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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双面帝王(1 / 1)


劫后重逢

张苍罢相后,文帝有意拜窦广国为相。

窦广国何许人也,为何能够获得皇帝的青睐?原因只有一个,窦广国是皇后窦姬(《史记索隐》称名为窦漪房)的弟弟。

窦姬生于赵国清河郡观津县(今河北武邑县东二十五里观津村),吕后执政时,曾在全国范围内甄选了一批良家女子入宫,其中就有窦姬。

不久,吕后将其中一些人分配给各个诸侯王,每个诸侯王赏赐五人,窦姬也在外放的名单之上。

离家日久,窦姬迫切希望回到故乡去,她央告做分配花名册的宦者吏(宦者为少府下属官署,主管皇帝饮食起居等,不一定是宦官),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的名字写到赵国名单上,那样她离家就近了一些。

这名宦者答应下来,谁知临了却一时粗心,将她写到了代国名单上。

窦姬得知后,伤心、绝望交织在心头,悲痛欲绝,泪如雨下,恨极了那名不负责任的宦者。与其去边塞代国,还不如老死皇宫。她打算执拗不走,赖在宫中。

只是,名单早已报请吕后批准通过,岂能随便改变?窦姬被迫无奈之下,只好动身前往代国。

鉴于吕后为了控制刘氏诸侯,曾将多名吕家女子嫁给高祖诸子,她这次给诸位诸侯王送女人,目的肯定不单纯,难以摆脱给他们身边安插眼线的嫌疑。

因此,这些姑娘到了各个诸侯国,自然会引来诸侯王们的抵触。估计窦姬也是做好了思想准备,被遗弃冷落还好说,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谁承想,她到了代国后,当时还是代王的文帝对她一见钟情,喜欢得不得了。很快,她为文帝生下一女二男,备受宠爱。

可以说,窦姬是因祸得福。试想,她要是去了赵国,随着三位赵王被杀,那一幕幕血雨腥风中,她很难逃得脱,说不定早就香消玉殒了。

文帝那时已经册封了王后,且王后也已生下四个儿子,地位牢不可破。窦姬那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小心翼翼过日子,相夫教子,看着儿女们一天天长大,然后老死代国。如此,她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然而,命运总是捉摸不透,谁也想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

不知染了什么疾病,王后和她所生的四个王子,先后都莫名其妙地死去。所以,待文帝登上皇帝宝座后,窦姬顺理成章地被册封为皇后,她生的儿子刘启被立为太子。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短短数年间,窦姬从一名出身民间、孤苦无依的卑微女子,一跃成为大汉皇后。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窦皇后的家人自然也该受到封赏,只是她双亲早就过世了,兄弟二人也离散多年,音信杳然。因此,就算她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无亲人与她共享荣光。

为了安慰窦皇后,薄太后命令相关人员去观津县,将窦皇后父母坟茔修葺一新,并让当地两百户百姓守护墓园,一切都按照自己父母的墓园规格来办。

然而,身边没有亲人的滋味很不好受,窦皇后本以为自己后半生就要在没有亲人相伴的孤独落寞中度过,却没想到失散多年的兄弟找上门来了。

窦皇后兄妹共三人,哥哥窦长君(《史记索隐》称名为窦建,字长君),弟弟叫窦广国,字少君。

窦家家境贫寒,加上父母早亡,窦皇后被征入宫后,兄弟二人的日子异常艰难。窦广国约摸在四五岁时,遭遇意外,被人劫掠,落入人贩子手中。

在以后的多年间,可怜的窦广国就像牲畜一样,被不停地贩卖,一会儿被卖到东边,一会儿又被卖到西边,如此辗转转移,先后去了十余个地方,最后被卖到了宜阳(今河南省宜阳县西)。

这户主人家在山上有口炭窑,拥有一百多名烧炭工。窦广国被送上山,做帮工烧炭。此后的日子里,他每日起早贪黑,整日砍柴烧窑,与炉火相伴,过着烟熏火燎的日子。

山间夜风很大,为了避风,大伙儿只能挤在一起,睡在一处山崖之下。烧炭是个苦力活,一天下来,整个人都快散了架,一倒地,就能马上昏睡过去,就算是雷鸣电闪,都毫无知觉。

一天夜半时分,或许是出于本能,窦广国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无法安然入睡,遂起身坐了起来。就在那一瞬,猛感觉到有山石滑落,他来不及思考,急忙跳起来撒腿就跑。

跑到远处后,惊魂未定的窦广国回头再看时,发现山崖整体坍塌,刚才睡觉的地方早被坠落的山石淹没,近百号同伴,无一人生还,全部命丧山崖之下。

窦广国奇迹般地死里逃生,庆幸之余,他当即给自己卜了一卦,卦象大吉,预示他不出数日就会被封侯。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窦广国虽有点不太信,但还是很高兴。主人家看上百人都遇难了,就他一人活了下来,也觉得此人不简单,说不定有神暗助,便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几日后,主人家决定带上他出一趟远门。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长安。

窦广国初到长安,就听说朝廷刚刚册封了皇后,皇后姓窦,观津人。

乍听到消息的那一瞬,窦广国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姓窦,观津人?这不是自己老家吗,莫非是她?

他有点不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窦广国被人贩子从老家拐走时,不过四五岁模样,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故乡的记忆亦越来越模糊。在为数不多的残存记忆中,他除了记得自己姓氏和故乡名字外,还依稀记得自家门前有棵大桑树,每年春季来临时,桑树郁郁葱葱,甚是茂密,他常常陪着姐姐一起去摘桑叶。

那时的他,虽年纪不大,但身手却异常灵巧,一溜烟蹿上树梢,在枝丫间来回窜动,桑叶在他小手间,犹如雨下,纷纷落地,姐姐拎着篮子在树下拾捡。

有一次,他正在树上摘桑叶,一不小心,一脚踏空,从树上跌了下来,好在有惊无险,人没出意外,毫发无损。

时隔多年,这件事他仍然记忆犹新。

虽说冒认皇亲的后果很严重,但窦广国还是豁出去了,决定去皇宫碰碰运气。只是皇后受封以来,肯定少不了有人前来攀附,当年姐弟俩离别时,匆忙之间也没有留下任何信物,都过了这么多年,又怎么证明自己与皇后的关系呢?

窦广国思前想后,决定将姐弟俩摘桑叶时自己失足坠落之事写在条子上,递进宫去。

窦皇后看后又惊又喜,一瞬间,陈年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来,但单凭这一件事,尚很难断定。于是,她向文帝汇报,请皇帝帮忙拿个主张。文帝听后,立即表示,让窦广国进宫当面问个清楚。

离别多年后,姐弟俩终于见面了,但是两人都早已面目皆非,根本没法辨认。

一个是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皇后;一个是面孔黝黑,胼手胝足的奴仆,外貌相去甚远。

沉默了许久后,窦皇后终于开口了,她旁敲侧击,询问窦广国还记得哪些往事。

窦广国想了想说:“我记得,和姐姐最后一面是在驿舍,当时姐姐要离家西去,临走前四处央求,借来洗浴盆和淘米水,将我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又讨来饭食,给我一口一口喂完,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话音刚落,窦皇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下子拉起跪在地上的窦广国,拥抱在一起,号啕大哭起来。

眼瞅着一对苦难的姐弟俩劫后重逢,哭成泪人的情景,在场的侍从们无不受到感染,一个个哭得抬不起头来。

哭了很久,倾诉完离别之苦后,窦皇后渐渐平复了心情,决定好好补偿一下自己受苦受难的弟弟,当场给他赏赐了大量田地、房产和金钱。不久,又将哥哥窦长君和窦氏族人统统迁到长安来。

一时间,窦氏成了京城万众瞩目的新贵。

这引起了一些功臣们的警觉,由于大汉朝廷刚刚经历了诛灭吕氏的斗争,对于皇室外戚,他们有一种出乎本能的抵触。

好不容易刚刚扳倒吕氏,可不想再次冒出个窦家外戚来把持朝政。

此时,周勃和灌婴等老臣尚在人世,他们忧心忡忡,聚在一起商量:“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没死,但估计过不了多久,老命都会攥在窦氏兄弟二人的手中。这两人出身卑微,又没受过任何良好教育,趁着他们刚得势之初,得给他们找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师来教导。另外,还需一帮为人正直的宾客在旁帮衬才行,这样,他们将来才不会恃宠而骄。”

周勃和灌婴久经宦海,眼光很毒,很快就看到了,窦氏的崛起,难免给朝廷带来隐患。

一个人在童年时遭受的心灵创伤往往很难愈合,这会对他的人格塑造会产生极不利的影响,甚至不少人会出现心理障碍和人格畸形。这样的人,一旦爆发,往往抑制不住内心的膨胀,会加倍报复社会,以弥补内心的落差,追求心理平衡。

好在周勃和灌婴未雨绸缪,提前预防,及时给予窦家兄弟良好的教育,做了大量的心理疏导,使得他们在人格教育上没有出现缺失。数年下来,二人都成为知书达理之人,为人文质彬彬、温润如玉,处世谦和有礼,成为朝野称赞的谦谦君子。

与飞扬跋扈的吕家子弟相比,窦氏兄弟二人身上丝毫没有新贵的骄横霸道。

然而,不幸的事,终究还是避免不了,窦皇后生了一场大病,虽然病愈,但造成双目永远失明。

后宫之内是女人的战场,永远没有常开不败的花朵,喜新厌旧是帝王的共性,文帝也不能例外。

很快,在文帝身边出现了新宠,他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慎夫人、尹姬两位宠妃身上,至于窦皇后,渐渐就被冷落了。

时间一长,窦皇后的后位隐隐开始受到挑战。

窦皇后喜欢黄老之术,为人平和,在宫中与其他后妃在一起也很随和,不太在意尊卑之别,闲坐休息时,常和大家同坐一席。

一来二去,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不过,按照礼制,皇后为尊,嫔妃为臣,尊卑之分不可僭越。皇后可以谦和,但嫔妃们可不能因此忘了本分。

然而,慎夫人却仗着皇帝宠爱,渐渐忘却了这一点。

因后宫争宠引发的斗争史不绝书。汉宫中悄然发生的变化,都被袁盎看在眼中。

袁盎为人正直,一生都以捍卫儒家纲常为己任,君君臣臣,尊卑已定,岂能乱套!

有一次,文帝巡游上林苑,窦皇后、慎夫人同行。

休息之时,袁盎看到慎夫人的座席竟然和皇后并列,心想这还了得!当下悄悄将慎夫人的席子往后挪了一下,以显示主次差别。

不料这样一来,却惹恼了慎夫人,她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死活不肯落座。

文帝也觉得袁盎纯属闲着无事,出来搅局,本来大家开开心心地出来游玩,却被他扫了兴,当下二话不说,气冲冲地回宫去了。

不过,袁盎却没有气馁,依然追随皇帝进了宫。

趁着身边没人,袁盎向皇帝解释他刚才做法的原委:“陛下想要后宫和睦安宁,就必须明确尊卑,使其各安其分。陛下既然已经册封了皇后,就要时刻维护皇后地位,慎夫人就算再受宠爱,但毕竟只是个妾,怎么能和皇后同席?陛下要是喜爱她,厚赏即可,切不可发出错误信号,让有些人产生误判,以为陛下在发出某种暗示,陛下以为是为了慎夫人好,其实是在害她,难道陛下忘了前朝戚夫人的下场吗?”

文帝听后,觉得袁盎言之有理,便也没再责怪他,事后将他的话,如实转告给慎夫人。慎夫人听后才反应过来,立即派人给袁盎送去黄金五十斤,以示谢意。

虽然慎夫人此后低调了许多,但要说她没有想更进一步,将窦皇后取而代之的想法,也是不真实的。

不过,无论是慎夫人还是尹姬,虽说备受宠幸,但她们都有个不足之处,就是自始至终没有为皇帝生下一儿半女。

这种缺陷,在后宫斗争中是致命的。

就算窦皇后是个年老色衰的盲女人,但她儿子终究是太子,一旦文帝驾崩,新君即位,凡是曾对自己母亲做过不利之事的人能有善终吗?

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看出来这一点。

所以,不管慎夫人多么受宠,终究无法取代皇后。

况且,文帝即位以来,数任丞相周勃、陈平、灌婴、张苍都是高祖时期的老臣,作为一代帝王,他当然不愿意让朝政大权永远把持在这些老臣手中,要开创新局面,就必须培养自己的亲信。

然而,文帝信得过的人不多,他所依赖的不过是从代国带来的数人而已,但这些人,无一人是宰相之才。

比如母舅薄昭,本来是可以托付的骨肉至亲,可惜他擅自杀死朝廷使臣,使者代表天子,如此胆大妄为,实在不能姑息。只是文帝为人至孝,为了不让薄太后伤心,不愿亲自下诏诛杀,只好暗示他自杀。

可惜,薄昭硬抗着,不愿意自裁。

文帝没法子,只好让群臣披麻戴孝,整日到薄昭府上哭丧。

时间一长,薄昭实在受不了,只好一死了之。

除了薄昭,张武是文帝另外一名旧臣,是追随文帝自代国南来的六人之一。文帝曾对他寄予厚望,称帝后第一时间封他为郎中令,负责宫廷防卫事宜。

可惜的是,张武晚节不保,一入长安很快腐化堕落了,大肆受贿捞钱。文帝很气愤,只是念及他是故人,不忍心责罚,就主动给他送钱去,希望他能感到羞愧,有所收敛。

正因为如此,有才学、品行操守俱佳的窦广国成了文帝心中新任丞相的最佳人选。

然而,文帝没料到的是,纵然窦广国人不错,没有恶习,但很快还是招来一片反对声。缘由很简单,朝中大臣们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吕后专权、外戚横行留给他们的心理阴影太深了。

文帝本以为,随着张苍离职,高祖时的功臣集团成员或告退或老死,是时候交棒给新生代了。

没想到很快有人反驳,谁说功臣都死绝了,朝中不是明明还有申屠嘉吗!

不留情面

文帝即位之初,为了安抚高祖时的功臣们,并争取他们的支持,对在大汉开国之战中立有战功的官员们都给予不同程度的封赏,那些年俸在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们,更是重点拉拢的对象,对他们一律加封关内侯(秦汉时期封爵共二十级,关内侯为第十九级,无封地)。上了这份名单的,共有二十四人,其中就有申屠嘉(复姓申屠,名嘉,其姓如司马、司徒一样,来源于上古官名)。

按照汉朝封爵制度,关内侯一般常住京城,并无封地,只是对封户享受征收租税之权。在此次封赏中,文帝特意给申屠嘉封五百户。

申屠嘉,梁人,早年是一名材官(经过特殊选拔的士兵,要求作战勇猛、体能好,类似于今天的特种兵),在楚汉之战中,因军功被提拔为队率(底层小军官,相当于作战小队长)。

后来,英布发动叛乱,申屠嘉在平叛中立下战功,被提拔为都尉(中高级武官,秩比二千石,相当于军分区司令)。

惠帝元年(公元前194年),淮阳王刘友改封赵王,淮阳国收归朝廷,改为淮阳郡。申屠嘉擢升为淮阳郡守,成为主政一方的地方大员。

吕后称制后,于高后元年(公元前187年)四月恢复淮阳国,封惠帝儿子刘强为淮阳王。高后五年(公元前183年),刘强去世,其弟刘武继封淮阳王。

恢复淮阳国后的数年间,申屠嘉的任职去向不明。

文帝前元四年(公元前176年),原御史大夫张苍拜相,御史大夫一职出现空缺,遂由申屠嘉出任。

如今相位出现空缺,候选人有两人,一位是窦广国,另一位就是申屠嘉。从个人情感上来说,文帝当然倾向于窦广国,他实在不想让功臣集团继续把持朝政。但他也知道,一旦任命窦广国,他的外戚身份必然会引来朝臣反弹。经过反复权衡之后,文帝最终还是选择拜申屠嘉为相,封故安侯(将他原食邑改为封地)。

由于出身军人,申屠嘉虽然成了百官之首,但仍然保持着军人本色,为人做事直来直去,不喜欢技术官僚的做派。要是有人找他商量事情,他都在办公场所见,从不在家接见任何同僚。

申屠嘉之所以底气足,是因为他做官清廉,胸中无私,说话办事自然就硬气多了,就算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也敢于硬碰硬。

对于这位将军出身的铁面丞相,百官无不望而生畏,没人敢招惹他。不过,也有不知趣的人,仗着有皇帝撑腰,竟然不买申屠嘉面子。首个撞到申屠嘉枪口上的人便是太中大夫邓通。

太中大夫,位居诸大夫之首,秩比千石,没有固定编制限制,人数不等,其职责为皇帝顾问,参与议政,有时候还代表皇帝出使,名义上归郎中令(实际上,两者之间在职务上没有多大交集)节制。说白了,就是看似地位崇高,实则没有多大实权的闲职。

这种官可谓活少钱多的美差,可以拿着极高的俸禄,却不用负责具体事务,可以利用亲近皇帝的机会发表对朝政的看法,却不用担责。出任这种官职的人,大多是皇帝的宠臣贵戚。

邓通之所以爬到太中大夫高位,并非他有多大能耐,只因他是文帝的男宠罢了。

秦汉之际,君王蓄养男宠者不乏其人,尤其是汉初历任皇帝,身边不乏男宠身影。从本质上看,他们与那些以色侍君的后宫女子别无二致,只不过是男儿身罢了。

比如高祖就宠幸籍孺,惠帝宠爱闳孺。这两人身无长物,就是靠着谄媚取悦君王,以换取人主欢心,经常陪同伺候皇帝起居,甚至公然共同起卧,成双出入。

切不可小看了这些小白脸们,由于他们身份特殊,能在皇帝身边说上话,朝中公卿大臣们要向皇帝汇报工作时,不得不借助他们转达。

比如惠帝时,辟阳侯审食其惹恼了皇帝,被打入大牢,最后幸亏打通了闳孺的关节,才侥幸逃过一命。

由于备受皇帝宠爱,闳孺这些人的言谈举止,对朝野有着很大的示范效应。为了讨得皇帝欢心,他们对自己外貌形象格外注意,少不了涂脂抹粉,头冠插上锦鸡羽毛,腰带饰以贝壳,显得丰神俊朗,风度翩翩,引人注目。

时间久了,竟然引得宫中郎官、适中等人的效仿,一时间,引领了宫禁之人的审美取向。

惠帝去世后,闳孺和籍孺二人无法再在皇宫容身,只好出宫,迁居安陵。

不过,汉宫的男风并没就此消失。

文帝即位后,有一次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境中,他正在飞升登天,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飞不起来。正当焦急万分之际,猛地觉得有人在身后狠狠推了一把,一下子,他感到轻松了许多,身体轻飘飘飞了起来。

在飞升之际,文帝回过头瞟了一眼,看到一个黄头郎(郎官的一种,因着黄帽,故名)的背影,依稀间,见他衣服背缝上有个洞。

待梦醒后,文帝对梦境之事记忆犹新,他素来好鬼神,觉得梦中之事应是某种征兆,便暗中在宫中寻找梦中之人。当漫步至未央宫苍池之渐台时,发现一名撑舟黄头郎身影与梦境之人颇有几分相似,细看之下,竟发现,他衣服背缝上有个洞。

又惊又喜之下,文帝唤他过来,问其姓名,自称姓邓名通,蜀郡南安人。文帝转念一想,邓者,登也,当即认定此人就是助他登天之人,便让他留在身边。

与梦中之人相遇于现实,既令人觉得欢喜,又觉得美妙!文帝对邓通的关爱和赏赐,远远超过了一般臣子,就连宫中后妃所得宠爱都逊色于邓通。

文帝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即位以来,处处节俭,不喜铺张奢华。譬如有次他想建造一座露台,但看到工程造价近百金,如此一笔巨款,差不多抵得上十户中等人家家业了,他觉得做这种没多大用途的娱乐工程实在不值当,便搁置了建造计划。

在日常后宫生活中,文帝也要求嫔妃们不得过于奢侈,就是他最喜欢的慎夫人,也不许她穿那种衣摆曳地的华丽服饰。

不过,自打见到邓通以后,文帝一反常态,对他的赏赐从来毫不吝啬,先后累计赐予的钱将近过亿,并提拔邓通为上大夫。

更不寻常的是,文帝打破君王不亲临臣子之家的惯例,光顾邓通府上,两人一起饮酒作乐。这种荣耀,就是以前那些开国将相们都未曾有过。

不仅如此,文帝犹担心邓通受到委屈,连未来的生活,都为邓通规划好了。有次,他让一个相士(通过看面相断吉凶之人)给邓通相面,相士围着邓通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很笃定地说:“此人将来必会因贫困交加,饥饿而死!”

文帝一听,哈哈大笑:“朕最不缺的就是钱,让他富贵还不简单?不过是朕一句话的事情。”

文帝心想,就算给邓通一座钱山,或许也会花完,但如果朕让他自己来造钱,那还用担心将来他会没钱花吗?

于是下诏将蜀郡严道的铜山赐给了邓通,让他自己铸钱,想用多少,就铸造多少。如此一来,邓通等于掌握了大汉的货币发行权。

在以后的日子里,邓通在没事干的时候就铸钱玩,而且是完全合法,可以在市面流通的。

没过多久,邓通所铸之钱就流向全国,人们称之为邓氏钱。

皇帝如此宠爱,邓通自然是感恩戴德,他也没啥出色本领,既不能为国举贤,也无力为君分忧,唯有努力殷勤伺候文帝。有时,文帝准他放假休息,但邓通主动放弃休假,坚持留在皇帝身边。

邓通这样做,固然是为了讨皇帝欢心,但肯定也是为了防止他人乘虚而入,取代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其实,文帝又何尝能片刻离得开邓通呢?他对皇帝的服务可谓体贴周到,无微不至,这从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来。有次,文帝染了毒疮,皮肤溃烂,脓血流个不止。

为了减轻文帝痛楚,邓通伏在伤口处,用嘴一点一点地将脓血吸干净。文帝看在眼里,既感动,又有些失落。患疮病,最易招人嫌弃,但没想到,邓通竟然不嫌脏、不嫌累,甘愿如此为自己付出。

文帝是个孝子,尝药侍亲,三年衣不解带,同时,作为一名父亲,他又何尝不想自己儿子也能做到至诚至孝?让他感到失望的是,自他患病以来,孩子们的表现,还不如邓通。

生病的人,情绪很低落,皇帝也是人,也有向人倾诉的渴望。

“你看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是谁?”文帝怅然若失地问道,好像是问邓通,又像是在自问。

“那还用问,最爱陛下的人,自然是太子了。”邓通小心翼翼地回答说。

文帝没有再说话,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恰好此时,太子刘启进来探视,文帝不动声色,示意他为自己吸脓。

不同于父祖,刘启出生就是天潢贵胄,没吃过苦、遭过罪,面对父亲突然给出的难题,一时间心理上实在难以接受。但看着父亲的盈盈目光,只好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将脓吮吸一遍,但胃里不停翻腾,要不是强压着,差点恶心吐出来。

不过事后,刘启很快听说邓通也给父亲吮吸脓血,而且还吸得非常投入,吸得津津有味。那一刻,刘启内心比吸入脓血更恶心。

一个人做事如果超出了常理,超出了正常认知,大多属于那种人格低下、谄媚下贱之辈,这样的人是不大讨人喜欢的。

这件事,也为邓通以后的败亡埋下了伏笔。

不过文帝却觉得,邓通才是天下最爱他的人,因此,对他宠爱有增无减。日子久了,邓通自然免不了有些恃宠而骄。

作为帝国丞相,申屠嘉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皇帝本人也对他礼遇有加,可惜邓通被皇帝宠坏了,竟然有些忘乎所以了。某次,申屠嘉上朝参见文帝,在一旁的邓通却大大咧咧杵在那里,忘了向申屠嘉行礼。

武将出身的申屠嘉本就不大看得起邓通这号货色,看他仗着皇帝的宠幸,竟然忘了身份,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斤两申屠嘉当下气不打一处来。

等汇报完工作后,申屠嘉直通通对文帝说:“陛下如果宠爱邓通,赐予富贵,臣无话可说,但朝堂之上,朝廷礼数还要维护!”

文帝听完,一时抹不开面子,替邓通打圆场:“丞相别往心里去,你就是不说,朕也明白,我是平常有点过于偏爱他了,以后多注意就是了。”

可申屠嘉生来火暴脾气,哪能咽下这口气?此事决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待退朝,一回到相府,立刻命人带上自己手令,传邓通前来问话,并放出狠话来,邓通要是胆敢不来报到,就地斩杀。

邓通心里发怵,急急忙忙跑到宫中,向皇帝求救。

文帝明白,申屠嘉心中有气,必须要让他出出气才行,遂宽慰邓通说:“你且尽管去好了,我随后会派人去接你。”

既然皇帝亲口允诺,邓通不好再推托,只好忐忑不安地前往相府。

一进大门,远远望见申屠嘉端坐在大堂中央,不怒自威。邓通不由得胆虚了一半,立刻免冠去履、赤足散发,冲着申屠嘉叩头请罪。

邓通本以为,有皇帝宠着,自己屈膝请罪,已让申屠嘉挽回了面子,料他会见好就收。谁承想,任他叩头不止,这位将军丞相依然没有松口迹象,邓通当下不由得慌了,难不成他真的会杀了我?

看着邓通的样,申屠嘉大声呵斥:“朝廷是高祖之朝廷,你不过一介弄臣,竟敢在朝堂上随意轻狂,依律就该立即斩首。左右!马上将此人拉出去砍了!”

邓通一听丞相来真的了,吓得差点瘫了,惊恐万分之下,叩头如捣蒜,头都磕烂了,血流满面,但申屠嘉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此时,文帝在宫中内心也是七上八下,掐指头算时间,估摸申屠嘉气出得差不多了,赶紧派使者手持符节,前来传达口谕:“朕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此人,还望丞相权且饶过他一回!”

邓通眼看人头就要落地,多方皇帝及时搭救,总算死里逃生捡了一条命,连滚带爬,出了相府,跌跌撞撞返回宫中,尚惊魂未定,一见到皇帝,立刻号啕大哭:“陛下要是再晚一点,丞相可就真杀了我!”

文帝看邓通可怜样,心中也不忍,只好温言安慰了他一番。

申屠嘉为人刚正不阿,为官清正廉明,在个人操守方面无可挑剔,加上他是高祖时期的老臣,因此,纵然在处理邓通时做得有点过火,文帝也只能隐忍不发。

作为一名军人,申屠嘉不屑于官场权谋,也不愿意放软身段。只是,作为帝国丞相,申屠嘉坚持原则之余,少了几分圆融和灵活。丞相作为百官之首,上要辅佐天子,下要统领百官,协调总领国政,每日处理的事务千头万绪,面对形形色色的官员,如果一味由着自己性子,不懂变通,实在算不上一名称职的宰相。

邓通在朝堂上失礼,这件事本来可大可小,但申屠嘉的驴脾气上来后,愣是上纲上线小题大做,闹得皇帝都差点下不了台。通过此事不难看出,虽然申屠嘉已经官居丞相,但依然改不了军人性子,做事雷厉风行,工作思路简单粗暴,根本不讲究方法。

眼瞅着丞相将皇帝身边红得发紫的宠臣折腾个半死,皇帝最终只好出来做和事佬,才算保住了邓通性命。

日子一长,臣下们算是摸透了文帝的好脾气,胆子渐渐就大了,什么建议都敢提,什么话题都敢说。

比如袁盎,多年来,以维护儒家纲常礼教为己任,眼看不合儒家尊卑秩序之事,就立刻站出来指摘一番。在朝堂上,周勃目无君王时,他站出来了;面对皇室宗亲刘长图谋不轨时,他站出来了;甚至对后宫之事,他也敢于干预,慎夫人企图越位时,他又一次站出来了。

从朝堂进谏,到掺和宗亲恩怨,再到插手后宫,文帝对他的态度也逐渐由赞赏变为厌恶。文帝觉得袁盎手伸得太长了,只是一时忍住,没有发作而已。

凡是正常人,大多数都喜欢听赞美顺耳话,没有人愿意有人成天在你耳边聒噪,尤其是皇帝。无论明君还是昏君,大多都认为自己永远正确、高大。

明君和昏君的区别在于,昏君直接让人闭嘴,而明君一般会用和蔼可亲的笑容说:“大家有意见尽管提,千万别客气,你们要是让朕意识不到自己错误,就是等于在害朕!”

但如果有人就此信以为真,要么是个官场弱智,要么就是情商堪忧。

很明显,袁盎既不是弱智,也不是情商低下之人,他之所以敢于屡次跟皇帝提意见,是因为他是一个勇于坚持自己信仰之人,是一个正直而又纯粹的人。

这样的臣子历来颇让皇帝头疼,他们是一群敢于坚持原则、不怕自我牺牲之人,皇帝想要整治,却一时苦于找不到把柄。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宵小之辈,站在阴暗处察言观色,一旦发现有机可乘,便会落井下石。

没多久,袁盎就听到一个消息,有人背地里在皇帝耳边给他下绊子使坏。他不由得着急起来。

意外难题

给袁盎暗中报信的人是他的侄子袁种。袁种在皇帝身边担任贴身侍卫,自然会接触到一些一般大臣掌握不了的秘密,他多次听到宦官赵同(本名赵谈,司马迁为避父讳,改为赵同)在文帝面前中伤袁盎,心中感到很是不忿,特地通知叔父做好思想准备。

赵同可不是一般宦官,他是文帝的男宠之一。与除了懂伺候人外一窍不通的邓通相比,赵同精通星象和望气,很对喜好鬼神的文帝的胃口,以至于文帝每次出行,都要与赵同同车。

袁种给叔叔支招说:“对于赵同这种人,想和他斗,就要当众折辱,狠狠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让他失信于皇帝,往后再也抬不起头来!”

袁盎听后,心里有了主意。

有一日,他看到皇帝车驾,知道赵同与皇帝同车,便跪伏在车前,文帝在车上见状,感到很疑惑,问到底怎么回事。

袁盎正色回答说:“能够有资格与天子同车而行之人,应该是天下俊杰,陛下却与一个刑余之人共坐一车,难道大汉人才都死绝了吗?”

文帝尴尬地笑了笑,示意赵同下车。

赵同觉得很委屈,哭哭啼啼下了车。

这件事,表面上看,袁盎狠狠敲打了一下赵同,赢得了一局。实际上,他没有考虑一个人的看法,那就是文帝的内心感受。

任何人被公开指责,都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尤其是当着自己备受宠爱之人的面受到批评,更显得掉价。常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皇帝也是人,也需要个贴心人,说点私心话,但就这么点小自由都要被剥夺,文帝心中肯定很不爽,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发火而已。

但是,袁盎却没有意识到,他不经意间已惹恼了皇帝。

没过多久,他再一次拿文帝乘车说事。这次,他是从安全角度批评皇帝危险驾驶。

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文帝乘车外出游玩,驱车登上霸陵,袁盎在旁陪同,估计皇帝当时兴致很不错,上山之后,打算玩一把速度与激情,想从山顶极速冲驰下山。

古代马车可没有制动刹车,一旦掌握不好,就有可能车毁人亡。

不过,文帝似乎满不在乎,他从车窗内看到袁盎使劲拽马缰,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由得感到好笑,便逗他说:“怎么,将军怕了吗?”

面对皇帝的冒险冲动,袁盎决定果断制止。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听说身家千金之人,不会坐于屋檐之下,因为怕屋瓦坠落受伤;家资百金之人,为防意外,不会倚靠楼台危栏,这是因为他们懂得爱惜自己;又听说圣明君王不会心存侥幸去冒险,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肩负家国天下的重任。如今,陛下放纵车马疾驰,万一马匹受惊,发生意外怎么办?就算陛下不拿自己当回事,但您可考虑过太后的感受?可想过高祖的帝业怎么办?”

袁盎的一番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文帝头上,文帝顿时没了激情,索然无味之下,只得悻悻然放缓车速下山。

谁说皇帝能够说一不二?谁说皇帝可以放纵任性?就是感受一下飙车都不行!

屡屡让人扫兴,文帝对袁盎的厌恶也到了极点。没有人愿意整天被人在耳边叨叨不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文帝心想:算了,你还是离朕远点,让我过几天清静日子。

袁盎很快接到调令,前往陇西担任都尉。离开京城繁华世界,赴偏远苦寒的陇西,袁盎倒也坦然,没有怨言,径自去上任。

在陇西期间,袁盎与士卒们同甘共苦,深得军心,士卒们对袁盎感恩戴德,乐于听他差遣,不惜效死。

不过,袁盎戍边生活没多久就结束了,朝廷调任他去齐国任国相。从帝国西陲,到东疆海滨,主政一国,是个不错的差事。袁盎简单收拾一下,赶赴齐国上任。

齐国是诸侯中一等一的大国,富庶繁荣,比起在陇西高原每日忍受凛冽西北风的苦日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明皇帝还是比较体恤袁盎,让他吃点苦头,略施薄惩后,又委以重任。

文帝只是不愿袁盎在他耳边聒噪,至于袁盎的工作能力他还是认可的。这不,袁盎在齐国的舒服日子没过几天,长安方面又传来诏令,改任他为吴国国相。

仅仅从职位来看,袁盎这次职位变动属于平级调动,其实,同为国相,大有不同。如果说,齐国还算日子过得不错,那么吴国就是肥得流油了。

袁盎似乎捡了一个肥缺,应该做梦都会笑醒,然而,事实上,朝廷给他抛了一枚烫手山芋,因为吴王刘濞可不是善茬儿,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高祖分封刘濞时,就看出他是个不安分之人,只是苦于自己的儿子都年幼,不得已将吴国这一重要地域交给他。

刘濞为人骁勇骄悍,自去了吴国后,野心勃勃,肆意扩充实力。吴国临海,气候湿润,境内河道纵横,地势开阔,物产丰饶,地理条件得天独厚,可谓要啥有啥。

在惠帝、吕后执政那些年,朝廷对于地方控制较弱,放任诸侯扩充力量,尤其是吕后时期,她忙着对付高祖诸子,根本顾不上远在东南的吴国。

刘濞恰好利用这段空档期,大量纠集各地亡命之徒,煮海为盐,开挖豫章郡(根据《括地志》记载,此处并非为治所是今属江西南昌的豫章郡,而是指故鄣郡,治所在今浙江湖州长兴县一带)铜矿,私下铸钱。

盐和铜这两项战略物资,给刘濞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收入,有了钱就好办事了,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对刘濞来说都不是个事儿。比如徭役和赋税,从来都是压在普通民众头上的沉重负担,刘濞大手一挥免了吴国境内百姓赋税。

如果有的家庭无人服兵役,不要紧,你可以雇人服役,至于佣金,刘濞帮你出,而且价格绝对公平合理。另外,逢年过节之际,刘濞都会出面慰问境内贤达,给普通百姓赏赐礼物。

刘濞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收买人心。

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又得民众拥护,刘濞很自负,目中无人久矣。

文帝即位之初,吴国与朝廷的关系很微妙,刘濞自恃年长,不来长安朝觐,只是派太子(《史记》《汉书》皆不载其名。《楚汉春秋》云:“吴太子名贤,字德明。”)前来拜见皇帝。

对于刘濞这种敷衍态度,文帝自然很不满意,但为了不搞僵关系,也就默许了。但谁承想,吴太子这趟长安行,竟死于一场棋局。

原来吴太子在长安逗留期间,闲暇无聊之时,和太子刘启凑到一起饮酒对弈。下棋本不过一种娱乐活动,方寸之间的输赢,本无伤大雅,奈何两人都正值年轻气盛,好胜心强,加上又喝了酒,渐渐地,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后来估计其中一方悔棋,另一方断不肯忍让,于是起了争执,产生了口角。

刘启自认为是皇太子,未来的大汉天子,自然轻视区区一方诸侯王太子,至于吴太子从小在骄奢溺爱中长大,加上他的几位老师都是剽悍好斗的楚人,平日里没少对他教唆和怂恿,耳濡目染已久,养成了无理搅三分、有理不饶人的坏脾气。

只是在长安,没有人会迁就你,吴太子傲慢轻狂的态度,激怒了刘启,怒火冲头之下,刘启一把抄起棋盘,冲着吴太子扔了过去,不偏不倚,砸在吴太子脑袋上,当即毙命。

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文帝感到很难堪,但也总不能让自己儿子抵命,只得让人好好收殓,然后派使者将遗体送回吴国。

没承想,没过多久,吴太子遗体又被送回长安来。刘濞让人捎来一句硬邦邦的话:“如今天下一家,人死哪里,就葬在哪里,埋在长安就是了,何必送回吴国,来回折腾!”

谁都看得出来,刘濞这是在置气。

文帝自感理亏,只好好言安抚刘濞。不过,自此以后,刘濞不再谨守藩臣礼仪,比如岁首入京朝贺等事宜,一概称病缺席。

全长安上下都知道,吴王的病根其实是自己儿子无辜枉死京城。朝廷方面经过查证,确认刘濞活得好好的,根本没有染病。

刘濞自己不来长安,但时常派使者来长安,表面上是替他向朝廷致意,实际上是来京城探听口风。文帝对刘濞很恼火,下令将数拨人都扣了起来,命有关部门严肃审查。

刘濞听到消息后,开始有点慌了,暗中开始谋划造反,但为了争取时间,必须先设法稳住朝廷才行。因此,他依然按时派使者行秋请之礼(按照《周礼》,诸侯春秋两季,分别到京城觐见天子,汇报请示工作,春季称春朝,秋季称秋请)。

文帝在接见吴国使者时,当面责问吴王刘濞为何不亲自前来长安觐见,使者慑于皇帝威严,只好如实和盘托出:“古话说得好,‘深渊之水过于清澈,一眼就能看到潭底的鱼儿,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暗示上司不给下级预留任何秘密空间,会激发两者之间的矛盾)。吴王确实没病,只是听到朝廷接连扣留了吴国使者,心中害怕被皇帝降罪,装病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恳请陛下与吴王冰释前嫌,再给吴王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文帝看出来了,要是威逼过激,将刘濞逼急了,这家伙肯定会造反,如今国家千头万绪,断不能在此时再启战端。经过反复权衡后,决定当务之急,要设法稳住吴国。于是,下令将以前扣押的吴国使者悉数释放,并给刘濞送去案几和手杖,传话给他,从吴国到长安路途迢迢,吴王年纪大了,实在经不起车马颠簸,故朕特许以后可以不必亲自到京城觐见了。

不得不承认,文帝这一招很高明,双方矛盾被搁置,紧绷的关系一下子放松下来。刘濞也暂时解除了对朝廷的警惕,放缓了谋反步伐。

不过,此举仅仅是掐断了引信而已,并没有彻底摘除刘濞这颗炸弹,一旦风向变化,谁也说不准,他会什么时候爆发。对于这一点文帝心知肚明,所以他要派一个信得过之人到吴国去,安插在刘濞身边,充当朝廷耳目,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通过这些年的观察,文帝觉得袁盎为人正派,能力强,从任职朝廷到主政一方,履历完备,派他去吴国再合适不过。

文帝的用意,稍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哪是一桩美差,分明是送入虎穴,与虎狼伴舞。

袁盎侄子袁种在皇帝身边待得久了,自然一眼就看穿了文帝的用心,他知道叔父为人一条筋,性子急,脾气倔,只是此次要面对的吴王刘濞,非邓通、赵同这些弄臣能比的,他可是手握生杀大权,主政一方的诸侯王。刘濞就连皇帝都敢不放眼里,更别说区区国相了,他要是被惹恼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袁种觉得很有必要给老叔提个醒。

袁盎辞行时,袁种特意将他拉到一边,劝道:“吴王此人骄横已久,指望他回心转意,改良从善,已几无可能,他身边多是一些为非作歹之辈,叔父此去吴国,要是向朝廷揭发惩治他们,后果堪忧,定然会引起这些人的反扑,轻则被反诬,重则他们铤而走险,不排除暗中谋杀您的可能。故而,您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尽管睁只眼闭只眼即可。吴国气候潮湿,您要善自保重身体,大可每日饮酒自乐,只要设法拖住吴王,让他不要谋反就行。”

这些话,就算侄子不叮嘱,袁盎何尝不明白?面对大是大非,袁盎从来不隐瞒自己观点,以敢于发声闻名朝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不懂得变通的莽汉。

到了吴国后,没过几天,刘濞就派人送来厚礼。

这等于给袁盎出了个难题,朝廷派国相的目的就是监督诸侯王,国相结交诸侯,历来是大忌,如果袁盎收下吴王的礼物,必然会招来朝廷的猜忌。但如果拒绝,很明显,他在吴国必然待不了多久。

这哪里是送礼,分明是相互取信的投保单!

但南下只身赴吴,根本目的不就是稳住刘濞吗?其他的,暂且顾不了太多!

这礼不但要收,而且要开开心心地收,大张旗鼓地收!

听说袁盎收下了礼,刘濞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看出来了,袁盎是不会与他对着干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袁盎与刘濞相处得非常融洽。

在刘濞看来,袁盎不给他添乱,自然再好不过了。在袁盎心中,只要刘濞不谋反,就是最大的胜利。各取所需,不亦乐乎?

只是,袁盎没想到,多年后,他接纳刘濞所赠财物之事,将会成为政敌攻击他的把柄。

不过至少目前,袁盎的日子过得比较舒心,每天喝喝酒、吹吹牛,在吴国温润的暖风中,流连于江南秀丽风光,好不惬意。

自从和朝廷的关系松缓以后,刘濞谋反的心思也没有那么迫切了,毕竟造反不是闹着玩的。何况,他觉得自己还没有绝对能取代文帝的把握,那么,目前能做的唯有静待时机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袁盎决定请假回趟长安。此去吴国可谓不辱使命,袁盎心情不错,可是刚到长安,好心情就让人给破坏了。

在路上,他恰好碰到了丞相申屠嘉的出行车队,出于礼貌,袁盎立即叫人停下车子,下车向申屠嘉行礼。

申屠嘉看到站在道旁的袁盎,仅仅在车上微微颔首一下,然后扬长而去。按照礼节,申屠嘉应该下车回礼才对,但他貌似丝毫不想给袁盎面子。

袁盎身后站着许多属从,在自己手下面前遭人轻慢,他感到非常没面子。望着申屠嘉一路远去的烟尘,袁盎一脸难堪,无地自容。就算你申屠嘉是大汉丞相,我袁盎好歹也是一方诸侯国相,也算是有头有脸之人,你岂能当众羞辱于我!

袁盎回到家中,越想越羞恼,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往后自己还怎么在官场混?恐怕在下属面前,腰板都没法挺起来。不行,这面子从哪里掉了,还要从哪里捡回来。袁盎一旦较真起来,就是在皇帝面前,也是毫不退让。

袁盎决定亲自到丞相府,向申屠嘉讨个说法。赶到相府后,他提出要求面见丞相,但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申屠嘉本人出来。

过了许久,申屠嘉才磨磨蹭蹭出来接见。

袁盎心中有火,但没有流露出来,反而一脸庄重地向申屠嘉跪下,说:“希望丞相规避闲杂人,我有些话要私下单独跟您讲。”

在秦汉时,可不像后世,除非特别重大朝会场合,臣下见了皇帝一般都不会行跪拜礼,更别说下属见上司了。所以袁盎行跪拜礼,表明了他和申屠嘉谈话的严肃性。

申屠嘉是武将出身,比不得儒生,没有那么多矫饰,见袁盎一板一眼地说话,顿时心中很不痛快,当下冷冰冰回答道:“如果你要说公事,请去官署,去找长史、掾吏(丞相府属官),做好记录,我会将足下意见转呈陛下;要是私事,请恕我不接受私人谈话。”

申屠嘉意思很明白,别跟我套近乎,咱们之间没有私人情谊。

袁盎本来意在维护申屠嘉权威,给他面子,好吧,既然你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就休怪我说话尖刻了。

心中如此想,但他跪姿不变,脸色依然如旧,但语气却变得不太客气了:“请您扪心自问,作为丞相,您与相国陈平与绛侯周勃相比如何?”

申屠嘉没好气地回答说:“我自然是不如他们。”

“连您自己也认识到这一点,这很好,陈平和周勃曾辅助高祖灭暴秦、除群雄,建立大汉,而后又在诛灭吕氏的斗争中立下不世之功,保住了刘氏的天下,这功劳够大了吧,但他们的结局又如何?您是过来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而您不过是底层材官出身,靠的不过是弯弓之力,从一名小队长,慢慢坐到淮阳郡守位子上,根本没有拿出过什么治国安邦的方略,也不曾有过攻城略地的过硬战绩,又有什么目中无人的资本呢?”

申屠嘉沉默不语,因为袁盎说的都是事实,他没法反驳。

袁盎继续说:“再说当今陛下,他自代国入主长安以来,宵衣旰食,兢兢业业,每逢朝会,碰到郎官呈上奏书,没有一次不是停下车来,听取意见,如果合适当即采纳,如果觉得有些不妥,先暂时搁置,从未拒人千里之外。正因为如此,四海仰慕,万众归心,陛下也因为每天听到各种不同的意见而变得愈加圣明。反观丞相您,却闭塞视听,傲慢自大,长期下去,恐怕离惹祸上门、被陛下治罪的日子也不远了。”

申屠嘉是个粗人,但并不傻,听完袁盎一席话,马上幡然醒悟,立刻拉他起来,冲着袁盎回拜,并略带歉意地说:“我就是个粗人,很多时候,不晓事理,望将军莫怪。今日幸得将军提醒,实在感激万分。”

说完,就挽起袁盎手臂往里走。

自此,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敢于碰硬

袁盎敢于直言,也能慧眼识人,善于发现人才,比如廷尉张释之就是他举荐给文帝的。

张释之,字季,南阳郡堵阳县(亦作赭阳县,今河南省方城县东)人,家境富裕,哥哥张仲为了给弟弟谋个差事,花了一笔巨款,给他捐了个骑郎(按照汉朝制度,花五百万钱,可以买个常侍郎)。

骑郎,秩比三百石,是郎官的一种,归郎中令节制,平常在宫中值班宿卫,遇到皇帝外出,就在车驾周围侍从护卫。说白了,也就是皇帝的警卫人员。

张释之之所以选择做郎官,是因为郎官较容易接近皇帝,本以为做了郎官,得到提拔的机会就会多一些。但谁承想,他在骑郎位子上一待就是十年,眼看前途渺茫,他感到灰心沮丧,觉得再耗下去,这辈子恐怕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张释之觉得自己辜负了哥哥,感到很愧疚,害得哥哥花了那么一大笔钱,自己却在十年间原地踏步,没有混出个名堂来。与其这样浪费年华,还不如早做打算,另谋出路。于是,他打定主意,辞职不干了。

当时袁盎正在中郎将任上。中郎将的工作主要是协助郎中令,负责职掌宫禁宿卫,随行护驾,另外,对郎官的考察选拔也是其职责之一。算起来,袁盎也是张释之的顶头上司。

由于平常工作中接触得多,袁盎对张释之比较了解,知道他人才难得。听说张释之要走,觉得让这样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就这样埋没了,实在可惜。当即求见文帝,希望皇帝挽留张释之,提拔他做谒者。

文帝听后,表示要当面考察一番,看看他究竟是否名副其实。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向皇帝展示自己的才华,张释之激动不已。

一路上,他边走边盘算着如何给皇帝留个好印象,觉得以皇帝的高度,只要从宏观大视角给他阐述一些治国方略即可,没必要说枝末细节。具体如何操作,那是有关部门负责人的事。

因此,见到文帝后,张释之滔滔不绝讲了一大通大计方针,文帝听后,脸上非但没流露出欣赏的神色,反而皱起了眉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题:“休要扯太远,高谈阔论的话就不要说了,重点还是说点贴近现实的事吧!”

文帝是个实干家,素不喜欢那些华而不实、大而无当的言辞。

张释之听后便改变话题,给皇帝分析起秦亡汉兴的原因来,说得头头是道,文帝听得津津有味。渐渐地,他意识到,张释之此人不简单,是个人才,当下直接提升他为谒者仆射。

人生想要成功,单靠才华是远远不够的,你还需要机会,和一个赏识你的伯乐。虽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但绝大多数准备好了的人,不见得有机会。

张释之为了这一刻整整等了十年,好在他比较幸运,遇到了袁盎,终于等到了出头之日。自此他的仕途一路光明,步步高升。

事实证明,袁盎没有看走眼,张释之在以后的工作中,敢于直言不讳,绝不阿谀奉承、见风使舵。这样的操守在专制社会实属难得,一般人很难做得到。

譬如有一次文帝出行,游上林苑。上林苑为皇家园林,其范围极大,足足有几百里,其间既有供皇帝狩猎用的大片猎场,也有供皇帝观赏的野生动物园,里面豢养着诸如老虎等猛兽。

文帝登上虎圈高处,观望圈内的老虎,兴致颇高,随即询问在旁陪同的上林尉有关园内动物饲养方面的情况。

估计这位仁兄对本职业务不太熟悉,接连一问三不知,尴尬地左盼右顾,不知如何作答。就在此时,有个看管虎圈的啬夫(动物饲养员之类的小吏)站出来插话,代表上林尉回答皇帝问话,而且汇报非常到位。

文帝听后,频频点头,表示很满意,并意有所指地说:“作为一名官吏,不就该如此吗?看来上林尉是该换人了!”

张释之看出来了,眼前这位伶牙俐齿的啬夫其实动机不纯,表面上看是在为上司解围,实际上就是个见缝插针的投机主义者。如果任由这种巧言令色之人上位,必然会助长朝廷的不正之风。

“陛下觉得绛侯周勃是个怎样的人?”张释之不动声色在一边问道。

文帝不晓得张释之为何突然这么一问,只好随口答道:“是位令人敬重的长者啊!”

“那么,东阳侯张相如(汉朝开国将领,曾参与平定陈豨之乱)呢?”张释之继续问道。

“他也是一位长者啊。”文帝回答说。

“那么,绛侯和东阳侯是像这位啬夫一样在朝堂上喋喋不休、在陛下面前卖弄口舌吗?没有,他们是敦厚持重之人,只知道尽力为国办事,却拙于言辞。秦朝为何那么快就崩溃了?就是官吏中有太多只懂得迎合上司、善于做表面文章之人,皇帝却被蒙在里面,不知实情。现在陛下只因这个啬夫伶牙俐齿,单凭他的一番花言巧语,就越级提拔他,恐怕难免引来一些只懂耍嘴皮功夫,却不干实事之人群起效仿。希望陛下多加慎重为好!”张释之道出了他的忧虑。

文帝本也是一时兴起罢了,见张释之劝阻,也只好打消了任命啬夫为上林尉的念头。

在回宫途中,文帝让张释之与他同车,命人放缓车速,让张释之给他再细细剖析一下秦朝的弊端,好引以为鉴。

皇帝要求,张释之也不推辞,他结合眼下,以事实为依据,认真为文帝上了一堂生动的历史课。

车轮辚辚,道狭且长,君臣二人一路颠簸,谈古论今,越谈越投机。等车驾抵达皇宫后,文帝当场宣布提拔张释之为公车令。

公车令一职,全称为公车司马令,秩六百石,归卫尉节制,具体负责皇宫司马门守卫,以及宫中巡逻工作。

司马门是皇宫外门,凡是天下官民向皇帝上书,或者四方诸侯要上贡天子,必须交给公车令转交。

按照制度规定,无论官民皆不能擅闯司马门,就算是皇子诸侯也必须下车下马,经公车令验查后,方能通行。

不难看出,公车令一职虽说官职不高,但肩负皇宫的安全工作,责任重大,非皇帝信任之人,绝不会被放到如此重要的岗位上。

文帝对张释之的信任,由此可见一斑了。

谁也没料到,张释之刚上任不久,就遇到一场严峻的考验。太子刘启和梁王刘武同车进宫,至司马门拒不下车,径自往里闯。

一个是皇太子,另一个是皇帝的爱子,这两位,谁敢惹?

守门的士卒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放行肯定难逃失职罪责,但强拦住,无疑是活腻了。

就在此时,只见张释之大步向前,迎了上去,直接拦住车辆,阻止他们入宫,请他们要么下车,要么原路返回。

刘启和刘武哥儿俩哪里肯听?坐在车里纹丝不动。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张释之面见文帝,揭发太子和梁王蔑视法度,犯了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可是相当严重的指控了,文帝一时两难,还未决定如何处理两个儿子时,消息就传到薄太后耳朵里。

老太太心疼孙子,当即召见皇帝,问个究竟。文帝为人至孝,眼看惊动了老太太,心里既惭愧,又过意不去,只得摘下帽子,赔罪说:“只怪我教导儿子不严,惊扰了太后!”

薄太后怜惜孙子,一时也顾不了太多,总不能让两个孙子就这样在宫门外候着,进不了门,赶紧命人带上赦免诏书,到司马门引导太子和梁王二人入宫。

这件事动静太大,闹得沸沸扬扬,很快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了。

张释之觉得自己忠于职守,秉公执法,于心无愧。但是并非所有人都会这么看,他忘了在一些人眼中,有一件事比法律和制度还要大,那就是面子。

刘启作为堂堂太子,栽了这么大跟头,在天下人面前掉了面子,他岂能无动于衷?只是在没掌握最高权力之前,暂时隐忍罢了。

在皇权社会,所有的法律和制度都不过是权力的仆从而已。这一点,无论张释之是否考虑到,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他最终的结局,就此注定要以悲剧收场。

不过在当时,经过此事,文帝对张释之更加刮目相看,觉得他敢于碰硬,敢于执法,于是愈加器重他,直接提拔为中大夫(秩比二千石,属于皇帝近身顾问)。

不久,张释之就升任中郎将,坐到了当年袁盎的位子上。人生就是如此奇妙,当初张释之满怀失望,准备返乡之际,恐怕做梦也没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坐到如此高位。然而,他的仕途还远远没到顶峰。

中郎将负责皇帝安全,皇帝出行,就要贴身护卫,称得上是皇帝的影子。有一次,文帝携慎夫人游霸陵。霸陵是文帝给自己选的陵寝之地,他生前曾多次亲赴霸陵游览。

周秦以来,帝王陵多采用平地凿穴覆土的方式。文帝即位以来,念及国家离战乱未久,国贫民困,故而,处处以节俭为先。为节约民力财力,他决定采用“因山为藏”的方式,在长安东郊灞水之侧,在山崖开凿玄宫,已备将来栖骨之所。因陵寝就近灞水,便以水名为陵号,称作灞陵,又称霸陵。

文帝与慎夫人登临霸陵高处,极目远眺,一条大道映入眼帘,道路蜿蜒,直通远方,消失在天际。文帝驻足良久,用手指着道路对慎夫人说:“此乃新丰路,顺着它一路向前,直通邯郸。”言辞间充满了伤感。

是啊,远方的邯郸,是文帝的人生起点,而脚下这片土地,就是自己的人生终点。

人生不满百,不过是往来于两点一线罢了,就算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又能如何,最终还不是岩穴之下的一具朽骨而已?千百年后,所谓皇图霸业,终究犹如烟尘罢了。

或许是触目伤怀,文帝一时情绪很低落,让慎夫人弹瑟,瑟声铿锵悲凉,他不由悲从心来,合着拍子歌唱。

一曲未尽,已是泪光盈盈。文帝念及自己不幸的身世,感叹当前国运艰难,但万千心事,又能说与谁听呢?

半晌,文帝回过头,以聊以自慰的语气对身边侍从众人说:“唉,我千秋万岁之后,葬身此地,用北山之石制作棺椁,然后用切碎的苧麻丝絮充塞石椁缝隙,再在外边涂上生漆,估计后世再没有人打得开吧!”

皇帝话说得如此凄凉,众人哪敢拂逆?都异口同声附和说:“是是是!”

谁料,此时张释之却不合时宜地站出来,一脸严肃地说:“如果陛下棺椁内放置奇珍异宝作为殉葬品,即便封铸南山做棺椁,也未必能阻挡住人心的贪婪,他们还是会想办法撬开缝隙;倘若墓葬中没有陪葬品,即使没有石椁,又何须担忧呢!”

由于人心不足,自古以来,有多少帝王将相坚信视死如生,幻想到了彼岸世界,还享受在世的奢靡荣华,恨不得将生前生活用度全部打包搬到地下。

可惜的是,任你生前位高权重,也难以管得了身后事。墓主死后过不了多久,埋身之地就成了盗墓者的乐园。每当夜黑风高之际,古冢荒坟魅影穿梭,残碑野草丛里旧坟起新土,朽骨被拖出来,陈尸野外,墓穴中奇珍异宝被盗取一空。

倘若赶上改朝换代、兵荒马乱之际,官匪难分之日,秩序大乱后,兵祸所过之处,昔日帝王陵寝、将侯坟丘无一遗存,罕有保全。盗墓发丘这种深更半夜干的勾当,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大干起来。

比如秦末,项羽曾率兵发掘始皇帝陵寝,将地面陵阙宫殿破坏殆尽、从地宫攫取大量财宝后,满载东归彭城(项羽是否挖开始皇帝地宫,历史上说法不一,但估计至少挖开了一些陪葬坑)。

为了阻挡盗墓者,墓主人们可谓绞尽脑汁,想尽了各种办法。不过,无论是传说中真假难辨的重重机关,还是编造的各种唬人的诅咒神话,都没能挡住盗墓者的步伐。

无论关中汉唐帝陵,还是北邙魏晋公卿坟丘,基本难以逃脱被掘墓抛尸的命运。

就是汉文帝本人的霸陵,虽说在汉末大乱中侥幸逃过一劫,但至西晋后期,五胡乱华、天下鼎沸之时,终究没有逃脱被盗的厄运。

究其原因,虽然文帝一再宣示要薄殓,但后世人并不相信。

历史上一再宣布要薄葬的帝王不在少数,但真正做到的估计凤毛麟角,大多数其实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

文帝陵寝或许陪藏品少一些,器物节俭一些,但相信其规模依然可观。这一点,参照他同样号称节俭的儿子刘启的阳陵,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说,最好的防盗墓措施,正如张释之所说那样,干脆什么都别放,贼不惦记了,自然就安全了。只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毕竟大多数人都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会成为例外。

可惜,在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例外一说。

当然,张释之的那番话,到底还是触动了文帝。毕竟,敢于对皇帝说真话的人从来都是稀罕物,而在一片附和声中,敢于发出不同声音,更是难得了。

不盲从,有魄力,敢于碰硬,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做一名护卫将军实在是一种人才浪费。有一个岗位更适合他,那就是廷尉。

谁承想,张释之上任廷尉不久,皇帝就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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