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张江陵
杨巍
我往留都日,是君寂灭时。
铭旌江上见,功业世间疑。
忧国仍流涕,谈兵未解颐。
醒来叹今昔,伏枕不胜悲。
张居正带着平生的辉煌功业入土,留给子孙与后人的却是无尽的恩怨与是非。
张居正去世以后,由天子亲自赠官上柱国,赐谥文忠。
上柱国为帝国极品勋爵,“文忠”谥是对死者的盖棺论定。“文”是曾任翰林院官员常有的谥号,“忠”是特赐,“危身奉上曰忠”,赐谥时,明廷对张居正一生功业人品评价极高。
明代谥法中,用词措字讲究高下之分,“文”字组中,“文正”乃最高谥,死后能被朝廷谥作“文正”是古代文官们梦寐以求的追求。相传明朝首辅大臣李东阳临死前得知自己将被谥“文正”,激动得连连磕头谢恩。
“文”字头前八谥的寓意及获谥代表人
谥 释义 得谥代表人
文正 内外宾服,内外用情,清白守洁 李东阳、孙承宗
文贞 清白守节,大虑克就,不隐无屈 杨士奇、徐阶
文成 安民立政,刑民克服,佐相克终 王阳明
文忠 危身奉上,虑国忘家,安居不念 杨廷和、张璁
让贤尽诚,杀身报国,世笃勤劳 张居正、叶向高
文端 守礼执义,圣修式化,严恭莅下 王家屏、沈鲤
文定 安民法古,纯行不二,追补前过 李春芳、申时行
文肃 执心决断,威德克就,身正人服 赵贞吉、王锡爵
文恭 尊贤贵义,敬事供上,尊贤敬让 张元忭、沈一贯
张居正的“文忠”谥在“文”字组排名第四,相当显赫。文苑领袖王世贞称张文忠公“业惟戡乱,勋表救时,在唐赞皇,复为元之”,赞美他是和唐代姚崇、李德裕相媲美的救时名相,正是当时公论。
张居正刚刚去世,余威尚在,廷臣言事凡涉及张相公,仍称首辅,碍于后继者张四维颜面,便改称先太师,以示尊敬。
一代权相的撒手人寰给帝国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尸骨未寒之际,已有无数人,打起心中小算盘,渴望在帝国政坛上呼风唤雨。
没过多久,反张的声浪便如海啸般掀起,张居正的显赫随之被海浪吞噬。
最先受到波及的便是潘晟,潘大人是张居正的老师,也是他临终前选好的继承人之一。他早年忤逆严嵩而辞官,万历初年累官至礼部尚书,两人关系极为密切。
新任内阁首辅张四维在张居正生前,一直毕恭毕敬伺候着他,如今终于出头,他了解潘晟的来头,潘晟一旦入阁,将与冯保一唱一和,压制自己,于是唆使言官接二连三地弹劾潘晟。
潘晟时已退休,当时正踌躇满志地由老家浙江新昌出发,准备北上入阁,途中得知被弹劾,只得照例请辞。
这时,离张居正谢世只有四天。
很快,张四维又和张居正的湖北乡党曾省吾、王篆等人发生冲突,随之将他们挤走,清除张党的大戏正式开演。
唇亡齿寒,张居正已去,昔日的战略平衡被打破,冯保,这个张居正生前最大的政治盟友变成了吸引火力的活靶子。
望风承旨的御史江东之上疏攻击冯保的门客徐爵,矛头直指冯保。经过这次尝试,看见皇帝不置可否的“表态”,言官似乎摸准了万历的心思,御史李植直疏冯保十二大罪,正中皇帝下怀。
万历兴致勃勃地说:“朕等这个奏折好久了。”
此时的万历,年届弱冠,已不是当年高拱口中那个“十岁的孩子”了,长时间的宫廷生活中,万历帝虽然锦衣玉食,但他对钱财却有着超乎寻常帝王的痴爱,皇帝身边的太监们自然了然于心。
冯保死对头司礼太监张诚、张鲸抓住万历这个弱点,便不断在万历耳边唠叨冯保家资饶富,胜过皇上。万历的贪欲被他们大大煽起,随即逮捕冯保并抄没家产,同年年底,发配到故都南京闲住。
冯保由北京贬到南京,“犹携带佞儿数十辈,装载辎重骡车二十辆”,他从万历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带走了不少价值连城的珍宝。冯保最终结局,正史没有确切的说法,《明史·冯保传》简单以“久之乃死”四字一笔带过。
明末太监刘若愚《酌中志》中的记录比较具体,“冯竟谪死于江南,葬于留都皇厂,林木森郁,巍峨隹城,实天所以报忠臣也。先帝(天启皇帝)即位之初,秉笔王太监安,冯名下也,拟奏请恤典”,看来冯保的下场不算很糟,至少有高规格的葬礼和同行为他请恤。
查抄冯保家产时,万历得到金银一百余万、珠宝无数,刚刚亲政的皇帝得此飞来横财,开始领略到抄家发财的滋味。
冯保和张居正在政坛上互为依存,生死与共,这是公开的秘密。冯保垮台,张居正必然在劫难逃。毕竟张居正一生居功至伟,生前是内阁首辅,又是太傅、太师,门生故吏遍天下,社会影响广泛,虎死余威在,反对派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那么,如何扳倒张居正这棵苍天大树呢?
张居正当年得罪过的敌人自然是倒张派的天然盟友,在新首辅张四维的建议下,君臣打着“收天下人心”的旗帜,一改先前口谕,声称皇帝当年一时糊涂,误听奸臣之言才导致降罚失当,召回那些忤触张居正而被革职、贬谪的官员。
这些官员良莠不齐,其中有因维护封建伦理纲常而被谪,也有反对新政被罢,更有尸位素餐不称职被贬,将他们统统召回无疑是壮大反张势力,逐渐形成“举朝争索其罪”的强大声势,步步升级,欲彻底搞臭张派势力。
反对派们伺机而动,先攻击故相三个儿子滥登科第,这一招连带着把张四维搞得忧心忡忡。他心知自己和次辅申时行的儿子在科举中也有猫腻,生怕牵连自己,和其他阁僚一起极力为张公子辩解:张敬修等人具备真才实学,只是兄弟三人都在其父首辅任内高中进士,难免令人嫉妒。若要息民愤,就让他们离开翰林院,调往外地,或再举行一场考试以服人心。
恰好这年“春闱”,又是天下举子会试京都的年头,人们臆测张居正五子允修也将在本年度“春闱”中高中科甲,随着他的遽然去世,张家诸子的富贵链戛然而断!
首辅尸骨未寒,万历皇帝不顾大臣劝阻,固执褫夺掉张公子们的一切功名,他们也无可避免地成为父亲推行改革的牺牲品。
当皇帝需要张居正时,可以给他和他的家族无限的富贵和荣誉;当皇帝要整治他时,这些又被翻出来,成为惩治张家的理由。
后继首辅们无不引以为戒,遇到儿子科考都有所顾虑,再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金榜题名。
打倒了张少爷,下一个目标就是张府管家游七。言官纷纷攻击张府恶仆的种种不法行为,万历帝一怒之下命令锦衣卫逮捕他下狱。
张四维此时上蹿下跳,颇为活跃。他积极地向皇帝反映“舆论民情”:“故相平生操切苛刻,海内民怨沸腾,天下嚣然,现在已经去世,其法理当废除,以培植国家元气。”
在张四维的鼓动下,万历皇帝一反张居正所为:
前首辅整顿驿递,现在官员不得任意乘驿的禁例取消;
前首辅用考成法加强六部的工作效率,现在废除考成法;
前首辅裁汰冗官,现在冗官一律复职;
前首辅严令不得滥广学额,现在学额一并从宽;
乃至前首辅严守世宗遗训,外戚封爵不得世袭,以后也一概世袭了。
明光宗泰昌年间一位叫方震孺的御史饶有见解地对比了张居正的“繁苛”与后继者的“宽大”政策:“皇祖之初政,事事严明,江陵之相业,事事综核,而积渐所致,尤化为贿赂之乾坤,浸成一困疲之世界,今若一以宽裕从事,元气未培而浊气先克塞于宇宙……”他认为正是张居正的综核严明缔造了万历盛世;尔后的“宽大”政策不仅没有培植元气,反而大开贿门,败坏社会风气。
见风使舵的言官才不顾国家长远利益,不断建言推翻故相遗留“坏政”,揭发与他共事诸位大臣种种“劣迹”。“倒张”风潮吹遍了大明帝国的每个角落,张居正所用的人才也相继被罢:曾省吾走了,王国光走了,梁梦龙也走了……
自然,武将出身的戚继光、李成梁等也屡屡被弹劾,但万历皇帝原谅了李成梁而把戚继光革职。直到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初,矛头所指都是张居正周围的亲人部下、遗规陋法,暂时还没有正面攻击他本人的奏章。
随着陕西道御史杨四知的一纸疏文,对张居正的攻讦急剧升温。这个杨四知不仅平素与张居正无怨无仇,相反,他久为张相门上客。杨御史急于与死首辅划清界限,竟“弃暗投明”地把矛头对准昔日的主子。
越是亲近之人,反水后咬得越狠。杨四知无所不用其极,无中生有地扬言张居正奢侈无度,家藏两百座银火盘,无数夜明珠,一百多位美女;诸位公子砸花瓶以寻欢作乐;张居正归葬途中走五步就挖一口水井,走十步盖一座小屋。
如此胡编乱造的瞎话,万历帝却表示深信不已,言外之意,只要能搞臭前首辅,大家大可尽献“忠言”,这无疑给怨恨张居正的官员们吃了定心丸。
此风一开,与张居正有仇的报复泄愤,无仇的投机钻营,纷纷慷慨言辞告御状,告状信如雪花般飘向皇帝的案前。
在仇家的穷追猛打下,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三月,才去世九个月的首辅被褫夺上柱国、太师头衔和“文忠”谥号。
昔日首辅病重的时候,北京各部院替他建斋祈祷;这股风吹遍南京、山西、陕西、河南、湖广,半个中国,都在为这功业彪炳的首辅祈祷。
如今风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御史、给事中为了向当权皇帝表现自己的“忠心”和对“奸臣”的深恶痛觉,猛烈攻击死去的张居正,开启“平反”、“翻案”的端倪。
纠缠最多的莫过于刘台案。
刘台当初反对张居正新政而受到惩处,在张老师的求情下才被革职为民。这只是张居正几十年政治生涯中的小小一笔,事情本该就此了结,可当时的张居正穷追不舍,毕竟刘台的奏疏触到了他的痛处,尤其是门生弹劾座师,使得张首辅颜面扫尽,心中久久不快。
首辅身边的鹰犬们自然看出老大的不爽,在刘台革职后不忘落井下石,张相公倒也顺水推舟,对此等献媚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刘台厄运连连,也给自己留下了阳奉阴违、小器易盈的恶名。
在首辅的默许下,与刘台有隙的大司马张学颜诬告刘台在辽东巡按任内贪赃数万两银子。他派遣御史于应昌巡按辽东,王宗载巡抚江西,调查刘台。
刘台毫无意外地被遣戍广西浔州,他的父亲、弟弟也遭到牵连。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刘台暴死在戍所,衣服棺材全无,十分凄凉。巧合的是,这对恩怨师生死在同年同月同一日。
刘台案的利用价值实在太大,御史江东之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首先参了陷害刘台而升官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宗载、御史于应昌一本,揭发两人狼狈为奸,以杀人取媚张居正。
王宗载不久即被罢官戍边,就连财经功臣张学颜也受此案牵连告老还乡。
刘台案的翻案导致一大批亲张派官员遭罢黜,也是万历皇帝给官场的明确信号。
在倒张风潮中,同出张四维门下的李植、江东之、羊可立冲锋陷阵,三人有如狠恶咬噬的鬣狗,否定张居正当国十年的一切建树,唾骂张居正为辄乱成法的“万古权奸”、“万世罪人”。
这正切中皇帝心理,万历皇帝给吏部下达指示:三君摘发大奸有功,一起破格提拔为中央高官。
三个以整人起家的暴发户凭着灵敏的政治嗅觉和高超的骂街才能,立即连升六级。皇帝用这种方法风示群臣继续落井下石,揭发前首辅的“滔天罪行”。
羊可立尝到了甜头,再次罗织张居正罪名:“已故大学士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土,乞严行查勘。”此论一出,久欲伺机翻案的辽王家属以为时机已到,压垮张氏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辽王案,就此拉开帷幕。
话说末代辽王朱宪与张家渊源颇深,两人年龄相当,年少时曾是亲密学友。王爷嫉妒小张之才,在张居正爷爷张镇的酒中下毒害命以泄私愤。两家的矛盾自此不断恶化,没想到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陈年旧事又被翻出,并和朝政大事混淆起来,成为清算前首辅的有力武器。
朱宪秉性淫虐,嘉靖一朝,同样出身楚地的肃皇帝学道奉玄,辽王也假装崇事道教,献媚于上。如其所愿,他博得皇上欢欣,特赐道号“清徽忠孝真人”,赐金印一枚及法衣法带等物。
朱宪总爱身穿皇上所赐衣冠在荆州的大街小巷耀武扬威,开道者高举“诸鬼免迎”牌以及拷鬼械具之类。更荒唐的是,堂堂藩王常常擅闯小老百姓家,一上去就开始涌经拜忏、踏罡步斗、掐诀念咒,美其名曰为之斋醮,临走不忘索取高额酬金。他为了炫耀符咒妖术,曾割街上醉民顾长保之头,一城为之惊怪。
隆庆改元,朱宪失去嘉靖这位保护神,御史陈省、郜光先相继弹劾辽王朱宪各种横行不法行为。温和的隆庆帝获悉后不禁大怒,本拟处死这个荒唐的朱家王孙,念他是宗室亲戚,免于一死,废为庶人,禁锢于凤阳高墙内。从此辽王便成了废藩,辽王府事宜由广元王代理。
辽王宪被废,与张居正并无直接关系,本不应牵连到他。但政治毕竟是政治,它的发展是难以逆料的。经历了从藩王到庶民的震荡,辽王次妃王氏心里明白,必须厚诬张居正才能澄其“冤”,实现她的复辽美梦,继续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串通反张言官,向朝廷呈进《大奸巨恶丛计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祖寝,霸夺产业,势侵全室疏》,除了为辽王辨冤,还煞有介事地强调,大奸心怀叵测,湘王王坟都被大奸侵占,已废辽王家财,金银珠宝数百万计,全部流入大奸府中,张家富可敌国。
张居正当年听从朝使台官的建议,将父亲安葬在湘王坟附近,却为此被安上“谋葬王坟”的罪状;辽府金银更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流散得无影无踪。
素有聚敛财富癖好的万历,看了这句话,不禁垂涎三尺,政治清算本已给皇帝立威,现在又有油水可捞,万历帝终于找到抄没张居正家财的借口,他放下手中一切政务,以“陷害亲王、掘人坟墓”的罪名,立即下旨查抄张府。
一时海内震惊,朝野狐疑。
左都御史赵锦等正直大臣在这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上疏谏止,劝告皇帝念及君臣之谊,不要如此绝情。老首辅绝非贪鄙之人,他不过是垄断富贵,行事操切,得罪名教,才导致今日之祸。人情汹汹之际,言官为泄私愤,所言并不属实,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宁谧,居正之功安可泯?
赵锦深为忧虑的是,如果这么对待昔日勤勉操劳的首辅,必会留下政治后遗症,令之后的阁臣不敢任怨任事。
其言谆谆,但对见钱眼开的万历没有丝毫作用。
为了防止钱财走漏,步骤要比抄没冯保家产紧密得多。万历更是派了曾被张居正贬斥的司礼监张诚、刑部侍郎邱橓二人为首,率领锦衣卫指挥等迅速前往荆州,办理查抄事宜。
邱橓临行前,首辅申时行(张四维已于万历十一年四月丁忧回乡)、大学士许国等人也捎信请他们推“罪人不孥”之义,不要伤及无辜,制造冤案,以免“上累圣德,中亏国体,下失人心”,给后人留下“今轻人重货”的笑柄。
其言谆谆,同样没有得到尊重。
邱橓属清介之士,喜欢以矫情博取浮名,张居正对旁人评议“此君怪行,非经德也”。
万历初年,很多御使向首辅推荐邱橓,终因张阁老的厌恶而弃之不用,此举深深伤害了自尊心极强的邱橓,这就成为他复起后报仇的张本。邱橓和司礼太监张诚主持的抄没,更是把皇帝翻脸不认人的冷酷无情发展到登峰造极之境。
查抄张居正家产的谕旨传到荆州,荆州府、县两级地方官员在谄媚奉承宰相之家十余年后,为了表示对新当权派的忠贞和对“罪犯”的深恶痛绝,即刻亲自率领衙役兵卒到张府封门,将张宅内的男女老少关进空房,门户紧锁,不供食水。
当时交通不便,张诚等人昼夜兼程,也走了半个月有余,五月五日才抵达荆州。
这时,张家老少,已被活活饿死十余口,尸体暴露于地无人收敛,任由路上饥犬咬噬……
邱橓、张诚等置死人于不顾,竟马上命令吏卒抄掠财物,其惨绝人寰、酷烈之甚,四百多年后的今天,读来依旧令人发指!
在查抄家产中,府宅上下,不得安宁,女眷受尽猥亵,“揣及亵衣脐腹以下,如金人靖康间搜宫掖事”,甚至连八旬老妇赵太夫人都不能幸免。
遥想居正当年秉丝纶抚驭华夷,纵横睥睨,威震中华;而今人归尘,功入土,子孙为囚,骨肉星散,行人为之紊泣……
张诚、邱橓更是辎铢必究,大加拷问,穷追硬索,硬要抄出传说中的二百万两银子,但把张家挖地三尺也只查抄出十万两银子。
这一结果与万历事先下达的目标任务相去甚远。
张居正为官谈不上两袖清风,但在当时贪腐成风的官场,身为首辅自律比较严格,很少接受下属馈赠。
明末秀才徐树丕在其笔记《识小录》中把张相和与他同样地位也被抄家的严嵩对比,感叹抄家之典的冤与不冤:“(严)相嵩富敌国,而奉旨所籍金银数仅得金二万三千,银二百二万七千,然其他珍奇亦称是矣……万历中所籍江陵相公物不及数万,而皆出尚方之赐,籍没之典固有冤有不冤哉!”
除了张居正生前合法的工资、奖金积蓄,在荆州张府所抄没的十万两银子中,不少都是其父亲、弟弟平时搜敛到手的,数目依然不算太多。
前来抄家的张诚惶恐了,皇帝听说张府家财百万才动狠心,如果带回去的钱财太少,皇帝怀疑自己私吞可得不偿失。他惨无人道,严刑拷打无辜的张家公子,逼迫他们低头“认罪”。
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经不起拷掠,屈打成招,指认有三十万两银子藏匿于张居正亲信曾省吾、王篆、傅作舟等人家中。
话说张居正权盛时,附丽者众多,最亲信的当属曾省吾和王篆。两人品性不同,曾省吾有战功,有政绩,抚蜀时克平九丝,即在相门,从未倾陷一人;王篆则狡险贪横,仗势欺人,让张居正无故为他背上不少黑锅,真为名教所唾弃。
锦衣卫匆匆赶往三家,曾省吾身着方巾青袍,从容于后堂入谒,连不可一世的张诚都揖而送之;王篆则言词佞鄙,囚首楚服,口称小的,张诚更加鄙视,命人笞二十而遣之。
经过几番折腾,三家挖了个底朝天,查出的银子一共不足十万两。张敬修羞愤交加,他咬破手指,留下一纸千余字的绝命书为父澄冤:
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叹解网之无人,嗟缧绁之非罪,虽陈百喙,究莫释夫讥谗,惟誓一死,以申鸣其冤郁。
窃先公以甘盘旧眷,简在密勿,其十年辅理之功,唯期奠天下于磐石,既不求誉,亦不恤毁,致有今日之祸;而敬修以长嗣,罹兹闵凶,何敢爱身命而寂无一言也。
忆自四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即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惨不忍言。至五月初五日,邱侍郎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审,其当事噂沓之形,与吏卒咆哮之景,皆生平所未经受者,而况体关三木,首戴幪巾乎!
在敬修固不足惜,独是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惟变产竭资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且又要诬扳曾确庵(省吾)寄银十五万,王少方(篆)寄银十万,傅大川(作舟)寄银五万,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胆落。嗟此三家,素皆怨府,患由张门及之,而又以数十万为寄,何其愚也!吾意三家纵贪,不能有此积,亦不能完结此事,吾后日何面目见之,且以敬修为何如人品也。
今又以母、子、叔、侄,恐团聚一处,有串通之弊,于初十日,又出牌,追令隔别,不许相聚接语。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虑会审之时,罗织锻炼,皆不可测,人非木石,岂能堪此!今幽囚仓室,风雨萧条,青草鸣蛙,实助余之悲悼耳。故告之天地神明,决一瞑而万世不愧。
暖乎,人孰不贪生畏死,而敬修遭时如此,度后日决无生路!旷而观之,孔之圣也而死,回之贤也而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予于此时,审之熟矣。
他如先公在朝有履满之嫌,去位有忧国之虑,惟思顾命之重,以身殉国,不能先几远害,以至于斯,而其功罪,与今日辽藩诬奏事,自有天下后世公论,在敬修不必辩。独其虚坐本家之银,与三家之寄,皆非一时可了之案,则何敢欺天罔人,以为脱祸求生之计。不得已而托之片楮,啮指以明剖心!此帖送各位当道一目,勿谓敬修为匹夫小节,而甘为沟渎之行也。
祖宗祭祀,与祖母、老母饘粥,有诸弟在,足以承奉,吾死可决矣。而吾母素受辛苦,吾妻素亦贤淑,次室尚是稚子,俱有烈妇风,闻予之死,料不能自保。尤可痛者,吾有六岁孤儿,焭焭在抱,知亦不能存活也。
邱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三尺童子亦皆知而怜之,今不得已,以死明心。呜呼,炯矣黄炉之火,黯如黑水之津,朝露溘然,生平已矣,宁不悲哉!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
世态炎凉随节序,人情翻覆似波澜。
那用生命倾诉的愤慨,那穿透宇宙的悲伤,有着坚强的绝望。
即使绝命书中,张敬修依然流露出强烈的求生欲,他幻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倾诉满腔愤慨,可眼看着黑暗中希望之火一点点熄灭,求天不应,告地不灵之后的沮丧。五月初十写完了这份绝命书,当晚梦中得到吉兆,以为事情会有转机,但接踵而来的会审又让他的希望完全幻灭,走投无路之际,张敬修悬梁自尽。
张敬修自缢,丢下弱妻幼子,希望其妻高氏将张重辉抚养成人。高氏得知丈夫自缢的消息,痛不欲生,用茶匙自毁容貌,然后含辛茹苦地守节抚孤,使张重辉长大成人。
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的状元郎张懋修也受不了如此折磨,先是投入井中,被人救起,后又绝食自杀未遂,侥幸保全了一条性命。
张敬修用生命抗议的悲壮举动,撼动了多数朝臣的良知。
吏部尚书杨巍对张居正这样的经纬之才落此下场,悲不胜悲,他联合内阁辅臣与六卿,一起上疏为张家求情:“张某为顾命大臣,诚为专擅不假,但任劳任怨,侍奉皇帝十年,一念狗马微忠,亦或有之。臣等乞陛下降恩纶,宽其子孙,勿令颠连失所。”
深受张居正器重的治河名臣——刑部尚书的潘季驯更加痛彻心扉,他不怕触怒皇帝,请求保释张居正家属,直言“治居正狱太急”,提醒说张氏家属已有数十人毙于狱,“至于奄奄待毙之老母,茕茕无倚之诸孤,行道之人皆为怜悯”。
万历迫于大臣压力,装出一副“仁厚”的模样,无奈降下一旨:“张居正大负恩眷,遗祸及亲属。伊母垂毙失所,委为可悯,着令拨与空宅一所,田地十顷,以资赡养。便马上差人传与张诚等遵旨行。”
贪婪的万历暂时饶过张家的家属,但是对财产仍抓得“一丝不苟”,特别叮嘱张诚马上把荆州抄出的财物押解进京,石牌坊等不便于运输而又来不及变卖的,交由当地巡抚处理。
酷吏官运果然亨通,司礼监太监张诚因抄家“有功”,万历恩荫他弟弟为锦衣卫百户,邱橓也升任左都御史。
公道自在人心,尽管邱橓享有“清名”,但时人对他“悬赃酷拷,贻楚患数年”的罪行颇有微词。
多行不义必自毙,虽然二人此时风光得意,深得圣眷,但后来张诚由于作恶多端,亦被抄家流放;那位丧失人性的邱大清官,次年就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不久儿子也随父而去,孙子亦早夭。
再说张家的资产已被尽数榨干,万历却还耿耿于怀于潘季驯等人提及的张府饿死多人的情节。严惩“罪犯”本人就够了,一向标榜“仁慈仁义”的皇帝怎能容忍手下人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为了挽回虚伪的脸面,他下令张诚查明回奏。
张诚身为抄家的领衔主管官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避了饿死多人的事实,回奏皇上只有二人缢死。
万历皇帝觉得有必要杀鸡儆猴,让群臣知道此事绝不能再提,他故意混淆缢死与饿死的数字,声称潘季驯欺君罔上。
首辅申时行只得出面打圆场,为潘季驯求情说,当时人多音杂,潘大人听错情有可原。
政治嗅觉异常灵敏的李植,自打发家后就到处炫耀:“至尊(天子)呼我为儿!”他这时更加活跃,顺着皇上旨意攻讦潘季驯是以“狗功”自居的奸党余孽,“故辅居正,勾结太监,藐视皇权,残害忠良,荼毒海内,即使斩棺断尸尚有余罪。潘季驯作为张党余孽,不说居正罪有应得,而说陛下损德伤体,欺上瞒下,若不速行罢斥,任他蛊惑人心,后果不堪设想”。
在群小的煽风点火下,万历抓住时机,把堂堂正二品的刑部尚书潘季驯革职为民。
此时,小臣肆意攻讦谩骂大臣,本应神圣的朝堂一时成了讼庭,两方唇枪舌战,喋喋不休。
就连当初忤逆过张居正的王锡爵都为自己举荐过李植等人感到耻辱,他反戈一击:李植三人从治张居正、冯保之狱以来,辄依附赵用贤等所谓君子,日寻戈矛,今一言相左,即不惜用刃,此天下不平之兆。
患难见真情。
张居正生前至交陆光祖,当初和首辅政见不合而告病隐退,复职来到京师,正巧遇到举国轰动的张案。他甚为反感言官罔顾是非、诬陷良臣、逢张必反的小人行径,严厉驳斥急于给张氏罗织罪名的少壮派官员:“江陵罪在刚愎、操切,但绝无贰心,皇天后土实所共知。故相非弄权,俯怨也,且拥护绸缪,其辅翼之功安可泯?”
在那个党同伐异的环境下,陆光祖一番慷慨直言害得自己又遭贬谪,但这还是无法阻挡任事大臣对朝廷上下邪人、邪气的抨击。
次辅许国郑重谴责吴中行、赵用贤等复仇党:“昔之专恣在权贵,今乃在下僚;昔颠倒是非在小人,今乃在君子。意气感激,偶成一二事,遂自负不世之节,号召浮薄喜事之人,党同伐异,罔上行私,其风不可长。”
大臣们的苦口婆心终究没能解张氏之祸,当时唯一能够制止万历清算张居正的人,是皇帝生母——慈圣李太后。但是,倒张运动期间未见她有任何动作,在这个关键时间段里,李太后选择缄默甚至纵容儿子清算恩相。
恰逢李太后小儿子潞王即将结婚,她一心要把婚礼筹办得豪华气派,多次催促万历出银。
万历舍不得动用内府的丰富积蓄,又顾虑大臣再批评他随意挪用国库的银两,就把责任推到张、冯身上:“无耻臣僚尽献奇珍异宝于张、冯二家。”
李太后竟露骨地说:“既然如此,抄没必能获得。”
后人对她的微妙态度有着种种猜测,或许其中的原因永远说不清、道不明。可有一点是确定的,她起初信任张居正的才干及忠诚,在“孤儿寡母”的权力危险期,毅然把一切国事委之于居正,可谓独具慧眼,说到底是利用才相以保朱明江山。
张居正对其知遇之恩感激不尽,誓死报答浩浩皇恩。李太后毕竟代表皇族阶层的利益,她无法摆脱阶级局限,就如同当年“逐拱”意在巩固皇权一样。
一旦精明强干的张阁老不在人世,对他们朱氏集团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为了维护家族利益,必须彻底消除他的影响力,告诫臣子们威权震主的下场。
倒张之后,万历彻底亲政,李太后自此退出政治舞台,无论儿子如何胡作非为,她都无动于衷,尽情享受美好的贵族生活。
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八月,都察院按万历旨意,参劾已故首辅张居正。这是一份国家起诉书,万历批示了一段话,对张居正做出最终判决:
“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庶希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断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追论。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都著永戍烟瘴地面,永远充军。”
万历命令执事官员把故相的“罪状”张贴于全国各地衙门,要六千万子民都知道他是大明王朝的“社稷罪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对张居正的清算已经做到尽头。万历皇帝视臣子若草芥,将一切罪恶都扣在居正头上,借此告诉臣子,江山还是朱家的江山,大臣无非是朕手中的工具,既可捧上云霄,也可打入地狱,即使有盖世之功也概莫能外。
翻脸如翻书。
人性的丑恶,往往在帝制社会的最高统治者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万历亲政后暴露出蛇蝎本性,对功劳盖世的恩师元相视之如寇仇,不择手段地制造了一起惨绝人寰的特大冤案。
历史有情,它会褒扬一切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人物事迹;历史无情,它会揭露鞭挞任何祸国殃民的奸佞污秽。
公道自在人心!后世史家在论及万历对张居正的“寡恩”时,都有不平之气,清初名士沈德潜就哀叹:“神庙始则尊如父师,过于宠;后至削籍破家,又过于薄。”
即使在张居正蒙冤的四十年后,当时的有识之士无不感叹明皇朝对功臣的刻薄暴虐。隆庆年间与张居正在“请大阅”问题上发生冲突,被连降三级的骆问礼,鉴于居正覆败后朝政日非,感怀时局,以一首《哭张江陵》公诸于世,以示缅怀之情:
宠眷三朝任重身,太平今古几元臣。
沉沉伏马周墀静,蔚蔚虞罗禹服新。
方进早除贤范远,祈奚内举圣恩频。
凭云一洒臧孙泪,药石年来味始真。
“药石年来味始真”是全词点睛之笔,“药石”不仅仅是治病用的药物和砭石,张相对于国家,何尝不是医治沉疴的一剂良药。然而这一切,当时人未必有深刻的感受,他们或置若罔闻,或非议诽谤,其中的“真味”只有经历漫长的岁月才逐渐被人们知晓和体味。可真到这时,张居正其人,也“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