、能任之才、敢任之力,如大学士张居正这样的大臣。居正去世将近四十年,从来人品,日久论定,岂有四十年无法评论?”

接着逐条介绍居正在阁十六年对国家的贡献、招人怨恨的原因、他的过失及因此导致的悲剧。

官应震声称,他早年也痛恨居正夺情、专权,但经过二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他认为居正功在国家、过在身家,祈求明廷为他昭雪,以此激励后来人。

由于张门冤案的始作俑者万历皇帝尚在,此疏如石沉大海,依旧以“留中”的方式冷处理。老万历一命呜呼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为张氏申冤的洪潮了。

历史的奇妙在于它的峰回路转和柳暗花明。天启初年,张案的初步平反,有位关键人物参与其中,引来争议,他就是当年反对夺情被杖贬的邹元标。

当时及后世论者认为,尽管邹元标当年因激烈反对夺情而遭杖谪,可邹先生不计前嫌,是为身在地下的张居正复官复谥的第一功臣,并且他留下那句著名的“功在社稷,过在身家”的经典评论,成为明清史家对张居正其人的主流评价。

更有甚者煽情道:白发苍苍的邹元标目睹时局败坏,幡然醒悟,后悔当年的鲁莽行为,重新拜倒在这位社稷能臣脚下。他拖着残疾的双腿,为他当年的政敌平反奔走呼号。

明末清初广为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邹元标晚年想法有变,他还专程去京师要求首辅叶向高恢复张阁老的谥号,讲其后悔自己年轻时的意气用事。”

吴应箕对此颇为质疑:正是因为邹大人当年不畏权贵,誓死捍卫纲常名教,才成为天下读书人的精神偶像。可人上了年纪怎就后悔当初所为?

吴应箕越想越郁闷,亲自找来御史方震儒问个究竟。

方御史告诉他,当时邹元标为总宪(即左都御史),要莅临都察院,诸位御史各就各位。

总宪郑重发话说,张居正当年夺情起复确有罪过,他当时出于激愤,不能不进言。现在想来,张氏于国有功,谥号亦当返还。

在座的诸御史皆佩服邹元标心胸宽广,不抱成见。

这个记载出自复社(复社号称小东林)文人笔下,主旋律莫不是为东林精神领袖歌功颂德,不可尽信。

然而,历史讲究的是史料、证据,而不是煽情、臆测,事实到底如何我们不妨做一番考证。

纵观《明熹宗实录》和邹元标本人的文集,没有一篇他为张居正平冤昭雪的奏疏。倒是黄宗羲的《明儒学案》中的邹元标本传上说,楚籍大臣陈大道为故相请求恤典,引起邹大人不悦。于是就有言官弹劾邹元标不明是非,为修旧怨而犯公论,不肯为张居正正名。

邹元标无法忍受,极力为自己辩驳,他仍然站在道德至上、宏儒硕学的至高点,批评张居正学术偏激,刚愎自用,对他的人品也颇有微词。

邹大人回忆,当年的大清算运动中,不少人是出于忠愤,当然也夹杂有投机媚上的小人。我堂堂君子在当年那么恶劣的政治环境下,都不落井下石,现在怎么会和一个死去四十多年的朽骨为仇?总之,反张风波最终发展到让张相爷家破人亡确实过分,现在该是平反昭雪的时候了,表彰他当年的辛劳,以激励后来者奋进。

接着,东林首辅叶向高也连忙跑来说情:“张居正之恤典本楚人所求,臣等如实拟之。张居正功罪本不相掩,褒贬何妨并存。邹元标之沉默,臣更服其无成心,奈何以此罪之?”

东林老战友叶向高这番说辞充分说明,张居正之平反乃楚人的努力,邹元标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在政敌咄咄质问下才站出来表态,他只是顺水推舟不反对而已。所以邹元标力主为他当年的政敌平反,显然是个美好的传说。

明末李逊之的《三朝野记》载:“邹公年高德劭,涵养粹然。有追论江陵者,公独曰:‘江陵之过在身家,功在天下,绝不以一己嫌怨参也。’”按照这种说法,邹元标私下相当肯定江陵相业,力阻旁人追论张相。不过细细想来,天启年间,魏忠贤专权,东林和阉党争斗得你死我活,谁还有工夫追论四十多年前的首相?况且李逊之又是东林党领袖,吹捧同道无可厚非,这则笔记的可靠性不免令人质疑。

撇清了邹元标与平反张案的关系,我们来还原历史真实。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春,户部侍郎陈大道带领多名在京楚绅联合上疏,为沉冤四十年之久的故相张居正请求恤典。

恰恰此时,湖广荆州的张居正墓突冒白烟,整座墓园都笼罩在白雾之中,连续三天三夜方才散去。大概是功业彪炳的张相爷沉冤太久,苍天都为之哀鸣悲号,朝廷这才复其官衔、谥号,并赐祭祀,没有变卖的房屋一并归还。

降至大明崇祯年间,越来越多有识之士有感于江山日非,怀念五十年前江陵柄政时期的美好岁月。

汉阳人李若愚大声疾呼:“居正辅神庙十年间,事甚确。居正死四十余年,莫敢列其功烈……其诸孙被褐负薪,令人酸楚。问其才多可录者,合查当年荫典尽还之,尤未足偿其社稷功也。居正亦可含泪入地矣。”

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礼部侍郎罗喻义等争相讼居正冤,全面列举其整顿吏治、丈量土地、治理河槽、振作武功等历史功绩,高度评价了故相忠贞报国、不计得失的高尚品格。

年轻的崇祯皇帝看了奏疏,抚今追昔,对天长叹:“臣工皆自保名利,似居正者,以天下己任,何叹国事不兴?”接着,皇帝正式下旨:“旧辅张居正相皇祖十年,肩承劳怨,力振纪纲,饬举废多,有功可纪,虽以夺情及后蒙议,过不掩功,委当垂恤,所请荫赠所司看议以闻。”

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吏部尚书李日宣等人合奏:“故辅居正,受遗辅政,事皇祖者十年,肩劳任怨,举废饬弛,弼成万历初年之治。其时中外乂安,海内殷阜,纪纲法度,莫不修明。功在社稷,日久论定,人益追思。”

崇祯帝恢复张敬修官职,赠谥“孝烈”,表彰他捍卫家父而自杀殉家的节烈,妥善安排其孙张同敞荫承中书舍人。

至此,张居正冤案在历经数十年的曲折后,终于彻底平反。时有诗人王启茂在拜谒张文忠公祠堂时,心中万分感慨,挥笔写下一首堪称史诗的《谒江陵张文忠公祠》:

袍笏巍然故宅残,入门人自素衣冠。

半生忧国眉犹锁,一诏旌忠骨已寒。

恩怨尽时方论定,边疆危日见才难。

眼前国是公知否?拜起还宜拭目看。

奈何这位传奇首辅生前的一切恩怨是非只有随着所有当事人都死去,才得以盖棺论定,然而这时,已到了边关危急、国是日非之际。

不幸中的万幸是,张居正生平曾自负地说道:“国家多难之秋,皆楚人挺身而出。”他不曾想到自己身后之冤的昭雪也是由他所敬慕的荆楚人士(如官应震、梅之焕、罗喻义等)不计风险,振臂高呼而成。群山万壑赴荆门,在为张首辅感到欣慰的同时,也被这风景瑰丽的楚地,仗义勇敢的楚人深深折服。

板荡之后,而念老臣;播迁之余,而思耆俊。

物是人非,当大明王朝国将不国之时,崇祯皇上抚髀长叹:有一百个庸相不如一个救时宰相。

可惜,为时已晚,一切都无济于事,没多久,统治中华大地两百七十六年的明帝国终在一片刀光剑影中翕然坍塌,而地球彼岸的西方国家正在处于工业革命的前夜,朝着近代社会迈进……

不得不说的是,明末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部下亲到江陵,要张居正五子张允修出来做官,张允修不从,留绝命诗“愿将心化铮铮铁,万死丛中气不磨”,自焚而死。

荫封中书舍人的张居正曾孙张同敞,后来拥立桂王朱由榔称帝,做了南明兵部侍郎,总督广西各路兵马兼督抗清军,翰林院侍读学士等职。清兵攻桂林的那天傍晚,他与广西巡抚瞿式耜会面。瞿式耜劝他逃亡,他却毅然回答:“死则俱死耳!古人耻独为君子,君独不容我同殉乎!”

翌日上午,两人被一同押往靖江王府,后软禁于桂林。最终在被囚禁四十余日之后的永历四年(公元1650年)闰十一月十七日,与瞿式耜在桂林英勇就义。传说张同敞人头落地时,身子仍然向前行走三步,然后才倒下。

疾风知劲草,不论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悲壮,还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无奈,中华文明每当发出“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的哀叹之时,总会有无数仁人志士挺身而出。

君子死社稷,何憾之有!

张居正一生为国,死而后已,虽然身后有过落寞委屈,也有沉冤昭雪。这个家族传承更多的是对国家的忠诚与热爱,张氏后人的义举,正是他们血脉中这个烙印的最好注解。

与其师张居正近来不断为人啧啧不同,神宗不神,定陵不定,张门惨案的始作俑者万历皇帝始终难逃“明实亡于万历”的学术论断,他作为朱氏家族的罪人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历史的公正即在于此。

张居正的一生留下了不可思议的传奇,也留下了擢数不尽的遗憾。他在政治中成长,在政治中成熟,在政治中成就丰功伟业,不期亦在纷繁的政局中身败破家……最终,他又在时局的召唤下洗耻雪冤。

那些曾经令人艳慕的功名富贵,终究要化作一缕青烟无情地散去。他生前固然遂行其志,然而毕生的心血精力却随着泥土被埋入九尺黄泉。正如他年轻时所作《适志吟》:

我志在虚寂,苟得非所求。

虽居一世间,脱若云烟浮。

他建功立业时一定气宇轩昂,处于平和时一定深沉淡然,蒙受灾难时一定悲情漫漫,一再被大富大贵、大灾大难所缠绕。是是非非伴随其生前身后,经过时间的过滤,人事纷扰、利害相争都已淡化,他的诗意也就变成一种空灵,留给后人无限的思考。

斯人已远,斯事可鉴,斯情可叹,斯业可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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