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的改革者都少不了跌宕起伏的命运,甚至有人说改革难于革命,革命无非是认准一个共同敌人,自下而上地推翻旧政权;而改革却是自上而下地把权力资源重新分配,并让每个人安于其位。帕累托最优状态只能是遥不可及的美好愿望,历史上不少所谓的“改革”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失败之举。
成功的改革者们,除了勇于创新,最为关键的便是依靠坚实的靠山。商鞅变法的成功,少不了秦孝公这一后盾支持;而秦孝公一死,商鞅即被车裂,人亡政不息,商鞅个人的不幸换来了秦国的大兴。
当靠山消失,即便改革再成功,也难免有牺牲。张居正面对的局面更为险恶,且不说强大的保守势力异常顽固,习惯于祖宗成法,抵牾张居正种种革故鼎新的措施。单名分上就存在莫大问题,明代内阁首辅在法理上不过是皇帝秘书,根本没有裁断政务的权力,他只不过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宰相”。在这种氛围中推行新政,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进行改革,不仅要有理论说服统治者,更要有实力说服天下人。
当初王安石变法,政策过激而超越民众实际承受能力,一个“保甲法”弄得民不聊生,凡有男丁者莫不整日忧心;那个“方田均税法”又触动地主私利,得罪了政敌。反对派司马光执政后也进行一系列改革,因方法得当反而有所进展。
张居正对此有独到的认识体会,他在《资治通鉴直解》中说:“大抵天下之事,久则不能无弊,固宜通变,然须合乎人情。宜于土俗,从容改图,而后天下蒙其福。宋至神宗,国势颇不振矣,安石所谓变风俗、立法度,未为不是,但其不达事理,不识时宜,直任己见而专务更张,逐使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而君子为之一空。有才而无识,可胜惜哉!”
张居正以一个大政治家的亲身经历,比较公允地评论另一位政治家,既非司马光辈的顽固,又不若后世同情者百般为其辩护。他以史为鉴,先吏治再经济,层层推进,稳健开展。
因此,张居正的反对者们没有司马光那样理直气壮,况且张相新政切中时弊,成效卓著,反对者只好首先从攻击张居正个人操守着手。
孔老夫子有句至理名言:“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上位者即使有周公那样出众的才能,如果骄傲自大而又贪鄙小气,那其他方面也就不值一看。毕竟,在那个道德至上的年头,士大夫对道德的要求远远高过才能。
大明王朝文官集团中以气节自负的“清流”,仿佛就是为了挑毛病才降临人世,他们常与当道者对抗,以表明自身的清正与圣教的纯正。他们为了反抗强权、博得名誉,可以牺牲一切,甚至不惜赌上大明王朝的命运。
树大招风,处于舆论风口浪尖的张居正一举一动无不被人广为关注。张居正再神通广大,也无非是个吃五谷杂粮的凡夫俗子,想要找其把柄,并没太大难度。
两宫皇太后、皇帝高度信任并依赖张先生,把朝廷大权全都委托给他,张居正也成为有明一代最有权势的臣子。可权重遭忌,自古君主最忌讳的莫不过是大臣太贵,况且明代法理上已无真宰相,大学士的合法权力远低于前朝宰辅,所以自打张居正秉政以来,很多人都非议他窃夺人主威福以自用。
崇祯年间,张居正著名的曾孙张同敞就百思不得其解地询问朋友:“我曾祖的功业如今尚可见,为什么史家多批评之词?”
朋友答曰:“权与奸的差别不过毫发之间,你曾祖是一位权相,权势过重,因此怨恨他的人诋毁他,称其为奸相。”
张同敞无奈地默认此说,后人尚且如此,遑论外人横议?张居正不管这些,他清楚自己的能量,时常告诫下属:“吾非相,乃摄也!”(我不是宰相,只是代行国政。)
自古文臣死谏,尤其那些握有“尚方宝剑”的御史、给事中们“唯恐天下不乱”。言官官阶不大,但人微言重,上至皇帝、阁臣、尚书,下至知府、知县,都受他们的监督,就连朝廷高官也让他们三分,生怕被言官抓着把柄。
御史在外不可一世,凌驾于其他官员之上,常常因在一件鸡毛蒜皮的琐事上小有不合,就漫加诘责任事大臣。他们语不惊人死不休,立论唯恐不偏激,言辞唯恐不夸张,极尽耸人听闻之能事。所论是否属实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言者无罪,他们不用对自己的言论承担任何责任,倒是可以借此哗众取宠,一举成名。很多正直大臣因流言蜚语而辞官回家,不能为国效力。
张居正对此甚为不满,他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那些无事生非之徒。
一日,雷电交加,狂风大作,倾盆大雨伴随着大风倾泻而下,雷电、雨水毁坏了多座建筑。台谏见状,欲上公疏议论时政,张相爷急忙前去制止:“何必这么紧张,既然是雷电,怎么可能不击中物体?”
既然首辅这样发话,言官也只能作罢,不再没完没了地拿天象说事。
今天看来,张居正那句话颇具“唯物主义”风采,有效减少了没必要的议论纷争。当时的士大夫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天雷奉天吻,正是国家有错,老天爷才生气惩罚,以让我们悔过自省,却被相公阻拦,张居正实乃心术不端。
雷电风雨停止了,首都大门的木头又着起火来。言官们大显身手的时候来了,他们本要上报皇帝:天下不安宁啦,好端端的木头都骤然起大火。
张阁老看了尚未上呈的奏本,冷冷一句:“朽木能生火。”
言官哑口无言,一场毫无意义的事端终被平息。
有鉴于此,张相爷当政以后,无论是从制度还是权术上,都没少花工夫牵制言官。他敕令其长官严加考察,御史、给事中表面唯唯诺诺,私下却怨声载道,痛恨张居正凭炙手可热的权势钳制人口。
不平则鸣,更何况这些“善鸣”的文臣,怨气积攒多了,又掺和着文人的酸腐气,几经发酵出来的戾气自然也不少,把对新政的不满与对张居正本人的非议,纠缠在一起。
历史上评价一名官员,向来是注重“两袖清风”,也许衣着朴素、粗茶淡饭会显得高风亮节,但张居正绝不是对功名富贵毫无追求的伯夷、叔齐,他从不压抑自己对合理物质享受的公开追求。他身怀报国之志,同时也十分注重个人的生活品质。
张居正眉目轩朗,长须至腹,是当时出名的美男子。
相传他每天上班之前都要涂脂抹粉,所到之处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每天都换一套衣服,袍服每天都像崭新的一样折痕分明,加之他的衣服讲究质地与颜色,既光鲜悦目,又符合首席大学士身份,精致高雅。
张居正素爱整洁,家居及办公之处条贯井然,清洁光亮。他嗜好收藏古玩,当时古玩界赝品很多,却没人敢欺骗他,所收藏多为精品。
衣食住行不分家,功成名就的张居正既然对生活要求如此精致,绝对不会仅仅满足于华服美食,自然也有资本大兴土木。
就在张居正荣登首辅那一年,循着官场风气,在江陵城东建造相国府第,万历小皇帝为表明对元辅师相的无上依赖,御赐宅院中的楼为:纯忠楼、捧日楼。挥笔写下气吞山河的对联:
上联:社稷之臣,股肱之佐;
下联:正气万世,休光百年!
至高无上的天子都如此表态,上行下效,全楚官员自然纷纷出资赞助。这座豪华的府第,历时三年建成,耗资达二十万两银,而张居正自己拿出来的钱,还不到十分之一。
这到底是人情世故,还是巧立名目行受贿之实?岁月荏苒,已无法考证,但宏伟的张府就这么悄悄地屹立于江陵城中了,木石无言,任流言浮掠。
不仅如此,张阁老还在京师建造了一座同样豪华的官邸,见过的人很是羡慕“张府壮丽不减王公”。
某日张居正夜晚梦到一块“德配天地,道冠古今”的大匾,自谓相业之隆,千古无两,足当此二语,白天醒来就心高气傲地在刚建好的张府立匾自炫。
凡此种种,很容易引起旁人非议责难。
平心而论,这些事情在当时上层官僚中并非罕见,远的不说,就对比张居正前后首辅徐阶、张四维、申时行、王锡爵等人,更是家财百万,甚至拥有很多座豪华别墅和别致的江南园林。哪位相公过的不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生活呢?
如果张居正是一个平庸之辈,人们也许置若罔闻。然而,张阁老偏偏是一个大破常格之人,正在推行的新政遭到一些人的不满,人们由此入手,掀开了反对新政的序幕。
多事的言官们自然不甘寂寞,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首先发难。
余懋学,江西婺源人,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进士,刚踏入仕途五年有余,就被超格拔擢为南京户科给事中,他感激浩荡皇恩,“忠于职守”,“慷慨言事”,先是攻击张居正重用的应天巡抚宋仪望,进而直接批评首辅本人。
他新官上任的这年春天,翰林院中飞来了白燕,栽种在内阁的碧莲花亦在初夏的阳光中恬静地打开了花苞,实为罕见之至。在古人脑海里,这一切都昭示着吉祥如意,张居正便把它们当作祥瑞之物呈献给皇上。
不料此事遭到冯保的当面批评:“主上冲年,不可以异物启玩好。”
意思是,皇上还幼小,不可以拿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他玩物丧志。冯保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况且冯保身份特殊,张居正见此只好作罢。
这只是皇家生活的一个小小插曲,不料余懋学却抓住此事大做文章:此时天下大旱,皇帝忧心旱情,甚至下了罪己诏,与百官一道祈祷求雨,而张居正却在这时候献祥瑞,这不是一个负责的大臣该有的行为。
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就算了,小小的给事中也敢借此对元辅说三道四,张居正心中虽有些郁闷,但并没有处罚余懋学。
但余懋学依然呶呶不休,再次上疏谈论五事:崇惇大、亲謇愕、慎名器、戒纷更、防谀佞,希望皇上“本之和平,依于忠厚”,不要总下严旨批评臣僚,推崇综核名实,而应“宽严相济,政是以和”。
这时,余懋学的打击目标终于浮出水面,其实不是首辅本人,而是新出台的考成法,而且余懋学并非孤身奋战,考成法的严格,让那些原本扯皮推诿、拖沓成风的官员一直难以接受,反对观点在当时官员中颇有市场。
考成法原本仰赖内阁控制六科,六科控制六部,张居正岂能容忍六科官员站出来反对考成法!更过分的是,余懋学在“防谀佞”中暗指张居正为谀佞之臣:“至涿州桥工告完,天下明知为圣母济人利物之仁,而该部议功,乃至夸述阁臣、司礼之绩,例虽沿旧,词涉献谀。”
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一向是言官们常用的笔法,张居正岂有不知,纵是一向老成持重的张首辅,一时间也气得两眼冒火。
小万历也极为不满余懋学搅乱新政,以最快速度做出处理:“余懋学职居言责,不思体朝廷励精图治之意,乃假借惇大之说邀买人心……姑从宽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余懋学的上疏揭开了台谏攻击张居正的序幕,在接下来的两年中,他的江西老乡——傅应祯与刘台的“劾张事件”陆续隆重登场。
万历三年(公元1575年)的严冬,河南道御史傅应祯疏文的措词也和当时的天气一样冷峻:“微臣恳请陛下存敬畏以纯君德、蠲租税以纾民困、叙言官以疏忠谠。”
傅应祯,江西安福人,说起来也算是张首辅的门生。傅应祯县令起家,曾厚礼馈赠座主(即主考官),可惜被张居正严词拒绝:“当初惜别,曾以‘守己爱民’四字相勉,屡次赠礼也都不敢收受,怕有违当初相约之言。不料礼是越送越厚,你以为我是嫌少吗?你赠送的玉带太贵重了,不是一个小小县令所能持有,所以还给你,并希望你能有所反省。”
送礼不成,反被训斥,小傅怀恨在心,才有了这封奏疏。奏疏名为言三事,实为弹劾张居正误国误民、讽谏万历失德,文章引经据典,各种有理无理的事例全拿来暗讽新政,毫无顾忌。
傅应祯疏中第一事要皇上常存敬畏以纯君德,今年京师等地多次地震,尽管和大小臣工失职有关,却未见陛下自我反省:“臣闻今岁雷震端门兽吻,地震于京师直省,不下数次……虽由大小臣工失职,曾未见陛下修省一语,以回天意,晏然而遽无事。岂真以天变不足畏乎!”
其二是骂张居正误国误民:“臣又近闻户科给事中朱东光陈言保治,不过一二语直切时事……几于触犯雷霆,奏本留中。岂真以人言不足恤乎!此‘三不足’之说,王安石所以误神宗,陛下肯自误耶?”
骂了张居正和万历皇帝也就罢了,已经离世五百年的王安石也莫名其妙被痛骂一顿,不知王荆公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不得不说这篇文章写得文采飞扬,但思想之迂腐也令人不敢恭维。
所谓“三不足”,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是王安石变法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变法的坚定决心之体现。任何改革者如果没有这样坚定的信念,绝无可能在铺满荆棘的荒原上走出一条平坦宽敞的阳光大道。
傅应祯却以此指责小万历“自误”,实际是在攻击张居正以“三不足”误导皇上,也是对新政变革祖宗成法有所不满。而且,从自身利益的角度来讲,考成法绝不是言官们所喜闻乐见的。
第三事“叙言官以疏忠谠”,是为老乡余懋学翻案。他认为余懋学是敢于直谏的忠臣,希望皇上将余懋学重新起用。
如果只是说张居正以“三不足”误国也就算了,尤其使皇帝不能容忍的是,小傅居然想为钦定的铁案翻案,这无异于让天子失信于天下百官。
万历愤愤然写了一道圣旨:“朕以冲昧为君,朝夕兢兢……傅应祯无端以‘三不足’诬朕,又自甘欲与余懋学同罪。这厮每必然阴构党与,欲以威胁朝廷,摇乱国是。著令锦衣卫拏送镇抚司好生打着问了来说!”
傅应祯的下场比余懋学惨得多,在镇抚司诏狱中,他受到严刑拷打。狱卒一边毒打,一边追究“阴构党与”之人,傅应祯咬紧牙关,一点也不招认。
傅应祯被打成重伤,引来同事们的怜悯。傅应祯的同乡、江西贵溪籍的给事中徐贞明赤脚潜入狱中,为他送药粥疗伤;御史李祯与同官乔岩等人也相继偷偷溜进监狱抚慰战友。
张居正得知此情后,没等更多的言官们成群结队地到监狱探视,他就雷厉风行地把傅应祯发配到浙江定海充军。
定海虽说是海防前沿,但明朝时期江浙一带渐渐成为粮食主产区,经济也日益发达,发配到那里,比起发配到广西、海南等环境恶劣、瘟疫丛生的极边而言,无疑是从轻处罚,可见张居正念及师生情面,并没有把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念头。
在浙江戍边的傅应祯并不安生,他与自己同榜的状元张元忭来往密切。张元忭出生在绍兴一个书香门第,是明末大名鼎鼎的散文家张岱的曾祖。张状元崇尚忠义,佩服傅同学慷慨言事的忠忱与不畏权贵的勇敢;对老师张居正,也是不卑不亢,庄重自强。
张元忭一方面理解傅应祯为国建言的苦心,一方面也写信劝慰他不要过于激进,换位思考,体谅张首辅的苦衷:“老师自主持国事以来,敏断沉稳,任劳任怨,这些都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如果能虚心宏量,那么从古至今的贤相们都比不上他。如今圣上年幼,人心浮动,皇上所能信赖的大臣不过一两个,如果权力不在内阁,必定会被后宫或宦官们窃取,倘若因此酿成灾难,我辈恐怕难辞其咎啊!”
张元忭对老师可谓是知之甚深,不同于腐儒看到阁臣权大势大就骂他窃人主威福,他深刻理解主少国疑之际权力的最佳分配,其见识果然高出同辈。
远在京师紫禁城的万历仍心存余恨,文华殿讲读完毕,又和他敬爱的张老师谈起傅应祯。
万历说:“昨天傅应祯以‘三不足’之说讽刺朕,朕想廷杖惩罚他,先生不许,这是为什么?”
张居正缕一缕胡须,答道:“这种无知小人,假如真要论罪,是死有余辜。不过皇上登基以来,一向圣德宽厚,海内共仰,不应与这种人一般见识。而且昨天圣旨一出,人们心生敬畏,应该没有人敢再妄言。国家政事或宽或严,行仁行义,都是圣意。”
万历说:“之前有救傅应祯的人说他母亲年迈,朕查了傅的家世,才知道傅应祯母亲已经死了,只有父亲还健在,如此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张居正说:“这样说可能是因为没有时间阅查核对,不应当深究!”
万历转身又对在旁的阁臣吕调阳、张四维问道:“昨天文书房拿傅应祯的奏疏到内阁,二位先生为什么不说话?要同心报国啊!”
吕调阳和张四维赶忙表态:“臣等不敢不同心!”
万历对傅应祯的痛恨程度高于张居正,按小皇帝的打算,傅应祯免不了廷杖伺候,若不是张居正出面劝阻,傅应祯此番即使侥幸没有死于杖下,也要重伤残废了。
张居正以为自己宽宏大量的做法,应该不会再有人站出来大放厥词。其实不然,反对派言官远不会因此“儆惧”。傅应祯的同乡、御史刘台又挺身而出,写了长达五千字的奏疏,弹劾张居正,把江陵秉国后第一股反张浪潮推到顶点。
万历四年(公元1576年)正月,北国的天空飘着朵朵雪花,北京城里除了应有的新年气氛外,没有铺张的游宴、灯戏,这是张居正最后一次在正月施行灯火管制。
当老百姓正在喜气洋洋闹春过大年时,紫禁城内却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御史刘台的弹劾奏疏送到北京,矛头直指当朝首辅张居正。
刘台,江西安福人,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进士,那时的主考官恰恰是他所弹劾的张居正。后来刘台任职刑部主事,在万历初年经过张老师的提拔,才当上御史,巡按辽东。
辽东乃东北军事重镇,刘台上任伊始,戚继光与李成梁两军紧密配合,大败董狐狸(朵颜部酋长)部。
按照正常程序,辽东巡抚张学颜应该在第一时间把胜利的喜讯上奏朝廷,结果没等张学颜动笔,刘台捷足先登,抢先把捷报送入京师。
张居正看到这封捷报不但没有高兴,反倒勃然大怒。他军户出身,对兵务了如指掌,一支军队要有战斗力,最要紧的莫过于令行禁止,各司其职,本朝自正统年间就曾明文规定,巡按御史不得过问地方军事。
刘台既没有参与军务,更没指挥作战,哪里轮得上他来奏报军况?如果不严加禁止,以后巡按御史都如此越权奏报,巡抚岂不就能推卸责任?长此以往,封疆大事必生新弊。
张居正和内阁同僚商量决定,降旨申斥刘台,下不为例。接着他以强硬的姿态重申:巡按之职乃振举纲维,揭露奸弊,巡抚则应措处钱粮,整饬武备,安抚军民。两者万不可混淆。
抚按官员认真研究中央政府传达的最新精神,唯独刘台郁郁不乐,不过是一时激动把胜利的喜讯及时告诉大家,却受到这样严厉的处分,他心生忌恨,于是先发制人,冥思苦想写出一份劾奏张居正的檄文。
加班加点写好了告状信,投递奏疏时,辽东巡抚张学颜隐约中只看到题目中有个“张”字,还以为刘台要弹劾自己,非常惊愕,上前好言相劝。
刘台丝毫不买账,放出狠话:“你不过是为虎作伥的一只狐狸,不足为患;我要弹劾的,则是为非作歹的元凶——大学士张居正!”
张学颜得知不是弹劾自己,方才松了口气,但刘台辱骂他是狐狸令他耿耿于怀。
在刘台眼里,两位社稷重臣不是豺狼就是狐狸,作威作福,危害大明江山。
刘台首先向天下人宣称:我虽然是张居正所选拔的士人,但不愿因此而三缄其口,忠臣不私,私臣不忠,终不可以荐举之私恩忘君父之大义:
臣闻进言者皆望陛下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以皋、夔。何者?陛下有纳谏之明,而辅臣无容言之量也。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事归部院,势不相摄,而职易称。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其时官阶未峻,无专肆之萌。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大学士张居正偃然以相自处,自高拱被逐,擅威福者三四年矣。谏官因事论及,必曰:“吾守祖宗法。”臣请即以祖宗法正之。
刘台不仅痛斥张居正本人,紧接着,又骂了张居正任用的张四维、张翰等庸劣官员:张四维早在翰林院任职时就因人品恶劣,屡遭弹劾;张翰当年巡抚陕西,毫无政绩可言,如今主持吏部,凡事听从张居正。总之张居正任人唯亲,从不为国家考虑……
接着列举张居正种种蔑视祖宗之法的罪状,玩起君臣离心计这一毒招,说臣工畏惧张居正甚于畏惧皇上,感念居正也甚于感念皇上;居正威福自用,目无朝廷;他满口祖宗成宪,所行之事全部违反祖宗成法:
祖宗朝,诏令不便,部臣犹訾阁拟之不审。今得一严旨,居正辄曰“我力调剂故止是”;得一温旨,居正又曰“我力请而后得之”。由是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感居正者甚于感陛下。威福自己,目无朝廷。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一切政事,台省奏陈,部院题覆,抚按奉行,未闻阁臣有举劾也。居正定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迟,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科臣纠之。六科隐蔽,则内阁纠之。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阁臣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居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令。祖宗之法若是乎?
往年赵参鲁以谏迁,犹曰外任也;余懋学以谏罢,犹曰禁锢也;今傅应祯则谪戍矣,又以应祯故,而及徐贞明、乔岩、李祯矣。摧折言官,仇视正士。祖宗之法如是乎?
至若为固宠计,则献白莲白燕,致诏旨责让,传笑四方矣……起大第于江陵,费至十万,制拟宫禁,遣锦衣官校监治,乡郡之脂膏尽矣。盖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不然,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宫室舆马姬妾,奉御同于王者,又何由致之?
在朝臣工,莫不愤叹,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积威之劫也。臣举进士,居正为总裁。臣任部曹,居正荐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也。愿陛下察臣愚悃,抑损相权,毋俾偾事误国,臣死且不朽。
刘台文笔颇佳,整片奏疏读来气势恢弘,对老师的批评也是头头是道,总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张居正蔑视祖宗成法,欺世盗名,名义上说要遵守祖宗法度,可他自创考成法,让六部向六科负责,六科又向内阁负责,挟制科臣,监察系统变成内阁下属,严重违背祖制。
第二,张居正结党营私,滥给职位,不以大公而以个人好恶任用官员,摧折言官,仇视异己。
第三,张居正擅权自用,他主持内阁,控制了行政与监察两大系统,自己还以宰相自居,大小臣工害怕畏惧他远远超出害怕皇帝。
第四,他巴结两宫太后和大太监冯保,进献《白燕诗》,为天下士人耻笑;还把另一顾命大臣高拱驱逐赶走;挟私怨打击辽王朱宪,堂堂亲王他都任意报复,更不要说有多少被他陷害的正直官员了。
第五,苛政猛于虎。张居正为了催交往年所欠赋税,往往脱离实际而给官员下死命令,不仅官员人人自危,贫苦百姓为此背井离乡……
第六,张居正贪污腐败,家人仗势侵占他人土地,鱼肉百姓。
明朝开国二百多年来,从来没有门生弹劾座主的。张居正的同乡长辈,湖广籍正德首辅李东阳当年因为和大太监刘瑾关系暧昧,其门生愤然与之绝交,使李东阳颜面扫地。如今湖广的另一位首辅屡遭学生弹劾,境遇就惨得多了。
前一个门生傅应祯才攻击过他,现在刘台又暗放冷箭,这真是莫大的刺激,若说就事论事也罢,刘台却是有意扭曲他的用心,强造罪状,明明是寻常政治斗争,刘台偏偏说成罪大恶极,史无前例。
明朝政治有条不成文的规则就是大臣遭到议论攻击,应立即自动请求辞职,以示不模棱两可、贪恋权位的态度,更遑论被自己的门生非议。
面对刘台如此系统的攻击,无论真伪,张居正怒不可遏又尴尬无比,个性刚毅的张居正立即向小皇帝请求辞职,刘台的“檄文”里视为张居正提拔的私人——阁臣张四维、吏部尚书张瀚,也依例上疏求去。
张居正慷慨激昂地对小万历说:“按律巡按御史不得上报军功,去年辽东大捷,刘台违例上奏军功,依法应受到贬降,当时臣仅请皇上下旨申诉了他。刘台愤恨难消,后来御史傅应祯下狱,臣请陛下追究同党,刘台与傅应祯是同乡,惊疑不定,竟不顾师生情面,上疏弹劾臣。二百年未有门生弹劾座主之事,如今臣只有辞职谢罪。”
说着说着,他激动得不禁伏地不起,眼泪簌簌落下,哀叹自被弹劾以来,门可罗雀,谁都不敢登门见他。
十四岁的小万历看到敬爱的张老师受到如此委屈,急忙走下御座,把他搀扶起来,安慰劝留道:“刘台这厮,陷害忠良,朕要关他一辈子,替先生出气!”
张居正勉强答应,但事后没有到办公室值班,这的确是他有生以来所遭受的最严重的打击,年过半百的他对此事极为痛心。他领教了反对势力的强大,一度想全身而退。接着,他连上三道奏疏请求退休。
万历看过了辞呈,当然不会同意,当即下旨慰留:“卿赤忠为国,不单深刻朕心,实天地祖宗所共鉴。邪恶小人,已有旨重处。卿应以朕为念,速出辅理,不必介意浮言。”
吏部侍郎何维柏见势,联合九卿一起上奏疏请皇帝挽留元辅。在众卿支持下,君臣又经过几次书面往来,万历更是坚定了慰留首辅的决心,派太监孙隆手捧天子手谕前往张府,孙隆高声宣旨:“先帝以朕幼小,托付先生辅佐,先生不辞劳苦,畜类丧心病狂,胡言乱语,自有祖宗法度惩治。先生须以社稷为重,请速回朝办事,特赐长春酒十瓶,以示关怀。先生不许再辞!”
小万历对张居正当政以来的辛劳称许有加,并表示要严厉制裁刘台。张居正顾在师生情面上,恳请免去刘台一百大棒的体罚,酌情减为革职为民,刘台的风波这才得以暂时平息。但刘台弹劾张居正一事影响深远,不仅为张相公身后之祸埋下伏笔,也开学生骂老师之先风。
日后不少言官敬佩刘御史“敢于直言”的勇气,纷纷效仿他弹章奏劾各自座主。首当其冲的便是申时行、王锡爵二相,尤以王锡爵为显,此老被晚辈铺天盖地的诽谤整得无颜在朝做官,只能告老还乡。
沈德符如是总结参劾者动机:“参劾会试大座师者屡见,则大座师已登揆席,次亦要地,可借以博直声,而参荐主者无一人焉。”
平心而论,在那个宗法社会,学生敢于挑战老师权威,指出其过错难能可贵;遗憾的是,这种批评最终走样,成为纯粹的口水仗,为博名而揭人短,为反对而反对,师道不存,更恶化了此后党争的风气,间接导致了明朝的覆亡。
最令张居正忐忑不安的是,刘台弹劾自己的具体条款,虽多夸张,妙在所言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以致不少江陵门人同情刘台同学。
政治终归是政治,它的复杂性决定了绝不能仅凭简单事实妄下定论。
刘台弹劾张居正是权臣,其实明朝自从大学士执掌机要后,内阁有宰相之权而无宰相之名,个个首辅迹似权臣。只要皇帝一句话,你就要卷铺盖回家,君不见当年高拱倒台之际,头一天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率百官,第二天只能轻车简从,匆匆赶回河南,连驿站都不能再用。这是体制硬伤,无从打破,张居正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任用私人如张瀚、张四维这类事也非张居正首倡,几乎所有坐上首辅大位的人都在不遗余力营造自己的势力网,张四维本是高拱得意门生,一直为高拱被逐归乡一事愤愤不平,张居正或许是为了笼络高党人心才把他引入内阁。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张居正去世后,张四维唆使言官弹劾前任首辅,对张居正蓄意打击报复。
说到箝制言官,张居正确实有之,当时士林流传不少讽刺他的雅谑,但在张相爷看来,要让改革顺利进行,必须“谋之于众,而断之于独”,独断专行充其量不过是改革良药给改革大局造成的一点副作用而已。
改革触及政坛痼疾,没有相当的力度委实难以奏效。无论是使“中外淬砺,莫敢有偷心”的考成法,还是后来“理逋负以足国”的清丈田粮,以及把在江南行之有效的一条鞭法推广到全国,无不阻力重重,反对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加之晚明言官自身素质良莠不齐,多数为不学无术夸夸其谈之辈,没有一点雷厉风行的霸气与通达时变的才识,恐怕会一事无成。
朝会上,凤阳中都留守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向皇帝上奏军区要事。一般而言,外官朝觐天子,应该先由通政使司官员引领,出班跪拜,然后上奏公事。而这群留守司官员不等引奏直接觐见天子,御史们就要纠察他们违反祖制。
张居正急忙阻止,郑重告诉他们:“留守这样的外官,是不需引奏的。”
御史们不以为然,满心希望拿出法律条文驳倒张首辅。可当他们翻阅朝仪规定后傻眼了,果如首辅所言:留守不引奏。
张相公博闻强记,熟记《大明会典》,甚至能将这部煌煌巨著倒背如流,是帝国最优秀的典故专家。
每每退朝,他传唤六科给事中,询问他们这事《大明会典》中是如何规定的、那事依国朝法制又该如何处理。
言官们顿时被问得一头雾水,他们左右相顾,不能发一语作答。
张相公果断把不称职的言官外放出京,其余言官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自此埋头故纸堆,认真研读本朝典章制度,已备首辅不时诘问。
时人丁元荐在《西山日记》中感叹:“一时台省受其钳束若门隶,则其才胜也。”既然言官才学不够,那就只能俯首贴耳听从高人指挥,这是体制缺陷,也是张居正的无奈。
迫于国家经济窘迫,他追缴欠税,主要针对的是那些常年垄断、隐瞒土地的大地主,刘台竟夸张到民不聊生。
其实,张居正并不以聚敛民财为好,他首先力求中央财政稳当,等到国库稍微充裕之后,就立即规劝皇帝免征一些贫困地区赋税,给老百姓以休养生息的机会。对灾民也常常伸出援助之手,自他主政以来,曾先后赈灾十六次,行减租税十次。
在刘台罗列这些条目中,除了以考成法约束科臣是真的违反祖制外,其他皆为政坛常事,不足为怪。
刘台还说张居正江陵老家富甲全楚,固然夸张,但这招用得相当精巧。经济问题历来最为百姓所关心,从此处大做文章,完全可以毁了张居正生前身后几百年的名誉。
其实,明朝政治到了中后期以后,贿赂、贪污已是司空见惯,在严嵩当政期间更是达到高峰,遗风所及,隆庆、万历初年的政治圈内,几乎无人可免。
众所周知,明代官员的俸禄委实不高,可其他合法拥有的特权相当可观。官员们除了俸禄外,配有宅隶、马夫等勤杂人员,朝廷支付这些人员的住房、衣食、出行、笔墨等一切花费。新上任的官员搬家还有装修费等。高级官员经常有来自朝廷的赏赐,包括大量的土地、奴仆和布帛银两等。作为一国宰相,有丰厚的家底,并不奇怪。
张居正贵为国朝第一元辅,生活奢华,面对滚滚而来的贿赂却保持着难得的从容与淡定。万历初年之所以得以修明法治、清肃吏治,张居正过人的才能和毅力固然重要,他的洁身自好也促成他的成功。他很少接受下属馈赠,除非少数莫逆之交,会酌情收取少量礼品作为人情。
八年后,万历皇帝在仇家的唆使下抄没了张居正家产,发现他的财产只有十万白银,远不及冯保,只相当于嘉靖首辅严嵩的二十分之一。其中又多为其父其弟所敛。原本想在抄家中大发横财的皇帝,看到这十万两银子也未免大失所望,这似乎已能说明张居正为官尚有操守。
事过近三百八十年,后人掀开张居正的棺木,也意外地发现,这位权倾一时的宰相,墓室内除保存完好的一副尸骨外,只有一条玉带和一方砚台。
在厚葬盛行的风气中,权倾朝野的大宰相仅此两件陪葬品,似乎有些寒酸,这固然与张居正的薄葬观念有关,也是对财富有所检点的表现。
尽管张居正在操守上还算清介,与外吏也往来不多,以避嫌疑,但他仍无法阻挡贿赂者的攻势。
有意贿赂的人总会投机钻营,不贿赂本人而转向他的僚属、家人甚至奴仆,并用各种名目使当政者难以招架。督抚、巡按御史及地方的府县太爷,利用其父母寿辰等各种机会,向当朝元辅的父母献上礼金、宝物,乃至为首辅立坊、建亭、造假山花园来歌功颂德。
在“子为父隐”的儒家社会,张居正只得“严家范、禁请托”,严禁族人做出违法乱纪、祸害乡里之事。在他极力坚持下,很多劳民伤财的工程被停止,减轻了家乡人民的负担。
尽管张居正严于家门之防,但他毕竟位极人臣,巴结讨好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荆州江滨的沙滩出水,淤出一片肥沃的田地,荆州知府就亲自上门去到张家,撺掇张家出来报领无主良田。张居正几次给督抚难堪,但此类事件仍在不断发生。
在张居正当国的十年里,始终有人向他的家人馈赠,使他蒙受不少无可奈何的指摘,这是时代的风气,张居正无法脱离这种困扰。
经过这次打击,张居正仍然得到李太后和小皇帝的充分信任,他紧握政权,个人自信心也随之膨胀。他给老师徐阶写信说:“颛蒙之见,果于自信,但知竭忠捐躯,可以报国,更不思身。”
他认定唯有自己,才能担当起国家大任;攻击自己,便是攻击国家;摧毁自己,便是摧毁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